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回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問“可吃飽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裡的陰霾消退了好些,點頭道,“吃飽了。”
她嗯了聲,招呼外頭人收拾碗筷,長滿壽躬身垂手進來,看見八寶食盒裡的東西用了個精光,笑着看了錦書一眼,悄悄豎了豎拇指,照原樣兒一件一件歸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宮去過了?”
她應了個是,低頭把手絹別到胸側的鈕子上,邊道,“虧得我來瞧瞧,膳不用可不成。纔剛的是午飯,回頭晚膳我再來盯着。”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飯還要人盯着?”
錦書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難伺候多了。”說着又不經意的去撫膝蓋,總覺得隱隱生疼,自己都好笑起來,原來當差常要磕頭,有點兒差遲還要罰跪,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頭,果然就嬌貴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時候長了,怕是傷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麼伺候的?怎麼不知道備個黃袱墊?”邊說邊蹲下去捉她的腳,“我瞧瞧。”
錦書一驚,忙不迭往後縮,急道,“你別碰,過會子就好了。”
“別動!”他在那隻裹着綾襪的玉足上輕輕一拍,“破了皮要上藥包紮,傷處在布料上來回蹭,越到後頭越疼。”
她咬着脣安靜下來,就那麼看着他,目光柔和。
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別扭矯情,才發現自己對他早撤了防線,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后說的那樣,這個人往後就是最親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體髮膚一樣,沒法割捨,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卻是君子不妄動。雖說那纖細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來的時候。上回在泰陵裡的混賬事八成是嚇碎了她的肝膽,倘或這趟再造次,只有將她越推越遠了。要得身子還不易嗎?要緊的是人心!他捨生忘死的愛她,也盼有回報,盼她心甘情願的伴他一世。她心裡的恨,今兒一點,明兒一點,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只要他沉得住氣,總會好起來的。
天暖和了,衣裳從夾的換成單的,隔着薄薄一層跪上半天,鐵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兒家原本就嬌貴,她腕子上如意帶綁的淤青到現在還未褪盡。皇帝小心翼翼捲起她的襯褲,那玲瓏的膝頭有星星點點的紅,像刮痧留下的印記,他鬆了口氣,“還好沒破,只有些血瘀,上點藥就成了。”便開口喊李玉貴。
李總管應聲進來,微吃了一驚。錦書在炕沿上坐着,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彎的君王在腳踏上半跪着,頭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創藥來。”
李玉貴領命忙退出去,打發人上太醫正那兒討藥,自己從簾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過去,小心肝在腔子裡直蹦躂。
長滿壽也捱過來看,邊看邊“好傢伙”的喃喃,“這架勢!瞧好兒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往皇貴妃位上晉了。”
李玉貴敲打他一下,“別混說,皇貴妃這會兒在棺槨裡享福呢,你說這個,也不怕不吉利!”
長滿壽咂了咂嘴,“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章主子是仙遊後才晉的皇貴妃,裡頭這位不一樣,那要是晉了位,可是實打實的!”
李玉貴一琢磨,是這個理兒!萬歲爺在她這兒拿不出主子的做派來,就跟尋常夫妻似的,說話隨意,唯恐叫她疏離了,連自稱都改了,不說“朕”,只說“我”。如今蹲着給她看傷算什麼?往後要是有了皇子皇女,只怕還有換尿布哄孩子的時候。
藥送進去了,皇帝仔細塗抹好,拿綾子包紮起來,替她放下褲腿問,“怎麼樣了?好點兒沒?”
錦書絞着手指頭說,“好多了,只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來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裡的話!”皇帝站起來,放下捲起的夔龍箭袖,一面道,“也是順帶手的,你傷着了原就不該忍着,早些上了藥,腫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裡急吼吼的弄傷了她,那個……又不好明着問,便期期艾艾的嘀咕,“我能替你上藥的地方自然當仁不讓,不能的……你……都好了嗎?”
錦書一時沒轉過彎來,“什麼都好了?”
皇帝居然紅了臉,搓着手目光飄忽,吶吶道,“就是‘那裡’……還疼嗎?”
她驀地明白過來,“哎呀”一聲捂住臉扭過了身子,透過手掌甕聲甕氣兒地咕噥,“你這人真是!別問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樣,連骨頭縫裡都透出和樂來,只揹着手說,“我擔心你,一直不好出口問。想讓人送藥過去,又怕你會惱,這不是話趕話的說到這兒了嗎!你也別臊,我打小兒就學醫,也算是半個大夫,有病不避醫,我闖下的禍,難不成還笑話你嗎?”
她捂着臉,死也不肯撒手,團領外露出的頸子都籠上了一層紅。皇帝看着,愈發撞到心坎裡來,隱忍再三,終究是走了過去,試探着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麼!我就這麼一問,看你,仔細把自個兒悶死。”
她慢慢鬆開手,別過臉不敢看他,眉梢眼角盡是女兒家的嬌態。皇帝心頭急跳,險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宮裡停着的章貴妃來,霎時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積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明間,養心殿的園子盡東頭有個花架子,上面爬滿了爬藤月季,沒開花,卻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兒和壽山石小圓桌,錦書指着那兒說,“別走遠了,往外頭去太陽曬,就在那地方坐會子吧!”
於是沿着遊廊過去,風吹過來涼涼的,雨搭微微搖擺,皇帝說,“這些簾子樣式是你挑的?”
她轉過眼看那竹簾上一圈圈的花紋,垂首道,“奴才淺薄,胡亂挑的,主子爺要是不喜歡就換了吧!”
怎麼能不喜歡!只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現在也覺得如珠如寶。真是和人有關係,他才知道什麼叫愛屋及烏,拿她的見識修養一比,宮裡那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子,他的眼裡心裡再容不下別人了。
“我瞧着也好。”他說着,緩緩的踱,袍角飛揚,頭上的銀帶也翩翩舞動開去。他回頭一笑,“這顏色花式配歇山頂正合適,就放着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錦書一怔,忙調開了視線,隱約聽見北邊建福宮裡和尚超度做法式的聲音,便問,“主子不過去瞧瞧?”
皇帝道,“本來是要去的,後來聽說你要來就耽擱了,想先見你,等你回了毓慶宮我再過去。”
錦書聽了這話又有些哀傷,這樣的男人,要只是個小吏,或是個平民,嫁了他該有多好啊!他愛你、護着你、處處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嗎!只可惜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就是愛死了,皇帝總是皇帝,肩上有擔當,有法度倫常。社稷要緊,不能掃了宮妃們的體面,須知她們各人背後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裡爲官,怎麼像她,孤身一人,沒有誰能倚仗。人心是會變的,哪天他對她沒了興致,自己還剩什麼呢?
她低頭看胸前的綠彩帨,又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像是無根的浮萍。隨手摘了片葉子,沿着脈絡撕扯,一縷一縷扔在腳邊,無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着木架子不言不語了。
皇帝彎腰打量她,“怎麼了?纔剛還好好的,怎麼一氣兒又悶住了?琢磨什麼呢,和我說說!”他心思百轉,有了心結,遇着什麼都要往那上頭靠。她一安靜下來,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這簡直就是個噩夢,日夜攪得他寢食難安。他咳嗽一聲,只作不經意的說,“太子的奏報前兒到了京師,他在那兒的差使辦得不錯,大學士姜直還誇他呢!”
錦書茫然擡起頭來,脫口問,“他在那兒好嗎?”問完了才驚覺沒有避諱,偷覷皇帝的臉色,怕他在章貴妃的喪期裡,易動怒,回頭又要鬧脾氣。
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裡改不掉要人守着的毛病。老話兒說的,在家靠娘,出門靠牆。他行轅裡安了兩張牀,外間兒睡貼身侍衛,他靠牆睡裡間兒。”說着又笑,“他擎小兒就這樣,如今在外辦差,除了這個別不過來,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將軍的做派。”
錦書不說話,在瓷杌子上坐下來,訕訕擺弄手絹兒。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猶豫了會兒才問,“你晚膳還過來嗎?”
她擡頭道,“真要我看着你?你好好進膳我就不來了,這兩天像是有點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頭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臨幸到現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懷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錦書嚇了一跳,“主子幹什麼?”
“我瞧瞧脈象。”他拉着她的手坐下來,將她的胳膊放平了才側過頭細細的把。
錦書失笑,“什麼大事,值當你這麼蛇蛇蠍蠍的。”
“沒什麼大礙,”皇帝診過脈不免失望,轉念想想,她身體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這兩天勞累了,你回去歇着吧,晚上別過來了,毓慶宮偏遠些,來回的奔波傷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沒什麼事兒,我過你那邊去。”
“別。”錦書收回手說,“貴主兒大喪期間,主子上我那兒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那等宮門下了鑰再說,我悄悄的來,你給我留個門兒。”
錦書像是喝了一口醋,殺雞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悶頭想他下了鑰過去幹什麼,連傻子都猜得出來,想來還是賊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脣方道,“奴才說過不上齎牌,主子別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過是去和你說說話兒,你當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