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向讀者們道歉,經過大量煩躁且徒勞的搜索後,我不得不放棄,承認大寫T的詛咒的故事已經隨着風谷村的屠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因爲擁有這一寶貴記憶的村民們帶着它在世界上被抹去了。這讓我不由得重新思考記憶的重要性,更讓我珍視我所記錄的故事。記憶是獨一無二的,而歷史則相反,是人們不斷重複的慾望和其導致的錯誤,還有錯誤所引起的後果,亡羊補牢或是惡性循環。正因爲如此,歷史才變得有意義,值得研究。史實才算是研究對象,因此才被相對客觀公正地保存。像是大寫T的詛咒,只是一個如今不再是的村子的一個小流言,誰會費神關心呢?記憶就這樣消逝了,像肉體的生命一樣,我們爲肉體的死去感到悲傷,也爲記憶的隨風飄散而遺憾,殊不知,記憶可成永恆,當屍體在遺忘中腐朽。而記憶和流言,攀附在過往人們的心中,也不知不覺地成爲了歷史的一部分,享有歷史全部的精彩。有了這樣的共識,我們繼續莫斐的故事。
雨下了一夜,到了早上也沒有停,現在還下着毛毛雨,幽靈的吐息和雨霧混在了一起,這時的空氣纔是真正的清新。吉爾尼斯半島的多雨是從他們祖父輩的祖父輩的祖父輩就有了的,這樣陰晴不定的潮溼和烏煙瘴氣的渾濁同時存在,早已被吉爾尼斯城習以爲常。葉片不再滴水了,但鋪路石仍是黑黑的,人們卻早已涌上了街頭。人們攜帶雨傘,但沒人打開,這樣的幾個雨點子就是晴天。
莫斐坐在王后廣場的長椅上,對面坐着一個穿着紅色花格子裙子的女孩。他按着一本《星圖原解》,目光一遍又一遍掃過不代表任何意義的同一行,風吹拂着書頁,彷彿着急翻看下一頁的內容。他擁抱過他的母親,親吻過姐姐菲芘的面頰,也牽過舞會上姑娘的手,更是見過城裡光鮮亮麗的女人們,但沒什麼可以和芮內相提並論。暴風雨中的下午茶,他們度過的時間無異於死寂。從她無暇的嘴脣講述的,不是無中生有的大寫T的詛咒,而是更膽寒的殘酷事實。芮內不曾感受過愛,卻一瞬間學會了愛,儘管立即被世俗的嫉妒所背叛。她的愛情和聲譽被玷污,然而她的靈魂沒有,聖光捍衛着那片淨土,無人可踏入,這是莫斐對自己唯一的慰藉,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絲遺憾。芮內,有他母親的溫柔,菲芘的背影,她的手比所有舞會上的姑娘更加白皙,而最光鮮亮麗的女子也不及她素白長袍的裙角吸引他。沒有什麼女孩可以和她相比,如此美麗,智慧,善良,虔誠。他擡頭望着對面的女孩,她在讀一本印刷拙劣的雜誌,一個有些肥胖的女人塗着濃濃的口紅,她拎着一個小得裝不了任何東西的墨綠色皮毛,不可一世地回瞪莫斐。潔白的牙齒正咧着傻笑。芮內不是什麼世俗的女孩,即使被世俗所卑鄙地唾棄,什麼也不能讓聖光的顏色在她的頭髮上褪去。莫斐深吸一口氣,一株茉莉開在旁邊,他聞到了她頭髮的芳香。一株栽在灰葬上的花,這正如她名字的含義一樣,在灰燼中重生。
莫斐把頭偏開,好像不願讓那個花格子裙女孩和胖女人干擾視線。他坐在這長椅上第十次回憶今天早上的情形。芮內輕快地哼着讚美詩的旋律走到雨中,她拒絕莫斐替她揹包:“我又不是需要照顧的小孩。說起來,我比你還大兩歲,親愛的朋友!”他們一邊問路一邊找路,路人們不耐煩地用食指或大拇指或無名指指黎明姊妹會修院的方位。他們穿過灰石樓房中間的小道,教堂區最引以爲傲的就是最偏僻的小巷都是非常潔淨的,這是吉爾尼斯城中的獨一無二。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芮內的微笑如初,一切也沒有因那個暴風雨的下午改變,除了莫斐眼裡的世界,它一時間變得血腥,無情,野蠻,令人質疑。晚上,他做了關於大寫T的噩夢,他夢到自己的名字變成了SebasTian Murphy,然後上了父親的小船,永遠地離開了風谷村,母親和芮內,一個真正名爲塞巴斯蒂安·莫斐的人取代了他。
他們在修道院前擁抱,時間沒有長到曖昧也沒有短到敷衍。這無法滿足莫斐的不捨之情。他記得那亞麻色秀髮在他臉頰上的柔軟,這是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次。他努力地揮手,想讓走向修道院臺階的芮內對他最後一次回眸一笑。他忍住大聲喊出一聲告別,因爲這在路人的注視下可能會顯得很尷尬。她可愛的手叩響了冰冷的門環,一扇小窗板迅速打開又關上,後面好像是一隻眼睛。她靜靜地等待着十二道鐵鎖全部打開,莫斐心裡知道,打開多少道就意味着要重新鎖上多少道。兩名穿着黑色長袍的修女站在門後面,他可以看到裡面是與門同寬的狹窄走廊,黑暗中點了兩排蠟燭。她們慈愛地微笑着歡迎芮內,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到芮內肩膀和背上引領她進入聖地,同時關上那又黑又重的大鐵門。其中一個修女看到了注視芮內背影的莫斐,笑容立刻變得和房檐下的雕像一樣冷酷。她看起來好像是問了芮內一個問題,莫斐看到芮內正要轉身,鐵門就哐得一聲關上了,接着是無盡的十二道鎖聲。這樣的事他已經在離開家時經歷過一次。沒有關係,他們告別時已經擁抱過了。無論有沒有那十二道鐵鎖,就像芮內親自說的那樣,下週六再見。沒錯,無論如何,他們會在下週六再見。莫斐向鐵門最後揮了揮手,轉身原路返回。
他在王后廣場的長椅上坐下,拿出《星圖原解》來準備明天的考試。他翻到書籤的那頁後,腦中就在不停地重複今早所發生的一切。噴泉旁,一個母親抱着她的孩子餵奶,一個脖子上掛了一個上弦八音盒,曲調扭曲詭異,令人懷疑。這時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愛上了她。
芮內是天使,她不屬於任何塵世的空氣。任何一個平凡的男人都會因爲自己的生命中有了她而感到幸福,皮埃爾和莫斐他自己。當一團粘土愛上一個天使,他纔會成爲男人。而如果一個天使要愛上粘土:
我曾愛過that I have loved
卻不該這樣做not as I should
我是粘土做成的生命a creature made of clay
當天使向他投去愛意when the angle woos the clay
她將失去她的翅膀he’ll lose his wings
在破曉的黎明at the dawn of day
他是多麼想讓芮內在他懷裡多停留哪怕一秒啊!但這之間隔着天人的永恆距離,遠遠超越這十二道鐵鎖。他掏出他的懷錶,十點出頭。沒什麼值得耽擱的理由了,芮內已經到達目的地,他也有他的任務要做。
從王后廣場到格雷邁恩國立大學只有三條街的距離,所以他步行過去。路上他遇到的男人都戴着不同式樣的大禮帽,西裝革履,女人們穿着花裙子,袖口和領口都附着精美的花邊,她們挽着男人的手臂。想必這些都是貴族了,或者是土豪,直到現在莫斐沒找到看起來和他地位一樣的人。沒錯,莫斐一身上下全是土氣,他沒戴帽子,全身的衣服用的是最單調的布料,沒有任何顏料,也是他母親自己做的,夾克的肘部還打了兩層補丁。最讓他感到尷尬的是,他穿着風谷村特有的大靴,這是一種漁靴的變體,笨重又惹眼,比起那些時髦小巧的鞋來說,真的很難騙自己這是另一種時尚。莫斐有了個念頭,他希望能換一雙鞋,並把這打了補丁的夾克換掉,然而他不會這麼做,因爲錢不是這麼用的。這個城市裡的鄉巴佬似乎並不多,他除去從銀劍村看到的乞丐,就沒看到其他鄉巴佬,甚至那個店員也比他氣派的多,雖然慵懶怠慢,卻衣着禮貌得體。這是自然,讀者記得,莫斐所在的區域是吉爾尼斯成裡最“體面”的地方。他這麼想着,在大哈金森街看到從下水管道里涌出來的糞便驚訝不已。他恐懼地想着這到底一天內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最後逃開了,沒想到是因爲昨天的暴雨。
莫斐能指望看到什麼樣的景象呢?僅僅昨天對大學的一瞥,他的腦中就浮現了一所氣派的大廈,驚懼中也有嚮往。可沒人告訴他阿基巴德國王把國會解散後,把國會大廈的一半改建爲大學,因此他看到的就是吉爾尼斯第二雄偉的建築。大門上的尖刺真的可以刺破胸脯,高得也讓任何闖入者覺得沒有必要,不過這的確看起來像是決鬥發生的地方,門口威嚴地立了兩座青銅的狼,建築的房檐上有破敗的獅鷲木雕。他敬畏地走進去,緊張地對面無表情的兩個衛兵打了打招呼,他們沒理他,他繼續往前走。有穿着黑色校服長袍的學生在捉迷藏。莫斐所見過的所有建築都是由木頭和石料混合的,而國立大學幾乎是完全由灰石料建成,只有房頂上瓦片狀的裝飾是木質的,在大門框上有金質的花紋,一排一排的窗戶後面是清一色的大紅色窗簾。大廈的正門至少有十五碼高,足以邀請雙頭巨人來開會。莫斐站穩腳跟向後仰身子才能看到最高的塔樓,至少有一百碼,上面有一座大鐘,但沒人會敲它,它是靠分針和時針運行的。儘管他早上剛和旅店的鐘對過時間,他還是掏出了懷錶,十點五十三分。不知不覺中,莫斐已經在難以名狀的威嚴下服從於權威。他昨天沒有注意到這座大鐘,因爲在高樓間的街道只能看到街道兩頭,街上的一切細節也都太引他注目。在風谷村,任何一條路上都能看到大海。
注:歌詞選自愛爾蘭詩人帕特里克·卡萬納Patrick Kavanagh的詩《拉格蘭小路On Raglan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