(三)

“婷,你又長出了一根白頭髮。”

莊府小宅的內廂房裡香霧空濛。一身透紗的莊銘鶴粘擁着薄衫大開的許婷馨,溼漉漉的纏在鋪滿花瓣的浴桶中。她們穿着一樣的肚兜,盤着一樣的髮髻,帶着一樣的髮簪,就像兩條正在幻化的錦鯉,靡顏膩理,仙姿佚貌。小小的廂房風月無邊。

莊銘鶴挑逗的把許婷馨的白髮銜在脣齒間,輕輕一拔。

“噝噝!銘兒呀,你弄疼我了。”

“呵呵。”莊銘鶴壞壞一笑,滑進許婷馨的懷中,嬌嗔的看着自己的摯愛之人,一點點把嘴中的白髮吞了下去,道:“我就喜歡弄疼你,不然你會忘了我。”

“怎麼會。”

許婷馨輕舔了一口莊銘鶴的櫻脣,深情的把她攬入懷中,道:“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許婷馨愛戀的撫摸着伴她三十載的愛人,剪水的雙瞳春意綿綿。沒有人會想到,傲世輕物孤芳自賞的許大人,人後竟然這般繾綣旖旎,撩雲撥雨。

許婷馨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愛男人。但她更怕別人知道自己喜歡女孩子。爲了自保,小小年紀的她把自己深深藏進經史子集中,焚膏繼晷的勤奮讀書,豆蔻年華便得中舉人。她成了長輩和衆人眼中的不世之才,卻沒人知道這個小才女內心的恐懼和孤獨。

莊銘鶴是唯一瞭解許婷馨底細的人 因爲她們本是同類。可莊大小姐卻與許婷馨大相徑庭。她的世界裡沒有什麼天理地理,喜歡就是真理。

一處求學時,莊銘鶴便霸道的將一根紅線栓在了許婷馨的小指上,道:“婷婷,栓了這根紅線,以後你便是我的人,這輩子都不許跑!”

就這樣,莊銘鶴成了許婷馨唯一的朋友和愛人,一路陪伴至今。

可許老夫人骨子裡卻極其嫌棄莊銘鶴,甚至是鄙視。不僅因爲莊大小姐學業公務怠惰因循,不思進取;爲人更是逾閑蕩檢恣情任性,終日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坊間戲稱,銘鶴小姐的藍顏知己鋪了半個南都。直到現在,還盛傳着莊銘鶴大婚時,不知哪家的小夫郎領着女兒上門尋孃的豔聞。只不過莊府大爺機智練達,三言兩語便化解了尷尬。世人都贊莊大爺心胸豁達持重沉穩,可細琢磨,若沒些肚量和手腕又怎敢嫁與莊銘鶴,閒的嗎?!

許老婦人着實擔心這個綺襦紈絝之徒把許婷馨帶壞!自家女兒可是科舉出身,跟莊銘鶴這等託庇祖蔭,吃爹攥孃的紈絝膏粱根本不能混爲一談!

可多年爲官的許澄韻又舍不的莊家的勢力,有個背景深厚的政治盟友保駕護航,許婷馨的仕途纔會更順暢。爲此,許澄韻雖擔心糾結,但對這對摯友並未橫加干涉。只是反覆告誡女兒務必束身自好,明哲保身。

對母上大人的擔心和偏見,許婷馨笑而不語。她非常清楚莊銘鶴的紈絝浪蕩不過是逢場做戲!就像自己一直自持清高的拒人千里一般,她的銘兒用遊戲人間掩蓋自己異於常人的喜好。因爲,在世人眼中,她們這樣的人不容於世,只得帶上一副面具。

“婷,那潑貨最近可還受教?”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

“對他,你打算怎麼辦?”

“先放在府裡好了。”

“休掉他!必須!!”

“我官拜五品,正值茂年!豈能隨便休夫!我這官還做不做了!況且,錦顏本家也非泛泛之輩,”

“這些全是託詞!!”莊銘鶴勃然變色!她一把推開許婷馨,怒道:“你根本就是就捨不得!!”

莊銘鶴又一次暴怒,通體的柔情綽態瞬間無存。 她冷冷的瞪着許婷馨道:“的確!錦顏漂亮富貴,比起林靜安有過之而無不及!許大人不肯放手也是人之常情!”

許婷馨雙脣微顫,一言不發,方纔還熱辣辣的心境一下降至冰點。

“哼哼!被我說中了對嗎!錦家高門大戶,巴結還來之不急,我的婷婷可是出了名的精明”

“閉嘴!你夠了!!”

“夠了?呵呵!婷婷初出茅廬時怎不見說夠了!仕途不順時怎不叫我閉嘴!如今徑情直遂,出幽升高,許大人倒是愈發的性烈如火。真是一朝龍在天,凡土腳下泥!你有今日皆是我一手打造一路鋪墊!爲了你,我把什麼都豁了出去!搭着我莊氏的祖蔭爲你鑽營奔走!揮金撒銀的爲你打點疏通!忍着噁心與那些野草閒花廝混!揹着性子娶夫納侍!我莊銘鶴本是簪纓世胄,爲了成全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個人盡恥笑的登徒子!我所做的一切只爲能讓你活出個樣子!”

“你只是想讓我活成你想要的樣子。”

“你!”

許婷馨冷冷的扭過頭去,又一次落寞的閉上眼睛

“你是我的人,就必須要有我想要樣子!”

莊銘鶴挑起許婷馨的臉,陰鷙的道:“再跟你說一遍!休夫!!我不許錦顏在你身邊一天!讓他滾出許府!!馬上滾!!”

“我做不到。”

“做不到!?好!”莊銘鶴挑釁的看着許婷馨,徐徐從頭上拔下發簪,狠刺向自己的手臂。許婷馨一把檔住!尖利的髮簪刺破她的手背,血一滴滴落下,如煙般蘊散於水中。

許婷馨握着莊銘鶴傷痕累累的手臂,神情淡漠。這些傷疤已經癒合,但許婷馨的心卻還在流血。

這便是真正的莊銘鶴。驕橫跋扈,偏執極端。三十年裡,莊銘鶴用一根紅線任性的把許婷馨栓在自己掌心,像捏泥人般隨着自己的心境對許婷馨百般拿捏,美其名曰爲“愛”,可對於許婷馨來說,莊銘鶴給她多少“愛”便給了她多少傷害。

“放過我可好, 銘兒。”

“你愛上那個公子哥兒了對嗎!”

“與他無關,我累了。不想再這麼活。”

“那我怎麼辦!你置我於何地!!”

莊銘鶴悽然的瞪着許婷馨,呵道:“我陪你三十年,活的如鬼魅!”

“我何嘗又不是!我們不容於世!長久不了!”

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許婷馨莊銘鶴各自神傷。

“不容於世,無法長久”是二人無法迴避的事實。

因爲不容於世,所以抱團取暖。

因爲無法長久,只得各有所藏。

半生的時光,許婷馨莊銘鶴就像兩隻小刺蝟,帶着面具披着荊棘徘徊於世間,兩人輔車相依也猜忌嫌隙。如今,已不知道彼此糾纏到底是因爲那幾許愛意,還是因爲漫無邊際的孤獨艱難。

良久,許婷馨緩緩撩起莊銘鶴散作一團的頭髮,如從前般認真的梳理起來。莊銘鶴默契的把髮簪遞給她的婷婷,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天成。

她們終是割捨不下彼此。

因爲她的世界太小太黑也太冷。

“銘兒,將來我們怎麼辦?”

“不知道。”

“不知道便別再去想了。”

“好,那便過的一日算一日吧。”

“好……”

微涼中,許婷馨又一次緊緊的將莊銘鶴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