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芮內對那些硬邦邦還掉渣的麪包毫無胃口,一個人靜靜地在禮拜堂和宿舍之間的天井踱步,看雨。雨水積蓄滿了天井,漫到臺階,形成一個正方形的湖。芮內驚訝地發現上面漂來一艘小紙船,她環顧四周,發現走廊的盡頭有兩三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本經書攤開放在地上。她意識到了什麼,試圖撈起了小船,並發現上面有字。那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說着話,一看到芮內拿着她們撕書疊得船走來就嚇得不出聲了,驚恐地看着她。芮內認爲這樣做是對聖光極大的褻瀆,應該受到懲罰,但不確定院長如此嚴厲,會帶給她們什麼,於是站住了,猶豫不決。
伊莎貝爾嬤嬤就是這時來到了天井,一手攥着她偷偷從餐桌上帶下來的一塊麪包,留着下午吃。她看到芮內正和那幾個小女孩在一起,便走過去。幾個小褻瀆者看到嬤嬤來了驚得尖叫起來:“是她,是她!”
“誰?”伊莎貝爾嬤嬤莫名其妙地問。
其中一個女孩指着芮內手裡的紙船:“是她撕的書。”芮內聽來,這個謊撒得無恥之極,從那個稚嫩的聲音中聽出的更多不是恐懼,而是深深地罪惡。她立刻對這幾個女孩失去了所有寬容。
“對,就是她。”
“我看到她在撕書,就湊過去,但她不聽。”
面對伊莎貝爾嬤嬤狂怒的審視,芮內鎮定地撿起經書,翻到被撕壞的那一頁展示給她看,然後翻到扉頁,上面赫然寫着:葛絡瑞婭·霍夫曼。那個首先污衊罪名的女孩趔趄地後退了,卻更加大聲地喊,聲音彷彿爲了更像有理而故意升高:“她偷了我的書,還撕我的書,多麼卑鄙!”所謂欺騙最高的境界也就是自欺欺人,意思是通過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是這麼回事,使得其他人也相信謊言。葛絡瑞婭被自己的謊話所激怒,彷彿芮內真的同時是一個竊賊和一個褻瀆者。這種事超越了芮內的理解範圍,更是荒謬到了無法發怒的程度,所以反而表現得相當沉穩坦然。
“我們的書,你爲什麼要在我們的書上寫自己的名字?”芮內質問道,這讓竊書的證據顯露無疑,“如果你想說這是我替你寫上去的,我會告訴你我今天上午剛來到這裡,誰也不認識,如果你希望對質,我們可以拿着這本書去找院長對質。”
三個女孩哭了起來,伊莎貝爾嬤嬤氣得發抖,接過芮內遞給她的書。在禮拜堂的祭臺前進行了一個簡易但不失嚴酷的審判,判決結果三個人關禁閉一個月,另外包括打掃衛生,戴枷懺悔,以及點燈與吹燈。她們哭到哽咽,再從哽咽哭到嗚嗚嚶嚶。芮內打過道路過時看到她們三個被希爾達嬤嬤和院長押着去了地牢,在黑暗前歇斯底里地尖叫,互相推搡地誰也不敢接近那敞開的鐵門,裡面盡是未知的黑暗。
“你們應該知道褻瀆的代價,女士們,作爲聖光虔誠的教徒,必須對自己的行爲有些意識。”院長說。
“開除我們吧!開除我們吧!不要送我們去地牢!”女孩們哭鬧道。
“裡面沒有龍,沒有蛇,甚至連耗子都沒有,只有乾淨的乾草和足夠你們讀懺悔書的燭光。如果開除了你們,你們纔是到了真正的地獄,因爲你們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你們的罪行,永遠無法被赦免。”
“開除我們吧!仁慈的聖光啊!求求您了!”
“仁慈的聖光會在悔過時與你們同在。”
地牢一定很深,因爲哭聲隨着樓梯的下降最後慢慢消失了,但它一定沒有停止。芮內被剛纔那一幕驚呆了。地牢,這種對待殺人犯的懲罰措施竟在修道院裡有!地牢的入口是多麼駭人,陰森森的狹窄的樓梯……她們要在裡面呆三十個日夜,只是因爲用書裡的一張紙做了一隻小船,在這個雨天尋個樂子!不,罪名如此,但她們並不爲這而受罰,芮內心想,爲她們說謊,爲她們誣告一個清白的姊妹,如此駭人的罪行,是的確應該受到懲罰的,可是……
“……還是重了點,我覺得。”院長和希爾達嬤嬤從樓梯上來了,看來她們已經鎖上了葛絡瑞婭和她的朋友們。
“一點也不,院長大人,一個月對於她們來說太短了,再短就構不成一次懲罰了,她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早該受教訓。”希爾達嬤嬤的聲音和她手中鎖上牢門的鑰匙一起搖晃着。
這一天由葛絡瑞婭吹燈,負責吹滅整個修道院除了宿舍外所有的蠟燭,令人恐懼的雕像藏在陰影后,它們的影子隨着燭光搖曳着。那是葛絡瑞婭孤獨的身影,就像是一個孤魂。她因恐懼和不安顫抖着,隨時左顧右盼,在意每一個轉角和光線明暗變化,只是爲了嚇唬自己,加深整個黑暗的無情。這個可憐的姑娘今天已經承受了太多,她甚至想索性直接睡去,但這樣的黑暗中她難以自得地入睡,她太怕黑,又想起有兩個朋友還在地牢裡等她回來。
啊!那是什麼!白色的輪廓,憑空地出現,攜着一星鬼火,無聲地飄蕩!那是幽靈,它在慢慢接近她!葛絡瑞婭想呼救,但什麼也喊不出來,她要摔倒,但全身以化爲石頭,和藏在她身後猙獰的雕像一樣。更近一步,更近一步!這勝過千萬個噩夢,因爲它比現實更加真實,更加殘酷。
“是我。”芮內說。
葛絡瑞婭仔細看,是芮內拿了燭臺,從她已吹滅蠟燭的走廊中走來,平靜的步伐和明亮的燭臺照亮着那片無盡的黑洞。芮內接近她的時候,她不由得撲向芮內的懷裡,哼哼唧唧地顫抖着。
“你真可憐!讓我跟你一起走吧,葛絡瑞婭,只要你不要告發我起夜。”芮內撫着她的背,輕輕地安慰。
“以聖光的名義!”葛絡瑞婭囁嚅道。誰會在此刻質疑褻瀆者的虔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