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隨侍內並不見錦書,皇后只覺不尋常,正待要問,見塔嬤嬤從門外進來,太皇太后擡頭道,“皇帝可到了體和殿?”
塔嬤嬤回道,“纔剛已經到了,只是看着臉色不太好,拉着臉子沒有半點笑意。”想了想又道,“大約是頭疼得厲害吧,往常嫌抹額累贅的,今兒竟戴上了,瞧着是強打了精神應付臣工們呢。”
太皇太后有些惱,捏着帕子捶了下炕桌,“那些個太醫是愈發回去了,連個頭痛的毛病都醫不好,可見平時全把力氣花到賭錢討小妾上頭去了。也算是斯文人,在宮裡當差不兢業,就跟神武門上的鐘鼓似的,全掐着點兒的跑,真真可恨至極!”
屋裡衆人見太皇太后動怒俱一凜。皇后低下頭去,視線茫然停留在胸前的五穀豐登綠彩帨上。
頭疼的那樣怎麼不在宮裡歇着?她見皇帝向來是不用通報的,今兒因着選太子妃的事去了趟乾清宮,踏進宮門還看見李玉貴的,可一轉眼就不見了。尋到到暖閣裡去,炕上也沒個人,問御前太監,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原當皇帝公務忙,或者上軍機處去了,可太皇太后這邊打發了塔嬤嬤去問,李玉貴居然說皇帝聖躬微恙躺着了……裡頭一定藏着事!既然皇帝存心要瞞着,那她在太皇太后跟前也不便透露,不過究竟是去了哪裡,倒要認真計較計較纔好。
她之前聽見些風言風語,是坤寧宮的掌事宮女打探來的消息,說皇帝大概瞧上了慈寧宮的錦書,直把她驚出一身冷汗來。要是普通的宮人就算了,倘或皇帝喜歡,她也能做個順水人情替他把人討來晉位份,可偏偏是錦書!太子這頭還沒着落,皇帝又捲進來,父子倆的心落在同一個女人的身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皇后定了定神,琢磨着眼下不過是風聞,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到底是太皇太后貼身的人,輕易動不得。且看看再說,萬一真有其事也不能坐以待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她成了氣候,要滅可就難了。
皇太后一聽皇帝抱恙,忙招了侯在外面的壽安宮管事來,“你上體和殿瞧瞧萬歲爺去,別上前,遠遠的看着,好不好的來回我。”又對皇后道,“等宴結束了你也去一趟吧,皇帝有個病痛的也不吱聲,叫我擔驚受怕的。”
皇后拾了精神,軟語道,“母后別急,咱們萬歲爺精岐黃,怕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呢!”
“就是這個叫人憂心。”太皇太后搖頭道,“你沒見着他上回對着鏡子給自己扎針嗎?可把我唬着了!皇帝萬事親力親爲的慣了,這種性子不好,從前行軍時自己瞧病就算了,如今還改不了這毛病。”
太皇太后正說着,崔貴祥來回稟,說萬歲爺那兒打發人來回話了,萬歲爺這會子頭不疼了,只是精神頭不濟,等宴散了睡一晚就好了,讓老祖宗和太后別擔心。屋裡人這才齊齊鬆了口氣,這時候春榮進來道萬福,“啓稟老祖宗,錦書回來了,把大白也帶回來了。”
太皇太后正掖葫蘆雙喜紋金綢敞衣的雙開叉下襬,一聽這消息大喜過望,直起身子問,“大白子回來了?”
春榮應個是,笑道,“一人一貓弄得灰頭土臉的,小娟子帶大白拾掇去了,我瞧錦書一身髒,讓她先回榻榻裡洗漱,回頭收拾乾淨了再來伺候老祖宗。”
“難爲這孩子,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逮着大白的。”太皇太后尋回了心肝寶貝,疑慮一時都打消了,人也鬆泛了,終於露了笑臉。衆人眼見雨過天晴了,這纔敢打趣說笑起來。
惠妃和通嬪各懷心思,也不和旁人搭話,兩人捱得又近,兩下里便不鹽不醬的閒聊。惠妃打量一眼通嬪醬色壽山福海坎肩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嘖嘖道,“妹妹真是勤勉,瞧瞧這肚子大的,也就這陣子的事兒了。皇太后放了恩典,有身子的不往這兒來也行,你怎麼不好生歇着,這來回的折騰,萬一動了胎氣可怎麼好!”
通嬪笑得歡實,“惠妃姐姐這是什麼話,大家都來,只我在屋裡養着,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架子大,懷了龍種擺款呢!況且我又是個愛熱鬧的,連老祖宗都說我和定妃姐姐一樣的性子,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定然少不了我。”
惠妃聽得直泛噁心,什麼和定妃一樣!定妃就是個彌勒佛,吃飽了聽聽各宮的新鮮事,閒暇時候招了三五個宮女抽抽花籤鬥鬥草,了不得摸上兩圈骨牌,進宮四五年沒生養,她也不急,整天優哉遊哉的,那叫一個大肚能容!再說說眼前這位,嘴上抹了蜜似的,心上生了九個竅,別的長處沒有,光心眼子多。就她這樣的還和定妃比,真是活打了嘴了!
通嬪也覺惠妃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不受人待見。這不是擺明了和她打擂臺來了嗎!原先皇后中意的只有她叔伯侄女,後來不知惠妃打哪兒弄出個外甥女來,又是做學問,又是琴棋書畫的一通吹捧,直把皇后哄得團團轉。這下好了,板上釘釘的事兒黃了,還非得在幾個女孩兒中間分出個高低來,白叫她費了半天的手腳!
肚子裡的孩子一拱一拱的動,通嬪小心的捵了捵腰。真是活受罪!在這兒傻坐囫圇一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傳進來見人?再這麼下去她可等不及了,沒的窩壞了孩子要壞事兒的!
惠妃轉開臉去,一手撫了撫耳朵上的三對金龍蟒銜東珠的墜子,可着勁兒的擠出了一臉的笑,重又轉回頭來,狀似親暱的說,“我上回得着個信兒,說齋宮裡的薩滿很是靈驗,懷了身子的去參拜參拜就能得兒子,趕明兒妹妹得了空何不去試試,能得個小皇子,不比什麼都強?”
通嬪哂道,“可不,生了兒子纔算有了老底兒,照這話說,惠妃姐姐懷晥晚帝姬的時候就該去拜拜纔是。”
惠妃這下子給回了個倒噎氣,她膝下只有行六的一位帝姬,通嬪這是戳她心窩子呢!惠妃有點不大痛快了,順手整了整領約上的黃絛子,淡淡道,“你這人真沒勁,我還不是爲你好!叫你去拜菩薩害了你不成?”腦筋一轉,忽又笑起來,“倒也是,你位份低,就是生了個皇子也是讓別人帶着。你還別說,保不齊就派給我了呢!”
通嬪心裡咯噔一下,暗想惠妃沒兒子,位份也有了,論哪條都是排得上號的,真要是得了皇子叫她養着,那她還不得折騰死孩子?
她一時亂了方寸,兒子是孃的心頭肉,這要是落到狼窩裡,那怎麼了得!
惠妃志得意滿,真叫一個舒心!讓你人前笑得臉上開花,人後恨得咬碎鋼牙!兒子怎麼了?除非你兒子能做皇上,否則生了也白搭。管別人叫媽,見了面不過拱個手叫聲“通嬪娘娘”,這種鈍刀子拉的痛,有你受的!
通嬪撫着肚子略失了會子神,安知生了兒子萬歲爺不會一喜歡就晉她位份?到時候就算不能長在自己身邊,好歹能常探望,惠妃這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她強作鎮定的端了蓋盅喝她的八珍益母湯,一面緩聲道,“依着您是更偏疼女孩兒了?也是,閨女貼心,是比兒子中用。不過我要是能有那福氣得個小子,往後再苦我也認了。兒子將來有了出息,做媽媽的還稀圖什麼?熬上一二十年,等孩子大了就明白了,也沒有不認親媽的道理。”
大內的女子修養好,即使玩命的對掐,臉上也掛着三分笑意。錦書進門來,看見的就是一屋子的其樂融融。她上前給太皇太后見禮,給皇太后、皇后見禮,給各位小主見禮,然後恭恭敬敬垂手退到一旁侍立。
皇后擡眼望過去,琉璃吊燈下的臉微有些朦朧,卻是膚若凝脂,眼若星辰,溫婉嫺靜地站着,果然像戲文裡說的,獨曠世之秀羣,表傾城之絕色。
皇后臉上不由罩上了一層嚴霜。好個美人胎子!招惹完了兒子招惹老子,騙得了太皇太后騙不過她去!她逮了半天貓,萬歲爺就丟了半天,世上還有這麼巧的事?
“錦姑娘是打哪兒找着的貓啊?”皇后的嘴角抿出個譏諷的弧度,“老佛爺打發了那麼些人出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可巧叫你碰上了,你可是大功臣!”
錦書肅了肅道,“奴才當不起主子這樣說。大白機靈,像是存心和我躲貓兒似的,上牆頭鑽地溝,奴才追了大半個紫禁城才逮着的。”
多貴人掩着嘴道,“只怪大白不會說話,要不憑着你倆的緣分,它該拜你做姐姐纔是。”
錦書心上顫了顫,臉騰地就紅了。大白再得勢也是個畜牲,叫畜牲認她做姐姐,這是變着法子的作踐她呢!她死死咬住了脣,氣得身上發虛。旁邊的春榮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原想送個軟釘子給這位小主碰碰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悵然籲出口濁氣,自己開解了一番,人在矮牆下,哪有不低頭的!腰板子挺得直了就得撞得鼻青臉腫,現如今被人夾槍帶棒的調侃上兩句算什麼,就是指着鼻子的罵又怎麼樣?
弓弦要是拉得太硬,一旦鬆開就得割傷手。事不同而理同,做人也是這樣,太過較真了就是坑害自己。在這深宮裡,擡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頭看又是四四方方的地,宮妃們的日子淡出鳥來,好容易遇着個合適的人選,不借機挖苦都對不住自己。
錦書沉澱下來,當好她的“戳腳子”吧,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只當自己死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