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心驚,猶豫着一時沒法作答。
那隻表說來可巧了,那回她在十八槐受了委屈,回到西三所氣極了把表扔進箱籠裡,賭着氣沒去打理它,就那麼在衣裳堆裡埋着,出宮也沒帶上。後來回宮進螽斯門,搬屋子是李玉貴打發人去的,自己並沒有收拾,那表莫名其妙的就不見了。
御賜的東西,丟了是大不敬,是殺頭論處的罪過!她不敢聲張,只好暗地裡託了人去問,卻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訊了。如今他突然問起來,她心裡着急,慌亂着不知怎麼回話兒纔好。他又直直看着她,鬧得她愈發沒了主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回主子話,那表……搬屋子的時候丟了。”說完忙蹲身道,“主子好歹息怒,奴才保管不周,辜負了主子爺的情意兒,奴才死一萬回也不夠抵罪的!主子惱奴才,奴才無話可說,只要主子消火兒,奴才甘願領罪。”
皇帝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別人的肉,到根兒也貼不到自己身上。她愚弄他,當他是傻瓜。那表明明在太子身上,她竟然還敢狡辯!
皇帝眼裡浮起了堅冰,哂笑道,“慕容錦書,別打量朕是傻子。你一次次的不把朕放在眼裡,朕從不和你計較,這回卻是出了大格兒了!朕贈你的東西,昨兒在太子腰上掛着呢,你這兒怎麼還能有?你到底要瞞朕到幾時?你有恃無恐,不過是仗着朕愛你。你知道朕捨不得拿你問罪,所以你就敢把朕的尊嚴踩在腳底下,是不是?”
錦書恍如五雷轟頂,惶惶然僵立在那裡無法動彈。他說了什麼?在他眼裡她就那樣的不堪嗎?且不論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單憑他那幾句話就足以讓她萬劫不復。好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瞬間就分崩離析了。她以爲用心的呵護就能長久些,結果原來那麼脆弱!他杯弓蛇影,從來不曾信任她,她的一顆真心燒成了灰,絕望從每個角落滲透進來,她避無可避,只能任其滅頂。
皇帝臉色慘白,咬牙道,“朕叫你說,你爲什麼不說?你究竟有多少事瞞着朕?你和太子爲什麼還有來往?朕把心掏給你,你就拿它做靶子,在上頭一刀一刀的扎,不瞧着朕嚥氣兒,你就沒法子舒坦是不是?”
錦書只覺胸口劇痛,勉強扶着炕桌站穩,才道,“萬歲爺,奴才好冤枉!您把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奴才頭上,叫奴才怎麼生受得起?您要奴才的命,用不着大費周折,只要一句話就成了!奴才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也絕沒有半句怨言,只求死得清白!”
真好!以死明志?她爲的是誰?爲的是太子!皇帝困獸一樣來回踱步,拳頭捏得咯咯響,哀慼的喃喃,“你要氣死朕麼?不讓你進養心殿就是怕你們再有瓜葛,爲什麼你偏要和朕對着幹?你是朕的,這一生一世都是!你要和他把緣分續上,除非是朕死了!”
越想越惱,趨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恨聲道,“太子謀劃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你老實和朕說,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錦書茫然怔在那裡,愈發的心驚肉跳起來。太子謀劃了什麼事,叫他這樣刻骨的恨?她隱隱覺得不祥,再看皇帝,眸中滾滾的烈火,要把人吞噬一樣。她搖了搖頭,“奴才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我和太子爺清清白白,沒有半點見不得光的地方,您不信我,我也沒法子,只是您何必編排出那些有的沒的來噁心我?你不過是膩了,又不甘心以前經歷的那些,存了心來尋我的晦氣!既然這樣,何不撒開手,兩下里都乾淨!”
她眼底有了綽約的淚光,一門心思全爲了他,苦也好,樂也好,她都認了。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個說頭,他這樣,豈不叫她沒法活了!
皇帝腳下踉蹌着幾乎要摔倒,他悽苦的笑,“兩下里都乾淨?說得倒容易!你能夠全身而退,朕不能,朕死心眼兒,活該是個吃啞巴虧的!”他擡眼看她,“太醫診斷你不能懷身子,你面上難受,心裡八成很快活吧?你不愛朕,連帶着也不想替朕生孩子,是不是?”
她臉上滿是冷淡的倦意,她是個內斂的性子,不會撒嬌、不會爭寵、不會纏着他要星星要月亮,所以他不瞭解,他不知道她有多愛他。
爭執的時候也許是口不擇言,他要泄憤,就往她最深的傷口上撒鹽。她萬念俱灰,眼裡是蒼涼的痛,她說,“我太累了,要歇一歇。你走,我等着你下恩旨廢我。”
皇帝惶惶站着,突然驚醒過來,這話說不得,說出了口就沒有補救的法子了。他看着她垂下頭,轉過身去在炕桌前坐下,只隔了兩步,卻像隔了整個天涯。
“你還杵在這裡幹什麼?”她冷冽的攏起了眉,“非要我承認和太子有染嗎?成啊,你只當我勾引了太子,和他私相授受,你要罰要殺由得你,我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就倒起寫!”
那股子犟勁兒又上來了,皇帝恨透了她的頂撞,冷笑道,“你倒是生死不顧。你放心,朕不會殺你,朕要叫你看看,誰纔是這天下的霸主!和朕耍心眼子鬥狠?你們還嫩了點兒!”
裡頭“哐”地一聲脆響,守在門外的莊親王個李玉貴直蹦起來,正思量着是不是皇帝說不通道理砸東西了,又聽見錦書低喝了一聲“滾出去”,然後皇帝臉色灰敗的從書齋裡走了出來,前襟上烏泱泱滿是水漬,藍緞平金鏽龍單靴上還粘着細碎的磁片兒,想是茶盞在腳邊上開了花,濺上的。
莊親王和李大總管大眼瞪小眼,后妃叫皇帝滾出去,這可是古往今來頭回聽說。這錦書忒大膽了,還往皇帝身上潑水扔杯子,簡直是不要命了!
莊親王怯懦的捱過去,“萬歲爺,您沒事兒吧?”
“混賬!”皇帝邊走邊切齒道,“不可理喻,悍婦!”
李玉貴緊張的嚥了口唾沫,才知道父子間產生了這麼大的隔閡。他慄慄然縮脖塌腰,恨不得隱沒到泥土裡去。聽得多了,知道得多了,離死也不遠了。這宮闈裡真夠亂的呀!又是陰謀又是姦情,焉知皇帝會不會爲了遮醜殺他滅口。
果然那邊一個眼鋒扔過來,皇帝狠戾的瞪着他,“夾/緊了你的臭嘴,敢往外露半個字,朕活剮了你!”
李玉貴咚的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哀號道,“請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規矩,這話爛在肚子裡,絕不敢泄露出去。”
皇帝哼了一聲往外去,轉過石榴樹過毓慶宮東次間,一個小太監提着桶碰巧過來,冷不防和皇帝撞了個滿懷,大半桶水一氣兒全澆在了皇帝鞋面上。
皇帝才受了窩囊氣,滿肚子的火沒處撒,又來這麼一出,恨得擡腳就把小太監踹翻了,指着罵道,“捅簍子的積年!李玉貴,把這小畜牲給我宰了!”
李玉貴跳起來應是,慌忙拍手讓護軍進來,手起刀落,那小蘇拉連哼都沒哼一下就結果了性命。猩紅的血在滿地水光裡暈染開,直流到了石榴樹底下。
皇帝早往前星門上去了,這一地狼藉自有人料理。莊親王無奈的吩咐左右,“趕緊的收拾乾淨,拿沙把罈子下面蓋一蓋。青磚上用水衝,多衝洗幾遍,別叫你們謹主子瞧出來。”
說完了急着去追聖駕,皇帝心裡憋悶,只顧低着頭踽踽疾行。邊走邊道,“傳查克渾來,先悄不聲兒的把勒泰和展遲逮起來,叫他們把太子的罪行交代清楚,要是嘴硬就給朕往死裡打!三十鞭子不夠打八十!朕知道他們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好哥們兒,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什麼硬骨頭,都是虛妄!”他頓了頓,突然獰笑,“蘸了滷水打!打得越狠越好!朕要平定北方,家務事先得理理清,再縱着太子,他越性兒敢在老虎頭上捉蝨子,朕成了什麼人了!還有勒泰和豫親王的門人包衣,一個不漏的給朕連鍋端了,男的充軍,女的送寧古塔犒勞將士去!沒有女人,男人辦正事都沒精神,朕這是愛護邊關將領。”
莊親王呃了聲兒,順着應承道,“萬歲爺您聖明!”心裡到底記掛太子的後路,皇帝這會子急紅了眼,鬥雞似的連人都吃得下。原本還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怪只怪太子不知長短進退,太過冒犯天顏了,皇帝畢竟不是尋常人,豈能容得他一再放肆!
“皇兄……”莊親王遲疑道,“太子那裡……”
皇帝轉過臉狠狠看他,“你還想着爲他求情?他淫亂宮闈,圖謀不軌,你還爲他求情?”
莊親王悚然一驚,躬身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想問,您預備怎麼處置謹嬪?一切因她而起,難保她和這件事沒有兜搭,倘或慎刑司和善捕營拷問下來果然有牽連,您又怎麼善後?”
皇帝抿嘴沉默下來,怎麼善後,問得好啊!怎麼善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賜綾子、貼加官,明戮暗鳩?真要那樣,連着他也活不成。
他背手站在廊廡下,手指輕輕摩挲着象牙扇骨,院子裡樹上的蟬鳴一聲聲吵得他頭昏腦脹。他沒了主意,要殺逆臣輕而易舉,怕只怕他們當真供出個錦書來,他再一力的維護,屆時如何保她,又如何堵得住悠悠衆口?辦了太子,她定會恨透了他,往後別說衝他強顏歡笑,恐怕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