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馬開合。
到十五歲,一直是安皖宣城一個偏遠山溝裡一戶人家的獨子,父母雙全,他們養活的了我,卻供不起我念書。初中輟學,一直幫襯着家裡農活,日子不好,但不壞。
九八年,發洪水,田淹了,村毀了,人也遭了災,獨獨我嘎爸(爸爸)遭了“禍”。他得了大肚子病(血吸蟲病的俗稱),什麼都不懂的村裡人怕傳染,攔着當時哭哭喊喊的嘎媽和我,把他隔離去別地兒。
等水退下來,他的死活沒人知道。
只知道住了十五年的房子,像碰碎的雞蛋,木頭瓦片碎了一地,自己的枕頭、被子,甚至是把柴刀全給沖走了。
無依無靠,無處睡覺,我嘎媽帶着我回到她孃家,裡面沒有血濃於水的溫暖,只有舅舅舅媽如洪水般的奚落冷眼。
熬了三個月,我嘎媽終於經孃家人撮合,改嫁了,討來的彩禮錢全讓姥姥給舅舅蓋新房。而我,一分沒有,平白無故,嘎媽就這樣離我遠去。因爲嫁的男人不願意我認他爹,說是十五了,養的生怕養成一頭白眼狼。
於是十五歲那年,我,無父無母。
那個時候,洪澇把村裡各戶的家、地都給“吞”了。他們自己的家都沒了,誰會有心思顧及我這個無家可歸的?
那個時候,我除了我自己,什麼都沒有了。會的,除了認一筐字,識一地糧,別的什麼都不懂。幸虧天無絕人之路,那會兒撞上黔貴打工回來的倆同鄉,他們要招工。
那個時候,村裡往城市務工,沒人熟人壓根找不到門路。運氣好,他們相中了我,還願意包我車票錢。印象很深,那一次我跪下了,淚流滿面有沒有不清楚,但泣不成聲是鐵定的,因爲出發那天,我的嗓子還沙啞着。
一路上,我以爲他們是好人,做什麼都麻利乖巧,就想和他們交上乾親,結果到了站,竟真的實現了。有一剎那,我感覺,一塊傷心的心田終於澆上高興的淚水。
他們給我辦了一張假的身份證,許我認那個年長剽悍的叫“表舅”,對我一直挺照顧有佳的年青讓我喚他“表哥”。雙手接身份證那一刻,我無比地愛他們,因爲他們給了我一個家,同樣,我無比地恨我嘎媽,因爲她奪了我一個家。
接下來,“表舅”和“表哥”用好幾輛大巴的路程,把我從黔貴火車站帶到了一座礦場裡,給礦長介紹的時候他們謊稱我十八歲,我信任他們,木訥地點頭稱是。礦長看我是標準的農村娃,試了幾下很有力氣,合格留用了,給的工錢不高,兩百,但包吃住。
我滿心歡喜,還沒等領第一個月的工錢,就掰着指頭,盤算着該給“表哥”、“表舅”買點啥。可沒過五天,嗚嗚警笛響着,突然來了一羣警察,他們好十幾人圍追堵截,竟把表哥表舅逮捕了,說他們是什麼“礦洞詐騙謀殺案”的嫌疑人,還將我帶回了警局調查錄口供。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面慈的不一定心真善。就像他們,他們招供說,居然想隔段時間把我殺了,謊稱礦難找礦長討一筆撫卹金。呵呵,我的命挺值錢的,能從廠裡討到一兩萬。
就這樣,我幸運地躲過命劫,留下了性命,可就是那兩百塊包吃住的飯碗丟了,原因是礦場停工整頓,禁止僱童工。
失了業,一個安皖的人在黔貴的土地上,人生地不熟,淪落成一個流浪的小乞丐。所幸扒垃圾堆、偷雞摸狗沒幹多久,又有一家煤礦廠暗地裡重開起來,廣納羣“賢”,招了我“屈才”當背煤童。
發一個竹簍,裡面能裝大約一百斤的煤炭球。訂這些煤球的都在五十里、一百里開外的鄉下村莊,那邊的山裡,家家戶戶都以種煙烤煙發財,所以這煤球隔三差五就要,少不得拖延。
也耽誤不得,因爲煤球堆在一塊會自燃,能燒的竹簍滾燙滾燙像着了火。
一開始跑,煤粉容易吸到嘴裡、鼻子裡,惹得我咳嗽流淚,後來習慣了,也就能頂着灰頭黑臉,不要命地跑。
借這個,我掙了錢,一趟幾十裡山路,一趟五毛錢。
一天下來,我能掙6塊,夠買幾塊麪包,對付着肚子吃完還能剩一兩塊,那時候,我夢想能趁熱吃一碗三四塊的螺螄粉。
可是始終都吃不到,因爲有時候太餓了,可能前些時候攢的也都搭進去了,也就湊不足錢買一被褥,買一衣服,買一褲子,買一鞋子,什麼都買不起,凍也就挨不住。
黔貴的冬天,對於單薄衣服的自己,真冷。
儘管在橋墩下,烤了火,我又找了很多幹秸稈墊着,但冬天一來,還是瑟瑟發抖着被凍醒。可實在沒有棉絮被子,也買不起,更不會做夢想着有人送我,咋辦?
偷。
雖然土地教會了我敦厚,可皮糙肉厚一樣經不住生存的鞭打。
何況,天寒了我,人冷了我,我又何必拿我凍壞的臉貼他們熱屁股呢?偷唄,不偷我會死,他們被偷卻冷不死。
於是,我有了被子,有了棉襖,有了棉褲,還能換着襪子穿。再然後,我十六歲第一次換了一雙新鞋,據說還是大品牌,叫回力。
再到後來,瘦的跟麻桿似的我,黑的跟煤炭似的我,竟然硬生生撐到了十七,而且在深山老林裡,幸運地找到了一座竈君廟——
廟裡的牆塌了一截,其它幾面的牆皮也掉了,露出斑駁的磚塊色。穩坐中央的竈君神像,它上面的屋頂裂了一道長長的縫,陰天時就老往裡飄風灌雨。
但跟橋墩一比,肯定只好不差。
終於,我不用再睡橋墩了。我打算住這兒,花了半天的時間偷了一戶人家一口正煮着菜湯的鍋,撿了一些破爛,鋪了一地的秸稈棉絮,吃睡在這,有了一個家的樣子。
很久很久,以背煤爲生,靠偷竊爲活,偷生,就是爲能苟且地活着。多活一天,就多一天不讓閻王爺派牛頭馬面捆了我下地府,因爲我的罪,註定要走十八層的好幾層。
不清楚是不是應了“壞人活千年”的話,也不清楚是不是竈王爺看我可憐,遲遲阻止閻王爺來收了我,總之讓我活到了遇上我師傅。
打那以後,竈君廟這個家我才別了,從此四海又成了我的家。
之後,等等,我爲什麼會想起這些,我不是在和離三他們三個吃飯嗎?
喝多了酒微醺的馬開合回過神,直起駝着的背,他呆滯的雙眼又閃爍有神。他記起來了,他自己是因爲聽見了久別的“煤”,才陷入了這沉沉的回憶。
“……4月15日,國、家發改委調整了南方、華東、華中、華北4個區域電網的電價,電價總水平平均提高了2.2分。調整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爲了解決電力企業成本增支問題,調動電力企業生產經營的積極性。那2.2分錢究竟能否有效調整煤電雙方的心理平衡呢?有請專家……”
此時,一臺擱在木桌上的16寸彩電,裡面正播着“煤電之爭”的專題報道。
然而,小飯館裡消費的升斗小民對此毫無興趣,他們中的一人實在聽不下去,放下筷子,衝忙活的老闆娘直嚷嚷:“哎,老闆娘!我說你把遙控板又放哪啦!給我換一個頻道,那個……那個《大漢天子》就快播了。”
“先看這個,這個要緊。”旁邊一桌有一箇中年人駁了一句。
“要緊,要緊有啥用!你看了以後,電價就不漲啦?”那人朝中年人瞥了一眼,一把搶過老闆娘遞來的遙控器。他一邊換臺,一邊大大咧咧說,“官府說漲,它就會漲,咱們老百姓能咋辦?就受着唄,難道還能去大門口去苦去鬧求別漲!”
人很多就是這樣,情願活得糊里糊塗,不明不白。他們覺得,就算問清楚了爲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該漲的總該漲,該跌的總該跌,自己茶米油鹽的生活反正一樣過得不好。反倒是因爲知道的太多,那種沒有希望的無力感,只會使生活也變得不舒服。
中年人癟癟嘴說:“那聽聽總沒錯,至少國家漲的合理,多交錢的時候我也舒坦些。”
“沒……沒什麼,來,四哥,我們走一個。”馬開合噙着淚跟李天甲碰了一杯,但那份心底沉痛的話,清醒的他卻不會往氣氛輕快的酒桌上說。
擱下酒杯,啤酒喝入腸胃裡時,眼淚便從眼眶裡奪目而出。他止不住在想,到底那狂飆增漲的煤價裡,掩藏着多少像他這樣童年的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