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地鐵,一行人裡多了一張生面孔。
青年看了離三三次,換來一次比一次的震撼,隨之心裡一次比一次堅定,毅然決然地告別老鄉,打定主意非加入他們。
瞧着像尾巴一樣黏在身後,李土根既警惕,又納悶:“哎,你,幹嘛呢,跟着額們幹啥!”
“嘿嘿,大哥,俺叫馬開合,剛纔在地鐵上,聽稱呼是叫圖昆大哥吧?”
他狗、日的,倒挺富裕,一出手就是一包三十的硬利羣,爲人也大方,發煙都不帶眨眼手抖。
“嗯,沒錯,額就是圖昆。咋咧,剛聊的還不夠,想再聊會兒?”
李土根認準了他有事,毫不客氣,接了一支放耳邊,又接了一支插口袋,再討了一支,纔是叼在嘴裡。
“嘿嘿,不是。”馬開合手快,手心捏着的火機立即啓開,冒火給李土根點上。“嗨!這不,剛在地鐵裡,聽說你們這邊工地工錢那個,高?”
李土根揚起眉,故作姿態,嘬口煙,嗯了一聲。
“嘿嘿,是這樣,圖昆大哥,你們這發財的路,能順便捎兄弟一程不?”馬開合低聲下氣道。
李土根看了眼左右,把手臂一揮,“那不行,額只招額同村滴,你不是。”
“不是,天下皆兄弟,四海一家親。圖昆大哥,幾百年前興許俺們同一個祖宗生的,再說咱不都是出村窮打工的,來這裡討口飯吃,不都遭當地人嫌棄,明裡暗裡罵咱們鄉巴佬、臭要飯的……”
馬開合舌燦蓮花,“你瞧瞧他們那麼排外,那咱們這些外來的不得更加把親近,抱成團彼此照應啊。”
“嘿,你小子有點歪理啊!”李土根笑罵道。
“關鍵理裡面不還帶着情分嘛!”馬開合邊說,邊把所剩無幾的煙一股腦強塞給李土根。
人精跟人精說話,往往比誰先老實。顯然,在外混跡三年的李土根,擋不住馬開合又吹又捧的糖衣炮彈,給伺候得飄飄然,忘乎所以,竟在隨後的400米行程裡,滿口應承帶他到工地。
離三在一旁冷瞧着,他隱隱約約覺着馬開合不像是衝着工錢來的,從他說話間不住向自己飄忽的眼神,倒像是衝着他。其實,在車廂裡,他便察覺這個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但沒有殺氣心機,只是有一點曖昧,彷彿女人相中了男人。
想着,耳畔邊忽聽見李土根說,“好了,到咧!”
離三終止了思考,擡起頭,只見兩面刷有“隆慶建築有限公司”紅字的白牆中間,不是經過的前一個工地的伸縮門,而是稍顯簡陋的一根紅白相間長約4米的攔車杆,而且不是電動道閘控制,是依靠轉輪的手動道閘。
寒磣,很他、孃的寒磣,關鍵是還沒用,純一擺設。雖然欄杆夠長,可不夠高,攔腰而已,樑上君子寧可跨欄,也不會蠢到爬牆,只是,到現在至少沒外人敢跨隆慶的欄。
“汪汪!”
尚未邁出一步,牆內便傳來犬吠。
“叫喚的狗叫黑鼻。夜裡,就屬它跟工地值班的人一塊守夜。往後啊,你們跟大傢伙一樣得值班,早晚能跟它混熟。”
李土根帶頭,領着離三一干人跨過攔車杆。在門口,衆人順着李土根努嘴的方向看去,一隻沾滿污泥的黃狗拴在一塊石墩上,口裡流着哈喇子,搖曳像雞毛撣子般雜亂的狗尾巴。
“走,額現在帶你們去見工頭,也是工地的副總。”李土根朝前帶路,“有一點,事先跟你們打招呼,工頭他人姓陳,名字叫啥你們就別多問,反正以後見着都機靈點,記得叫‘陳工頭’或‘工頭’,至於其它事兒,等到了他面前會說的,額就不費唾沫星子提了。”
沿途當中,許多指示牌排成一列,上面張貼的全是安全生產管理制度。再繞過一面活動牌,貼的是禁止、警告的內容,比妨禁止吸菸、必須戴安全帽云云。掠過指示牌,朝着這個方向,往前筆直走一百米左右,一個安置消防器材的臨時點對面,就是臨時搭建的工棚,也是他們往後住的地兒。
“那有兩個工棚,左邊的是給他們知識分子的,右邊的是額們勞力的。”
李土根指向總共兩層的工棚,介紹道:“第一層是給額們住的,這第二層嘛,是辦公室、會議室還有工頭住的地兒,他偶爾會在工地睡。”
“好了,上去要見工頭了,都精神點,別緊張,工頭看額面上,不會不收你們。”
噔噔一步踩兩三個臺階,離三從余光中,瞥見工棚前面空地的露天洗漱臺,腳沒閒着往前走。
二樓會議室的門虛掩着,李土根小心地輕叩。
咚咚,咚咚。
“誰啊?”從屋裡傳來一個不輕不重的聲音。
“嘿嘿,陳頭,額圖昆啊!按您的意思,從村裡帶了七個弟兄到工地討生活。”
“進來吧。”
聽到熟悉的贛江口音,李土根答應了一聲,“哎!”隨即彎着腰,推進門,而後立在門口站定,使了使眼色,“都一個個進來,排成一隊。”
會議室面積不大,裡頭擺放二三十張摺疊凳,最前方佈置的是一張棕黃色的主席臺,長度約莫四五個人坐下。陳工頭現在在中間的位置坐着,他的左手邊有兩個青澀稚嫩的青年。
“七個人,嗯,人不算少。”陳工頭戲謔道,“這個項目幹完了,你小子說不定能成個工組長!”
“嘿嘿,這不都全仰仗您嘛!”李土根殷勤討好,雙手孝敬了一包華表煙。
陳工頭接過煙,不着急拆封,斂住笑,揚手介紹說:“喏,介紹介紹,這兩位是公司剛安排到工地的施工員。戴黃帽的,叫小林,戴紅帽的,叫小趙。”
“呦,大學生,你好你好。抽菸不?”
多虧馬開合路上塞了利羣煙,沒準備的李土根不至於慌神,他連忙取出兩支遞給他們,
“不,不,我們不抽的。”小林、小趙羞澀靦腆地推拒。
“不抽,學嘛,在工地哪能不抽菸啊!”陳工頭笑眯眯地拍了拍兩名大學生。
接着,他轉向李土根,吩咐說:“右邊的工棚暫時沒有空房了,我跟你師傅商量了下,你們鋼筋組空的宿舍騰出一張牀,讓他們先住下。記住啊,他們可不是工人,多護着他們點,不要讓老油條踩着脖子敲腦殼,欺負他們啊!我不想像上個工地,甲方再把狀告到我這來!”
“工頭您這話說滴,麼問題!”李土根一拍胸口打包票。
陳工頭滿意地點頭,彈了彈菸灰說:“這就是你招的人?”
說完,把煙叼在嘴裡,雙手負背,慢悠悠地從李土根身邊掠過,打量離三在內的六名李家村人,以及冒名的馬開合。
“東家,東家……”從矮到高的一個個陝北漢子,操着厚重的口音說以往對僱主的尊稱。
瞧他們一個個窩囊的損樣,李土根掩住笑,面上動怒道:“都說了,叫工頭!”
“工頭,工頭!”一干人異口同聲。
“呦,這個小子個頭夠高的啊!”
離三人高馬大,想不脫穎而出都難,他站着最後頭。陳工頭隨意一瞅,眼前頓時放亮,快步走到隊伍末尾,圍着離三左兜半圈右半圈,邊吸菸,邊打量,像相馬似的足足盯了十多秒,纔開金口:“小夥子,多大啦?”
“二十。”離三背挺得筆直,一臉平靜,不卑不亢。
“站姿不錯。”
陳工頭饒有興趣,捏了一把離三的小臂,發覺肌羣堅實硬邦,又拍了幾下他的脊背,發覺寬闊粗壯,不禁多問了一句,“當過兵?”
“沒有。”
陳工頭斜了眼,頓時擡腿便踢,一腳踢在離三的腿肚子,但見他兩腿緊繃着像兩棵結實的大樹,膝蓋一點兒沒彎曲。
“真沒當過?”陳工頭嘖嘖道。
“沒有,額就一弄莊稼把式的農民。”
“也是,像你這樣當兵,部隊哪捨得放你回來。”
陳工頭不理睬其他人的目光,喃喃了這一句,到門口反個身,把菸屁股摁在鞋板上碾滅,招招手喚李土根來,“行,你小子這次做的漂亮,就全先按小工的價收了,三個月試用,合格了補錢。土子,你沒意見吧?”
“成,成,您肯給他們碗飯吃,那哪還有不成的!”
“行!現在離飯點還有點時間,你帶他們到樓下安頓一下,再帶他們熟悉下工地的情況。記住,別讓他們瞎逛,等會兒老人下工吃飯,再讓你師傅安排他們的去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