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論起出身,該當是北地人才對,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財神嘛,馬虎不得,皇帝本來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千里河山萬里疆土盡在我手,什麼都有了,就祈求風調雨順錢糧滿倉。錦書踏進了慈寧宮便聽門上小太監竊竊在議論,所說初五晚上的陣仗排得大,昇平署精心備了細樂和段子,皇親命婦都入宮來,算是新年裡的頭場家宴。
錦書往偏殿上值替換春榮,可巧壽康宮的兩位老太妃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是高興,招呼春榮和苓子同來伺候,三位老祖宗閒適的吸上兩鍋煙,拉拉家常,不覺已到未正,崔貴祥來請旨,到了加餐的時候,問老祖宗傳不傳膳,太皇太后點頭,留兩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宮裡的常年只吃兩頓,午膳在巳正前後,晚膳定在酉時,未正和戌時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監的差事,宮女插不得手,春榮便領着錦書她們悄悄退到值房裡去,春榮掩着嘴哈欠連連,苓子嘆道,“真是活受罪!快趕趟兒睡會子吧,這麼熬下去身子也扛不住,晚上還有你忙的,前前後後那麼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錦書大大的愧疚起來,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爲了我,我到慈寧宮來沒給姑姑分憂,倒添了很多麻煩。”
春榮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別這麼說,咱們做奴才的都這樣,誰能保管睡夠了呢!今兒是個特例,就爲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雖不在敬菸上,前後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時去呢!”
苓子問,“上半晌睡好了嗎?我瞧着怎麼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條。”
錦書勉力笑了笑,應道,“我有個毛病,白天睡不着,大概是沒倦透了吧!說起青條,年下領的菸絲快用完了,要不我尋個時候上造辦處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庫裡領去。”
春榮往炕上一橫,閉着眼,枕着鎖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讓小太監領去就是了,外頭凍得腦子發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說,“該得偷懶耍滑的時候也別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絨讓外頭送進來,火眉子還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兒的就別自己動手,嘴一張,囑咐下面的就成,樣樣親力親爲,生出二十個手指頭來都不夠使的。”
春榮訕笑着,“可不,你師傅在這上頭可是把好手,你趁着她還沒放出去好好的學上幾招,那絕活,受用一輩子!”
苓子不依,“我還沒數落你呢,你倒編排起我來了。”一邊咬着後槽牙去咯吱她,春榮邊擋邊告饒,只笑得接不上氣兒去,嘴裡親孃祖宗的叫起來,苓子解了恨方纔收手,坐在邊上直喘粗氣,哼道,“別當你是掌事兒我就怕你,你再胡謅,看我怎麼罰你。”
春榮揉着肚子道,“你這蹄子真夠狠的,要出去了還開不得玩笑了?我說上一句你就折騰我,仔細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趕明兒封個貴人,你就升發了。”
苓子紅了臉,啐道,“可見你每日裡在想些什麼!我沒那個命,還是出去過我的小日子,該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宮裡時候長,天天的見,保不準一來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攤不上妃嬪的位分,回頭老祖宗給你指婚,配個公侯伯子男的,你纔是得了高枝兒呢!”
春榮直瞪她,“爛了舌頭的,自己有了小女婿還說別人!行啦,過你的小日子去吧,過兩年添個小子,逢着過年來瞧瞧我,我就高興了。”
錦書看她們吵鬧,只淡淡的笑着不說話。翻翻自己的火鐮包,盒子裡的菸絲眼看着要見底了,便掀了門簾出去招呼人上庫裡去。順着廊廡朝偏殿看,大玻璃窗里人來人往的,都是壽膳房和御茶房伺候的太監,恰巧偏殿上站門的小宮女下值朝聽差房來,她攔住了問,“今兒侍膳的人裡有貴喜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着貴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兒?”
錦書悵然若失,只隨口應道,“沒什麼要緊的,你去吧。”
大丫頭和小宮女的值房是分開的,就像下等宮監沒有資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樣,次一等的宮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盡東頭,隔着銅茶炊,是半間小小的梢間,裡頭沒有炕,只有兩三個人合坐一條的矮板凳。小宮女對她福了福,腳步輕快的繞過去,一路往下值房裡去了。
錦書收回身,正聽着苓子和春榮在說太子選妃的事,又說起軍機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榮哦了一聲,“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幾年乞巧來過,模樣長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過得去。脾氣嘛,人前笑得像朵花一樣,人後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吹五喝六,當然不是對着我們,是對她身邊伺候的丫頭。想是皇后主子只看見面上的東西,怎麼要把她指給太子爺呢!”
苓子不鹽不醬地笑,“就是知道她對下面的人不好又怎麼了,咱們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供人撒氣打罵的,做主子的想怎麼收拾都在理,誰還計較這些個!”
錦書轉到桌前坐下,針線也不做了,眼神渙散的絞起了手裡的帕子。春榮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兒,只道她是爲了太子選妃的事煩惱,便故意道,“人家有個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可是開國元勳,當年有名的巴圖魯,如今又掌管着軍機大事,他妹子說道出來你們都認識,就是長春/宮的通嬪,要是二月裡能添個小皇子,傅小姐再來個‘隨姑出嫁’,那可就是親上加親,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苓子嘖嘖道,“果真老子娘有體面能沾到不少的光!咱們大英選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說穿了就是靠着姻親穩定朝綱,萬歲爺多精明啊,雖然出事不怕事,總不如朝野上下萬衆一心的好,隨便賜個位份,就能讓重臣們死心塌地的,這樣比動刀動劍的省力多了。”
春榮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誰的牌子都是一樣的,今年選秀不知有幾位要晉位份呢!”
苓子掩着嘴笑,“姑姑這話錯了,上頭最忌諱人說萬歲爺漂亮,你仔細禍從口出吧!”'
春榮翻個白眼,一裹氈子轉了個身,面朝窗戶睡她的去了。
錦書思忖了半天,小聲問苓子,“我想找壽膳房的貴喜打聽點事兒,他今兒沒來侍膳,你說怎麼才能見着他?”
苓子倒不忙給她出主意,只問什麼要緊的事兒非要找貴喜。錦書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大礙,就一五一十的全告訴她了,苓子聽了道,“照理說你出了掖庭,北面榻榻裡的事兒就不該管了,不過看在以往的交情,也是你們姐妹的意思。要找貴喜不難,今兒在坤寧宮擺席,到時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貴喜肯定得來,就是不來,你趁人多的時候溜出去,往壽膳房尋他就是了,只要咱們榮姑姑睜隻眼閉隻眼就成。”
“我忙得很,腿長在你們身上,愛上哪兒我看不住,只一點,別給我惹事兒,叫我多活兩年,我也就知足了。”春榮迷迷糊糊的嘟囔。
錦書戲謔道,“多謝姑姑了,你要是沒躺着多好,還能受我一拜。”
春榮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賤,受你一拜怕折了壽。”
苓子給她掖了氈子的角,“還不睡,過會子膳完了還有事呢,快眯着吧。”
春榮嘆了一聲,“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說着聲音漸次低下去,不一會兒便呼吸勻停,已然睡着了。
苓子和錦書湊在一起看白綾襪上繡的花,又拿樣子比,正槽槽切切議論得熱鬧,太皇太后屋裡抱貓的小宮女驚慌失措的打了膛簾子進來,白着臉道,“姑姑,出事兒了!”
兩人俱一驚,錦書心頭撲撲直跳,忙問怎麼了,小宮女哭道,“我纔剛要給大白餵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宮牆,撒丫子往東去了,我追也追不上,這可怎麼好!”
大白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寶貝,是隻緬甸貓,純白的,五官全擠在一起,扁扁的嘴臉,對着人時做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非常的滑稽逗趣兒,眼下這麼個鳳凰丟了,不知要有幾條命得跟着交代。
苓子猛力搖晃春榮,“別挺屍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春榮驚得直彈起來,懵了一會兒衝那小宮女喝道,“你是怎麼當的差!這下好了,貓丟了,你也得跟着掉腦袋!”
小宮女嚎啕大哭,春榮邊穿鞋邊罵,“還有閒功夫在這兒嚎喪?快叫人找去!”
幾個人都奔了出來,打發了人散開,到各處宮院裡去尋,錦書道,“先別回老祖宗吧,沒的着急上火。咱們朝宮門上貓多的地方去,想是春天到了,找伴兒去了。”
大家都急紅了眼,正愁沒方向,被她這麼一提點登時醒過味來,也沒人拿她打趣,着急忙慌的朝宮門外跑。好在雨已經停了,錦書提着袍子下沿往神武門去,神武門對面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沒主的野貓,常蹲在城頭上叫,太皇太后命人在那裡擺了幾個佈施的盆碗,定時定點有專門負責的太監餵食,時候長了貓越來越多,要麼是黑的,要不就是雜色雜毛的笨貓,通體雪白的要是混在裡面自然很醒目,掃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穿過園子往順貞門,原本宮裡有規定,妃嬪宮女是不許出內宮的,順貞門是個交界,門內屬內庭,門外屬禁軍,因着太皇太后丟了貓,門上掌事的破例讓她出了園子,她道了謝,漸至神武門前,立在漢白玉須彌座前張望,城臺上的三券門洞深遠悠長,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來——
門的那一邊就是另一個世界,要是能踏出一步就逃出昇天了,懷裡的那塊表熱得幾乎擔不住,拿出來嗎?就說奉太子爺口諭出神武門找貓……她猶豫着,心跳得幾乎從腔子裡蹦出來,事到臨頭須放膽!她看着門前泥塑木雕似的護軍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懷錶,卻見神武門當值統領遠遠飛奔過來,門上護軍紛紛跪地行大禮,她微訝,回頭看,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翩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