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美麗的薩賓娜

我怔怔地站着,看澤低下頭,他把脣貼近男子身邊,利齒迸出來,雪白的,轉過頭向我一笑。

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像他一樣,貼到女子頸旁,黑暗中她閉着眼渾身抽動,呻吟得像是哭泣。她不會發覺的,如果我現在咬上去,血液最美最醇,絕非以前的經驗可比。

但我突然覺得噁心,抽身而出,拼命向門外跑去。

澤一驚,只好緊緊跟來。

奔跑時我衣裙扯到桌面,把水晶鎮紙金裁刀拖到地上,“乒叮乒叮”發出聲響。

“是誰?”那對鴛鴦總算聽到,掙扎着爬起來,去開燈。

我與澤已經奔出房外,在花園裡,我抱牢一顆樹大聲慘叫。

“唉,朱姬。”澤嘆氣,上來抱我。

“讓我死吧。”我甩頭狂呼,“我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

他被我推開去,於是不再上來,只是說:“朱姬,你是心裡有了劉夫人的影子,所以生出這麼多顧忌,其實人類的生命最最脆弱,到頭來難免死路一條。”

我把頭按住樹身,不肯說話。

他乘勢過來拍我肩:“別這樣,朱姬,你並不是個小孩子,你不會如此不濟。”

他總是這樣,口氣悠閒,面對任何事故都不會皺一下眉,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輕鬆,遊刃有餘。於是我沉默下來,不再發泄。

“看來劉夫人的矛盾厭世已經傳染到你,可是你不要忘記,她是人類,而且已經年老多病,與你不同。”他以指托起我下巴,“長生是一件恩惠,沒有了時間的約束,你應該感到幸運。”

真是這樣嗎?他的話太有煽動性,可我已經過了這些年,不再是天真幻想的女孩子,我不相信。

“你看,晚會這麼熱鬧,法國最美的人與花都在此地,我們爲什麼還要站在外面,朱姬,你應該試着融入一切,享受一切。”他拉着我的手,重新回到大廳。

時間並不晚,才過午夜一點,人羣有些疲憊,個個漫不經心、慵懶,然而熱情隱藏着一觸即發,我看到剛纔在小客廳纏綿的那對男女,此刻坐在絲絨沙發中,女子長髮披散,紅衣團皺蜷縮得像一隻貓。

兩人的年紀都只二十左右,男子有一頭捲髮,柔順披在耳旁,笑一笑,眼睛裡含着流水桃花。

澤扶着我走過去,坐在他們身邊。

看來今天晚上他是選定了這對情侶,我暗暗嘆口氣,轉過頭去,看他們一眼。

女子腥紅的菱脣啜着香檳,透過玻璃杯也看我,似笑非笑:“這舞會專爲了你舉辦?好大的手筆。”

“這位是美麗的薩賓娜。”澤說,順手也爲我端了杯香檳。

“我是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只有這一個名字。”她拍手拍腳地仰天大笑,打翻香檳酒,看來已經喝得不少。

“薩賓娜是個藝術家,她的歌聲動聽絕美,簡直如天簌一般。”一邊的男子說,他笑着點了支菸,眯了眼,漂亮狡猾如狐。

“德?雪維爾伯爵。”澤介紹,他自己過去坐在薩賓娜身邊,“朱姬,你該去看看伯爵的玫瑰園,那裡有世上最神奇嬌豔的藍玫瑰。”

“我卻以爲最美的玫瑰今晚都聚在了我身邊。”這個花花公子過來吻我手,又怕情婦不高興,抽身時故意撫了撫她的長髮。

我忍不住,“伯爵先生,我猜您的前世一定是天使,只可惜傳說裡只交待了紅玫瑰的來歷,沒有說明天使的結局。”

“哈哈哈……”薩賓娜縱聲大笑起來,雪維爾一怔,臉紅。

這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劉夫人,如果現在她在我身邊,一定會有更絕妙的諷刺衝口而出,而且她的年紀與經歷總鎮得住場面,被嘲笑的人往往根本無力招架。

“朱真是厲害。”雪維爾伯爵苦笑,向澤:“您從哪裡找來這麼美麗又冷若冰霜的,像帶刺玫瑰一樣近不得身?”

我很煩,整夜對着一衆無所事事的男女談論玫瑰與天使,美色也成了無聊,於是轉過身,看舞池,那裸身的金髮美女早已看不見,不知被誰帶去了哪個房間。

雪維爾纏着我,問:“您在找什麼?,究竟是什麼才能令您的思緒停留?”

“你的命。”我順口說,然後又加一句,“也許。”

他毫不懷疑這話的虛假性,開心得笑了起來。

澤始終微笑,看着我,眼波碧綠清澈,像在說:“你看,你行的,與他交談、親吻,然後要他的命,一切都會很美好,事情再順利不過。”

可我還在懷念劉夫人,與她在一起的日子裡,我們嘲笑四方,指責爭吵辯論,把彼此的思想根基穿刺得鮮血淋淋,疼痛並快樂,只有在那個時候發生。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大廳裡音樂緩了下去,人羣散得三三兩兩,薩賓娜倦意上來,閉目靠在沙發上,大廳裡只餘我、澤、雪維爾依舊清醒,雪維爾目光炯炯,靠過身子,將手搭在我手上,湊近些,聲音輕輕的:“,你冷嗎?”

是!我冷,且空虛,如同人餓着肚子在黑暗裡徘徊,此時一切瘋狂激烈會偷偷滋生,危險是空洞的夥伴,互姘互生。

“,你爲什麼不喝香檳?”

我裝作抿一口,喉嚨裡透出了火,管不住眼風,去瞟他的脖頸。

他卻以爲那是酒精作用,瞭解地舒舒眉形,手將握得我更緊。

“我去看看別的客人。”澤恰到好處地站起來,走開。

“,這裡空氣不太好,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雪維爾乘機上來,嘴脣幾乎要觸到我耳垂。

他在誘我去外面,與他接吻、享魚水之歡,一切簡單的事情,也許虛假濫情,但足能度過漫漫長夜,明天?誰又管得了明天。

我凝視他的眼睛,藍色眼球,也許如他所種的藍色玫瑰,他的情婦猶睡在不遠處,豔麗奔放如一朵紅玫瑰,而他已把手指伸到我膝頭,若不是長裙,他的長指一定能穿進去。

“好吧。”我想了許久,終於板了臉,下定決心。

他把我領到花園,澤的花園裡沒有玫瑰,他喜歡多叢漫生的薔薇,花朵大而皎白,在黑夜裡怒放似點點月華。驕傲尊貴如雪維爾伯爵,也不得不於它面前屈服,說:“薔薇本是下等植物,可澤種得不壞。”

當然,澤的品味總是最好的,我非常喜歡,走過去用手托住花苞,嬌嫩的瓣盈了一掌,其中吐出金黃絲蕊,無數朵豔美華貴至不能逼視,澤總有這個本事,將平凡普通塑造到豔絕美絕,如同,我一樣。

仰起頭,半空中一輪明月,我忽然想起劉夫人的話,“也許愛只是蠅頭小利,許之以滴水恩情,騙得人涌泉相報。”如果這是真話,那良辰美景便是一起的幫兇,誘惑脆弱的人墜入迷津。

“在想什麼?”身後的人抱緊我,試探的慢慢用力,隔着薄薄的絲綢衣料,他的手心滾燙,還有脣,像着了火,貼在我頸後。

我不由微笑,感覺真是奇突,被人貼住頸脈,彷彿他也會突然咬我一口。

“,你真是與衆不同。”他輕輕說,“舞會裡所有的女子,不會有人能比你更美,更特別……”不料得,他真的咬在我的頸上,很輕,牙齒與舌尖,堅硬與柔軟,我不由想起他的容貌,也是個美麗的人,除卻風流,他還俊秀。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墜入情網,聽着甜言蜜語如油,有短暫的歡樂與迷醉,雖然傻,但快樂。不會如此時,我唯覺喉頭髮癢,轉身推開他,說:“噓,別廢話。”

他笑,於是上來吻我,輕柔得像蝴蝶羽翼劃過花叢,我勉強接住,用手指去摸他的頸,那裡突突跳着我的渴望,我唯一的樂趣。

“今晚的月亮真不錯。”忽然有人出聲,分花拂枝地從薔薇中走出來,她穿着紅色衣裙,嫩玉般的胸脯自坦開的領口露出,像薔薇花瓣在月色下瑩潔光滑。

雪維爾一愣,忙推開我,回頭笑:“薩賓娜,你怎麼起來了?”。

“既然你們這麼好興致,我當然也不能錯過。”她妖媚的笑,瞟了我一眼,沒事人一樣過來在我們中間立定。

“我和朱出來透透氣。”雪維爾討好地半擁住她,“你出來做什麼,冷不冷?”

“我怎麼會怕冷?我這裡早結成了冰。”她眯眼看他,指了指心口,鮮紅指甲彈一下,“聽,敲上去會有聲音。”

我笑,這個風塵女郎居然頗世故,一句話說得雪維爾尷尬,他看了看周圍:“我去爲你端杯香檳。”

她在對面目光骨碌碌地看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最後一笑:“你真是特別,怪不得他會看上你。”

“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卻對她說“不可靠。”

“可靠是什麼東西?”她仰天大笑,“只有你們這種有錢人才會說這個字,自懂事起,我所要求的就不是可靠。”

“你要的是錢?”我看她,狂放不羈,居然有幾分劉夫人的影子,就這樣莫名地感到了傷悲,我輕輕說:“也許某一天你得到了錢,還是不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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