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櫃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莊王爺上雲南做欽差去了,連着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裡引,夥計奉上了茶點,掌櫃是看着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打量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當然爾的高看一眼,於是熱絡的和錦書點個頭,“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間裡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着。”
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漫不經心的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留下在我們爺跟前當差的。”
老闆連連點頭,對着皇帝討好道,“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還是府上會調理人。”
皇帝出了宮,尋着了點兒莊王爺的樂子,大大的自在起來,臉也繃得不緊了,對掌櫃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擡舉,咱們小門小戶調理的丫頭上不了檯面,叫您見笑了,哪裡及貴寶號的小先生機靈。”
錦書噎了下,沒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調侃的時候,上萬間的房,五六萬的太監宮女,這樣的排場還能叫小門小戶,虧得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來也和談買賣一樣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屬他了,做皇帝真是入錯了行了。
白掌櫃哪裡知道那些,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領來的客,聽莊王爺一口一個好哥哥,起先嚇得他腿肚子抽筋,只恨不得曲腿跪下磕響頭,後來聽說是宗族裡的哥哥,是個就藩外省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裡了,反正不論是誰,橫豎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親,和萬歲爺一個姓的,剪乾淨指甲捧着準沒錯。至於話頭子上,更是半點便宜也不敢佔的,甭管買賣做得多大,到了這些豪客面前全是孫子輩的,這叫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老輩子上傳下來的行規,日進斗金全靠這些人,別說甩大掌櫃的派了,就是有哪兒不周全的,人家是粗大腿,一跺腳,整個琉璃廠都得塌了,小小一個古董鋪子扛不住。
白掌櫃躬着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就是一隻狗,都比咱們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咱們哪兒敢和您比肩,小夥計不過是楞頭青,看見大爺們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師,還得熬上個三年五載的,談什麼小先生呢!”
皇帝拿着杯蓋兒刮沫子,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點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來。他也不忙着問有沒有上品,只閒話道,“邱五爺昨兒來了?真不巧的很,我沒能和他聚上一聚,節下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錯過了討教的機會,可惜了。”
白掌櫃道理足,自己的鋪子裡,貴客跟前就和個外來人似的,絕沒有撅着屁股隨便坐的習慣。客人不讓坐就垂手站着,來逛琉璃廠的,不是大內的闊太監就是京裡或外省來的大戶,袖子裡揣着的是成沓的銀票,荷包裡只裝幾個鏰子兒的都是上潘家園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着就站在吧,貴人坐的地兒,有商賈們站的三寸就不錯了。所以當皇帝衝他一壓手,示意他坐下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滿滿作了一揖,笑得比花還燦爛。
“您不用可惜,今兒邱五爺家的姑奶奶嫁閨女,這會子在那兒等着吃席呢,您要是想見,我打發夥計找他去。”白掌櫃說着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來得晚,夜裡還有家宴,得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去呢。”
白掌櫃由衷的感嘆,“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還能進宮和萬歲爺喝酒呢,多大的臉面啊!咱們是漢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皇帝的脣角緩緩仰了起來,拉成一個極溫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見得,我瞧您就是個有福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櫃咂出味兒來,笑道,“什麼造化啊,整天迎來送往的,忙得很。咱們就是俗人,爲兩口飯奔忙,幸虧如今的皇上聖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錢,咱們這種鋪子才勉強有了些盈利,要是換了明治年間,飯都吃不上,誰還有閒錢玩古董啊,半個月能賣盒鼻菸就不錯了。”
錦書在一邊聽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半是羞愧半是難過,父親治下的百姓怨聲載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親耳聽人說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難堪讓她舌根發苦,兩條腿發顫,幾乎連站着都吃力了。
皇帝未及歡喜,怕那話刺痛了她,便下意識的岔開了,淺笑道,“人說節食增壽,多勞曾福,忙了纔有進項,倘若是不忙了,倒要操心起來。”
白掌櫃應道,“是這話,自然還是忙些的好。”
皇帝環顧四周,屋子裡擺設的各種花觚青銅鼎愈發多起來,不過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只對白掌櫃道,“上回莊親王給我寫的信裡提起,說白先生有兩件傳世的筆帖藏着,不知出手了沒有?”
白掌櫃搖頭道,“眼下不識貨的多,那種好東西,也唯有您這樣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樓取去,邊問,“說起莊王爺,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臨走前託我給他找的墨煙凍石鼎,我已經尋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來拿。”
皇帝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於皇宮中一貫幽靜獨處的皇帝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乏力的擡手抵額,稍後夥計捧着一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打開,請出那兩本筆帖,錦書接過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覽。
皇帝翻了慢慢的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中可以看出所用的毛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處豐潤圓熟,行氣貫通,瀟灑飄逸,心下大爲讚賞,對白掌櫃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裡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白掌櫃知道他不會叫他吃虧,嘴上慷慨道,“您看着給就是了。”
皇帝擺了擺手,“還是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您,倘或我真給您個三五兩銀子的,怕您又不肯賣了呢。”
白掌櫃訕訕地笑,“您聖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處。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過既是熟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錦書唬了一跳,什麼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櫃也忒坑人了些,看着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謂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皇帝意味不明的低頭撫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色的光暈來,他把帖子往身後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掌櫃的道好,心想這麼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麼,宮女又不讓認字,好壞能看出來纔怪,又不是畫兒!
不想她接在手裡看了幾眼,道個福問,“請問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櫃道,“是東晉的東西。”
錦書笑道,“我試着斷斷,要是說錯了,先生可別見笑。”
白掌櫃誠惶誠恐的擺手,“哪裡哪裡,姑娘只管斷,我雖常年和這些舊東西打交道,也總有看走眼的時候,還請姑娘賜教。”
錦書緩緩道,“這帖子是用竹料紙書寫的,據我所知,東晉時期尚且造不出這樣的紙,大約到北宋時方出現。從行筆上看,用的筆是柔軟的無心筆,而晉朝用的是有心硬筆,吸水不好,字到轉筆的時候往往不能靈活自如,常出賊毫,反觀這筆帖,線條連貫,黑採氣韻鮮潤……”她的聲音低下去,小心翼翼的看皇帝的臉色,最後憋了口氣道,“依着奴才看,只怕是唐宋的臨本。”
皇帝只垂着眼,嘴角不禁勾起來,心道好丫頭,眼睛夠毒的,慕容高鞏不愧是書法大家,一年多就能把孩子教出這樣的見地來,句句都撞在他的心坎上,真叫人刮目相看!
白掌櫃白了臉,“姑娘可不敢混說啊,這麼的我就成了唬弄皇親了,這我可吃罪不起。”
錦書欠身道,“先生別見怪,是奴才的拙見,也作不得準的。”頓了頓又道,“奴才斗膽,這帖子瞧着像米芾臨摹的。”
皇帝點頭,“說到點子上了!”看白掌櫃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便笑道,“您也別怕,做買賣原就這樣,願賣願買的事兒,雖然是臨本,不過米芾的字也是瑰寶,細論起來也值這個價。”
敢情一早就看出來了,不過藉着丫頭的嘴說,白掌櫃的三魂七魄全挪了位,邊擦汗邊道,“不,不。”
“要不這會兒就過帳?”皇帝說着給親侍比手勢。
白掌櫃忙攔住了話,“知道,知道。我也沒這個臉要您一萬兩了,您就給七千吧,叫我保個本兒就成。”
皇帝抿着嘴笑,“那怎麼好意思呢!”
白掌櫃慚愧道,“您就別打我臉了,只要您還來,就是我祖上燒高香了。您瞧瞧這事兒,得虧您慈悲,要是往外一嚷,我們聚寶齋的招牌就砸啦,我都對不起我們家祖宗。”
皇帝在外面絕對是個體人意的,況且平白省了三千兩銀子,早就心滿意足,於是寬宏大量得沒話說,看着親侍太監跟着學徒去過帳,讓錦書把帖子收拾起來,順嘴說,“不大點事,像您說的,人吃五穀雜糧,總有出錯的時候,我知道您也不是有意誆我的。”
“哎呀,您真是個好人,怪道咱們這片都誇您呢,像您這樣大度的大爺真是不多見!”白掌櫃恭維道,“像莊王爺,上回瞧上我一個美人聳肩瓶,不論是底足還是瓶口,那都是實打實的漢貨,可他偏說是新仿的,死活壓了我五百兩銀子,臨走還捎帶上我一隻小銅鼎,您說說,唉!”
皇帝終究輕聲笑起來,“他在琉璃廠不是有名號的嗎,都管他叫賴王爺,賴出名了的。”
“可不!”白掌櫃也笑,莊王爺是鐵帽子王,萬歲爺就這麼個親弟弟,但凡這兒開鋪子的誰不想巴結,是求也求不來的大菩薩,別說他花現銀子買了,就是白送也是應當的。他賴點兒,誰也不認真計較,反正他也有分寸,不會叫人蝕了本,他一來大家就樂,這人大大咧咧的,不端架子,就另送了他一個雅號,叫佛見喜。
皇帝好東西到了手,便起身道,“都齊了,那就告辭了。”回頭對錦書道,“丫頭,寶貝拿好,咱們回去了。”那語氣活脫脫就是個在祈份的闊大爺。
錦書應個嗻,快步跟上,白掌櫃送到門外,規矩的打千相送。皇帝先上了車,伸手過去接了裝筆帖的盒子擱在膝頭,復又伸出手去。
錦書有點暈乎,猶豫了下,只好把手放到他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