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澤關照我:“在艾蘭爾面前千萬要恭敬,他是族中最老練的人物,向來執掌規矩與處罰。”
然而他的擔心多此一舉,艾蘭爾並不想與我見面,他整夜坐在書房裡,專叫了澤去高談闊論。
我自己單獨出去散步,在街心的噴池邊,看到年輕的戀人擁吻,他們的身影投在噴水池裡,有人過去喝水,影子便立刻碎成千片萬片。
這大約便是所謂的異域風情,我與他們擦身而過,往回走,穿過石板街衢,來到聖馬克廣場,此刻,我突然想,異地與異鄉本是相對相生的影子,或許,我應該回去中國。變身之地,纔是我的家鄉。
然後,我又往回走,偶爾擡起頭,看到了薩賓娜。
她穿得華麗,大朵大紅鬱金香的絲絨花連衣裙,頸上腕上戴了鑽石鏈子。她的一雙眼睛,焦灼莫名,凝視我,野性難馴。
我們隔着水池相對,她到底是在跟蹤我,雖然被發覺了,可她並不尷尬。
笙也來了嗎?我想,他一定在附近某處,爲了在長生中尋個夥伴,他們失蹤了這些日子後,到底還是不甘心,千山萬水的跟來了。
於是我靜靜與她對視,看她捲曲的長髮,火一般熱情的女子,不知變了吸血鬼之後會是怎樣?
“我始終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回到房間後,我對澤說,“只是她那麼堅強、兇狠、目標肯定,澤,薩賓娜比我更適合做吸血鬼,笙果然好眼光。”
“的確。”他微笑,“薩賓娜有野性,這點,如同笙一樣。”
“可我與你不一樣。多可笑,我並不是一個好夥伴,不若妮達對於艾蘭爾,薩賓娜對於笙,我只是你的累贅。”我嘆,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有一些感慨,“你如此強大遠慮,怎麼會同我走在一起。”
他閒閒地笑,不說話,眼眸彎彎,此時呈淺碧色的溫柔,澤是最優雅的吸血鬼,甚至可以這麼說,他也不像是吸血鬼,善解人意、誠摯可親,他更像一個人類。
如果我是人類,也許會和考慮這樣的男子終老,不爲了他的美麗與優雅,只爲了他有寬容體貼的心,哈,我突然好笑,澤怎麼會有心,他同我一樣,只是一具不爛的屍,他所擅長的,只是一種貌似寬容妥貼的手段。
從窗口處往外看,威尼斯確實美,深入骨髓的頹廢,碼頭繁忙,每天有無數船隻靠過來,無數個水手勿勿上來,身體強健有力,而且他們飄泊無根,我開始明白爲什麼妮達與艾蘭爾會選擇這個城市。
“澤,我們回去吧。”我忽然對他說,“也許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中國,你以前不是曾經嚮往那裡嗎?讓我們像妮達他們一樣隱居,平靜的過日子,原來世上一切都是大同,見識再多變化,都是虛幻的熱鬧。”
“好。”他拉住我的手不放,“我們會一起回去,等艾蘭爾的問題討論結束,我們就走。”停了一停,他說:“我很高興,朱姬,你終於明白了。”
“是。”我說,想一想,“只要笙不找我的麻煩。”
“喲,說什麼呢,這麼親密的模樣?”妮達從門外走進來,她像只黑貓,走路沒有一點聲音。
“艾蘭爾希望你們多住幾天。”在棲身地威尼斯,她穿得很正式,精緻繡花的長裙,居然是淡粉色,上面綴滿累累的奧地利花邊,頗有幾分淑女模樣。
可是一張臉出賣了底細,沒有淑女會有這樣慘白的皮膚,紅膩到陰鬱的一張脣。
她向我笑:“艾蘭爾說要見你,朱姬,聽說你是從中國來的,他想問你幾個問題。”
我覺得奇怪,來了這些天,他終於想到要與我見面,我只好站起身來。
“我陪她一齊去。”澤也站起來。
“哈哈哈,澤,你這是幹什麼?”妮達仰天大笑,尖尖玉指一點他,“你怕什麼?難道我們會吃了你的小寶貝?澤,你也太認真小心了。”
澤被她譏諷得苦笑:“那麼,朱姬,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他向來溫文爾雅,沉穩篤定,難得露出尷尬表情,倒頗有幾分可愛相,我不由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臉,他轉頭看我,眼睛如一泓綠水清波。
“等我回來,澤。”
我隨妮達一直走到樓層頂,艾蘭爾喜歡安靜,他住在頂樓的房間裡,同樓下的人聲鼎沸隔離,房間裡整整一面牆壁的書架,堆滿了書本。
他坐在書桌旁,從一疊書前擡起頭,看我:“你是從中國來的?”
“是。”
“你原先是笙的夥伴?”
“是。”
“你曾經有過另一個夥伴叫何其?”
“是。”
我開始漸漸覺得不妙,他的口氣彷彿在審判。
“在何其之前,你可曾令其他人變身?”
“沒有。”
“真的?”他冷笑,看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變身並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總要經過幾次的嘗試,你可曾殺掉過試驗成功的夥伴?”
我沒有回答,因爲,我突然發現房間裡還有其他人,笙從巨大的窗幔後顯出身來,臉上一絲笑意,躊躇滿志。
“回答我的問題。”艾蘭爾說,“如果你令某人變身成功,他便是我們的夥伴,如果你殺了他,便是殺害了同族人,朱姬,你究竟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陰沉沉地看我,眼珠透明,根本沒有一絲感情。
“你這算是已經在定我的罪了?”我冷冷看他,又看看笙,“既然這樣追問,想必光承認或否定都是沒用的。艾蘭爾,你是族裡最老練的人,如果定要判我的罪,我希望能看到證據。”
“這點你不用擔心。”笙踏上一步,盯着我,“前些日子薩賓娜與我去了次中國,朱姬,也許沒有人告訴過你,殺死自己的族人與殺死人類會有什麼區別?他們會變得全身僵硬,如石頭一樣,火燒不化,我們在中國找到了那人的屍體,把他飄洋過海地運來,東西已經停在碼頭,薩賓娜正去提貨,你要看證據?好,我等會讓你看個明白。”
屍體?那個何其之前變身的人?事隔這麼久,我早已不記得那人如何模樣,只是依稀記得確是有這麼一個人,我令他變身,然後撲殺了他。沉默中,我的意志一點點沉下去,怪不得他們失蹤了這些日子,原來一早有預謀,他果然知道如何令我死無葬身之地。
“很好。”我嘆,“笙,原來我還是小看了你,你其實會得詭計,想來在中國時你始終在跟蹤我,我做的任何事你都在一旁邊偷窺,放了這麼個大圈套令我鑽,不知道這算不算殺害同類?或者在於你們,殺人非得見血,陰謀並不算什麼?”
“住口。”他大怒,竄過來給我一記耳光,“朱姬,你根本不是我的同族,聽,到現在你還在說‘你們’,你何曾把自己當作過吸血鬼?”
“好了!”艾蘭爾喝,“住手,除非你們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
妮達走過來抓住笙的手。“嗨,小夥子。”她懶洋洋地笑,“別在我面前打女人喲。”
他們還是把我關進了樓下的密室,艾蘭爾說:“我已發消息召集了其他人聚來此地,等證據到了,需要一同審視判決,朱姬,所有人未到之前,你必須關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
事到如今,我倒也不害怕,坐在籠子一樣的鐵牢裡,三面牆壁一面鐵欄,安靜的時候可以聽到外面人聲,賣花女長裙掃過街面,一路迤邐到碼頭的輪船汽笛輕鳴。
澤來看我時神情慘然,他說:“我等了半天,你竟然沒有回來。”
我突然覺得鬱郁的悶,像空氣中飽含了雨,無法墜地,因而沉甸甸地痛。
“別怕。”穿過鐵欄,他輕輕撫摸我的長髮,“有我在,總會有辦法解決。可是朱姬,你真的做過那件事嗎?”
“是的。”我說,“那人變身後我殺了他。如果笙沒有騙我,我的確殺了同類。”
“唉。”他愣住,深深嘆息,不知如何安慰我。
於是我們隔着鐵欄相擁,他喃喃地說:“不要緊,我會去想辦法。”
“那是夢話。”身後有人幽幽地笑,薩賓娜依舊紅衣,靠在門旁,“東西已經上岸了,朱姬,你百口莫辯,唯有死路一條。”
她話還未說完,人影一閃,澤突然飛身過去,一把掐住她喉嚨。
“呃……呃……”她立時出聲不得,手指拼命扳在澤手上,哪裡搬得動。
“,你真是膽大。”澤瞪她,雍容優雅變成奪命鋒利,“不錯,我不能殺笙,但你是人類,我總可以殺了你。或許你一死,笙便不會要朱姬的命,這事因此不了了之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