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滬市一路的風光,一直從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鐵站,隨大流拾級而下,穿梭通道,排隊等過門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鐵,未見地鐵的模樣,光是宏大的站廳,靚麗的設計,足以他們哇哇地驚歎,興奮地指指點點。沒有注意到——
擁擠的人潮中,也有衝他們指指點點,暗笑鄉巴佬沒見過世面。
可沒見過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機會見世面?
滬市的一號線在他們七八歲地裡撒歡的年紀(1993年),便通了車。之後的地鐵二號線、地鐵三號線,在十五六歲,正是他們當牛做馬(2000年),伺候莊稼。
再當他們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陝北的第一條地鐵,依然沒有。存在即合理,許是不合理。
畢竟,滬市的發展,配得上地鐵的速度,至於窮鄉僻壤…
咣噹,咣噹。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車廂兩側的座位。初來乍到的他們,對一切感覺稀奇,好奇地打量這節裝修簡約、現代的車廂,以致觸碰一下扶手,都會嘖嘖稱歎。
離三,依舊離羣,他擇了一處不礙眼的角落站着,雙手抱胸,閉目小憩。
咣噹,咣噹。
過了幾站,空蕩蕩的車廂,像水缸似的,逐漸給如川的人流填滿,擁擠不堪,肩碰肩,腳碰腳。
這個時候,幸福,便是僥倖搶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點兒不幸福,臉上的表情跟吃了蒼蠅似的,一個個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更甚,居然誇張到都掏出口罩,對他們的氣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鐵額!”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覽面前乘客的各種嘴臉,他強自撐着,坐視不理。
只是,再厚的臉皮,終究不是城牆,而冷漠厭惡的目光,勝似千刀萬剮。
漸漸地,若隱若現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臉,扎進他外強中乾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頭,偷偷地捏起衣領,嗅了又嗅。
沒味兒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難免會有,可爲什麼他們的反應會這麼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滬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會明白——他們憎惡鄉下人的氣味,是發自他們的內心,就像進步青年笑話辜鴻銘的辮子,同樣發自他們的內心——
不過,就像辜氏的辮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兒,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但眼前這些臉色不善的人,他們的辮子是無形的,他們看不着,也聞不見自己身上的臭味,因爲都藏在心裡。那顆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來嫌臭,都變質腐爛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鍼氈,而且時間越長,屁股像給針紮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虛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們一個個人畜無害的樣子,既不難堪,也不羞愧,絲毫沒有讓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來。
“仲牛,超子,額們把位子讓給人坐。”李土根微微擡起貼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執,繞不過彎來。他一聽李土根無緣無故讓自個挪座,嘟囔道:“憑啥!憑啥讓給他們,拉屎蹲坑都講個先來後到,這位子可是額先佔的,不讓!”
“咋能不讓呢!就憑現在額們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隨主便,得守滬市的規矩,女士優先曉得不!”
“不曉得!”
“嗨呀,瞧瞧內(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個耳戴MP3搖頭晃腦的時尚女孩,又指了指旁邊一個臃腫肥胖正冒熱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亂,瞎編了個藉口,“你看他們的身子骨多虛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們這種城市人吶,都不硬朗,耐不住站,萬一呆會兒站出啥麻煩來,那可得停車,多耽誤額們的工夫。”
“是嗎?”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還有假,額還能騙你嗎!”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彎,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趕緊的,站起來換他們。”
“哎呦,總算把位子讓出來,真是滴,把位子都薰臭咧。”
“就是說。”
“……”
看着一個個頂替他們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從口袋從包裡摸出諸如摩托羅拉E39、摩托羅拉V3的手機,李土根不由地誇讚自己的審時度勢,竟有點沾沾自喜,心道:看他們這幾千幾千的手機,這裡頭肯定有買得上房子的主兒,指不定哪天看上自個蓋的房子買了,算起來也是自己的主顧。給自己的衣食父母讓個座,有什麼不可以的!
李土根一邊自我安慰,一邊朝離三那擠去,只見他前面正有一個姿色一般還濃妝豔抹的女人,居然偷偷摸摸,暗自騷擾,弄得退無可退的離三面色鐵青,橫眉冷對。
“哎,讓讓啊,額到額師父那裡去。”
李土根一擠動,把女人擠到別處,嬉皮笑臉湊到離三身邊,吹了個口哨,“兄弟,那娘們夠可以的啊!”
“你剛纔叫誰?”離三問。
“叫你啊。”
“你叫我什麼,師父?”離三一本正經道,“我沒有收過你當徒弟。”
“嘿,不是嘛,兄弟你看你多招妖精喜歡,呶,她還在看你呢。”李土根邊嘴上嘖嘖,邊指向投來幽怨目光的女人。
他繼續打趣道,“想不到,兄弟是塊唐僧肉,只是臉黑了點,不然有當小白鴨的本錢。”
“什麼意思?”離三整了整給弄皺弄亂的衣服。
“嘿嘿,沒什麼意思,一種職業。”
說話間,李土根直勾勾地瞧向扔在偷看他們的女人,伸出舌頭,在兩排牙齒間來回舔蹭,神情極其猥瑣下流。
“可惜額大沒賞這碗飯吃。”
離三瞥了眼,瞬間,腦子裡響起翻書的聲音,一眨眼便靈光一現,停留在《子不語》的“鴨嬖”上。再眨一眼,他收回眼神,不搭理,但不是不懂,是懂了才裝糊塗。
此時,車廂裡的廣播響起。
“叮!列車運行前方是許家匯站,有在許家匯站下車的乘客,請您提前做好準備。”
“哎,都別傻站着,下車,在這裡下車!”李土根趕忙招呼同村的人。
話落,他沒閒着,給離三搭把手,自信滿滿地一手想舉起箱子,忽地一擡,裡面全是書的箱子重若千斤,剛起來便落下。“離三兄弟,你這箱子裝的都啥,咋這麼沉!”
“我來吧。”離三伸出手。
“不不,額來。”
李土根兩手握住把兒,使出力氣擡起,而後用身體在擁擠的人羣裡擠出一條道,同時叫喊着:“讓讓啊,讓讓啊!”
其實,他不必喊,在動身下站的時候,乘客早早自覺地往四周避讓,像躲泔水似的,誰都不願意大白天新換的衣服上沾上一星半點的氣味,令人作嘔。
李土根自然明白他們的用意,於是當七人統統下了站,左顧右盼瞧沒有管理員,隨即怒氣衝衝地朝列車啐了一口,指天畫地,用一段熟練的不能再熟練的陝西髒話,發泄一路上心胸裡的不快。
“孃的,這幫欺軟怕硬的孫子,到頭不還是乖乖給你爺爺讓路!”
……
轉車坐3號線,車廂裡的人不少,但跟1號線不同的是,這節車廂裡,不管是坐着,間或站着,都是同道中人,全是土裡土氣沒呼吸過城市空氣的新兵蛋、子,因而氣氛相對輕鬆和諧,沒之前那麼多討厭計較,和和氣氣,彼此搭訕,相互間遞煙。
煙雖不名貴,但妙在五花八門,安皖的,陝北的,贛西的,湘南的,包羅萬象,你遞一根,我敬一根,煙逢知己千根少,但全守着禁止吸菸的規矩,有的塞煙盒,有的嗅嗅卡耳邊。
再然後,一出聲,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幫同地的不同人相繼熟絡起來,姓名、家鄉、工作,只要想問,他們不藏着掩着,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不會編瞎話糊弄。但沒人追究那麼深,本就是隨便嘮嘮,打發時間。
這裡頭,當屬一個自稱從安皖農村來的青年最多話。他年方二十,理一楊梅頭,皮膚黝黑,滿臉鬍渣,非但掩不住五官的清秀端正,反倒平添了幾分浪子的不羈,再搭上那雙一說話便晶瑩靈動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少些陽剛,略顯陰柔。
或許,缺什麼在意什麼。
他從人羣裡,一眼便注意到躲在角落的頗爲陽剛的離三,瞧着他的臉不免好奇,便捅了捅李土根,“那人是你拉來的老鄉?”
“嗯,咋啦,是不是覺着額這老鄉特別?”李土根伸出拇指,衝離三比劃了比劃。
青年不敢冒昧,竊竊地掠過李土根,裝成不經意的樣子看向離三。機緣巧合,他們的視線對在一起,四目相對。
陡然間,神經兮兮的青年似乎靈敏異常,像從離三的眼中感知到什麼,渾身一哆嗦,不敢再直視,別過頭,心裡七上八下,慌張之餘格外驚訝,了不得,了不得,面如平湖,胸有驚雷,兩眼如炬,貴不可言。
“哎,問你話呢,他咋樣!”李土根推了推正發呆的青年。
“哦,哦,特別,是挺特別的。”青年微微地點頭,“誒,大哥,您給我說說他唄。”
“說,那該怎麼說,能說的海了去了。要真額說,有一點是廢話也得說,那就是額兄弟,就不是一般人!他啊……”
傾聽着零星碎語,青年按耐不住,往前邁了幾步,離離三稍稍近點。定睛一瞧,仔仔細細地審視他的神、容、面、額、眉、目、鼻、口。
一息間,他彷彿感覺不到呼吸,整個人幾乎窒息,目瞪口呆,兩眼裡閃爍震撼的光芒,撲通狂跳不止的心,激動地吶喊:天地人,青雲豎,一字王,出黃土!
李土根以爲青年聽入迷,露出一副有榮與焉的樣子,“俗話說的好,‘良馬配好鞍’,你知不知道,像額兄弟,他娶的媳婦那可叫一個天仙模樣。你想想,要是額兄弟不了得,哪裡能降得住那樣的紅顏禍水!”
“不過可惜呀,時候不對,額弟妹回家探親了,沒機會讓你小子開開眼,明白啥叫沉魚落雁。”李土根遺憾地搖搖頭。
“他!”青年猛地一把拽住李土根的胳膊,面紅耳赤,像是喝了不下百瓶的美酒,“他叫什麼名字!”
李土根詫異,如實說:“離,離三啊!”
“姓呢?”
“沒姓,大傢伙就叫他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