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莫斐在溼漉漉的街道上琢磨着怎樣去舊城區的外運河街,沙粒般的灰塵在靴子底部作響。馬車自然是坐不起的,而走路又太遠。他不自覺間走到了聖布蕾妮街,也就是他和芮內下榻的那條街,他聽到了水聲。這聲音在他的腦中迴響出了激動人心的回憶,他幾乎跳了起來,然後往水聲的來源跑去。這並不容易,因爲有公告員在喊關於國王決定在世紀之交爲人民發放福利的消息,還有人在吵架,房間施工的聲音和交通的聲音混在一起,讓眼睛比耳朵更有用。莫斐以聖光黎明大教堂作爲參照物,最後跑到了運河旁。這裡的水比大教堂的髒,上面飄着難以名狀的垃圾,一頂只剩下一半的帽子漂到他腳邊。莫斐並不指望一次在陽光和清風下的風塢灣的愜意划行,他只是剛剛找到了去韋斯利先生家的方法。他沿着河邊的街走,直到見到一艘獨木舟,和主人講了價錢,租金是三十紅毛,押金是十白毛。
真是奇異,莫斐輕鬆地用船槳推開灰色的液體,這個漁夫的兒子這時卻並不愉快。他唱起船歌,但在運河上除了歌聲外是黑色的死寂,這讓他更加不快,就不唱了。他面對着聖光黎明大教堂,船體向他的身後滑動着,水質越來越差,氣味越來越濃重。無論是生活用水還是工業廢水都排到孕育王國的佩索斯河中,一路上水上漂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其中讓他戰慄的是一個看起來像是洋娃娃的物體,他不知道那是個死嬰還是個玩具。
他又來到了那條狹窄的街道,淒涼之意再次從軍事區滲過了運河。敲開了門,託比已經認識他了,就引他進來。韋斯利夫人熱情的接待了莫斐,但不見韋斯利先生。“先生正在讀一些重要的信件,”夫人說,“但我確信他是不會忘記下午茶的。”
當莫斐漸漸對韋斯利夫人的喋喋不休感到厭倦時,書房傳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高弗雷!你這條老狗!”
這聲音無疑是屬於韋斯利先生的,莫斐詢問地望着韋斯利夫人。她只是聳了聳肩,用口型回答說:“重要的信件。”
“高弗雷!貪得無厭的魔鬼!快從你的狗窩裡爬出來……哦,抱歉,是狼宮!啊,就因爲你住在裡面,國王的榮譽被搞得蕩然無存了!”
“棉花是什麼東西?是植物!植物需要陽光和土壤,也就是需要鄉村的種植園,棉花廠難道是生產棉花的嗎?可笑!荒謬!愚蠢!”
“如果內閣知道你的金庫裡有多少錢……但我想,哪怕整個內閣都是你的人手,他們也會爲你所貪污的數字戰慄吧!”
“很好,邀請我做榮譽議員,太好了,他們沒有忘記在“議員”兩個字前加上“榮譽”,也就是指有榮譽坐在內閣一邊看着你們獨攬大權乾瞪眼!”
門被粗暴地撞開了,韋斯利先生的頭髮汗涔涔,滿臉怒容,襯衫釦子拆開一半,胸毛茂盛地狐假虎威,從裡面爬出來。他趔趄地走到客廳,倒了杯茶喝,這時才發現目瞪口呆的莫斐,他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
“你看到,財富能折磨人,你有的越多,你就越痛苦。”韋斯利先生平靜地說,一屁股坐到沙發裡,發出了老年人吃力的那種聲音,“但當你一無所有,你所受的痛苦將會超越財富所帶給你的。人們覬覦其他人的財富,就是爲了讓自己少受苦,但有些人以別人的苦爲樂。所以,財富不值一提,金錢確實是糞土,因爲只有權力是真實的。記住,我親愛的孩子,在權杖和金子,甚至是金山面前,你也要選擇那根被腐敗蛀透了的破棍子,它不會讓你幸福,但會讓你遠離痛苦。”
“您在生氣,我知道。”莫斐說,“這不是您的真實想法。”
“哈哈,我當然在說我的真實想法,我說過我經常撒謊,但對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是沒必要的。”韋斯利先生說。
“發生了什麼?”莫斐問。
韋斯利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頭仰到身後去,沉默了十秒鐘。
“還能發生什麼呢?國王住在他山中的宮殿高枕無憂,高弗雷公爵和內閣住在狼宮,吉爾尼斯城被這幾個暴發戶支配,一切都要滿足他們的利益……”
“請您勞駕住嘴,我親愛的子爵先生!你當然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是你的家,可別忘了是你答應的下午茶,而客人現在已經來了。”夫人叫道。
“沒有,我其實願意瞭解。”莫斐承認道,他對這些消息更感興趣了。
“你什麼也不懂,孩子。”韋斯利夫人說。
韋斯利先生坐起了身,疲憊的眼睛看了看莫斐,抓起沙發靠墊後面的一頂皺皺巴巴地帽子放到他頭上說:“戴上這個更像回事,否則讓人笑話。一直光着頭像個……像個……像個鄉巴佬。”
“可我本來就是鄉巴佬。”莫斐說。
“啊哈!那你更需要戴這個了。”韋斯利先生說,“你不戴這個,沒人不敢**的隊,也沒人樂意叫你“先生”。”
莫斐戴正了帽子。這似乎不是他心目中的下午茶,他本以爲韋斯利先生會用這個機會再向他提供更多智慧的建議。這個品質對於年輕人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對於善於說教的長輩來說更是彌足珍貴,殊不知韋斯利先生已經向他提了足夠多的建議,那就是吉爾尼斯城的風氣,這和風谷村的空氣大相徑庭,畢竟不是一片雲,一片星空之下的視界,盡使是在同一個半島上。
幾乎在門開的同時,韋斯利先生頭也沒回地說:“啊,是你,你回來了。”
“父親。”門口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孩,細膩的皮膚和柔軟的頭髮都說明從小養尊處優。但他兩眼放光,咬着牙齒,衣着幹練,腰間還有一把劍,無疑展現出他豪放不羈的性格。他大概不到二十歲,個子不高,卻踩着很高幫的靴子,披風拖到了地面上。他全身都是泥,手裡攥了一頂皺巴巴的三角帽,看起來雨天沒給他帶來什麼好運氣。
“你已經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如果不是回來要錢,你就算是被內閣派來行刺我都會歡迎你的,本尼迪克特。”韋斯利先生說。
本尼迪克特·韋斯利鞋都沒脫,直接衝進屋子裡上了樓,斗篷上和靴子上的黑水留在了一塊很大的地毯上,託比看起來非常生氣,從中可以看出本尼迪克特和家裡疏遠太久,以至於幾乎不再是託比的主人之一了。
“我一定要看看他出了什麼事。”韋斯利夫人尖叫道,也跟着她的兒子上了樓。
“我兒子是個好小夥,雖然他尚武得不行,但他會用暴力維護自己的權益,不像我,看起來雖然富有,但只是刀殂下的魚肉而已,真正擁有權力的人正在瓜分我哩。”韋斯利先生悄悄地告訴莫斐,“永遠不要告訴本尼迪克特我其實支持他決鬥,否則夫人會帶着她法律上所有這個家庭的一切財產離開我的。”
一連串又慌又響腳步聲。韋斯利夫人在二樓竭嘶底裡地喊:“攔住他,託比,攔住他!”本尼迪克特下樓時已經換了襯衫和褲子並戴上了帽子,靴子斗篷仍在淌水,除了他腰間手裡又多了一把劍。
“喔,美好的聖光!”本尼迪克特注意到了客廳正進行中的下午茶,讚賞地看了看莫斐的塊頭和肌肉,這兩個年輕人的體型確實有相當大的反差,而真正的差別在於內心的沉穩與狂躁,“壯士何人?”
“塞巴斯蒂安·莫斐,幸會。”莫斐時髦地用手碰了一下帽檐,這是他在街上看到紳士們互相致意學會的,本尼迪克特則更時髦地隨意行了個致意禮。
“他是一個正直的年輕人,本,他擁有很多可貴的品質……”
“啊,和我想的一樣。”本尼迪克特似乎在思索什麼。
“認識您我很愉快。”莫斐死板地說。
“我當然會很愉快,既然您是一位正直的人,那麼您一定願意幫我一個忙。”
“樂意效勞。”
本尼迪克特擺了擺頭示意他跟着他走,莫斐站了起來。韋斯利夫人這時下了樓,看到莫斐準備跟着本尼迪克特出去,不由得聽天由命,嘆息起來。
出了門,莫斐跟着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小夥子走了一條街才問:“你這是要去做什麼?”本尼迪克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莫斐,他白淨的臉上有些雀斑,這讓他更加英俊:“我父親說你是個正直的年輕人,你不是我父親的人吧?我是說,你不替他幹活對吧?”
“當然不,只是老鄉而已。”
“好極了,拿好這個。”本尼迪克特甩了個東西到莫斐手裡,然後扭頭就繼續走。
莫斐拿起來一看,尚未抽出卻寒風凜凜:是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