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頭!”
會議室裡,一干人點頭哈腰,畢恭畢敬。
“嗯,到齊了。誒,坐,都別拘束着,搬張椅子坐。”
陳工頭招呼着,然而,他不坐下,沒人敢坐下。
“都看我幹嘛,坐啊!”陳工頭笑眯眯道。
衆人左右相視,像憨實的幾個,如李仲牛便不再矯情客套,隨手拉了一張就近的摺疊椅。
嘎吱,地面剛滑出點聲。瞬間,在他背後的李超,偷偷摸摸地踢了一腳。
李仲牛頓時回過頭,瞪着滾圓如牛的眼睛,眼神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狗、日的踢我幹嘛!
旁邊同村的人暗自提醒,“牛娃子,你丫不要命咧,人工頭都沒坐呢!”
李仲牛憨歸憨,但不傻,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登時斜了眼好心提醒的同伴,揚起嘴,哂笑了一下。
立刻,變了臉色,直面着一臉笑意的陳工頭,諂媚至極,一邊把椅子繼續拉來,一邊說:“工頭,您不坐,額們哪能坐呢!”說着,把住陳工頭的臂彎,笑臉請他坐下。
一時間,陳工頭抱以深意的微笑。同時,除了離三面無表情,馬開合一臉不屑,其餘人爲之一振,頓感懊悔,孃的,怎麼把這茬給忘了,竟讓這小子捷足先登,巴結上工頭。
怨悔着,恨不得一拍大腿叫出聲。再看一副憨相的李仲牛,心裡氣得牙癢癢,賊你娘,瞧着老實巴交,想不到也一肚子油水。
陳工頭置身事外,毫不在意他們之間的小算盤。他揚起手臂,手往下壓了壓,“哎,都坐啊!”
話音落,除了離三、馬開合,以及李仲牛本人,幾乎所有人都像吃了蒼蠅似的,一個個面色難看,不情不願地搬張椅子圍坐在陳工頭四周。不經意間,包括跟李仲牛要好的李超幾人,一樣狠狠地剜了眼裝憨的人。
說到底,人能接受別人上進,獨獨不能接受身邊人上進。
嘶。
陳工頭撕開李土根送的中華煙包裝,取出一支,眼隨即瞄向緘默不語的一衆人,“抽一根嗎?”
“不不,工頭,您的煙名貴,額們這些人哪能抽啊!”
“是啊是啊,工頭,額們自個有煙。”
“誒,不要這麼見外嘛!來,都抽一根。”
陳工頭取一根丟一根,來了三回,接着把煙交給李仲牛,“你分一下。“
李仲牛喜上眉梢,飛快地進入角色,扮演起狗腿子,樂此不疲地照陳工頭的吩咐,發煙的時候得意洋洋。
“招你們進來的那些個人,是不是跟你們通過氣,叫你們碰到我,要麼叫我陳工頭,要麼叫我工頭?”陳工頭翹起二郎腿。
不待人回答,他接着說:“唉,其實沒必要這麼嚴肅嘛,工頭不工頭的,都是工作上的稱呼。要我說,照老規矩,你們平日裡在工地,歲數跟我差不多或大的,可以管我叫老陳,歲數小的不嫌棄就管我叫陳叔,不要覺得攀什麼親戚、套什麼近乎的。”
一包煙,一席話,在改革浪潮裡摸爬滾打多年的陳國立,輕而易舉地營造起一種輕鬆親近的氛圍。頓時,消除了與李仲牛、李超等人間的隔閡,令他們覺得沒有一點兒架子,同樣是兩個肩膀一個腦袋,和村口整日散步的大爺大叔沒區別。
“工,工頭,額們真地能稱您叔?“
“怎麼不能!”
陳工頭眼一睜,臉色認真,“這麼說吧,打你們進我這個工地起,其實我陳國立就拿你們當自家人。只要你一天跟着我吃飯,就一天是我自家人。你們想想,有誰見過自家人成天喊人“工頭”的嘛!”
有人弱弱地問:“可工頭,萬一,嘿嘿,額是說萬一額們到其它工地……”
“那有什麼關係。大路朝天,發財最先嘛!你們要是有天覺着到外面更掙錢,或者說啊,想像之前那倆宿舍的人一樣,提出來想散夥單幹的,放心,我老陳絕不反對,更不會故意使絆子,擋你們的財路。反而——”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抽了口煙,享受齒間的菸絲味,“我還會擺一桌散夥飯請吃飯,提前祝你們成功。以後要再有緣分,哪天碰在一塊了,當然,不嫌棄的話照樣可以叫我一聲國立叔,咱在聚一聚,一塊高高興興地喝酒。”
那人一拍大腿,舉起大拇指,“嗨,工頭,你這話說的,真夠敞亮仗義!成,俺劉龍飛就認準你,跟你幹了!”
“對,額二牛也跟着工頭,他指東,額不跑西,他指南,額不去北,是不是!”李仲牛附和着起鬨。
一個個人頭擺動,莫不答應,“是是是。”
離三坐在最外圍,卻清楚地觀察陳工頭說話時的一舉一動,以及工友們接下來反應。不愧是領着幾十號的老江湖,三言兩語便樹立起豪爽親和的形象,假以時日,不難想今後這幫人,除了看在錢上服從他,打心裡也敬服他。
然而冥冥之中,離三覺得古怪,但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在細微的洞察中,感覺陳工頭摯誠的目光裡,遊移飄忽,閃爍着微末的狡黠。
“嗯,好,哈哈,謝謝你們這些娃子看得起陳叔啊!”陳國立挑挑眉,非常滿意效果,“好,那接下來,我就再講講一些工地的情況,你們都聽聽,省得後面出了事一頓子牢騷怪話……”
“……這工地的活兒可不興歇歇停停,每多花一天,就花一天的錢,而你們,就少一天上工的錢,月底就會少一些。所以啊,除了颳風下雨沒辦法,就像剛纔說的,一般不放假,什麼清明中秋勞什子,都不放!五一,十一啊,就看上面領導挑哪個日子來工地督查。都沒有,繼續開工,有一個,誒,咱就假前多點工作量,再給你們放假……”
過去一個多小時裡,陳國立詳細地給他們說明了下工地的情況,包括施工規模、施工工種、工資工傷、休假安排一系列。跟工地裡的小包工頭不一樣,他不但說話大氣親切,而且詳細講究,像個教書先生似的,把東西掰開了揉碎了給衆人聽。
他這麼做其實大可不必,一般直接把招來的人,丟進如大熔爐的工地裡自己煉,是塊好料就能煉成好鋼,是塊廢料,活該成一塊廢鋼。但陳國立不是,他有他的理由,正如他掛在嘴邊的——
“好不容易大家進了回城,不要把心眼停在自家的一畝三分田,還惦記今年種什麼莊稼,有多少收成。大夥啊,不管今天,還是明天,偶爾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要知道!你現在在城裡,不是在村裡,不能跟種田一樣光顧着背朝天干苦力。在城裡,你必須多擡頭看看頭上的天,好好琢磨怎麼連人帶影都能留在城市的太陽底下,曉得不!”
“曉得,曉得。”
儘管聽得稀裡糊塗,一個個都配合地點着頭。可是,他們哪裡明白,要把人留在滬市,面向江海,春暖花開,那影子裡得藏着多少辛酸苦淚。
陳國立微微苦笑,轉瞬即逝,繼續說:“剛纔跟你們講了工地裡上下班、加班守夜、值班輪班的安排,還有不同工種不同工錢,接下來,我們就說說工錢的事。”
一提工錢,這幫五大三粗一掃因爲剛剛枯燥乏味而疲憊分心,陡然來了精神,猛睜開昏昏欲睡的眼,修好左進右出的耳朵。
“這第一嘛,是你們每個人,會按你們的工種,再以小工的工錢來發。這每個月啊,不會全發,四分之三都留在賬上,剩下最多領二百二十一塊當生活費,像一日三頓之類的花銷,你們自己看着算。”
“誒,陳叔,那,那記在賬上的錢,俺啥時候能領啊!”一個操河南口音的人問道。
“放心,這賬上的工錢,都由你們的工組長記得清清楚楚,到時候一併報到會計那,等年終,要麼竣工了一次性結清。”
陳國立吐了口煙,“還有,第二,就是放假,剛纔跟你們講了,真有放假的話那一定放。而且,別的工地我不知道,我反正會額外多貼五十給你們過節,不至於叫大夥過節了手頭還緊巴着……至於雜七雜八,還有飯票,記得月初的時候想好吃多少頓,按時去廚房買小票,過後拒收。”
“陳叔,額有個結兒,不知道您能不能解?”李超舉起手。
“噢,什麼結兒,大不大?大的話,你陳叔可解不出來。”
“不……不大,就,就隔壁。”衆人盯着李超,他緊張得微微結巴。
“陳叔,隔壁建的啥,額咋地瞧那牆上,有一面塗的跟工地一樣,是什麼,那字咋念來着?”他囁嚅着,記憶裡的字深刻,不過文盲的他不識字,說不出來。
“是裕泰,對吧?”陳國立擰了擰眉,神色異常。
“反正跟額們工地左邊那面牆,刷的字一模一樣。”
“這個呀,嗯,本來倆工地不同公司,不需要知道,不過既然你提了,那就跟你們說道說道。”
陳國立一鬆雙指,菸屁股從半空落下,摔在地上,迸出火星。他一腳碾平,仰頭從口鼻中呼出煙,“裕泰,按行業話,就是咱的業主,是它丟下活交給隆慶公司,而我呢,就是告姥姥求菩薩從隆慶要來咱們這活兒……所以這片地啊,不單單是隆慶承接這個項目,隔壁那邊,一樣是這個項目,不過是二期的地基工程,但跟咱沒關係,咱們跟那邊是江水不犯河水,各幹各的,各掙各的錢。”
“對了,話說到這份上,我得再提個醒啊!千萬不要拿它那邊的規矩來跟我掰扯,否則一概不搭理外,我還要……”
“陳叔,額們省(xing)的,額們省的。”李仲牛等人忙表態道。
“你們記住就好。好了,最後咱們再嘮嘮安全培訓。其實就幾句話,你們不用太在意,平時多跟着別人做,自然就學會了。首先,記住三寶、四口、五臨邊……三寶是哪三寶,安全帽、安全帶、安全網……”
說着,陳國立的腳邊有六七個菸頭,他的煙在之前便抽完了,現在抽的是李仲牛敬的猴王煙。他的嘴邊飄出一縷煙霧,不緊不慢地說:“這些東西,能記多少記多少,記不住也沒關係,反正跟着別人做準沒錯。”
“好了,時候不早了,這會就開到這裡。”瞄了一眼腕錶,琢磨說得差不多了,他揮揮手遣散他們。
“嘶!陳叔,你這表不會是金子做的吧?”離陳國立最近的李仲牛眼尖,留意到他的腕錶竟金光閃閃。
“哎呀媽,還真是金子做的!”東北人嗓子一嚎,其他人紛紛圍上去探頭探腦,想一睹金錶的尊容。
陳國立擋不住他們的熱情,順着他們捲起袖口,一塊金黃鋥亮的腕錶暴露在衆人眼前。
仔細一瞅,錶盤上鑲着的二十四顆鑽看得李仲牛一愣一愣,他冷吸一口氣:“陳叔,這白白亮亮的是啥?”
“這個叫鑽石,一種很名貴的寶石。”
從語氣裡,聽起來不值得一提,但從陳國立的臉上,眉間,可見衆星捧月般的他多麼得意。
什麼表?馬開合一時好奇,從座位後稍稍湊到前面,粗粗一看,那腕錶,那鑽石,一印入眼簾,心裡立刻有了定數,他冷笑一下,坐回位子,搖頭暗笑,我當什麼!這種假表,小爺不知道誆了多少冤大頭。就那錶盤,合金銅做的,那鑽石,塑料玻璃,還當寶貝似的。
想着,他不禁差點笑出聲,趕緊兩手捂住嘴,怪模怪樣,引得離三好奇地看過來。
“額還從沒見這麼寶貴的表。陳叔,能不能給額摸摸?”李仲牛再次瞪着他牛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陳國立手一伸,“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摸摸吧!”
“哎!”李仲牛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地伸近了手,猛然一激靈,隨即在衣服上擦了幾遍,愣是擦得自個覺得乾淨,纔敢沿着表鏡小心地摸上一圈。
“滋滋,這麼精貴的表,那得多少錢?”李仲牛屏着呼吸,咂舌不已。
“不貴,也就1888吧。”
陳國立昂起頭,說話有點飄兒,“也是運氣好,前些日子正趕上他們店裡搞70年慶典,打優惠價買來的。告訴你,這表原價可得七八千呢!”
噗嗤!馬開合終於沒忍住,所幸沒讓給金光閃閃的假表迷惑住的衆人覺察到,除了一旁老僧入定的離三。當然,他並非有馬開合的眼力,更沒有見識過哪怕是幾百的表,但他貌似見過七八十萬的表,就戴在沈清曼的手腕上,某天掉進了李家村唯一吃水的井裡。
接着話鋒一轉,“好了,到下班點了,準備準備,工地的老人差不多回來了。之前不是說讓你們新來的多跟老人接觸接觸,剛好現在下去跟他們碰面。記住嘍,呆會兒在宴上自我介紹完了,末了一個人至少給我報出5個人名來,不然不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