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宴,工地裡雖然辦不了大魚大肉,但至少七個桌,每一桌有像樣的六道菜,兩葷三素,算上中間放的一盆香氣噴噴的康師傅牛肉麪。
啤酒略少,一桌只有一打十二瓶,不過對於平日吃饃饃喝菜湯的他們,已經是饕鬄大餐、瓊漿玉釀了。
離三、馬開合相鄰坐在靠角落的一桌,跟他們一起的五個人是其它隊組的老人,三個贛江,兩個安皖的,看面相挺忠厚老實,全木木訥訥,彼此之間不怎麼交流,一味地悶着頭喝酒。由此,桌上的氣氛一片清冷。
離三端着搪瓷碗往裡夾方便麪,一筷子一筷子又吸溜進嘴裡,就像那五人一樣是個悶葫蘆。
跟他不同,馬開合機靈熱情,趁着同桌的相互喝酒的工夫,見縫插針,拿玻璃瓶裝的雪花往桌上一敲。
砰,立刻打破了沉悶死寂的氛圍,引起一桌人的側目。
馬開合見狀,不怯場、不羞澀,站起身,雙手捧起酒瓶,“各位,我叫馬開合,來自安皖,上工地來完全是圖個生計,掙錢娶媳婦蓋房子……”
一提“安皖”倆字,又聽到熟悉的口音,兩個正在夾菜的安皖人筷子一停,比之前稍用心地聽着。
“各位年歲有比我大、有比我小。在這裡,我該叫哥的叫哥,該叫弟的叫弟,是我叔伯輩的叫叔伯。不過,各位要覺得我高攀你們家親戚了,那我改口稱呼你們叫前輩,因爲你們在工地呆的時間比我長。”
“安皖的,安皖哪人啊?”聽馬開合操的是安皖口音,他們二人倍感親切。
“亳州滴,前輩你哪人?”
“哎呀,叫什麼子前輩,都是出來討碗飯吃,叫聲工友就成。”
其中一安皖人口音比他明顯偏重一些,“咱是宣城的!”
“哎呀,宣城的,老鄉啊!”
一有人搭腔,馬開合拿着酒瓶,毫不客氣地碰了碰杯,對嘴喝了小半瓶,不打酒嗝,也不犯暈,“今天在這桌,能認識你們兩個老鄉,這酒我喝得值。”
說完,又主動地找另一個老鄉碰杯,咕嚕咕嚕幾口下肚,酒還剩下三分之一。
“剛纔這兩位老哥,他們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他們準是老鄉。他們喝我的酒,那是看在安皖人的份上,給我這個面子。但我覺着怎麼着也不能冷落了另外三位老哥,因爲你們可也是我的工友。”
絮叨着,馬開合舉杯道,“幾位,看在工友的份上,我們乾一杯?”
酒瓶伸向三個贛江人那邊,他們三人見馬開合豪爽,也賣面子。“成!”當即啪嗒一碰瓶,咕嚕喝下一口。
馬開合一口氣喝光瓶裡所剩,在衆目睽睽之下,將酒瓶倒懸而下,示意瓶內空空連泡沫都沒了,接着又開了一瓶酒,給桌上的幾位一一倒上。
“工友,工友,在一個工地的那都是朋友。爲什麼?因爲大家都是窮山溝溝難養活,逼着我們走南闖北出來掙錢,這叫志同道合。今天,我馬開合有幸結交你們幾位,不得不說是我的造化。來,看在工友的份上,我們再乾一杯。”
離三端坐在位子上,不摻和,不介入,默默一人夾菜,喝悶酒。
馬開合瞥了眼,又收回來,“來來,咱們喝!”
飲盡,又給自己的空杯滿上,渾然不顧氣泡涌出杯沿,端起來起鬨跟他們碰杯,“緣分吶,相聚在這裡就說明你我之間有緣。那既然你我之間這樣的投緣,幾位老哥,酒這玩意兒是不是他、M就不能少喝。來,再走一個。”
飯桌上逐漸熱鬧起來,贛江的、安皖的紛紛自報家門,幾人逐漸熟絡,開始稱兄道弟,談天說地,一會兒聊自己的經歷,一會兒聽別人的故事。
然而,離三依舊一個人,夾菜喝酒,像個透明人似的杵着,但他一點兒沒覺着不自在,愜意得很。
馬開合放下塑料杯,手肘有意地輕撞離三的手臂,側過頭望向他,“之前聽他們叫你離三?李離三,姓氏平凡,名字不凡。”
“我不姓李。”
“那就更了不得了。”
“喔,何以見得?”
“人如其名。”
“大開大合,開合之勢,你的名兒也不錯。”離三轉過頭。
“承蒙誇獎,主要取名字的人高明。”馬開合目光閃爍,一笑而過,“叫你離三兄弟,沒問題吧?”
離三掰碎了花生殼,取出裡面兩粒乾癟的花生扔進嘴裡,目視無人,耳不聞聲,默然不語,一副生人勿進的冷漠。
馬開合夾口菜沒往嘴裡放,眼中的精光如離弦的箭矢直射離三,死死地釘在他這靶子上,一聲不響。
他,看上去和馬開合所認識的陝西人並無兩樣——
農民的相,有着跟田地一樣的性。一樣的敦厚老實、面善木訥,一樣的不苟言笑,生冷直楞,既不擅長交際,也不樂意交流,寡言少語,悶頭不說。子曰: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可樂田的是什麼者?
無農不穩,可以叫忍者吧。
吃苦耐勞、忍氣吞聲、忍飢挨餓、忍辱求全、忍恥苟活,把重農之下老秦人的樣子活得一直相似着。
面朝黃土背朝天,肩負苛捐人勞役,像青牛那樣執拗地耕着荒田,像倔驢那樣犯犟拖拉着石磨,像虎狼那樣兇悍去衝鋒陷陣。大抵是隻有這樣的農民,依仗他,大秦才得以一掃六合,席捲八荒;幾千年,歷代王朝才得以繼承漢統,延續國祚;華夏才得以于山河破碎、蠻夷肆虐而國將不國中,依舊大一統、不分裂。
陝西人,是這樣農民的縮影,也由此多少朝多少代的國將都定在這兒,有多少君王多少陵建在這兒。也難怪有的陝西人骨子裡很傲,估計是以爲自己沾了帝王龍氣,蒙了貴胄陰德,終有一日會文武來朝,成就一番霸業,因而總是不言不語裡就鼻子翹得高高的,完全一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樣,或許李自成當年打入北京估計就這鳥樣,只可惜他們一輩子邁不進北平,到不了長城當好漢。
因爲他們是土生土長的農民,人守着土,心裡守着巴掌大的天地,自給自足,可不像隔壁的鄰居晉西人,貨通天下,財流四方,他們是地地道道、實實在在的農民,自然比哪裡的人都有着農民的劣根性,即便有段時間在工人階級先鋒隊的帶領下進步了,可那踏出去的一步,尚不及沿海開放閒散的一腳。
終歸是陝西偏遠,偏僻得故步自封,畫地爲牢,那李家村又是陝北的偏遠角,離三他是不是更像根正苗紅、正兒八經的陝西人?顯然,在馬開合的心裡,不是。
橘子的種栽在淮南長成柑橘,生在淮北出了枳橘,除去天時地理,歸根結底還是種的問題。翻篇二十四史,哪一篇“太祖”、“高祖”不是龍子鳳蛋,不是神光異象,因此種非常的重要,有種的種愈發了不得,而面前的人可能便是之一。
望着離三面容之上那雙幽深的眼睛,自全身能感覺到他籠罩着一層誘人不禁咋舌的神秘感,不可名狀。然而當人難以壓抑想偷偷摸摸瞧上幾眼,卻忽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氣勢直射人眼,讓人打內心裡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不做聲,便是回答。只是馬開合不識趣,他啜了口酒,腆着臉跟離三敬酒:“南方纔子北方將,陝西‘冷’娃排兩行。想不到今天,離三兄弟你倒讓我開了眼,重新認識了什麼叫陝西冷娃。”
離三依舊不搭腔,碰了一杯飲盡,神情木然,視線移向滿桌的狼藉。良久,看得似乎出了神,默默然,但舉手投足,包括擱下酒杯,便是回答。因爲酒逢知己千杯少,有的人,一杯或許有點多了。
“離三兄弟,初來相識,多點戒心是應該的,更何況我是不請自來,主動到此。不過明人不說暗話,我之所以會舍下同鄉投奔這裡,完全因爲你。”
“開門見山吧。”不斜視還罷,離三一瞥,龍眼虎目,精神氣驚得馬開合猶如駭鹿,心肝不由一陣抖顫。
馬開合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所謂開門見山,此爲第一。開天闢地,神骨四吉。爲我取名的人曾我指教一二,而你的面相便是他……”
離三鄭重地說:“我不信面相,也不信救世主,更不靠神仙皇帝。”
“面相不是迷信,它是科學。”
“賽先生(Science)還會看面相?”
“科學也是種玄學,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馬開合一本正經地說。
離三配合地問:“那你從我的面相看出了什麼?”
“一座青山。”
“青山?”
馬開合神神秘秘地說:“人生何處不青山的‘青山’,從黃土地突兀而起。”
離三挑眉,嘴角揚起一道弧,主動跟馬開合碰了杯酒,微笑說:“你覺得山有多高?”
馬開合雙手端着酒杯很是恭敬,他滿飲此杯後壓低聲音說:“比青雲高一點,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離三盯着馬開合,自嘲說,“那天庭裡的神仙,連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一開始不過封個弼馬溫,像我這麼一座山,又能成哪路神仙?山神嗎?”
他的坐姿端是沉穩,他的目光端是銳利,盡收眼裡的馬開合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毛骨悚然,渾身的雞皮疙瘩陡生,他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嚥了咽喉嚨緩緩說:“不一般,當真不一般。文殊(文殊菩薩以仗劍騎獅示人)青鋒,智慧寶劍。離三兄弟,你這柄劍出鞘的鋒利,出鞘的凜凜,殺氣四溢,寒光滲人,可是這樣的寶劍容易傷人傷己,容易過剛則斷,容易沉沙滋鏽啊!”
“戰場上拼刺刀多,劍可不輕易出鞘,它是威嚴。”離三不緊不慢地說,“收鞘纔是最好。”
馬開合一怔,半分鐘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喝上一口酒壓壓驚,直到自覺舌頭不再打轉,能捋直了講話:“對,對,君子藏身於器,待時而動,謀定而起,乘勢而達。收鞘好,收入劍鞘便是識時務,便是俊傑。”
離三眼神飄忽,不在看他,目光願望,喃喃道:“窮且益堅,只是俊傑嗎?”
酒是太少了,話到投機的二人,總不至於靠半瓶酒坐而論道,慷慨激昂。這不合適,也不宜時,因爲此時工頭站起來,要演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