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的一日所見與所想
人們越來越發現,農民們都有着特殊的溫順善良的品質,是我們這些城裡人不具備的。他們是稻草人,搖擺於東風與西風,呼吸着鄉村教堂的鐘聲。他們的腳踩着泥土,純淨得如同蚯蚓。他們歌唱着稻田與飛鳥,從未認識到社會的本質和生活的欺詐,更不會懷疑,因爲一切在他們眼中都是真實的。他們像是綿羊,被政治和一切虛無放牧,他們眼前只有青草,直到被送去屠宰。綿羊的善,是因爲一無所有,也就是隻有這點父輩留下的地和房,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還有從孃胎帶出來又帶回墳墓裡的純良。
如今的風谷村就是這樣的村莊,孤零零地坐落在吉爾尼斯半島的最南端,據說隔海相望的就是卡茲莫丹,另一片大陸。過去,城裡的人們可能會在海產品上,魚罐頭上,或者茶葉罐上看到這個名字,這是她曾經代表的。現在的風谷村,和災難發生前的她並無二致,只是白天少了教堂裡的唱詩,晚上少了踏過鵝卵石路的點燈人。凋零的玫瑰仍安靜地躺在陶土瓶裡,打翻的先祖畫像仍在陰影中凝視着天花板,百年前的墓誌銘仍只有R.I.P三個字。到了夜裡,海風依舊會吹滅太陽,關起門窗,把一切記憶都鎖回記憶裡。我終於回到故土,這裡並沒有太多的不同。
自從好心的本尼迪克特·韋斯利船長帶領和他一樣急於歸鄉的人們一起登上四艘小型雙桅船,隨着夕陽的最後閃爍消失在魯瑟蘭村的海平線後,再也沒有消息順着從吉爾尼斯半島吹來的海風回到泰達希爾,我們現在的避難所。那棵巨大的世界之樹是暗夜精靈的家,不是我們的,但部分不幸的人們把朋友的慷慨當成了他們自己的所得,當成了自己的家。我相信善於想象的吉爾尼斯人會輕易相信那些就產生於他們互相之間的流言,就像我們民族一直以來的一樣,傳聞永遠比風聲快,也就是我們很快死在了家鄉。但我們沒有。我知道有人會幸災樂禍地指責韋斯利的冒失行動,也有人會在大洋的那一頭祈禱我們安息,我知道,其實這都無非是詛咒而已。好心韋斯利船長帶我們回了家,但代價不只是他一個人的生命而已,還有幾乎整個安伯米爾號的船員,他正是她的船長。上岸安頓好傷員和死者後,失去了首領,人們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分歧。有些人留在了我們登陸的龍骨港,有些人去了城裡和燼石村,我和一些人來到了風谷村。我是城裡人,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因爲城裡的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一樣,承載的不僅是滲了淚水的記憶,更有深夜中無底的難眠之夢。除了黯然感傷外毫無意義。我只想再看看風谷村的那座小教堂。那裡是我認識弗朗西斯·瓊斯兄弟的地方,他是我見過最正直溫良的人。他十分年輕,禮帽和道袍總是一塵不染,喜歡喝紅茶,信仰良心多於聖光,他在拜狼教[1]屠殺風谷村前將聖光最後的希望之光灑向了每個人心裡。災難發生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可能他還活着,可能已經死了,可能正在生死邊緣掙扎。聖光拯救他。
命運帶走了一切,一切也都化爲了不可爭辯的歷史。我們不能像曾經那樣試圖主觀改造事實,去再立一道高牆[2]將一切擋去,直到它最後不堪真相的重負,將殘酷的災難瞬間砸向每一名吉爾尼斯人的眼裡,耳裡,心裡。但是,哦,感謝聖光,即使我被惡獸咬斷了手指,不再能像以前當記者時那樣隨心所欲地潑灑文墨,但我被賜予了一條新的臂膀。維羅妮卡,是我的手也是我的心,是黑暗中飄來的馨香,是荒野中降下的嗎哪。她陪我走過了西渡無盡之海的無盡之旅,也陪我度過了向東駛往太陽的回鄉,也是她的手在我的口述下替我寫下這些文字。她正安睡在我肩頭,我握她在懷裡。她柔軟的身軀使我快樂,她在夢中的表情安慰着我,她靜靜的嘴脣半閉着,露出一口玉齒,她在告訴我,什麼壞事都不會再發生了。我看着失去食指和中指以及半截無名指的右手,想着如果以它們爲代價能永遠得到維羅妮卡也值了。我笑了,小心地吻向她的臉頰。
門板安全地虛掩着。不會有被債主派來的人敲門,不會有反叛軍衝進來躲藏,更不會有皇家衛兵衝進來查房,他們永遠屬於歷史了,只有早晨清澈雨珠的拍打,就像是昨晚凝結的星空淅瀝淋落。雷聲漸行漸遠,托裡姆[3]正小聲呼號以免吵醒衆神賜於我的禮物。我輕輕地將嘴脣移開,然而她似乎醒了,可能是我的絡腮鬍刮到了她。她囁嚅了兩個音節,輕輕地做了一個漫長的深呼吸,本能地用鼻子往我的脖子裡鑽了鑽,才終於在我的注視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我支着下巴,觀察她的眼瞼和睫毛,直到看到她完整的黃色的瞳孔,她認真的注視着我。
“早上好,斷指提爾[4]。”她露出一個我每日品嚐的笑容,整齊的牙齒彌補了乾枯嘴脣的缺陷。我們剛剛擺脫脫水的糾纏。
“早上好,弗雷亞[5]。”我吻了她。
清晨與小雨激起了我們的情趣,加上剛剛告別夢境的朦朧感,我們在這張可憐的單人彈簧牀上親熱了一小會。空氣是冷的,我摸到維羅妮卡身上稍微有些雞皮疙瘩,但我們之間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我們都很瞭解彼此的身體。現在是秋季,晚上我們只能互相纏繞在一起,裹緊那根本不頂用的皮斗篷才能勉強抵禦冷風,淺淺入睡。我從維羅妮卡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事實上它啓發了我。她頭髮的紅褐色,肩膀,手臂,**,腰部,臀部和腿腳,都實現了一種難以言表的驚人協調,無需修飾,無需多舌解釋,這就是大自然的傑作,我可以凝視着她一晚上。真正的美不在於有多麼華麗,而是無處不在。它就在那,當你看見了它,她就在那。令我愧對維羅妮卡的是,我瘦弱又有殘肢,在艱難條件下散發的男人體味也總是不能避免。我做了什麼留住了她?肯定不是我那難看的無名指。我們認識有整整十年了,從她十六歲時我就已然在她的記憶當中。她一直對我的感情止於最親密的朋友和最平等的兄長。我們都變了很多,但我懷疑災難和監獄把我改變成了她喜歡的那種。患難見真情?現在看來這是我最接近的揣測,但也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爲我不是女人。她聲稱在紀堯姆的婚禮前仍是貞潔的,婚禮無限延期後我想也應該是。我相信她。即使她曾經有過所謂的“不貞”經歷,或曾是紀堯姆的未婚妻,我也不會在意這種事,她此時此刻愛我就夠了:她可以陪我一整天,她可以伏在我的肩頭入睡,她可以爲我寫下任何我想到的東西,我還有什麼奢求的呢?即使她說的是謊言,我也不會介意,畢竟我們一直以來生活在流言中,就像以爲那數次謀殺案是反叛軍所爲,而事實上是拜狼教。父親說,這種滿城流言的情況自吉爾尼斯城重建以來就有了,所知即所聞,所聞即所見。在這流言之雨中,萬分確鑿的事實是,我愛維羅妮卡,我會讓她成爲妻子,在這個被穿堂風常駐的風谷村,是的。
這個點該吃早餐了,我們要去重新開業的小酒館。重新開業的意思是趕走爬蟲和蜘蛛網。由於風谷村常年吹海風,空氣潮溼,因此這裡的村民每天都要換靴子,否則就要得腳氣,所以我們是不缺靴子的。維羅妮卡穿了一件皮質連衣裙,這是暗夜精靈的手藝,輕盈得如同沒有重量。它的下襬垂到膝蓋,沒有袖子,大腿側面從腰下就沒有布料遮擋,顯然是適合那羣在樹間穿梭的長耳朵女人,而在風谷村則顯得太單薄了,對我來說則有些可笑。我還是穿着兩年前從斯通瓦爾德監獄放出來的那身,襯衫和褲子仍是囚服,就外套從一具可憐的屍體上扒下來的,我想他不會怪罪我,畢竟我比他更用得着這些。我曾在泰達希爾換過衣服,但上船的時候我又穿回了這身。我右手摟住她的腰,她摟着我的脖子,然後左臂套過一件寬大衣的左袖,維羅妮卡的右臂套過右袖。她從牀上拿起當做被子的皮斗篷披在我們頭上,露出只有半截牀單的牀,彈簧吵鬧地顫抖着。我們走出門板,挾着清晨的小雨,走向霧濛濛的街道。鵝卵石光滑又潔淨,雨聲是今天早晨慷慨的獻歌。不用幾分鐘,就看到酒館外燈籠的微光了。我問她冷不冷,她說不。
酒館沒有門。我們來到一張小桌前,我把對面的椅子拉到這邊,我們並排坐下。風總是很大,他們永遠是莽撞的客人,會吹翻人們的盤子和叉子。“今天有什麼,莫里斯?”維羅妮卡問。“卡特最近找到了一大袋子煤,想要拿去燒的時候才發現是變質的咖啡,所以。”莫里斯聳了下肩。他把用來盛雨水的鋁桶拿回來,往裡面挖了一大塊黑傢伙煮開。沒有牛奶——當然沒有——也沒有糖,所以是黑咖啡。我盯着維羅妮卡的膝蓋發呆,過了沒多久,那罐子“鏘”地一聲放到我鼻子前,黑乎乎的液體在裡面活潑地蕩着,熱氣騰騰。我一直討厭喝那種垃圾,以前我住在紀堯姆的店裡也從未嘗過他的黑咖啡,留在舌上的煎熬竟然被稱作香醇。他在擁護者街74號開了一家廉價咖啡廳,並收藏了近三十年來來自五家出版社的報紙,幾乎每一天都有,自稱報紙學家。我還記得他油膩的棕色長髮,馬臉上又高又短的鼻子和老鼠般的門牙。我想念他,天天想,夜夜想。我見到報紙或咖啡時,回溯的追憶就對我當頭一棒,他突然翹着腿坐在那張安樂椅上,指間夾着香菸,坐在街邊悠閒的觀望,向對他問好的人們露出始終如一的奸笑。我又想起了他和維羅妮卡那次失敗而無限延期的婚禮,之後每當問起他都會回答:“是的,要結。”這一次又一次地推脫和肯定讓維羅妮卡焦慮地發瘋,她哭過喊過,而紀堯姆仍保持他獨有的奸笑。凡是認識他的人不能不愛他,因爲即使像我這樣不能忍受黑咖啡的人也發現,紀堯姆就如他賣的咖啡一樣,越品越有味道,即使有時會讓你反胃。我曾和其他失去家園的人們一同在船舷落淚,爲了紀堯姆,爲了我們失去的年華,爲了他失敗的婚禮。哭聲迴盪在甲板上下,眼淚落入無盡之海雖然只是渺渺,但大海爲此變鹹。然而此時此刻,我沒有理由因此傷神,因爲陪伴我度過最痛苦難關的人就緊挨在我身旁。早已遠浮華生活的她,濃郁的香水味已被洗滌地蕩然無存,而在這樣處處是黴味的天堂,她散發着只有孤獨者才能聞到的梔子花的馨香。維羅妮卡先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後把罐子遞給我。
[1] 拜狼教:血牙狼人的前身,將人類轉化爲狼人的邪教
[2] 這裡指的是格雷邁恩之牆,國曆1207年開始興建,1220年封閉,半島與外界包括銀鬆森林的領土完全隔絕,實行閉關鎖國
[3] 托裡姆:奧杜爾神話中的泰坦守護者之一,是雷神
[4] 提爾:奧杜爾神話中的泰坦守護者之一,是獨臂戰神
[5] 弗雷亞:奧杜爾神話中的泰坦守護者之一,是生命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