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費脣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後,又道,“這表有意思,到了時候會報點兒,叮叮咚咚的很好聽。”
常聽說西洋自鳴鐘,倒沒見過會報時的懷錶,這麼小小的個兒,卻有這麼大的乾坤!錦書揭開表蓋細看,做工實在是精細,錶盤是鮮亮的鍍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層,湊近了聽,不是座鐘的嗒嗒聲,而是沙沙的響成片,表蓋內裡用琺琅燙成大朵的牡丹,邊上刻着“東籬”二字的篆書,錦書心頭打個突,對太子道,“這表果然難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萬一叫人看見了問起來,到時候還要牽連你。”
太子坐下攏了攏衣袖,眉梢兒一揚,“說什麼牽連,是我賞你的,誰敢吭半聲?你要是覺得單刻我的名兒彆扭,那我讓造辦處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畢,突然發現這是個很不錯的主意,登時來了勁頭,於是鬧着要把表拿回來,唬得錦書慌忙收進懷裡,紅着臉怨懟的瞪他一眼,“你再鬧,我就把你趕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兒臉皮薄,錦書的反應在他看來扭捏到了極致,也可愛到了極致,於是心裡的歡喜滾水一般的升騰,只見那如玉的頰上透着淡淡的一層粉,端的是嬌羞惹人憐愛,掙扎了半天想撫撫她的臉,又怕唐突了她,惹她生氣,最後只得作罷,喜滋滋應道,“好好,不刻就是了,你先別惱,瞧瞧你這性子,炮丈似的!我不說別的,你好歹帶着它,倘或遇上什麼爲難的事,還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內的護軍和太監總管都認識它。”
錦書聽了這話回過味兒來,敢情這就是個尚方寶劍,對上權且不論,對下是絕對好使的,那要是憑着它出宮呢?行不行?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邊聽着外頭簌簌的雨聲,面前是自己牽腸掛肚的人,頗滿足的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這小半輩子就已經別無所求了。
錦書不理會他,轉過身到條案前擦洗起了撣瓶、帽鏡,還有幾件銅活兒,邊擦邊琢磨出宮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頭,或者後面的日子還有些奔頭,就是靠給人做針線,勉強餬口總還可以,最要緊的是打聽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別的,復國報仇都是後話,只要相依爲命的活着,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馮祿提着食盒打起膛簾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滅了傘,
縮回來時猛有種跑錯了門的感覺,心道多好的氛圍啊,就像尋常男耕女織的農戶,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兩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閒牙……真像那麼回事!要是再來張小躺牀,上面睡個沒長牙的孩子,那就齊全了。
太子看他低着頭悶笑,火有點往上拱,喝道,“殺才,笑什麼!讓你傳碗麪耽擱了這半天,回來還叫爺看你的驢臉子,你要是腚上癢,就只管在那兒笑,回頭面坨了看我怎麼料理你!”
馮祿立刻哭喪着臉打千兒,嚎道,“我的主子爺噯,壽膳房的大廚子今兒都在準備大宴,龍口粉絲和燕窩應有盡有,就是沒有現成長壽麪,一聽太子爺要吃麪,緊趕慢趕的現擀出來的,上用的掛麪工序又繁雜,這會子能上桌已經夠快了,求主子多擔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擡胳膊把他掀到旁邊,惡形惡狀的叱,“起開!”
馮祿乖乖退到牆根侍立,看着太子捲起袖子,從雕花提盒裡把面端出來,擺上麪湯小食,海碗前頭大小八碟的盤子菜,花紅柳綠的。宮裡的吃食不光要好吃,品相也要好,御廚是千里挑一選出來的,手藝極了得,一根面抻得龍鬚粗細,頭上一掐,幾十個人合作,打開了足有一里多地長,吃麪的人摘了面頭上的花,順着一口氣兒吃,從頭到尾不帶斷的,這纔是老北方正宗的長命百歲面,彩頭討得足。
太子爺布好了小菜碟,請壽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樣的說上幾句吉利話,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怡。
錦書嘆着氣坐下,這一頓吃得不大鬆快,勉勉強強用了幾口,就推說飽了,吃不下了,又客氣的道了謝,欠着身子說,“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錯。”
太子點了點頭,“是我在這裡,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錦書擡頭看他,他拉着臉,面色不豫,她無可奈何的解釋道,“你別多心,我可沒嫌你在這兒湊熱鬧,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想給我過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東西了,還有大梅給的糟鵪鶉,我還吃了半隻呢,這會子才過了多久?哪裡吃得下!”
太子這才笑了笑道,“我也沒說什麼,吃不下就撂下吧,沒的撐壞了。”又轉身問馮祿,“我吩咐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馮祿回道,“奴才打發護軍去瞧過了,的確都枯了,只是眼下天還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況還得讓欽天監算日子掐時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東西該仔細些,若是有個差遲恐怕改了國運。”
錦書在一旁聽着,揣度着什麼枯了,又是什麼挪不活,莫非是在說泰陵的神道樹嗎?她心裡震了震,擡眼看太子,太子擰着眉頭盤算起來,“眼下是正月裡,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裡……回頭讓欽天監排時候吧,要趕在入夏之前纔好。”
馮祿應了個嗻,太子對錦書道,“你做了這樣的夢怎麼不和我說?要不是前兒聽大梅子說起,我還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心結。我常盼着你別和我見外,我再不濟,這點子事還能替你做,你也別說怕麻煩我,我就樂意被你麻煩,於我來說,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能多爲你做點什麼,我心裡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隱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計的對她好,一方面是情難割捨,另一方面自然是對她有愧,她原先過得好好的,是他們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馬,叫她尷尬的在這宮中掙扎,還要低聲下氣的伺候仇人,她恨也是應當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沒有開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是要全力去辦的。
錦書對他感激莫名,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沒想到最後能依託他,於是對他深深一肅,道,“真是難爲你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大恩不言謝,往後太子爺有什麼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當萬死不辭。”
太子淡淡的笑,“這是什麼話!大過年的什麼死不死的,我哪裡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兒,左不過讓我待你好,別遠着我就是了。”
錦書臉上發燙,忙低下頭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只是唯恐回報不了他什麼,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馮祿牙酸不已,萬沒想到素日裡說起納妃的事成鋸嘴葫蘆的太子,在錦書面前這麼能說會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來的關切,就跟蛛絲網子似的密密纏繞,他要是個女孩兒,早就酥倒了半邊了,且看錦書怎麼說,要是有那麼點兒意思,不論上頭再怎麼不樂意,好事就已經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給馮祿使眼色,馮祿立馬上前收拾碗筷,一面道,“錦姑娘放心吧,太子爺吩咐要最好的松柏,我昨兒上後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見一片鬆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裡頭的樹又高又壯,移過去栽種再合適不過……其實真要和你細說了又怕你傷心,不知怎麼的,神道兩邊的石象生和華表都殘破了,問了守陵的太監,開始他還支支吾吾的,後來我一通威嚇才說出來的,據說上年雨水多,還老遇着響雷的天氣,那雷也怪,總往寶頂上劈,三番四次的下來,寶頂倒沒事兒,神道上的石象生就遭了殃,聽着話頭子是說那十二對石象生和兩對華表代替寶頂受了過。”
錦書失了魂一般的癱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臉輕輕飲泣。犯了多大的過錯,死後也不得安生,怎麼還要挨雷劈呢?難道活該被宇文瀾舟篡位不成?過了這麼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縱然有十萬分的過錯,如今人沒了,也該煙消雲散了,老天爺爲什麼還是不依不饒的!
太子抿脣漠然站着,在他看來是該醍醐的時候就要當頭棒喝纔對,她雖然不聲不響,心裡的恨有多深,就算不問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華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於是不是替寶頂受過,也是人云亦云,授意馮祿在她面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連天都認同大英,她也該卸下包袱好好過她的日子了,腦子裡裝滿了恨作不得飯吃,不過苦了自己罷了。
馮祿見勢不妙忙開解道,“怪我嘴快,早知道就不讓你知道了。你快別哭,太子爺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損壞的東西都照原樣修繕,天暖和起來就開工,到十月裡也該差不多了。”
錦書轉過去拿帕子擦眼睛,齉着鼻子道,“奴才失儀了,太子爺別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萬歲爺知道了怕會震怒,到時候連累你怎麼好。”
太子笑道,“這個你別擔心,我一早就遞了摺子上去,皇父也是贊同的,朝堂上臣工們皆反對,皇父很是不悅,最後只說容後再議,想來就是默認了,這會子先張羅,該採買的要備足,等欽天監定下時候就開工。”
錦書微發怔,皇帝也答應了?替前朝皇帝修繕陵寢的事歷朝歷代都有過,不過按着宇文瀾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點頭着實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馬褂,只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還有課業,回頭皇父要來問的。”
錦書唔了一聲,起身送他至門口,他走了兩步回頭看,輕聲說,“進去吧,外頭冷,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錦書點點頭,看着他走到甬道盡頭,拐個彎就不見了。
她茫然仰望,細密的雨落在她臉上,落進眼睛裡,天那樣暗,雨意纏綿,似乎下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