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那個伺候花草的小蘇拉給殺了頭,門上的宮女太監個個都看見了,嚇得發瘧疾似的狂抖起來。給攆到梢間門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過來,拉了蟈蟈兒就往繼徳堂裡去。進了宛委別藏,看見錦書哭得沒了模樣,兩個眼睛腫得像胡桃。滿地上的水跡,茶葉沫子和着瓷渣兒,濺得到處都是。
招呼小宮女進來收拾,蟈蟈兒絞了熱帕子上前給她淨臉,一面輕聲問,“主子這是怎麼回事?纔剛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怎麼一轉眼就惱了?”
錦書掖着眼睛不說話,隔了半晌才道,“他撒癔症!”指着那堆鞋幫子鞋底子,“收拾起來送燒化處去,別叫我再瞧見這東西!我真是吃飽了撐的,得了閒兒吃睡都長肉,何必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蟈蟈兒,往後他來了別開門,就說我死了。”
春桃和蟈蟈兒巴巴地對看兩眼,沒敢應她。
錦書獨個兒歪在炕上,只覺腸子都絞成了疙瘩。他還能來嗎?誤會那樣的深,他恨死了她,也許從此再不踏足毓慶宮了。她心裡苦透了,有滿腹的冤屈沒地方可訴,他這人獨斷專橫,說出來的話像尖刀。她心灰到了極處,懶得再思量那些。終究不是個能託付的良人,她只看見他天皇貴胄的儒雅氣派,卻忘了他骨子裡嗜殺的本性。
腦子裡昏沉沉,心卻揪着像被熱油潑了似的。她在半夢半醒間徘徊,聽着春桃喋喋不休的抱怨,蟈蟈兒小心翼翼的開解,這時木兮掀了簾子進來,乍乍乎乎的說,“怎麼回事?我聽說小周全叫萬歲爺給殺了,爲什麼呀?”
木兮先前跑腿往寶楹那裡送東西,正好錯開了毓慶宮裡發生的一切。春桃使勁兒的丟眼色,她愣是沒看見,原本該瞞着錦書的話脫口就問出來了。錦書徒地一驚,直起身子問,“你說什麼?”轉而看着蟈蟈兒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蟈蟈兒看也沒法子藏了,只得道,“回主子話兒,剛纔萬歲爺從屋裡出去,在石榴樹那兒叫周全撞了滿身水,龍顏大怒,就命人把周全給……殺了。”
錦書頹然跌靠在迎枕上,喃喃自語,“他何必拿我身邊的人開刀,不如殺了我乾淨……我罪孽這樣深,怎麼賠周全一條命呢?”
她木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把屋裡三個人嚇壞了。春桃趕緊安慰,“好主子,不值當什麼,我們做奴才的就是這個命,爲主子死是榮耀,您千萬別放在心上!不是我說,周全也是個沒眼色的,平日裡莽撞就不提了,萬歲爺正窩火,他偏往槍頭子上撞,死了也是活該,不礙着主子什麼。您踏踏實實的,咱們多給他燒點兒紙錢上路,沒路子替他超度,就燒兩本經給他,也算盡了意思了。主子放心,這事兒奴才去辦,一定辦的妥妥貼貼的。”
錦書搖頭,“要緊的是活人,他家裡還指着他的月俸過日子。”轉而對蟈蟈兒道,“開箱子,取一百兩銀子交內務府,就說是我的打賞,請他們轉交周全家裡。好歹他跟了我一場,這回也是因着我的事受牽連,我心裡真個兒不受用。那點子錢算我給他家裡的撫卹,倘或我還在,往後冬夏按時令兒送碳敬、冰敬。要是連我也不在了……那就沒辦法顧全了。”
蟈蟈兒打了個寒戰,忙道,“主子,您別胡思亂想,萬歲爺再大的火氣也不會牽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咱們瞧得真真兒的,他情願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過是眼下坎坷,過了這一陣子,後頭興許就好了。”
錦書淒涼一笑,“哪裡還有後頭,緣分到這兒也就盡了。”說着兀自靠着靠墊兒閉上了眼。
他那些話又在耳邊迴盪起來,自己也不明白,那塊表怎麼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邊有內賊不成?還有太子謀劃的事,究竟是什麼?只怪自己糊塗面嫩,上回在養心殿沒和他把話敞開了說清楚,到現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禍端來了。
“木兮,你去給得勝傳個話兒,讓他往四執庫去找芍藥花兒,請他得了閒一定過來一趟,我有話問他。”錦書說着下炕穿鞋,着急忙慌的進後身房,大箱小箱、櫃子、屜子、妝奩盒子裡的到處翻找起來。
蟈蟈兒和春桃站在邊上無所適從,又搭不上手,乾站着問,“主子找什麼?吩咐一聲,這是奴才們的本份。”
她把皇帝賞下來的首飾頭面抖落得到處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塊表,往細了找,多留神些個,或者就找着了。”
那兩個人料着這回的禍頭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塊表,忙應個是,一頭扎進“皇恩浩蕩”裡,一個盒子,一副卷軸的都打開了,忙了半天,仍舊的一無所獲。
錦書垂着兩手在地心站着,深深嘆了口氣。是了,看來太子身上掛的就是皇帝賞她的那塊!到底是怎麼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太子學會了耍心眼子使詐,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優柔寡斷壞了事,不能怨他。
錦書靜下心來琢磨,對蟈蟈兒道,“你回頭上李諳達那兒去,問他要上回伺候搬東西的太監的花名冊子,我丟了東西,要一個個的盤問,看看究竟是哪個混賬行子辦的好差。”
蟈蟈兒領命去了,春桃看她臉上疲累,忙過去扶了道,“主子,氣大傷身。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會子,給您泡春茶喝。萬歲爺那頭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容他些時候,明兒一準要來的。”
錦書澀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兒,別指望了,我這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見他,何必湊合!難爲你們跟着我,我早晚是冷宮裡的命數,連累你們也臉上無光。”
春桃聽了淚盈盈的,只道,“別說這個,咱們是一根繩上串着的,主子得勢,奴才們昂着腦袋做人。主子失勢,咱們也沒什麼跌份子的,不過平常心境兒。這宮裡不紅不紫的人多了,值個什麼!”
錦書緘默下來,懨懨歪着不言語,心裡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樣,繁華過後,哪裡還耐得住寂寞,你甘願溫吞的過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兒總有事找上門。她們現在在她身邊,等將來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過幾天人樣兒的日子,沒有圈着一輩子的道理。
隔了一會兒得勝帶着芍藥兒回來了,芍藥近前打千兒道,“給謹主子請安了。可巧,您打發勝子來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宮去,在門上碰見了,就一道兒過來了。您找奴才有事兒?”
錦書指了指椅子,“別拘着,坐下好說話。”說完朝底下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蟈蟈兒會意,比個手勢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藥兒一看架勢不對,忙斂了嬉皮笑臉的神情,道,“這是怎麼話說的?弄得我怪瘮得慌……”
錦書端着茶盞說,“貴喜,咱們擎小兒在一起,時候不說長,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問你的話,你別瞞我,就算幫了我大忙,我記在心裡感激你。”
芍藥兒有點怵,猶豫着道,“那是自然的,我這人狗肚子裡盛不下二兩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雖然晉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裡還是拿你照舊,你問什麼,衝着咱們姐們兒的情,我也知無不言。”
錦書點點頭,“有你這話我就踏實了。你管着皇后娘娘的穿戴檔,又坤寧宮景仁宮兩頭跑,我想和你打聽點事兒……”她調整一下坐姿,潤了潤脣,“今兒萬歲爺來我這兒,說了些奇怪的話,我心裡沒底,你和太子爺身邊的人也有往來,聽沒聽說過什麼叫人心驚傳聞?”
芍藥花兒惕惕然望着錦書,“你要問的是什麼?”
錦書擰眉想了一陣,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大忌諱,叫人悸慄得不敢開口,提及一個字都是殺頭的死罪似的。
芍藥兒本就是個爽快人,爲朋友兩肋插刀的個性。他站起來開門看了看,退回來說,“你別張嘴了,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萬壽節那天和太子爺身邊伺候更衣的秦鏡喝了兩盅,那小子黃湯灌多了就有個滑舌的毛病。人說鐵門檻裡紙褲襠,外頭再嚴實,指不定壞事的就從裡頭起。他說……太子爺正圖謀大事,九門警蹕的禁軍都換了,軍機處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戲可演。當時把我嚇壞了,再問他,他突然醒了神兒,腮幫子上兩塊肉鼓得跟竈王奶奶似的,咬緊牙關死都不肯開口了。”
錦書愣在那裡,只覺得心神驟裂,驚恐得無以復加。
果然沒錯,太子要篡位了,爲了什麼?是爲了她嗎?那她前頭的拖泥帶水豈不釀成大禍了嗎?她的五臟六腑蟻噬樣的煎熬,鐵青着臉呆坐在那裡,隔了半晌才道,“聽萬歲爺的意思都已經知道了,你說他會怎麼處置太子爺?”
芍藥兒一哂,“太子爺到底太年輕,想事兒也簡單。論謀略,萬歲爺是祖宗,他能從南苑橫跨整個大鄴攻進紫禁城,是簡單人物嗎?憑個毛孩子和幾個不成氣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門換人,九門提督是吃素的?萬歲爺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們鬧。看着吧,不消幾天就要端了的,到時候太子爺怕是落不着好,輕者廢黜圈禁,重者麻繩、刀子、藥酒任選一樣。”
五月的節氣,日頭明晃晃的照下來,穿過樹葉裡的間隙打在青石臺階上,滿地都是搖曳璀璨的金。天漸次熱了,穿着單衣都要搖扇子時令兒,錦書卻遍體生寒,幾乎要打起擺子來。
這事不能這麼着放着,她不能圖自己輕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裡話和他說一說,要勸他在皇帝動手之前把這波瀾平息下來。爲個不愛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閻王殿,不也是個屈死的傻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