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內剛要轉頭,修道院的門就關上了,希爾達嬤嬤熟練地鎖上了門。她轉回頭來,把莫斐拋在身後,隨院長走進昏暗點着蠟燭的走廊,看不到盡頭。街上的喧囂和陽光在下一分鐘毫無曾經存在過的跡象。院長是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直直的黑髮梳到腰際,戴了一個像是髮卡的頭巾。希爾達嬤嬤則是一個六十出頭的老人,她的駝背似乎適合做這些和鎖孔打交道的工作。她們在微笑迎接芮內後一直板着臉,面無表情。
“這裡好暗。”芮內說,但沒有得到解釋,連回聲都沒有。
默默地在黑暗的走廊裡走了三分鐘,只有希爾達嬤嬤一長串鑰匙叮噹響的聲音。院長讓開路讓希爾達嬤嬤開盡頭的門,芮內在她把鑰匙舉到鎖孔的時候纔看到門。
“這些蠟燭難道不熄嗎?”芮內問道。
“會熄的,親愛的。”院長回答。
陽光重新在世界上出現,她們到了一個庭院。修道院的中央栽着一棵巨大的古樹,圍繞它的是一個苗圃,一半是蔬菜一半是白色的百合。院長沒有停步,繼續往裡走,轉了兩個牆角,繞了幾個門欄,終於來到修道院真正的入口,那些長走廊存在的目的只是爲了與世隔離。芮內沒在修道院裡看到窗戶。
院長轉過來對芮內說:“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請不要有任何拘束,因爲所有的姊妹在這裡都共用着所有物品。這是我們的苗圃,裡面是我們的禮拜堂,你住在我們的臥榻,穿着我們的長袍,住在我們的修道院。”說完她綻放出了慈愛到芮內出乎意料的笑容,“我們很多新生來的時候都穿得花枝招展,來到這裡還嬌氣,甚至有耍脾氣的。”院長滿意地看了看芮內粗糙的長裙,也注意到了有些磨損的裙襬。芮內忍住笑,一部分是嘲笑那些大家小姐的傲嬌,一方面是嘲笑院長的死板。她本是大家閨秀,一直穿紅戴綠,在巴法羅神甫學習時她也穿着精緻的綢緞長裙,直到啓程去修道院。她對樸素的長袍沒有偏見,反而覺得是另一種時興,樂意嘗試。
“現在,把你的包裹交給希爾達嬤嬤,她會爲你保管的。”院長說。
“放到哪裡去?”芮內問。
“保管起來。在這裡,你不會用的着那些的,這裡什麼也不缺。”
“可是,院長,我的書在裡面。”
“黎明姊妹會的書庫裡應有盡有。”
“還有我的牀單。”
“我們有乾淨舒適的牀鋪。”
“還有……我的裙子。”芮內猶豫了一下。
“裙子?”院長笑眯眯的眼睛突然像死魚那樣瞪大,“什麼裙子?”
“就是裙子。下週六我需要穿上它。”
“去見那個小夥子是嗎?”
“去見我弟弟,我們約好的。”
“下週六你不能出去,孩子,在修道院裡的學生不能擅自離開。”院長鄭重地說。
芮內吃驚地張大嘴巴:“爲什麼?”
“你是巴法羅神甫的得意門生,是嗎?他在信裡是這麼對我說的,也許這點清規戒律對於你來說是很容易遵守的。”
“可我和他約好了啊,我不能不去……他會非常失望的,我不希望這樣。”
院長審視着芮內漂亮的臉蛋,意圖深不可測。希爾達嬤嬤也抱着芮內的包裹,爲虎作倀地盯着她。
芮內趁着沉默,試圖得到機會:“還有錢,我的錢袋在裡面。”
說完院長和希爾達嬤嬤閃電般的對視了一下,後者迅速打開包裹翻找起來,嚇得芮內尖叫了一聲。
“你這是……您這是幹什麼?”芮內試圖把包裹搶回來。
“修道院規定,金錢不能入內,否則就要捐獻給教會。金幣這種罪惡的本源只能通過幫助聖光的信徒被淨化。你難道沒有提前看須知嗎?”院長說,接過希爾達嬤嬤遞來的錢袋。
芮內想哭,但新生們練習彌撒的歌聲剛剛在裡面的禮拜堂響起,優雅動人的音樂猶如聖光本身,安撫了她的心,她反而哭不出來,只是咬着嘴脣。
“這是搶劫。”她咕噥一聲,並把自己心裡最深處的仇恨心思暴露出來而驚懼萬分。這不僅僅是對兩位值得尊敬的修女的冒犯,更是在聖地,是對聖光的質疑。她爲自己衝動的罪責驚恐不已,等待着被斥責,並決心要爲這句話懺悔。好在兩位嬤嬤正在交頭接耳地低聲交談,沒有注意到她說的話。院長點了點頭,希爾達嬤嬤笨拙地抱着那包針織繡花的裙子走進禮拜堂,口沒有繫上,一頂上面有兩根黃色羽毛的帽子掉了出來,芮內趕緊撿起,攥在手裡,就像一個把棒棒糖藏在身後的小女孩,不願交給父母。
我們很難揣測院長當時的心情。她一隻手搭到芮內肩上,嘆了口氣,溫柔地說:“帽子你拿着吧,親愛的。”她輕輕推着芮內沿着苗圃四周的走廊走,除了歌聲萬籟俱寂,街市的喧囂無法攻破這座堡壘。
芮內終於流下了第一滴眼淚。她曾被幽禁過很多年,但濤聲村外的天是那麼藍,白雲是那麼柔軟,在山腳下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歐石南,風吹起來,裙襬飄揚,整個山丘都是醉人的紫色。她有時可以到山上採摘野花野草,帶回家,三天裡不停地向聖光祈禱不要讓它們枯萎。她有很多幹野花,仍然插在花瓶裡的幹野花。即使在皮埃爾冤案後,風谷村的漁夫和海鷗的歌比任何事物都更讓人心神寧靜。在吉爾尼斯城的黑雲下,苗圃中盛開的百合慘白,紋絲不動,毫無意義。她在鳥語花香中閱讀讚美詩,纔是對陽光的詮釋,現在難以想象在這樣的囚禁中可以領悟什麼樣的智慧。巴法羅神甫只說過修道院裡的規定非常嚴格,但並沒有提到自由。修士們是可以自由出入修道院的,神甫提到過,因此芮內也想當然地不考慮女修院的問題。唉!她以後就要和莫斐永別啦!他會在一週後寂寞焦急地在聖皮特街的咖啡館白白等上一天,並會擔心她發生了什麼。莫斐是個這樣友好體貼的朋友,這樣值得信任,這樣前所未有,怎麼可以讓他失望呢?
“別哭了,孩子,下週六你可以出去,但僅此一次。”院長面不改色地說,芮內這時正哭得更傷心,“你是個好孩子,我保證。那些沒禮貌的小姑娘們來到這裡只會發脾氣,我們一般會把她們請走,這裡不是她們該呆的地方,或者懲罰她們,直到她們心裡對聖光有些尊重。但是你,親愛的,我們不會這麼做。你的虔誠和遭遇都是你來之前我們都熟悉的了,所以不要太傷心,我們寬恕你,接納你。去見你的弟弟吧,但告訴他以後你的家就在這裡了,肉體和靈魂都受到聖光的庇護。”
芮內擦了擦眼睛,道了謝,然後拿着她的帽子去和那些發音不標準的新生們一起練習唱彌撒了。她唱的那麼流暢動人,讓同學們不由自主地降下聲音聽她歌唱。禮拜堂裡充斥着感恩的福音,如此純潔。院長駐足聽着,打消了她的疑慮。她以爲芮內受到了城市化的玷污,這只是對所有年輕姑娘的偏見,因爲大多數的靈魂都被時尚和社會風氣弄髒。她覺得她冤枉芮內了,於是在彌撒練習結束後告訴她修道院之所以定這樣的規定,是爲了在吉爾尼斯城這樣的風雲變幻中,還能一如既往地站在這裡。曾經的教堂區的純淨一去不復返,物慾和虛榮不僅僅是遊客,更在這裡生根發芽,身爲四大城區之一也受到了衝擊。欣慰的是,有安全的高牆和昏暗的燭光,外界污濁的世界不存在。沒有貪婪,沒有政治,沒有暴力也沒有慾望。芮內鞠躬接受了院長的教誨。
一羣頑童人手拿着一個門把手,準備去玩打仗遊戲,在街上奔跑時用鐵器在修道院的厚牆上敲得很響。芮內聽不到他們這種最淺薄的歡樂,他們也絲毫感覺不到芮內這種最微默的孤獨。對於一個囚犯致命的不是連窗戶都沒有的牢房,而是每天都能看到日落的窗洞,正因爲對這一點的相信,黎明姊妹會才能存在至今,我是說三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