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輛雙開門菱花格馬車,通體刷硃紅透金的油漆,車轅上鑲着福壽雙全紋的燙金把式,車檐下加一圈燕飛,風一吹曼妙多姿的流動起來,小巧又莊重。
駕車的馬也是最好的,一排兩騎,膘肥體壯,一色紅裡透黑的皮毛,油亮得像緞子一樣。馬的額頭上繫着紅色的纓子,嚼子、環、革薦配着銅什件,一邁步,脖子上銀鈴清脆的響,那架勢,整齊威武。
禁軍統領攔下馬車,朝車廂看了看,“奴才斗膽,請主子出腰牌。”
雖然門上護軍都認得這輛車,可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否則就是失職。馬車停下了,駕轅的是個太監,乾清宮紫檀牌子一出,禁軍統領立即跪下行大禮,錦書見狀忙不迭肅下去,心裡慶幸着,虧得晚了半步,否則門上護軍定要盤查的,到時候不是和皇帝碰個正着嗎!
車上人隔着窗道,“朕要出宮走走,別聲張。”
統領恭恭敬敬應個“嗻”,垂手退後,示意宮門上解禁,正待要爲聖駕引道,車門突然開了,皇帝冷淡的聲音飄了出來,“上來。”
衆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面面相覷之際,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來,皇帝直視錦書,面上頗不耐,“還要朕再說一遍?上來!”
小太監搬了踩腳的洋紅板凳在車前,躬着身擡起手讓她搭,錦書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帶她上哪兒去?自己要給老祖宗找貓,況且還在值上,這一走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只好道,“老祖宗的貓丟了,奴才尊懿旨尋貓,不敢擅自離職。”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神武門上的護軍唬得不輕,背佝僂得愈發厲害,錦書沒法子可想,只得應個是,暈頭暈腦爬上車,扒在車門前又怔在了那裡——
那馬車雖裝點華貴,到底是單乘單廂的,皇帝舒舒服服的坐着,胳膊下還墊着肘枕,半倚着,臉上隱隱有笑意,也不挪動,就這麼饒有興趣的等着看她的反應。
車上並沒有她的位置,錦書暗呼了個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擠了,於是萬分誠懇的對皇帝道,“奴才不敢和聖駕同乘,奴才給萬歲爺扶車,萬歲爺有差遣只管吩咐奴才。”說着便要下去。
皇帝嗯了聲,聽聲調極爲不悅,錦書不上不下的掛着,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時,皇帝挪了挪位置,邊上騰出兩尺來寬的一個空當,便是容她落座了。
錦書只覺背上寒毛直豎了起來,莫說宮女,就是皇后也沒有這樣和皇帝同坐一輛車的規矩,在宮裡當差,眼皮子淺了不行,到時候隨便被人一拿捏,小命怎麼丟的都不知道。再說自己着實也厭惡他,和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共乘,自己豈不半點氣性也沒有了嗎!真是後悔先頭怎麼踩上了那條二板凳,心裡也暗惱自己沒用,經不得嚇,這會兒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給他來上一下子!
皇帝看她拉着臉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麼,左不過國仇家恨,可不論她有多不滿,畢竟他是皇帝,她敢給他擺臉色,是料定了他不會拿她怎麼樣嗎?她那樣自信,不過仗着他對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惱怒,要殺了她比捏死螞蟻還容易,只看他願不願意做罷了,這丫頭,當真是不知好歹!
遂擡手蠻橫地一拽,便把她拽了個踉蹌,狼狽萬分的撲到了他膝頭上,他順勢把她半拖半抱着按到座上。車外的人個個低眉斂目,萬歲駕前容不得他們擡眼。皇帝瞟了駕轅的太監一眼,小太監忙放下幔子搭上車門,只聽一記長鞭破空的凌厲風聲,馬車平穩的駛開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錦書拘謹地縮着,皇帝扭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像蝶翼般的輕顫。也許是剛纔受了驚嚇,臉微有些發白。他原本還帶着怒意,見她這個樣子反倒心裡一抽,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門前的神色,眉間不由籠上了陰霾,又似乎有些不快,半真半假的問,“朕要是晚來一會兒,你尋貓是不是就要尋到宮外去了?”
錦書倏地一震,復平了平心緒,謹慎道,“萬歲爺說笑了,宮門上有護軍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宮,護軍也不會放行的。”
皇帝哦了聲,“那倘若護軍放行,你連頭都不會回一下,是嗎?”
錦書緩緩垂下頭,只道,“奴才不敢。”
皇帝深嘆口氣,沉聲道,“你是宮裡的宮女,什麼該做,什麼做不得,想必不用朕來提點你。宮女意圖逃役是什麼罪責,你應該比朕清楚,別說你沒有滿門可斬,你還有個十六弟,你要是膽敢逃宮,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遲處死,你聽見了沒有?”
錦書不能反駁,只得順從的應個是。兩下里緘默着,她儘量的往車圍子上靠過去,肩頭卻還是抵着皇帝的臂膀。他身上薰的是佳楠香,並不十分濃郁,像他的人一樣淡淡的,隱約摻雜着一絲甜味。皇帝不用龍涎香倒很少見,尤其還是喜歡佳楠香的,佳楠雖然珍貴,對於執掌乾坤的帝王來說太過軟膩,他這樣鐵血的人怎麼會用這樣的薰香,確實矛盾得緊。
她好奇的望過去,他穿着鴉青蟒紋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團喜相逢的繡花纏纏綿綿一直往袍子的襴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瀾起伏。腳上是一雙福壽青鍛粉底朝靴,似乎是親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頭飾,不過是一條攢珠銀帶,頭髮束着,沒有暖帽,側臉如畫一般,漠然又遙遠。
已然那樣萬衆景仰的華麗人生,爲什麼還是顯得不滿足?永遠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毀保和殿皇建有極匾時的張狂一笑不復得見,像是這世上從此沒有讓他高興的事了,多麼陰鷲怪異的人!
皇帝微微側過臉去,心裡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怯懦來,只一瞬,又覺自己可笑。莫非還要在她面前懺悔不成?拋開自己的身份不說,一個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麼可怕的!便轉回頭和她對視,勾起了一邊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壽藥房你就盯着朕不放,今兒老毛病又犯了?這可是冒犯天顏的大不敬,要砍頭,挖眼珠子的。”
錦書一凜,匆忙調開視線,車廂小,又不能磕頭,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面上笑靨加深,也不接她的話,單問,“太皇太后的貓怎麼跑了?”
錦書猛然想起這茬來,不免憂心忡忡的,馬車向前疾馳,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幾時能回宮,萬一老祖宗發現她不見了,回頭又要引出多大的風波來!罰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還要關進暗房裡傳杖,十杖下來小命也就完了。
反覆思量了,她下氣兒道,“萬歲爺明鑑,奴才還有差事要當,這一走也沒回明瞭老祖宗,要問起來,奴才吃罪不起,請萬歲爺恕罪,讓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閒的闔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帶出來,過會子自然把你送回去,保你全須全尾的。”
錦書嘴裡應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莫名其妙的帶她出宮,再打發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後告假,就能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回可比上回二人擡鬧得更大,後頭的日子必然的也會更難捱了。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顛得人骨頭髮酥。錦書靠在圍子上,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隱隱聽見外面有熱鬧的叫賣聲,什麼茶湯餛飩煮餑餑的,她的心裡熱騰騰的,幾次想要掀簾子,最終還是強壓了下來。拿眼尾掃皇帝,他安然坐着,手裡的佛珠順着撥動,不疾不徐。她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宮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簾子就能看得見,揣度着不知是個怎樣生動斑斕的世界,絕不會不像宮裡似的各個塗了層蠟,那些快樂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咧開了嘴,笑出聲來,或者到悲痛處哭得涕淚橫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的想融入,卻顧忌皇帝在場,熬得油煎似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萬歲爺,咱們這是要上哪兒?”
皇帝慢慢道,“今兒破五,迎路頭神,好多鋪子爲了接利市,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騰到好東西。”
錦書驚訝不已,宮裡彙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貴重的,還不夠嗎?皇帝和太子父子倆倒有相同的癖好,愛逛古玩店。以前常聽造辦處的採買太監說起什麼琉璃廠,潘家園的,只是沒見識過。
皇帝打了窗簾子朝外張望,邊道,“朕常去聚寶齋,是那裡的常客,頭回是莊親王帶朕認的門,掌櫃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點神,宮裡的那套留在車上就是了。”
錦書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嗎?”
皇帝回頭看她,她縮在車的一角,眼神分明是驚喜的,表情卻極力的隱忍。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來,到底是個孩子,只比太子大一歲而已,心裡有事,再怎麼僞裝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別叫萬歲爺就成了。”
錦書點頭應,“奴才省得。”
馬車漸漸停下,太監打起軟簾,錦書忙跳下車去接應。皇帝撩了袍子起身,並不讓御前親侍扶,伸手向錦書,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單薄的肩頭輕輕一捏,旋即翩翩進了琉璃廠正街拐角的古董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