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蘭州拉麪館,店面面積不大,攏共才五張四人桌跟兩張六人桌,生意火熱時也只能招待三十二人左右。由此,每每到五六點時分,經營這家店的老闆娘恨不得把一堵白牆砸塌,把隔壁店的位子挪來給自己用。
不過現在,店裡除了老闆他們以外再無旁人,而且七張桌面也不再因忙得焦頭爛額而草草收拾,它們已經被勤快的老闆娘擦得乾淨。可就算這樣,楊晴、趙婷依舊黏着離三,放着其它位子不坐,偏偏坐在離三的對面。
戴頭巾、穿長裙的維吾爾族老闆娘拿着刀形圓珠筆跟小本子走到離三這桌,瞧見離三坐在位上,臉上立馬洋溢着笑容,直接衝呆在廚房裡的丈夫報菜道。“牛肉刀削麪,撒點香菜,再多加點面!”
菜剛報上,戴着花帽、腰繫圍裙的維吾爾族師傅聞聲便從窗口裡往外探頭,待視線裡有了離三的模樣,衝他點頭咧嘴,同時破例地把一碗配蓋澆飯的羊肉湯擺在窗口,讓他的瑪依莎(新疆女孩的名字:禾苗)端給離三。
“瑪依莎,瑪依莎!”
坐在一張摺疊桌上寫作業的瑪依莎聽到父親的呼喚,興匆匆地跑到窗口,接着小心翼翼地端到離三那桌的桌面上,嘴上還甜甜地喊了離三一聲“阿卡”(aka,哥哥的意思,維吾爾族對於哥哥的稱呼甚是慎重,除了直系血緣關係,一般是對最親密的異性才用)。
“謝謝瑪依莎。”
離三在接過瑪依莎遞來的湯並不着急喝,而是望向十三四歲的維吾爾族小女孩瑪依莎,笑眯眯地問道:“瑪依莎,作業做完了嗎?”
“沒呢,這周老師佈置的作業好難,我有好多不會。不過呢,嘻嘻,還好有阿卡在。”
瑪依莎說着,忙跑到摺疊桌旁把自己的作業本拿來給離三,而一旁同樣在看自己女兒的維吾爾族老闆娘向離三感激地說:“多虧有你的輔導,瑪依莎這幾次的考試成績在班級裡都能排上前五,而且她呀,也不像以前那樣膽小不自信了,最近剛和幾個同學交上朋友……”
就在維吾爾族老闆娘連聲感謝離三的時候,趙婷頗爲不合時宜地咳嗽幾聲打斷了老闆娘,以此引起老闆娘懷有歉意的注意。
“噢!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光顧着跟人說話,忘了問你們吃什麼了?”維吾爾族老闆娘從圍裙兜裡取出紙和筆,轉向楊晴、趙婷那邊問道:“菜單都貼在牆上,小姑娘你們看看要吃什麼?”
“楊晴,你點吧。”
對店面的裝潢、衛生、菜色等等不甚滿意的趙婷滿臉嫌棄,她毫不避諱地在老闆娘的面前抽了又抽紙巾,拿幾張不斷來回地擦拭桌面、擦拭筷子,完全不理會維吾爾族老闆娘略微不悅的神情。
楊晴見着,不好意思地衝瑪依莎、老闆娘尷尬一笑,所幸在廚房裡忙活的師傅替她們解圍,憨厚朴實的他端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麪置於窗口,喊道:“面好咯!”
擺在離三面前的刀削麪,面呈條塊狀,清湯上面浮着一些香菜和幾片薄薄的牛肉片,這碗麪要離三六塊,這能抵他買本書的幾分之一,抵他來一趟圖書館的錢。
楊晴就坐在離三的對面,看着離三向清湯徐吹了幾口氣,便宛如在吃什麼山珍海味,津津有味、狼吞虎嚥地吃着這碗麪。她看在眼裡,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尋思拿什麼藉口讓他吃點別的。
卻不曾料到坐在她一側的趙婷,搶在她之前開口,語氣裡有些不屑地說:“刀削麪裡的肉這麼少,面這麼多,你也能吃得下?哼,看在你算是幫我們的份上,我叫幾個炒菜給你過過嘴癮好了!”
話一落下,趙婷隨手把擦桌以後的紙巾扔在桌上、地上,眼睛隨意在炒菜類上面瞅了幾眼,隨口說道:“老闆娘,我要土豆燒牛肉、紅燒豆腐、青椒炒蛋,嗯,楊晴喜歡吃淡的,那再來個西紅柿雞蛋湯。嗯,差不多就這樣,對了,老闆娘,還有你們上菜的速度快點,別等到他吃完了你們才上。誒,至於你,把面擱着別吃了,留點肚子呆會兒吃菜吧。”
楊晴被趙婷這般的舉止言行激怒,厲聲叱道:“趙婷!”
轉瞬間,她難爲情地紅了臉,不得不替趙婷向在座的幾位道歉:“對不起,她說得有點過火,我代她向你道歉。其實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可能今天受的驚嚇太大,纔會變得這麼怪,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喂,楊晴,你怎麼能向他,不向我呢,我還是不是你閨蜜啊!”趙婷任性地用胳膊肘輕碰了一下楊晴,伸手將楊晴往自己這邊攬過來,跟她咬起耳朵。“他是救了我們沒錯,可你不能因爲他救了我們,就對他這麼低聲下氣吧!”
順着趙婷的話,楊晴趁着離三吃麪的功夫偷偷摸摸瞄了一眼他,而又在與他險些對視之前及時收回眼神,轉過頭跟趙婷說話,話裡的語氣略有大義凜然的味道。“楊晴,你別亂說,什麼低聲下氣的,的確是你的不對……”
“什麼不對,楊晴同學,我這叫機警,叫防人之心。你不是沒看見他制服這羣壞人的那幾下,還有跟這羣壞人談判的時候熟練的樣子,我覺得他有問題,他可能也不是個好人。不然楊晴你想,爲什麼他幾句話就把那幫壞人放走,而不選擇報警呢?”
對於趙婷的疑神疑鬼的猜測以及沒有憑據地污衊離三,楊晴聽到一半便不樂意,開口反駁道:“他怎麼可能像你說得是什麼壞人,還什麼有問題怕報警。我說趙婷,你就不能消停點嘛,不要把電視劇裡那套胡亂搬到別人身上。我可提醒你啊,你這可是老師經常說的‘誹謗’。”
“我,我……”
趙婷被楊晴反駁得啞口無言,當然,她也不是自知理虧,完全是無理取鬧,但是,對她來說,剛剛危及她的生命,甚至墮落進着拍裸照等更加嚴重的悲慘命運,那幫綁架團伙,還有指使他們幕後的孟芊芊,趙婷是恨之入骨。
爲此,苦於報復而無門的趙婷,對離三放他們逃走的舉動耿耿於懷,直到現在仍難以消釋,以致於趙婷總是把“報警”掛在嘴邊,就算楊晴說的再怎麼有道理,她一時半會也意難平,需要多花一些心思打破自己的心結。
“他肯定有問題,不然爲什麼我們一拍他的照片,就非要跟過來呢,一張照片又怎麼了?”
趙婷嘟嘟囔囔,側過頭忽地發現楊晴目不斜視地盯着離三,她不禁吃味,喚道:“楊晴,楊晴。”
楊晴聞若未聞,默默地看着離三一次次咬斷面條、咀嚼吞嚥。就這樣,她看了許久,看得認真,看得不經意在心裡涌現出一個小小的卻非常荒唐的念頭——如果他吃的是自己下的麪條該多好。
而這一念頭一旦紮根發芽,就如野火燒不盡的草在腦海裡長得綠茵蔥蔥,引得楊晴陷入沉沉的幻想當中難以自拔,而且渾然不覺她的臉上已是霞飛雙頰到紅透天,她的雙眸早早眼波瀲灩到滴出水。
“阿依古麗大姐,錢我壓碗底了。”
楊晴沒有給趙婷搖醒,卻偏偏讓離三的結賬聲驚醒。
他要走了嗎?
看得一臉認真的她,只因離三的一句話登時晴轉多雲,陰沉黯淡下來。
“慢着!”
咯噔咯噔,楊晴看見離三已經起身離開椅子,她竟着急得伸出手抓住離三的衣服,把他拉住不讓他走,同時迎着離三驚奇和疑惑的目光,嗓子發顫地低聲問。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啪嗒,趙婷讓楊晴出乎意料地舉動看得發愣,驚呆得任由手裡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什麼情況!
她震驚無比,瞪得滾圓的眼睛在離三和楊晴之間來回看着。
“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不吃飯繼續跟着我?”離三嘆了口氣,無奈道。
楊晴不回話,似乎默認了這一假設。
“好吧,我叫‘李三’。”
“李三?”
離三當心面前的姑娘以爲這名字在敷衍她,再一次鄭重地強調:“這的確是我的名字。”
“呀,阿卡要走了麼?”瑪依莎見離三跟端菜上桌的母親打招呼告辭,顧不得按離三在吃飯時爲她講解的作題思路破題解題,急匆匆地跑到門口朝遠去的離三喊道。
“嗯,走了。”
瑪依莎露出失望的神情,咬了咬嘴脣,乖巧道:“阿卡,我下週星期五回來,你一定要記得過來看我啊!”
“一定。”離三推開門,腳步竟帶着一點疾風似的飛快地逃離,像是怕了趙婷、楊晴的糾纏。
“阿卡走得這麼急?”
瑪依莎嚅囁着轉身,撇撇嘴,向阿依古麗耍小脾氣道:“阿帕(apa,母親的稱呼),大大(dada,父親的稱呼),怎麼每次阿卡來,你們就會多加面,不會給阿卡加點肉。你們真小氣!”
“瑪依莎,誰說阿帕小氣的。只是你大大曾經偷偷加了點肉進去,結果你阿卡在結賬的時候壓了一張十塊的,說是補加肉的錢。所以,大大不敢再偷偷加肉了,只能給他多盛些面讓他吃飽。”
“哦,難怪我看見阿卡湯裡有一點羊肉,原來是大大偷偷加的,嘻嘻!”瑪依莎走到窗口,替楊晴、趙婷各打了一碗米飯,跟着阿依古麗往楊晴桌上去。
阿依古麗一手端着一盤菜,“哐哐”擺在桌上,緊接着開始收拾起離三吃過的碗筷,同時不忘跟瑪依莎說:“瑪依莎,快把作業做完,別再像上次一樣,剛教會你怎麼做題,一會兒又忘記了不會做。”
與人交往,實際上也是一個擦窗的活計。你在擦拭那扇不透明的窗,他或許也在擦拭與你相見的那扇窗,一直擦得恰當到讓他看得見你,讓你看得見他。而至於多麼清楚,就看誰擦得勤快點。誰越勤快,越能把他的未知化作自己的已知,但往往對於男女而言,隔段時間不擦,介於透明與模糊之間興許更能相看兩不厭。
而現在,楊晴就在擦她那扇只看見離三的窗,她聽到阿依古麗跟瑪依莎在聊離三,心裡不免生了好奇,便試着跟阿依古麗套近乎道:“阿依古麗大姐,嗬嗬,我能叫你阿依古麗大姐嗎?”
阿依古麗手上一頓,見楊晴臉上赤誠,嘴角輕輕一揚,微笑柔聲道:“咦,可以啊。”
從離三出去以後,趙婷一直默不吭聲地盯着楊晴看,當注意到楊晴與阿依古麗對話時,眼裡不時一閃一閃有些異樣的光。儘管點的飯菜已經全齊了,她還是靜靜地坐在位置上不動筷子,一字不落地傾聽楊晴與阿依古麗的交流。
戴花帽的老闆見店裡除了楊晴與趙婷之外,沒有其他客人,便推開廚房的門往外走,走到瑪依莎旁邊摸摸她的頭,接上阿依古麗的話繼續說:“在阿達西(維吾爾語:朋友)沒來之前,瑪依莎在學校裡成績不好,還總受人欺負,有的男孩子甚至成天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維族’。後來瑪依莎一經他的輔導,不但考試成績越來越高,經常受到老師表揚,而且在同學們之間人緣也變好了,聽說前幾天有幾個女同學幫她從男孩子手裡奪回頭巾,讓他們不許欺負瑪依莎。”
就這樣,話匣子一旦打開,有關離三的事情不需要楊晴主動問,阿依古麗與她丈夫也在回憶中吐露一番。阿依古麗現在在跟楊晴和趙婷說他們初識的時候——
“……那天啊,恰巧有幾個光膀子紋身的人拎了一袋易拉罐啤酒,想借我們的桌子喝酒吃菜。可我們是信奉清真的,是不允許客人在店裡喝酒的,所以我就上去勸他們。結果,他們就在店裡面跟我們鬧,還好他及時站出來替我們教訓了他們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