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喝了血,臉色微紅,更顯出她的沉沉的白,她笑起來是一個動作,嘴角彎彎,其實並沒有多少笑意。
“你放心,我會和艾蘭爾處理此事,我們會去警告笙,讓他不可胡來。”
此時我已明白過來,妮達是我們的同類,在法國,我們果然不孤單。
“朱姬,這是妮達。”澤說,“她的夥伴是艾蘭達,今晚只有她來拜訪我們。”
“你好。”我說。
“我不好。”她哈哈笑,“我犯了十誡,願主饒恕我。”
“什麼?”我一下子沒有聽懂。
“妮達!”澤皺眉,責怪她。
“你有沒有去過威尼斯?”她過來搭我的肩,“親愛的,澤把你關得太牢,你應該到處走走,來看看我們的地方,那裡房子潮溼,空氣裡有腐爛中的松木味。”
“朱姬不會去的。”澤說,“她不喜歡過於溼潤的地方。”
我看他一眼,很明顯,是他不喜歡我到處走動。
妮達非常特別,不僅僅是她的奇裝異服與怪談,她喜歡在房間中四肢爬行,在地毯上,甚至牆壁上,如一隻身軀柔軟的貓、獵豹或壁虎,黑夜裡眼睛泛出光。
僕人們都害怕她,自她來了後,大家不約而同天黑時只呆在自己房間。
“不要傷了我的下人。”我聽到澤警告她,“妮達,到了我的地方便要遵守我的規矩。”
“OK。”她嫵媚地笑,而一轉臉之後,復又面無表情,她的無情在於真正的冷豔,整張臉石灰一樣白。
“你可否快樂?”偶爾,我問她。
“哦,寶貝。”她看我一眼,“入世後我們不談論塵世,難道這點道理澤都沒有教過你?”
原來如此,笙不是個好教師,而澤對我寬容多多,因此我竟從不明白本族的規矩。
“我喜歡旅行,從倫敦、曼谷、布拉格到巴塞隆那,可惜所有的地方都一樣,人也一樣,還有修道士也一樣。”她腥紅的嘴脣抹了胭脂,我猜想沒有化妝的時候她一定青白如死屍模樣。
而且她不大與我多話,整夜流連在城裡,酒吧餐館舞會城堡衆多場合之後,她宣佈:“笙已經離開本城,我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也許他已帶着那女子遠走別處。”澤思索着,道,“他會去哪裡?”
“這與我無關,事情已經辦完,我也要走了。”
臨走前,她來吻我面頰,又去吻澤,說:“親愛的,好好管教你的寶貝,她還不太懂規矩。”
“這點也與你無關。”澤淡淡地,讓她碰個軟釘子。
“OK。”她無所謂,笑笑,“有空時請來威尼斯,艾蘭爾最近迷上中國文化,他很需要你的意見。”
這是一個微雨的晚上,我們與妮達揮手作別,轉過頭去時,她渾身俱是漆黑,直接與夜色渾爲一體。我突然良心發現,對澤說:“謝謝你,澤,一直以來你待我太好。”
“那不算什麼。”他微笑,“朱姬,我們本可以更快樂,如果你願意放下那些多餘的憂慮,我們可以是本城最美滿的一對。”
咦?真的可以嗎?假裝的快樂?名不符實的情人?
可是生命這麼遙遙無期,姑且讓我沉淪下去,試一試,或許也有些快樂。
我們果然成了本城最貌美幸福的愛人,且慷慨體貼,擁有最好的城堡、最忠實的僕人與最得體的招待,我們的舞會永遠最光彩奪目,每一支舞曲後我與澤緊緊擁吻,對視如膠似漆,衆人的眼神因此含着讚美與嫉妒,其間,我想,或許也有不自知的幸福。
但還是慢慢地生了厭,日復一日的生活並不適應於漫長到無絕期的生命。
某日,我在舞會中看人激昂陳詞,一個據說來自波希米亞的小夥子,年輕、強健、衝動、醜陋,他站在椅子上憤憤說:“什麼是自由?諸位,不是免於政治壓力後便可獲得自由,從到精神,一切佔有、窺視、強制性行爲之後,在法國,連國王都不曾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掌聲稀里譁拉響了一室,而我卻懷疑是否有人真正聽懂了他的話。
於是我單獨約他到小客廳喝茶,以一種主人欣賞的角度,恭維他,差最美的女僕娜塔立在他身旁邊。
他興奮得臉也發紅,捏着來自中國的精緻骨瓷茶具,啜一口,說:“謝謝你。”
“你珍視自由,因此你絕不會爲政府做事?”我問他,“年輕人,你平時依靠什麼維生?”
“我寫作,用文字表達我的渴望與激情。”他欠欠身,“如果生命中沒有文字與紙筆,將會多麼空洞黯淡。在我書寫時,一無所懼,甚麼都可以,我的生命因此而光彩榮耀。”
書寫與作家?聽上去不錯,我微笑,示意娜塔倒茶,作家坦然受之,動作已比剛纔舒展許多。
“除去寫作時間呢?你還做什麼?”
“我參加遊行、演講,有許多東西可以表達,諸如感動與熱情,一切都可以與大衆分享。”
“那麼對於謊言你有什麼看法?”我說,舔了舔脣,有一絲等待滋味。
“那是一種罪行,也是自由最庸俗最淫褻的敵人。”他激動無比,立起來,不小心打翻茶具,馬上又表情惶惶:“哦,真是對不起。”
“沒什麼。”我揮揮手,一切答案已經得到,破碎的不止是茶具,連他本人也於這一刻粉碎至無意義。
“先生,我很忙,恕不奉陪了。”站起來,笑一笑,娜塔撿起骨瓷殘片。
“呃。”他呆在原地,不知道到底哪一句話說錯,我究竟爲什麼突然失了興趣。
事後,我同澤說,全是騙子,自欺欺人的傢伙,他書寫、遊行、演講,根本只是在發泄情緒,或者說,他要滿足自己的才華虛榮,你看,他甚至還不明白自己所說的自由是什麼。
“你想得太多了。”澤寵溺地,溫柔責怪我,“對於人類,要求不應太高。”
“我開始以爲他是個懂得自由的人,可還是令我失望,打破了一套瓷器便顯出惶惑驚慌,如果給他一棟古堡、一羣傭人,我打賭他一定會享受其中,絕口不再談論佔有、壓迫或強制,彼時自由會自動演變成精神上飄渺虛空的東西,這種誇誇其談虛有其言的人,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種謊言。”
“可愛的朱姬。”澤輕輕笑,“此刻你的模樣也像足了他,神情認真振振有詞,艾蘭爾專注於研究人類語言,他想要寫一部關於人類語言史發展進程的書,依我看,你倒可以成爲一個哲學家,坐在我的絲絨沙發上發表意見。”
唉,他在取笑我的虛妄挑剔,也許我本人也如那個作家,時刻說着一些華而不實空洞無物的東西。
“算了。”我白他一眼,“生命本來是場磨難,追求自由更是看來高貴卻愚蠢無比的念頭,我只是一個傻女人,澤,你不必理會我。”
“哈哈哈。”他大笑,過來吻我,如果我們是人類,此刻也許可擁抱撫摸以及更深入的交合,看着他苔綠溫和的眼睛,我嘆一口氣。
“不要憂鬱,朱姬,不要嘆氣。”他把手指穿入我長髮,認真道,“也許我該帶你出去走走,只蝸居在一個地方的確對你不太公平。”
他果真帶我去旅行,皮納爾與魯克提着厚重皮箱,坐馬車、火車、輪船,一路游過去,所謂旅行,其實並不適合吸血鬼,我們只是在拜訪同類,他們分散居然在各個城市裡,宿在高樓、深宅甚至豪華飯店中,日入夜出,城市的晚上燈光像五彩瓔珞珠,照着面色疲憊的人羣與吸血鬼,我開始體會到妮達所說的話。
所有的地方都一樣,因爲所有的人都一樣,依稀的,我的印象中只留下倫敦的濃霧,意大利大尊雕像,西班牙人聲一片,威尼斯水城櫓漿搖動咿吶,各色深黑淺黑深灰淺灰流動的光影。
在威尼斯重又見到妮達,距分別時已經過大半年,她與艾蘭爾住在聖馬克廣場附近,地處鬧市中的一棟高樓,艾蘭爾沉穩冷峻,在本地頗有學者隱士的盛名。
“這就是澤的夥伴,朱姬。”妮達向他介紹,於是他過來與我握手,完全是人類的禮貌方式,動作含蓄儒雅。近看他有三十左右的年紀,有一頭半長的捲髮,是金色的,平時用根黑色絲帶系在腦後,配麻布白襯衫與黑長褲,清秀且古樸。
縱然非常地有禮,文質彬彬,但還是令人心生畏懼,在艾蘭爾面前,所有人俱是俯身貼耳,其中似有無形威力籠罩。
“既然來了,你們就在我這裡多住幾天吧。”艾蘭爾說,“澤,我有許多問題要同你討論。”
我們帶了皮納爾與魯克住進他們的樓房,他們只得一個僕人,萬分忠心且惜言如金,只是已經老弱,辦不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