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

天問

“記得嗎?我那回也很生氣,你卻始終沒說實話。這回呢,還那麼倔嗎?”輕輕挑眉,火蓮脣畔的笑溫柔卻森冷,手上的力道一點點加重,感覺得到手中那抹柔軟的呼吸漸弱,掙扎痛苦。

“唔,嗚……不要……火蓮……”

手上勁道再重一分,紫瞳之中戾氣乍現,“糟糕,忘了說,你不配喚我的名。”

氣息愈發□□,手足愈發冰冷,身體被狠狠提起,更加痛苦。可是,無論如何都掙扎不開!

“啊,還是不說麼?”懶懶的聲音不疾不徐,帶着從容的笑,凝神看向手中女子,“這點,倒是挺像的呢。那麼,我就給你個痛快罷。”

五指狠狠一收!

手中的柔軟顫抖了一瞬,徹底冰涼下去。身體消失不見,掌心握住的,只有一顆渾圓柔潤的明珠。

光華不再,是靈魄已亡的證明。手心的寶物,此時與凡間的普通珍珠毫無二致。

因爲明白這不是真正的皓鑭,所以下手就可以一絲猶豫也無……火蓮託着珍珠,面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本以爲,找到皓鑭之後的甜蜜溫暖,已能讓她對天界不那麼仇視,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真正的皓鑭身上不會有瑤池的氣息,真正的皓鑭不會只是握着她的手迎候她歸來,真正的皓鑭……即使知道這段日子把衆生鬧得沸反盈天的寶物是鏡子,也不會問得這樣不加防範。

真正的皓鑭,從不會用那樣……卑微敬畏的目光看她。那一眼,就足夠讓她確定眼前女子的真假。

瑤池的珍珠……王母的首飾。火蓮微微眯起眼,方纔的接觸,讓她發覺了這顆珍珠的怪異之處。它不是自身修煉得到的人身,而是接受了千年法力的灌入,用這種方法“得道”的話,比傀儡式神……好不到哪去。

它只能得到主人所想的模樣的身體,只能擁有主人所想的性格,只知道按着主人的命令行事。即使擁有喜怒哀樂,也只有在主人允許的情況下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只有主人放它自由,才能真正得到精靈的身份。

用這樣的東西,就想從她身上套出消息?紫瞳冷沉,掌心一握,珍珠頓成齏粉。

不是皓鑭,便不能令她同情;她的心,原來尚未懂得多少原諒和憐憫。即使已懂了情,卻也沒有改變骨血裡的殘忍和狠戾;那些冷冰,原來只有面對心牽之人時,纔會收起。

這樣的火蓮,皓鑭,你可能接受?你曾替一名天兵向我求情,寧可欠下一次也要我放他。心軟如你,若知我殺了你的同類,還能如常待我麼?

指間粉末隨風飄散,火蓮鬆開五指,讓它徹底消逝在風裡。然後,靜靜仰首,感知真正的皓鑭的氣息。

皓鑭,你早該知道了吧。爲何剛纔到現在,都不出現?你是在等什麼?是想看見我的寬憫和大度,還是在看我能不能一眼分辨出真正的你,抑或是……你生了氣,想要獨自靜一靜?

皓鑭,你……

“蓮主子!皓鑭不見了!”

回到山中就想找皓鑭爲自己做點心的魍魎撲了個空,幾乎把全山翻過來三遍也沒發現要找的仙女,心下終於發慌,一口氣就衝到了火蓮身邊。

他的喊聲落到火蓮耳邊時,她已是心血翻涌。

皓鑭的氣息……爲何都消失了!?

手心握了一握,周身的風突然肅殺起來!

“魍魎!”

“是!?”本能地應答了一聲,魍魎心下卻是一個冷顫。蓮主子的模樣……比初見她時還要可怕!那時候,蓮主子可是獨個兒就把千餘個圍攻的妖魔徒手粉碎在戰場上了啊!

“看好家,若是王問起,就說……”足下騰雲,火裳翻飛,紫瞳凜凜,丟下的話語斬釘截鐵,“我找天界算賬去了!”

魍魎來不及回話,那道金紅光芒已射入了雲間。

“你該看清了吧?修羅永遠是修羅。殘忍暴戾,毫無憐憫之德!”

微微皺起眉頭,移開被吼得嗡嗡作響的耳朵,淡粉色櫻脣扯開一個極淺的弧度,無奈地喃喃一聲:“早知道了。”

天界早該明白那顆珍珠騙不過火蓮,所以它只是個用之便棄的卒子罷了。既然主人都不愛惜,她再同情有何用?更何況,就是她想出聲相救,也得沒被抓住才行啊。

天帝算計得未免太精。用降妖士逼住九太子和伏江他們,她要幫忙就得元神出竅,等到那邊解決了,她的力氣也耗得差不多了,再派神來讓她看清火蓮的“罪惡面目”,讓她心灰意冷被抓捕歸案……一石几鳥,多好的計劃啊。

連天帝也算計不到的,大概就是她的心意了。皓鑭吐出一口氣,努力地恢復流失的體力和精神。若連她都在這裡倒下,火蓮該怎麼辦?

她可一點都不覺得,徇情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什麼三生之約,來世相見,縱然真的轉世相逢,誰知那個人還是不是今生的這個?就是能再次相戀,那也是另一段情緣,另一場纏綿,跟現在的自己和她,還有什麼相干?

凡人憧憬來世,寄託來世,只是因爲他們不知,來世,其實已人事全非。今生,便當做今生之事。輪迴循環的苦楚,神鬼妖佛和修羅都不理會,只是因爲明白,所謂輪迴,其實並不關自己的事。

再次調息一回,皓鑭緩緩擡眼,四處一望,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們……可以不要靠這麼近嗎?”說實話,氣味真的不怎麼好聞。

“你想支開咱們然後逃走嗎?沒門!”

擡擡手足,皓鑭示意他們看清她的狀況:已被鎖銬緊緊束縛。嗆啷作響的鎖鏈和鐐銬碰撞一處,聲聲透骨的冰寒。

“兄弟,別信她!她連鎖仙銬都能弄斷!”

“對!絕不可掉以輕心!”

皓鑭委曲地低了頭,咕噥起來,聲音小得誰也聽不見。半晌,她才放大了嗓門:“那,我要跑的話,就憑你們,真的攔得住?”

“……”

“不不不要小小小看咱們鬼鬼差!”

是喔,鬼鬼差。皓鑭忍住嘆氣的慾望,不忍心再打擊他們脆弱的自尊。畢竟,被派去抓她的時候,他們就已差點被她的光傷得魂飛魄散了。

天界沒派天兵天將,卻從幽冥派鬼差來逮她歸案,想來一定跟閻王什麼的談了不少條件。把她抓到幽冥,恐怕就是因爲這裡有……十八層地獄。比那個深海巖洞強。

天界把她放在這裡,一方面用地獄威懾一下,另一方面顯示寬宏:她要從地獄逃走很容易,就看有沒有俯首認罪,自領刑罰的覺悟而已。只要她有,那當然可以立即從地獄直上天界,一切好商量;否則,一直盯着這兒的天界耳目隨時可以將她押落無間。

說來說去,不過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鬼差聽令!速將罪神皓鑭押往無間大殿,交由閻君審問!”

“遵命——”

修羅王狠狠嘆了口氣,頭痛不已。

魍魎心性是個孩子,可腦子卻不比誰差。火蓮叫他看家,他卻沒乖乖坐等,而是轉身就跑到修羅界找上了修羅王。

於是,修羅王不得不立刻召集十二神將商議排兵對陣。雖然如今會否跟天界大打一場還是未知之數,但火蓮那性子若被惹起來,不想打也得打了!

若論護短,龍族算第一,修羅族便得算第二。

“玄鷹,你先上天去看着,能勸着就勸……勸不住的話就幫忙。”十二神將中,跟火蓮最有交情的便是玄鷹了,再加上他去過一回天界,路熟。修羅王淡淡吩咐下去,玄鷹當即提槍領命。

雖說是讓去勸着,可所有修羅都心知肚明,他這一去,九成九得出手幫忙。火蓮要掀了天界不難,可她一意找皓鑭,跟天兵天將打起來就定會分神,沒個幫手怎行!

看着玄鷹直入雲端,修羅王一把攔下了也想衝上天去的魍魎:“小兄弟,能幫我看着妖魔界的動靜嗎?”

火蓮滿懷的心火在衝上天界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隻光華煜煜的幻鳥飛落眼前,靈巧地旋轉着,示意她跟住。那一瞬間,她立即冷靜下來。深深呼吸一下,狠狠一咬脣,然後,揚起了一朵苦笑。

忘了,忘了!

她竟然忘了那麼重要的事情!

皓鑭,可是與她一般,差一點將天界翻了過來啊!那樣的姑娘,會任天界派兵威嚇,然後就束手就擒嗎!

隱起氣息身形,躲過巡邏的天兵,跟着幻鳥一路踏雲,火蓮潛到了一座府邸前。擡眼一望,英氣的眉輕輕一挑,有些狐疑。

月老府。

皓鑭難道會藏在這?遲疑片刻,仍是緊隨幻鳥飛入府中,直到後院桂花樹下,幻鳥停在了樹下的紅娘肩頭,悄然消失。而正忙着整理手中條條紅線的紅衣仙女,絲毫未覺。

火蓮悄悄上前,一伸手就捂住了紅娘的口。唬得魂飛天外的紅娘聽見耳畔聲音,頓時將滿腹尖叫吞回肚裡,倒退一步,不再掙扎。

“回答我的話,明白?”火蓮壓低嗓門,沉聲道。紅娘乖乖點頭,才感覺被捂緊的口鼻重獲自由。耳邊,看不見的火蓮開門見山:“皓鑭在哪?”

“黃泉。”紅娘答得一點不含糊。

“誰告訴你的?”紅娘不會騙她,但就怕天界故伎重施,先騙過神再來對付她。抓了皓鑭不上天卻下地府,天界幹嗎放着能威脅她的皓鑭而不用?

“是真的!因爲,因爲……啊呀,說來話長,總之,皓鑭在地府啦!”紅娘急得跺起腳來,漲紅了面龐。難道要她坦白,是因爲用斷紅線阻姻緣威脅了好些天兵天將,纔得到的消息嗎!這話怎能慢慢說啊!

耳邊再也沒有了呼吸和聲音,紅娘愣了半晌才發覺,火蓮走了。

玄鷹剛在空中把□□握緊,眼前就掠過一片火雲。驚訝片刻,旋身急追上去,“火蓮!”

“你來幹嗎?”

“王吩咐我來幫忙的!不上天界?”

“下黃泉!”

玄鷹驚得一挺槍就攔在她面前:“你可別幹傻事!”

這傢伙以爲她要自盡?火蓮翻個白眼,一掌就揮開了玄鷹的槍:“活着進地府的法子,還用我說嗎?”

普天之下,有哪個衆生“享受”過十殿閻羅同堂審判的待遇?

此刻,無間大殿之上,就正有一個。

身份是罪神,原身是夜明珠,名字,叫皓鑭。

地府的手銬腳鐐比起深海巖洞的鎖仙鐐來,要輕得多,不過也冷得多。皓鑭卻不在乎,反正她只怕熱而已。環視四周,十張桌子團團圍住正中的她,每張桌子後面都坐着一名閻君。

他們對她很客氣,給了她一張椅子。於是,她也恭敬不如從命地坐了。打量一番十殿閻羅,沉默半晌,她先揚起了一個笑靨:“好久不見。”

所有的閻羅跟他們身邊的判官,同時沉痛無比地,嘆了一口氣。

“你怎麼真的來了……”

“這回不是我想來的。”皓鑭委委曲曲地攏起袖子,“瞧,我可是活的。”

“你哪次來不是活的!?”第八殿的都市王氣得拍了桌子,滿桌文房四寶頓時一跳。他們認識她可不是一兩日了,爲何?就是因爲她七百年來把幽冥黃泉當後花園似的逛!

皓鑭心虛地縮縮脖子,無法反駁。

被天雷轟得生不如死的時候,她當然控制不住三魂七魄,苦苦留着一縷仙靈本元在體內,魂魄則晃晃蕩蕩地就到了陰間。可是她的名沒上生死簿,魂魄亦不在三界五行,十殿閻羅管不得她,只好由着她在黃泉晃悠。一兩回之後,神志越發清明的皓鑭便將離魂當作了抵抗天雷刑的好法子。可惜,這方法不能多用,否則魂魄難返,於是七百年間,她在冥府也不過逛了三十來回。

十殿閻羅頭痛不已。天界要他們派鬼差去抓她,那是玉旨,無法違抗,可他們沒料到她竟然真被抓來了!

被鎖仙鐐銬着,被天雷劍盯着的時候,她在幽冥都能來去自如;爲何現在明明成了自由之身,反倒被兩個鬼差拿下了!閻王們心底有志一同地發毛,誰知道她是真被“抓”來的還是自己跟來的?

如今該怎麼辦?放不得,卻也罰不得。連天雷刑都一扛七百年的罪神,還會在乎地府的刀山火海?若是惹急了她,這當年差點掀了天殿的夜明珠會幹出什麼來,誰也不敢想像。

十殿閻羅同聲唏噓,誰也拿不定主意。他們審人審鬼審妖魔,神明仙子也敢判,但對着這麼一顆只是耽在情上的夜明珠,竟是絲毫法子也無。

她身上唯一的罪名是逆天逃獄,可這樣的罪偏偏是該天界主審,他們管不了。

十殿閻羅再次嘆氣的時候,皓鑭發覺,爲了不無聊,只好自己找些事情來做了。

“各位,能告訴我,皓鑭值什麼條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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