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微笑,從口袋裡摸出金幣,約六七枚,全部塞到她手心裡,湊在她耳旁說話。
她不住點頭,小心地把錢包在一方顏色難辯的手帕裡,緊緊塞到厚厚腰帶中。然後,她過來我身邊,拉住我一同進了一間小房間。
房間小而亂,只有一張牀與一隻桌子,牆壁很薄,上面手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圖案。
她把我拉到桌旁,上面一盞檯燈,花杯形的燈罩也是污跡斑斑。
澤在我們身後跟進來,順手鎖了門。
“你們要輕些。”她說,自己把長卷發頭發盤到頭頂,露出頸後一方皮膚,上面有幾處舊的傷疤。
澤過來,用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皮膚,他雙手各戴了一隻寶石指環,右手紅玉左手翡翠,寶石切割出利角,他用翡翠戒面刺開她的頸,她悶哼一聲,鮮血立刻涌出來。
“來,朱姬。”澤輕喚,引我把脣貼到她的傷口處。
我緩緩地舔她的傷口,女人的鮮血,這對於我,是頭一次。
她實在是個強壯的女人,雖然皺着眉,仍立得筆挺,任我吮吸她的生命之液,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汗水與油膩氣味,然而她的血很甘香,年輕健美的女子,口感柔而醇。
不知不覺,我已緊貼到她身上,雙手擁住她,像一個戀人在身後擁抱。
澤始終在一邊觀注,差不多時,他輕輕用手拍我的肩:“夠了,朱姬,荷麗想必已經很累。”
他又找出藥來替她擦上,不過一會的功夫,荷麗已經憔悴,燈光下她更加蒼白,配着白金色的頭髮,整個人像是一道光影,沒有具體的着落。
我看到她的黑眼圈,杏仁眼看人無力,疲憊不堪,無法集中精力於一點。
“你好好休息吧。”澤在她額上吻一記,“寶貝,我以後會再來找你。”
他帶我重新擠出人羣,面上微笑,像是剛剛從自己的花園走出來。
“她是誰?”我終於忍不住,在巷口追問他,“爲什麼她肯這麼做?”
“一切都是爲了錢。”澤說,“荷麗是一名妓女,在這個酒吧接客,她肯答應爲我服務,是因爲我每一次給她的錢,足夠她接半年的客。”
“所以她成了你的固定約會?”我奇怪,“你不怕她會出賣你?澤,如果有人出更大的價錢找我們,她會不會把你供出去?”
“可沒有人出錢懸賞我。”他不在乎,“就算有,荷麗也不敢這麼做,朱姬,我瞭解她的背景來歷,她只是需要錢,而我是唯一能出大價錢給她的人,並且她不敢拋頭露面,因爲一早得罪了人,見不得光,只敢躲在這種破爛地方討生活。”
他總是胸有成竹,好像一切盡在把握中,而且也確實手段精明,至少他敢帶着我走入人羣而不被發覺不妥。
回到劉夫人的房子時天色漆黑,澤在門外吻我手告別。
“寶貝,不要怕,我們總能應付一切的。”他向我保證,“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你。”
真新鮮,頭一遭聽到這樣的保證,流浪這麼久,連我自己也不敢說這種話。
劉夫人居然沒有睡,她坐在房裡等我,臉上滿是疲憊,房間裡只有一盞小小檯燈,光線射在她面上,蒼白如雪。
“你好嗎?”我突然有些擔心,這幾天她又有些神虛體弱,味口不大好,白天黑夜都倦倦欲睡。
“我還能怎麼好?不就是快死了。”她“哼”了一聲,伸了伸手指向玫瑰刻花茶几,我幫她倒了一杯水。
“人是最奇怪的東西,年紀輕,精神好的時候什麼都不去想,如今老了,腦子轉不動了,偏偏整天想個不停。”她不住叨嘮,拿了杯子又不喝,隨手放在一旁邊。
“你又在想什麼了?”我微笑,她現在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孩子,可是這個小孩子還很有自己的主見,不肯輕易聽話。
“沒什麼。”她莫名其妙地生了氣,不理我。
其實我早看到她椅下堆了些東西,是一疊照片,臉上釋然:“在想夏濟生?”
“是,也不是。”她說。
“這是什麼話,我聽不懂。”爲了遷就我,她的房間一直覆以厚天鵝絨的窗幔,此刻雖然窗外已傳來雞鳴,可房間裡依舊是黑夜。
“你怎麼會聽得懂?我看你見了男人就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她憤憤的,賭着氣。
我倒是不怕她惡言相向,於我,她是一個刁蠻任性的老小孩,就算全世界的人看得討厭,我也喜歡。
“你這算不算是在吃醋?”我走過去跪在她的椅子前,柔聲問,“是不是這些日子我陪你說話少了,所以在怪我?”
“哼。”她被說中心事,卻還要倔強,板着臉,“誰有這個空,勸你別好了傷痕就忘記疼,我看那個男人花頭花腦,不可靠得很。”
“是嗎?”我說,“也許對你來說,全世界可靠的男人只有一個,夏濟生,對不對?”
她頓時止了聲,沉默。
不,我不覺得自己刺痛了她的心事,事實上,她臨死那一刻談論的不是夏濟生,也許人習慣於自欺欺人,依我看,雖然劉夫人日日在抱怨她的丈夫,可如果歷史重演,她最後選擇的仍舊不會是夏濟生。
“我是瘋子。”半天后,她悻悻地說,“你怎麼可以同我一般見識。”
“哈哈。”我被她逗得大笑出來,起身扶她的輪椅,“坐在這裡冷不冷?毯子厚不厚?在我進去前你還有什麼事?”
“是有一件事。”她伸手把我按住,“朱姬,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自己知道的。”
笑容還在臉上,可突然僵硬下來,像是一隻含笑的面具,我嘴角彎彎,眼裡卻含了悲哀。
“這是真話,我自己知道的。”她喃喃地,拉了我的手去探到她胸前,“你也知道的,看我的心臟跳得多弱,有氣無力,它快不行了,我也是,只是在我臨死前,一定會把你安排好,也算是爲你做了件事。”
我不響,讓她自己一路說下去,說完了,她呆了呆,猛地“咕咕”笑:“你知道這是什麼話?朱姬,我自己聽得好熟悉,原來是我丈夫臨死時說過的,一個字也不差,你聽聽,真奇怪!”
“那他也算是個好人。”我輕輕說,“人之將死,其言最真,他不放心你,如同你不放心我。”
“別對我說這種蠢話。”她突然又怒,一記揮開我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不管,不管。”我苦笑,去哄她,“明天晚上我不出去,專門陪你好不好?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一直說到你不想說爲止,其實,只要你肯,也許我們可以說一輩子話。”
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吐字卻越來越果斷,昏黃的燈光下,我的眼睛閃着光,劉夫人安靜下來,她緊緊抓住輪椅扶手,很久後才能呼出氣。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說,“一輩子的事情是不大有的。”
“我的夥伴死了,我需要一個新朋友,而我們這麼投緣,難道你不想長生?”我慢慢低下頭,把脣貼在她的耳垂邊,“容貌是稍縱既逝的東西,可智力與精力更長久可靠,也許我能以美貌照顧你,同樣你也能以經驗照顧我。”
“你要把我變成如你一樣吸血的東西?”她別轉了臉,看我,神情複雜,幾分憐憫、幾分奇怪還有些許的不屑,“也許你不曉得,這些年你還沒有活夠,在我卻是活得夠長了。”
憤怒,像烈火一樣從胸口燃起,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反駁長生,然而最令我震驚的是,她看不起我,雖然她這麼喜歡我,善待我,但在心靈深處,她還是當我作異類。
狂怒中我扼住了她的喉嚨,手掌裡軟軟的一條,“咯咯”地喘氣。
“你說過我是一隻虎,原來你只是當我作寵物。”我咬牙問她,“那麼你有沒有準備好槍?玩火焚身的感覺怎麼樣?”
她在手下慢慢地變色,起初蒼白然後淡灰,兩顆黃渾的眼珠迸出血絲,鼓鼓地瞪出來,眼裡沒有害怕,唯有悲哀。
若要往前細算,這也是我第二次想要殺她,她總有辦法令我狂怒失態,也總有辦法令我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不知何時我鬆了手,她倒下來,頭撞到輪椅把手,額頭上一攤血,她的確很老了,那血水是散敗的糯紅色,連我看了也覺死氣沉沉。
她跌在地上,連呼吸都散了。
我胸口處驀然剜心似的痛,跪下來扶起她臉,比紙還要白,鮮血滴在豔麗的地毯上,她象是繁華背景裡的一張枯葉,稍一用力便會碎裂。
“你醒醒。”我說,輕輕拍她的臉,可沒有迴應,雖然還有氣息,若有若無的一絲餘風,隨時都可能停下來。
我慌了,將她抱到牀上,搖了牀邊的警鈴,管家匆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