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有會子了,還不見太子來,皇后對身邊嬤嬤道,“上體和殿瞧瞧去,太子怎麼還不來。”
嬤嬤應個嗻,躬身退到堂屋裡打發人。裡頭又一位嬤嬤出來,在崔總管耳朵邊上嘀咕幾句,崔貴祥點了點頭,往東下屋去,站在門前拔着嗓子傳召,“奉太皇太后懿旨,着,端郡王溥浚之女、直郡王齊泰之女、固山貝子扎朗之女、大將軍長敘之女,入內覲見。”
才喊完話,錦書打了灑金氈子出來,幾位縣主、小姐列好隊從東下屋裡緩緩走來,錦書忙退到一旁讓道,也未及細看,備選太子妃的女孩們已經進了西上屋。
崔貴祥過來問,“怎麼出來了?可是老祖宗要什麼?”
錦書道,“是老祖宗不用我在跟前伺候,打發我出來的。”她說着輕輕的笑,可算能透口氣了,外頭雖冷,也比在裡頭攥着心好過。太皇太后的心思她知道,過會兒太子要來,她是怕他們照面,故意支開她的。
崔貴祥搖頭,“這孩子,還傻樂呢!”心裡嘆息着,沒心沒肺有時候也是好事,這樣能躲開很多煩心事。
錦書問,“諳達,有差事派給我嗎?我上席邊上伺候吧!”
“別介,那裡用不上你,你如今好歹是侍寢,姑姑輩兒的了,連着我也要請姑姑多照應呢,還讓你伺候宮外那些誥命洗手漱口不成?”崔貴祥風口上站久了嘴脣有點發青,朝手上呵了口熱氣,手心手背一通揉/搓,又捱到暗影裡跺了兩下腳才道,“你替我看着點兒吧,榮姑娘在裡頭半天不出來,有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我也照應不過來。”
錦書原想到排膳的地方侯貴喜去的,被他這麼一說也沒法子,只好先應下來,回頭得了閒再溜出去找人。便道,“諳達去值房裡喝口熱茶去吧,這裡有我呢,要是有辦不了的我再去請您的示下。”
崔貴祥上了點歲數,凍得時候長了實在是撐不住,回身指了指在門上囑咐小太監辦事的藍頂子太監,“他叫金迎福,是坤寧宮的總管,有急事找他,他是我一塊兒扛掃帚的老兄弟,知道心疼我,我找個地兒貓會子他不會計較的。”
錦書噯了聲,看崔總管直打哆嗦,一下子好像連道都走不了了,忙遠遠招了大太監來,“長善,快扶大師父上榻榻裡去,點了炭盆子攏上火,再上壽膳房要一碗薑湯伺候着喝下去。纔開的春,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是。”太監打個千兒,把崔貴祥的胳膊繞到自己脖子上,半扶半扛着往體和殿的梢間裡去了。
崔總管一走,雜事瑣事全落到了她身上,大到西炕上供五祀的牲醴畢陳,小到各路誥命什麼品極用什麼杯盤碟盞,一一俱要過問,萬事差遲不得,一個時辰下來忙得頭昏腦脹,恨不得就地癱倒下來。
到亥時二刻前後,總算是得着一陣清閒,這時纔想起來,她一直守着正門,並未見太子來過,想是知道讓他自己選妃,嚇得不敢來了吧。錦書笑了笑,笑過之後又隱隱覺得擔心。那塊表叫皇帝拿去了,只怕要和太子秋後算賬,屆時就算不會明正典刑,太子也免不了一通斥責。
她焦躁不安,值上又走不脫,倘或能趕在皇帝訓誡之前知會他,也好讓他有個提防……
正胡亂盤算着,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來,道聲“錦姑娘新禧”,把她嚇了老大一跳。撫胸回頭看,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太監,滿臉堆笑的把眼睛擠成了一道縫,她一時想不起來了,猶豫着問,“您是交泰殿的?”
小太監道,“錦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景仁宮太子爺跟前的容升啊。”
錦書似乎有了點印象,以前也沒太留意,一時半會兒的想不真切,只草草應了聲,又問道“您這是當什麼差來了?”
容升往西上屋探了探頭,“我們爺打發我來給老祖宗告假。先頭原說要來的,只是萬歲爺那兒招了幾位軍機上的重臣說北方戰事,已經耽擱了一個時辰,這會子且完不了,所以差了我來回話兒,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后、皇后好等。”
錦書思忖了道,“那今兒還來嗎?”
容升搖了搖頭,“不來了。其實咱們爺自有他的算計呢!我纔剛進去給老祖宗磕頭,好傢伙,屋子裡並排坐着四位,那陣仗,過堂似的!怪道太子爺想方設法的躲,萬歲爺叫過坤寧宮來都磨蹭着不願來。”
錦書心裡繁雜,只問,“太子爺這會子在萬歲爺跟前?”
“可不,父子君臣的在議國家大事呢!”容升道。
既然在議政,也不能讓人帶話進去。錦書略失了失神,才問,“體和殿裡賜宴沒有?”
容升答道,“都這時辰了,一早就賜過了。姑娘可是有什麼事?”頓了頓笑道,“可是有梯己話要和太子爺說?”
外面霧靄漸沉,站在明間門口往東首看,面闊連廊上的重檐廡殿頂都茫茫看不清楚了,唯有滴水下的幾十盞宮燈隱在濃霧之後,發出暈黃朦朧的光。
錦書掐着手指頭算,按着慣例,這時辰早到了該歇的時候,看這樣子離散宴也不遠了,倘或皇帝打發了臣工們把太子留下訓斥,那就是帶了話去也晚了。她搖了搖頭,“沒什麼事,明兒我下了差使到上書房瞧他去。”
“是嘍!您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消息,太子爺還不得高興壞了啊!我回頭就個和他說去,保管他做夢都要樂醒了!”容升鬆快地打個千兒,“您忙着,我得回去了,擎等着散了,我好伺候咱們爺回宮去。”
錦書道好,纔看着他出迴廊往曾瑞門去,後面又有太監來回話,問,“姑姑,太皇太后給各家的賞賜都派下來了,東西是隨大人們出午門,還是跟女眷們的車從神武門走?”
錦書大皺其眉,“這話怎麼說的!自然是隨女眷出神武門,午門是朝臣上朝走的道,正月裡百無禁忌了不成!這差辦砸了咱們後脖子都得離縫,還是費些事,讓內務府打發人往順貞門上運吧。”
小太監嗻了聲,樂顛顛的撒腿就跑出去。暗盤算着,隨女眷好啊,不像那些大老爺們兒,女眷們醒事兒,酬謝放賞錢一樣不少,這趟差事下來又是個盆滿鉢滿。
西上屋覲見的女孩兒們卻行退了出來,臉上表情各不相同。錦書這才得了閒打量上一眼,果真個個長得標緻,不知太子妃的位置定了誰來坐,只看見其中一位神采飛揚,眉梢眼角都藏着喜興,想是勝券在握了吧!錦書着緊又細看上兩眼,那女孩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身上穿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腰上結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看那打扮該當是位縣主。
模樣兒怪齊全的,就是臉上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勁頭,和上回見的賢妃有些相似,正琢磨是不是賢妃的貴戚呢,身後的苓子哎了一聲。
錦書回身笑道,“師傅這是下值了?”
苓子把手絹往鈕子上系,邊道,“老祖宗那兒快散了,叫外頭備輿呢!今晚我也回不了榻榻,排着我上夜,看更衣室門口,你有事就吩咐我吧,我今兒給您當下手啦。”
錦書知道她打趣呢,忙道不敢不敢。苓子嘿嘿的笑,衝那個站在東下屋門前和丫頭說話的女孩努嘴,“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瞧着十有八九能成事兒。”
“誰啊?”錦書順着看過去,就是前頭她注目的那一位,便道,“長得怪好的,皇后臉。”
苓子噗的一聲,忙捂了嘴,低聲道,“什麼皇后臉!長得倭瓜似的!她就是端郡王家的縣主,閨名叫瑤妗,是通嬪的侄女。聽太皇太后的話茬子是中意那位的,你是沒在裡頭,沒見通嬪那得意樣兒,比生了皇子還高興。要我說高興什麼呀,就圖往後太子登基,她侄女做了皇后好擡舉着她?再怎麼還是住寡婦院的,除非能像容太妃那樣生個孝順兒子,將來等兒子成了器,接出宮去在王府裡供養着。”
她們竊竊私語,那邊的女孩往這兒一瞥,錦書立刻有點心虛,拉了拉苓子的袖子道,“你作死麼?什麼寡婦!咱們也別背後議人長短了,回頭叫人聽見多不好!你橫豎是要出去了,我可怎麼辦,還得接着當差呢!有個閃失哪裡不周全的,遲早得被人坑死。”
苓子聽了連連點頭,“老背誨了,說順了就忘了這茬。也是,還是悠着點好。不過要我說,你是沒這份心思,要是當真計較起來,未必就輸了她。”
錦書打了個突,捶她一下道,“快別瞎說了,張羅斗篷去吧。我纔剛叫人回去取了那件暗花綢貂皮褂來,等太皇太后臨出門你伺候她穿上。夜裡涼,還起了霧,萬一凍着了大家遭罪。”
苓子聽了她的話,忙擡手招了招廊子下的小宮女,“把你們姑姑纔拿的裡外發燒大褂子取來,在門前候着,過會子要用的。”
錦書只覺好笑,這人真是個褲襠裡插令箭的,但凡有什麼就會指使人,好在人不壞,要不做她徒弟還不得累脫一層皮去!
宮門上的太監到金迎福跟前回事兒,外面的霧愈發的濃厚,西一長街上有一慢兩快的梆子聲傳來,已然到了三更了。錦書上前給金太監蹲了蹲,“金諳達,咱們慈寧宮的肩輿到了吧?”
金迎福是看着她處理事物的,見她辦事爽脆周到,對她也多份敬重。心想到底是皇家的血脈,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因着聽聞些有的沒的,料想她將來指不定能有大出息。又瞧着崔總管的面子,平日拿鼻子眼兒看人的金管事說話也謙和了,笑着道,“可不,纔到的。今兒難爲姑娘了,替着崔當了這半天的值,來往的事又多,真怕累着你。”
錦書抿嘴笑,“諳達客氣,奴才沒見過什麼大場面,辦事兒欠妥,虧得諳達提點我,好些要緊關口才不至於犯錯,謝謝諳達了。”
這是客氣話,說得也不盡然是真的,不過金迎福很是受用。太皇太后身邊侍寢的特特等,說話這樣謙恭的極難得,自己是長了大臉子了,遂壓低了嗓子道,“我常說崔上了年紀,苦熬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知冷熱的貼心孩子!要依着我,你們倆都是苦人,趕明兒我來搭個線,你認他做乾爸爸吧,在宮裡也好有個依仗。”
錦書爲難道,“我知道諳達是爲我,可我眼下這處境……怕連累了崔總管。”
金迎福道,“真是傻孩子!暗裡認,誰能知道?這不光爲你,也是爲崔好。他雖做着總管,外邊也沒安個家,手下徒弟多,卻沒個帶腦子的。你認了他,他有個病痛的你吩咐他徒弟幹,他記着你的好,自然處處拂照你,你也滋潤點不是?”
錦書一時忙亂,也分不清他這麼安排到底是圖什麼,自己這身份也帶不出好處來給崔貴祥,便茫然站着,也不知怎麼應對纔好。
金迎福見她不吱聲,就當她答應了,喜滋滋的說,“您擎好吧,這事兒我來辦,往後您還得謝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