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老早就跟衛氏說過,木器店將傢俱做好後,會先送到易家再擡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櫃很會來事,頭天夜裡悄悄地把一應物品都送到了曉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醫館都塞得滿滿當當。
畫屏與衛氏點着蠟燭對着嫁妝單子一件件覈對數目,衛氏念一件,畫屏就在單子上做個記號。
傢俱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結實。衣櫃跟炕几上面還鑲着螺鈿,在燭光的照耀下,發射出奇異瑰麗的光芒,非常漂亮。
連見慣了世面的畫屏都稱讚不已,“做工細緻又精巧,擺出來肯定好看。”
兩人對了大半個時辰纔對完。
衛珂在旁邊看着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裡說不出什麼好話,也不理會,將自己要帶過去的衣服首飾等東西都裝進箱籠裡。
箱籠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櫃因爲大勇定製的傢俱多,額外送了六隻黑漆箱籠。
雖然木質不如衣櫃高几的材質好,可看着也挺氣派。
衛珂磨磨蹭蹭地湊到易楚身邊道:“看來杜子溪對你挺好的,這男人有錢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捨得爲你花錢。我估摸着這套傢俱不便宜……你知道嗎,單是這螺鈿就很難得,據說是夜光螺磨成的。”
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還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衛珂被她看得臉紅,氣鼓鼓地說:“難道我說錯了?”
易楚笑道:“沒錯。”
衛珂臉色好看了點,又道:“……成親也不回來,拜堂行禮怎麼辦,你不會抱只大公雞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趕不回來,多有拿公雞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輩的近親代替。
易楚想不出張錚會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雞拜堂,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來的神色,衛珂心裡有些懊惱,補償般道:“從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興許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來,我教訓他一頓替你出氣。”說着,板起臉,學着易郎中的口氣道,“子溪,你這樣置阿楚的臉面於何地?我罰你學三聲狗叫,你可心服?”
聲音語調無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問道:“你怎麼還有這手本事,以前沒見你露過。”
衛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會,我以前還學過我爹的聲音嚇唬那些欺負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頓揍……好幾年不玩了,舅舅這是哄着你。”想了想,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等杜子溪回來,我就假裝姐夫的聲音訓訓他,好不好?再讓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縝密的人能不能看穿衛珂的惡作劇。不過,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會饒不了衛珂。
看着衛珂細瘦的身材,易楚嘆氣,即便十個他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麼順溜,臉上慢慢浮起羞澀的笑意。
笑容映着燭光,明媚動人。
衛珂看得有點呆,以前真沒注意這個外甥女長得還很漂亮,不是那種美豔妖嬈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順眼的漂亮。
以後自己要是也能娶個這樣既溫柔又大方的媳婦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忙甩頭拋開這個念頭,大大咧咧地說:“阿楚,你成親後沒什麼事兒,再幫我做兩雙鞋,要厚實點的。”
易楚本就想着衛珂近半年個頭好像竄了不少,又該替他裁新衣了,滿口答應,“行,過兩天再給你量量尺寸,做兩件棉袍過年穿,春節時你要不要拜訪同窗,還得做身體面點的。”
衛珂帶着莫名的滿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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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嫁妝是爲了顯示孃家對閨女的疼愛,爲了彰示自家的財力,所以通常會選在熱鬧的時間段。
辰正剛過,易家門口就聚集了幾十個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輕男子。個個身穿嶄新的滾了紅邊的黑色衣衫,腰間扎着紅綢帶,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衛珂身穿寶藍色錦袍,頭戴桃木簪,儼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門口應酬。
吉時的鞭炮一響,頭一擡嫁妝出了門,是易郎中花了將近百兩銀子買的玉如意。
雖然杜仲爲易楚準備的嫁妝不少,可作爲父親,女兒要出閣總得陪送點東西。先頭給的那支老參,易楚沒捨得賣,而是切成片讓杜仲帶走了。易郎中就把家裡的銀子算了算,勉強留出過年的來,其餘盡數給易楚添置了東西。
接着,成套的黑漆傢俱一件件被擡出來。
人羣頓時發出驚訝的感嘆聲。
曉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戶,有顧瑤家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財大氣粗開酒樓的,也有些家財不少卻不顯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這套傢俱,不免對易家刮目相看。
衛珂得意地擡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們孤兒寡母因爲家窮沒少被人欺負,現在終於揚眉吐氣了一把,雖然,是借了杜仲的勢。
傢俱過後就是六隻箱籠,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着放在了箱子裡,並沒有露在外面現眼。
至於房契地契以及壓箱底的銀票,易楚都收在匣子裡準備迎親那天親自帶過去。
發嫁妝人多手雜,她怕不小心丟了,哭都哭不回來。
如此在外人看來,易家除了陪送了傢俱,再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饒是這般,易楚的嫁妝已經算是曉望街數得着的體面。
趙嬤嬤混在看熱鬧的人堆裡,莫名地鬆了口氣。
她知道易楚婚期後,特地跟杜俏商量過,一早就趕到曉望街看嫁妝。
清一色的黑漆傢俱,有幾件還是鑲了螺鈿的,少說也得一千兩銀子開外。能拿得出這套傢俱來,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來易家並不像外頭顯露出來的那麼窮。
不過這樣的人家,按理也得用個小丫鬟纔是,哪能讓嬌養的姑娘整天拋頭露面?
還是沒規矩,不講究這些。
等嫁妝發完,看熱鬧的人羣散去,趙嬤嬤上前對衛珂笑了笑,“小哥兒,不知畫屏可在?”
衛珂掃一眼,見是個穿着挺體面的婦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趙嬤嬤笑道:“我跟她是相識,有日子沒見面了,想看看她。”
正說着,就見畫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妝擡到白米斜街後,那頭自有人接了。牀、衣櫃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屆時擡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裡的擺設得有人按着易楚的喜好擺好,還得把被褥鋪陳好。
隔壁吳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個兒子,算是有福氣的,畫屏正要約着她去給易楚鋪牀。
見到趙嬤嬤,畫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讓進客廳。
衛氏見畫屏去而復返,且帶了個婦人回來,便朝趙嬤嬤打量一番。
畫屏笑着介紹,“娘,這是林夫人身邊的趙嬤嬤,以前對我很是照顧。”
趙嬤嬤聽她喚“娘”,心頭不由跳了跳。
畫屏看出趙嬤嬤的疑惑,猶豫片刻,想到紙包不住火,要嫁給易郎中的事早晚會給人知道,索性早點說出來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棄,覺得我自小沒了爹孃可憐,就收我當了幹閨女。”
趙嬤嬤臉色有點僵,可也笑着說:“是好事,你倒是個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愛。”
畫屏又要開口,衛氏喜滋滋地接過話頭,“是畫屏人好,不嫌棄我這老婆子,願意給我當個閨女伺候我養老。趙嬤嬤既是與畫屏相識,臘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來喝杯喜酒,畫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親了。”
趙嬤嬤真的驚呆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畫屏會嫁給易郎中,這不活脫脫成了大爺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長輩。就是杜俏,將來見到畫屏也得禮讓三分。
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就不讓畫屏來,而是讓錦蘭或者素絹來了。
不不不,換成她們也不妥當,她就應該親自來。
趙嬤嬤心亂如麻腦子一團漿糊,也不知怎麼出了易家的大門,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孃家小心翼翼爲空行差踏錯,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着窗戶影兒過日子,現在終於好了,跟侯爺相親相愛的,肚子裡也懷了兒子。
可老天怎麼就見不得她好,非得來這一出。
這下她可怎麼在林家擡起頭來,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個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親,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婦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親的哥哥,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娶了低門小戶的易楚不說,他那岳父竟然還要娶他家以前的丫頭。
說出去,杜俏的臉往哪裡放?還不被老二老三媳婦給笑話死。
一路走一路罵畫屏,先前看着挺有分寸懂禮數的孩子,怎麼就做出這種不靠譜的事來。罵完畫屏罵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淺,見到個年輕女子就上心,連丫頭出身的都不嫌棄,能不能娶個門楣高點兒的,也不是家裡沒銀子。
趙嬤嬤心急如焚,腳步挪得飛快,眼看着到了威遠侯府,沸騰滾燙的心驟然平靜下來。
杜俏有了身子,千萬大意不得,這事不能急,得慢慢說給她聽。
趙嬤嬤穩了穩情緒,臉上露出個和煦的笑容進了聽鬆院。
火炕上堆了滿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錦蘭選料子,“嘉定斜紋布穿起來舒服,不如用這匹寶藍色的做件襖子,那匹大紅刻絲的裁兩件斗篷,洗三時候包着抱出去,再做兩件滿月禮時候穿……”眼角瞧見趙嬤嬤,話語頓了頓,繼續道,“貼身穿的衣服足夠了,不用再做,這幾匹細棉布先收起來,等哥兒大點再說。”
錦蘭極有眼色,將杜俏選中的布料挑出來,其餘幾匹仍抱回庫房。
趙嬤嬤就談起易楚的嫁妝,“……挺體面的,聽周遭街坊說,不是曉望街頭一份也是數一數二的。”
杜俏又問畫屏,“在易家過得如何,那些該說的可告訴易姑娘了?”
趙嬤嬤脣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裡伺候,因能幹得了衛老太太青眼,說要認個幹閨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視。”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親的日子,大哥沒回來,也不知那邊佈置得怎麼樣……嬤嬤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門小戶的,有些禮數不一定講究,嬤嬤提點他們幾句……我剛讓錦蘭尋出一對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兒叫車一併送過去,嬤嬤再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從庫房裡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嬤嬤還得囑咐畫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婦就得遵從杜家的規矩,成親第二天敬媳婦茶,別忘了把我爹孃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兩天就讓人將白塔寺供着的那兩尊請了回來,待喝過媳婦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個月,纔會再次送回白塔寺。
趙嬤嬤默默答應着,無論如何明天她還得跑一趟,杜俏說得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勸勸衛老太太,畫屏跟易郎中的事絕對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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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對白米斜街已經熟悉,故此並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樣輾轉反側徹夜難免。
畫屏倒是滿腹心事,好半天平靜不下來。
這十幾年來,畫屏跟趙嬤嬤一直陪伴在杜俏身邊,兩人可以說是對彼此相當瞭解。看到趙嬤嬤神思不屬地離開,畫屏已經料想到她的不滿意,也猜到了這幾天趙嬤嬤必定會再次上門。
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趙嬤嬤就找上門來了。
趙嬤嬤是先去的棗樹街,將一對牌位給了張錚。
新人成親後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則要叩拜牌位,這是規矩。張錚恭敬地接着,準備稍後親自帶到白米斜街。
從湯麪館出來,趙嬤嬤纔去的曉望街,進門後,先將汝瓶和茶具拿出來,說是杜俏給的賀禮。因爲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妝,自然也不必隨着嫁妝一道走。
衛氏雖不知大概價值,可看着釉面光滑線條生動,知道是好東西,連連道謝,“這怎麼使得,太貴重了。”
趙嬤嬤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氣了,這不算什麼。我們夫人說了,讓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給填補上。”
衛氏始終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來的冷麪侯爺有什麼關係,聽着這話心裡直犯嘀咕,阿楚成親,怎麼林夫人這麼上心?
可人來是客,趙嬤嬤又帶着賀禮,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節,便嗯嗯呀呀地應着,打算稍後問畫屏。
閒聊幾句有關親事的話後,趙嬤嬤正了臉色對衛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裡一夜沒睡好,尋思着今兒一定得跟您說說。”
衛氏沒客氣,開門見山地問:“我這人性子直,什麼事您說,不用轉彎子。”
趙嬤嬤本以爲衛氏會說點類似“什麼事兒,我能幫上肯定幫”之類的客氣話,沒想到衛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題。
話趕話說到這份上,趙嬤嬤自然不會退縮,坦然地說:“老太太,畫屏跟易先生的親事不妥當,他們不能成親。”
“怎麼了?”衛氏一聽,心吊了起來,“畫屏已經定過親還是……”
“這倒沒有,”趙嬤嬤急忙否認,“畫屏是個好孩子,爲人處事沒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邊的丫鬟,自小就賣到杜府裡的。”
衛氏鬆口氣,“這我知道,畫屏沒隱瞞,夫人不是開恩放出來了嗎?脫了籍就不是奴才了,這男婚女嫁不用請示你家夫人吧?”
“理兒是這個理,可其中另有隱情……”趙嬤嬤聽着話音不太對,解釋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親的妹妹,您說真要成了親,我家夫人以後怎麼見人……其實,老太太收義女也不妥當,畫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長輩。可義女畢竟隔得遠,我家夫人也就不計較了,當沒有這回事就行……”
衛氏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着認義女不妥當,結親更不妥當。我們易家的事憑什麼要聽你家夫人的,多大臉,是不是皇上立誰當太子也得問問你家夫人?”
這話說得如此忤逆,趙嬤嬤當即白了臉,“話不能這麼說,皇上立儲自有皇上決定……”
“那我們易家認幹閨女,要娶媳婦怎麼就得聽你們林夫人的?”衛氏話接得極快,趙嬤嬤一時竟無法反駁。
少頃,才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道:“老太太,說句不當說的,這實在是沒有自家奴才轉眼成了自己丈母孃的,老太太不爲別的,總得爲阿楚夫婿考慮考慮,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同意。”
衛氏又冷笑聲,“我活了近五十歲了,跟趙嬤嬤年歲差不多,還從來沒聽說岳父續絃還得徵求沒成親的女婿的意見?我出身寒門小戶見得世面少,想必你們杜府或者林府都是這個規矩?再者,趙嬤嬤既然也知道不當說,就不必費這個口舌了。”頓了頓,猶不解氣,“今兒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們家裡還有得忙,忙完這樁喜事還得忙畫屏的事,就不留趙嬤嬤了。”
說罷端茶送客。
這遭趙嬤嬤是真的被氣狠了。
說實話,她在內宅浸淫數十年,無論說話辦事以及察言觀色方面不說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門貴族的女眷說話講究只說三分,點到爲止,餘下的讓你自個回家揣摩去。
她還真沒怎麼見過像衛氏這種半點餘地不留的說話方式。
可衛氏的話偏偏句句佔理,讓她反駁都無從反駁。
趙嬤嬤心裡那個鬱悶,一方面擔憂不知回府後怎麼跟杜俏說,另一方面又暗自慶幸,幸好沒依着杜俏的話帶個跑腿的小丫頭來。
若被小丫頭看到這場面,以後她還怎麼鎮得住她們。
趙嬤嬤只顧着胡思亂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說,趙嬤嬤跟衛氏在客廳裡談話時,易楚則在東廂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經穿過,大小正合適,就是稍微鬆了些,前天讓畫屏將腰身緊了緊。
吳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換好衣服就幫她絞臉。
絞臉又叫開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纏着細麻線,右手拉着麻線中間,把臉上的汗毛都拔掉。
吳嫂子頭一次當全福人,絞臉的手藝不太嫺熟,疼得易楚差點掉眼淚。
吳嫂子一邊歉然地笑,一邊打趣易楚,“這就叫疼了,等夜裡還有你疼的時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臨行前的那夜,臉不由地紅了。
吳嫂子低聲地笑,“……其實就疼一陣子,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要緊的是別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鬆下來,多順着夫君……時候長了,還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頭一遭是極疼的,感覺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時不時含着她的耳垂,低聲哄着她。
她記得自己就像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而杜仲就是撐船的船伕,帶着她一會兒衝向浪尖,一會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終於受不住,顫抖着喊了出來。
只那一聲,杜仲便像吃飽了草的野馬般,疾馳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氣都用盡,才溫柔地抱住了她。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澀又是想念,還有淡淡的惆悵,如果今夜他能回來,該有多好!
因曉望街與白米斜街離得極近,易楚便不着急,有足夠的工夫梳妝打扮。
吉時訂在酉正二刻。
太陽還在西邊的山頭上打轉,迎親的隊伍就來到了醫館門口,吹鼓手鼓着腮幫子一個勁地吹,衛珂樂呵呵地往外灑銅錢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親的是林梧,
林梧雖然不像尋常新郎那般披紅掛綠,但也穿了件嶄新的大紅色長袍,顯得英俊瀟灑。
這是張錚的意思。張錚覺得林梧長相最斯文,又顯年輕,不會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鄰居們看看,代替新郎迎親的人都這般出色,正主只會更俊美好幾倍。
吉時剛到,門外就響起清脆的鞭炮聲,這是催促新娘上花轎。
易楚蒙着喜帕拜別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親後少不得往家裡跑,可看着自己嬌滴滴捧在手心長大的閨女就要成爲別人家的人,仍是紅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囑易楚以後要遵從夫君,勤勞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聽出父親聲音裡的異樣,淚水滾滾而下,卻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妝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個頭才起身。
又拜別衛氏跟衛珂。
直等催轎的鞭炮響了三遍,鑼鼓嗩吶震天地響,才由隔壁的吳壯被着送上了花轎。
白米斜街那頭是張錚帶着鄭大牛兩口子在忙活,俞樺等人不欲露面,只隱在暗處盯着。
行過禮,易楚被張錚找的全福人帶進了新房。
全福人很會來事,縱然新房只易楚跟鄭大牛的婆娘鄭三嫂,她還是滿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禮節。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徹底癱倒在牀上。
鄭三嫂急忙將備好的點心小菜端上來,“太太餓了吧,稍吃點墊墊肚子。”
易楚還真不餓,她中午吃得不少,臨上花轎前又被吳嫂子強迫着吃了塊糕點,到現在仍是飽着,可礙於鄭三嫂殷勤相勸,便吃了兩個小花捲和幾筷子小菜。
吃罷,易楚換過衣服對鄭三嫂道:“麻煩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幾天,早些歇着吧。讓外頭院子裡的人也早早歇着。”
杜仲是年初纔在白米斜街買的宅子,加上沒來住過,跟左右鄰居並不相熟,事實上,他也有意地沒跟街坊結交,故此並沒人前來賀喜。
張錚倒是考慮得周全,尋思着喜事總得有點喜氣兒,就從八珍樓叫了桌席面,幾個大男人湊成一桌淺淺地喝了幾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會卻是睡不着,因喜燭必須一直點着不能吹滅,索性起身就着燭光收拾東西。外間炕櫃後頭有個暗格,易楚將貴重的物品盡數放在裡面,又把衣服首飾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數的,而且都是尋常的料子,並沒貴重之物,而首飾卻有幾樣是難得的,便按着畫屏教給她的方法,把首飾分門別類歸置好,登記造冊。
收拾完,終於有了睏意,才脫掉外頭大衣裳睡了。
此時,威遠侯府聽鬆院卻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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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乾臉色鐵青地站在院子裡,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很快在他的發頂結成薄薄的一層雪霜。他自巋然不動,陰沉的目光死死盯着亮如白晝的內室,間或,掃及一旁的趙嬤嬤,眸中寒意更甚。
趙嬤嬤自易家回來,按捺不住心裡的氣憤,將畫屏要嫁給易郎中,而衛氏絲毫不講情面的話語告訴了杜俏。
杜俏當即就動了氣。
她頂着傻子的名聲被人嗤笑了好幾年,好容易挺起腰桿來,難不成又要因着這事被人笑話?
杜俏已經預料到林老夫人得知此事時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前兩天,杜旼再次請封世子又被禮部拒絕,林老夫人提起來臉色就是淡淡的,眉目間露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而兩個妯娌……杜俏嘆口氣,爲什麼別人的親戚總能給人長臉,而她的親戚卻一直拖她的後腿,唯恐她過得太好。
杜俏越想越堵心,中午沒吃什麼飯,下午就感覺肚子痛。
跪在地上的趙嬤嬤面如死灰,涼寒的溼意從冰冷的青石板沁上來,透過膝褲,早就散遍了五臟六腑。
她活了幾十年,心裡早已明白,跪了大半個時辰,這兩條腿怕是不中用了,以後有得是疼的時候。
可雙腿的痛總是抵不過心裡的痛。
她是爲杜俏心疼,好容易才得了這個哥兒,還差一個多月的工夫就生了,怎麼就趕上這樣的事?
女人生產本來就是過鬼門關,要是瓜熟蒂落正常產期還好點,現在胎兒沒有長成,當孃的身子也沒準備好,就動了胎氣。
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來?
即便生下來,早產兒通常體弱,長大後別是個病秧子纔好?倘若杜俏因此傷了身子,以後再也生不出來了,杜俏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還怎麼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辛氏?
趙嬤嬤後悔得不行,早知道就該把畫屏的事死死瞞着,不,早知道就不應該管易家的閒事。易郎中愛娶誰娶誰,畫屏愛嫁誰嫁誰,就給嫁給天王老子,只要杜俏好好的。
血水一盆盆端出來,屋子裡仍舊一片死寂。
這麼久了,孩子沒生出來還算得上正常,怎麼大人也毫無動靜?
趙嬤嬤心裡七上八下的,嘴裡默默唸叨着,“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夫人母子平安,信女定然終生茹素,敬奉於您。”
不知唸叨了多少遍,屋裡突然傳出淒厲的喊聲,“嬤嬤,趙嬤嬤,叫趙嬤嬤來。”
是杜俏的聲音。
剎那間,趙嬤嬤眼框裡蓄滿了淚。她自小照看着長大的大姑娘,每當遇到難過的坎兒,遇到傷心的事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錦蘭掀了簾子出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趙嬤嬤,走到林乾面前,爲難地說:“侯爺,夫人醒了,要嬤嬤進去。”
林乾陰森森地盯着趙嬤嬤,冷聲道:“進去好好伺候着,若是夫人跟少爺有個差錯,本侯要你的命。”
被這陰寒的目光盯着,趙嬤嬤不禁打了個寒戰,雙手撐着地要起身,可雙腿早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勁兒。
錦蘭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從冰冷的室外到熱氣燻人的屋內,趙嬤嬤有片刻的眩暈,身子晃了晃拼命穩住神,用熱水洗了洗手,便要進到暖閣去。
素絹連忙道:“嬤嬤還是先還了衣服吧,乍從外頭進來,衣服上帶着寒氣。”
趙嬤嬤急着進去看杜俏,本來不想換衣服,可素絹說得在理,杜俏眼下受不得涼,加上溼褲子裹在腿上着實不舒服,就蹣跚着到自己屋裡去換衣服。
脫下膝褲時,她看到膝蓋上的兩片青紫,摁下去像有無數根針扎般難受。
趙嬤嬤顧不得多想,一瘸一拐地進了暖閣。
暖閣裡,兩個穩婆都在,正滿頭大汗地摁着杜俏的雙手,“夫人別亂動,留着力氣待會生哥兒的時候再用。”
趙嬤嬤悄聲問:“開了幾指了?”
姓張的穩婆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子,伸出兩個指頭。
羊水已經破了一段時間,骨縫纔開了兩指,要是羊水流完還生不出來,恐怕不單孩子有事,連大人都難保。
趙嬤嬤心裡冰涼,瞧見牀上杜俏慘白的小臉,急道:“還不趕緊想個辦法?”
聲音大了些,杜俏睜開雙眼,可憐兮兮地喊了聲,“趙嬤嬤,疼得難受……”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趙嬤嬤急忙扭頭擦掉,上前拉着杜俏的手安慰,“俏姐兒不怕,嬤嬤在呢,沒事,生孩子都疼,生下來就好了。”又大聲喊錦蘭,“快端蔘湯來。”
錦蘭撩起簾子進來,“蔘湯早就備着了,先前夫人睡着就沒送過來。”
趙嬤嬤沒心思聽她解釋,用勺子舀了蔘湯一口口喂進杜俏口中。
兩個穩婆見狀,知道趙嬤嬤是杜俏眼前得力的,小聲商量道:“夫人這情形拖延不得了,不如請太醫進來扎兩針?”
太醫就在偏廳侯着,專等兇險時候出馬。
趙嬤嬤明白這個理兒,也知道生孩子耽擱不得,可眼下這情形,太醫扎針豈不就看到了杜俏的身子,還不單單是身子……就算孩子生下來,杜俏還怎麼做人?
要是易姑娘在就好了。
趙嬤嬤眼中一亮,隨即暗淡下來。
先人都說大喜的日子見了血不吉利,不但是易姑娘不好,大爺恐怕也受帶累。
杜仲與杜俏都是辛氏的孩子,哪個都是她心頭的肉。
趙嬤嬤思量片刻,終於還是養育陪伴了十幾年的杜俏佔了上風。再者說,老話準不準還兩說,而眼下杜俏可就是兩條人命。
主意既定,趙嬤嬤快步走出屋外,跟林乾提了提。
林乾半分沒猶豫,吩咐長隨,“拿了我的帖子,到濟世堂請易姑娘。”
趙嬤嬤連忙更正,“是在白米斜街,據說門口有兩棵梧桐樹,隔着西院牆還能看到竹子,很好認。”
長隨點頭,快步跑到書房拿了林乾的名帖騎馬就往外衝。
拿帖子倒不是用來強迫易楚,而是已經夜禁了,怕遇上巡邏的士兵解釋不清。
長隨敲開白米斜街的宅院時,俞樺糾結了片刻。
這本是洞房夜,縱然公子不在,新房也不能空,何況半夜三更,又不是找不到太醫,哪有讓太太出診的道理
可杜俏不是別人,是明威將軍親生的閨女,也算得上是他的半個主子。
俞樺不敢擅自做主,請鄭三嫂叫醒了易楚。
易楚睡得正沉,聽說杜俏難產情況甚是危急,二話沒說就穿上大衣裳走出門外。
白米斜街這邊沒有馬車,想坐車還得到棗樹街套車。
一來二去又得耽誤不少工夫。
俞樺思量片刻,躬身道:“屬下逾越,可否請太太與屬下共騎?”
易楚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俞樺將易楚扶上馬,讓林梧取了件大毛斗篷,當頭罩在易楚頭上,隨後自己翻身跨了上去。
易楚只感覺耳邊呼呼作響,寒風透過斗篷的縫隙鑽進衣衫裡,冷得刺骨。好在俞樺騎術極佳,又是半夜,路人根本沒有行人。
不過一刻多鐘的工夫,已經到了威遠侯府。
太醫已被請到了暖閣的外間,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一點不敢亂看。
錦蘭跟個沒頭的蒼蠅般亂轉。杜俏若是有了不測,她們這幾個貼身伺候的全都得遭殃。
兩個穩婆在裡頭扎煞着雙手面面相覷,又過了這些時候,骨縫還是先頭開的兩指,最多隻有兩指半。
若是開到四指,經驗豐富的穩婆大都有一手推拿的絕技,可以推着孕婦的肚子幫着胎兒往下使勁。
可眼下這種情況,她們實在無能爲力。
如果貿然推拿,孩子下來了,可骨縫不開,更兇險。
趙嬤嬤心裡急得像火,但在杜俏跟前仍勉強保持着鎮定,“俏姐兒,沒事,易姑娘準保回來,她人最是心善,又是這麼層關係,沒事的。”
杜俏是幾度昏迷幾度清醒,根本不知道趙嬤嬤在說什麼。
易楚進了暖閣聽張穩婆說起情況,心裡也捏了把汗。
她雖是醫者,可自己沒生過孩子,也從來沒給別人接過生,這扎針催產的技法根本沒學。
好在,她認得穴位,針法也精準。
太醫在外頭一路路說着穴位,易楚在裡面一針針地扎。
一直折騰到四更天,杜俏終於平安地誕下麟兒。
孩子很小,小奶貓似的閉着眼,看上去有氣無力的。
可滿屋子的人俱都鬆了口氣。
總算是母子平安,人人都躲過一劫。
易楚真的累了,被素絹引到先前曾住過的客房,只洗了手臉,連衣服都沒顧上脫就睡下了。
林乾卻是毫無睡意,先盯着襁褓裡的嬰孩看了會,又給熟睡中的杜俏掖了掖被子,隨後出去將等候在二門的俞樺請到了書房。
杜俏平安生產,威遠侯府有人歡喜有人失望。
林老夫人自是歡喜的,林老二雖然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可杜俏生的畢竟是長房的兒子,以後要繼承侯府的。
那個失望之人就是林老二夫妻。
他們最期望的就是這個孩子生不出來,而杜俏又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
這樣,爲了侯府有繼,林乾必然要從子侄中過繼一個,林老二與林乾是一母同胞,他又有兩個兒子,自然最可能就是過繼他們的孩子。
可現在,他們的希望完全破滅了。
也不能說一點希望都沒有,畢竟早產兒不是那麼好活的,稍微不慎感染了什麼病症,比一般孩童更難調養……
趙嬤嬤也不困,雖然她勞累了一整天一整晚,身子已經疲乏得不行,可腦子裡卻清楚得很,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經過適才的生死,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謂的名聲面子跟性命來說根本一錢不值。
倘若杜俏真的死了,要臉面還有什麼用?
以後可得要想開點,自己活得舒心活得自在就行,完全沒有必要去管別人的閒事。
畫屏不是要與易郎中成親嗎,就讓他們成親去吧。
眼下這兩年大爺想必還不能露了身份,杜俏跟易楚都不能按着正兒八經的親戚來交往,至於易郎中,又是隔了一層,更不會有什麼交集。
至於以後,好好將夫人的身子調養起來,等再生下一男半女,夫人在府裡的地位就穩固了,到時候又有誰敢嘲笑夫人?
活了大半輩子,趙嬤嬤還是頭一次覺得自己想透徹了。
面子都是自己掙出來的,而不是別人給的。
又想到易楚,這已經是第二次欠她的情了。
兩次都是天大的恩情,說什麼也得好好償還。
她爹要成親,不如給畫屏厚厚地置辦一臺嫁妝?
總歸是一同處了十幾年,情分還是有的。
趙嬤嬤默默掐算着日子,又覈計着自己這些年積攢下的財物。跟隨辛氏與杜俏這些年,她的手頭挺寬裕,也攢了幾樣好首飾。
人老了,許多首飾都沒法戴,放着也是白放着。
再者,以後她定然還是待在杜俏身邊,也沒有花費的地方。
單靠她的積蓄就能置辦不少東西,這樣就算是她私人給畫屏的嫁妝,免得大費周章地開庫房驚動旁人。
唉,畫屏這事,能不聲張還是不聲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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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午時三刻才醒來,準確的說是餓醒了。
廊前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正籠着袖子縮着頭踱步,聽到屋內傳出聲音,兩人輕輕推開門,小聲問道:“易姑娘可是要起身?”
易楚昨夜來得及,只胡亂地把頭髮梳成慣常的髮髻,並未梳婦人髮髻,故此丫鬟仍按照往日的稱呼喚她。
見易楚已穿好梳好頭髮,一個小跑着去提熱水,另一個則進門笑盈盈地說:“姑娘該餓了吧,趙嬤嬤已吩咐竈上留了飯,稍後就送來。”
易楚笑着道了謝,問道:“你家夫人可好,用過膳食沒有?”
丫鬟恭敬地回答:“夫人辰正時候醒的,已用過飯了,趙嬤嬤親自擬的菜單子。”
趙嬤嬤伺候辛氏生過兩個孩子,自己也生過孩子,想必對如何照料產婦很有經驗。
易楚對此毫不懷疑。
正說着話,提水的丫鬟回來了,後面還有兩人,擡着只三層高的雕着大紅海棠花的食盒。
易楚洗臉的工夫,丫鬟將飯菜擺在桌子上。
菜餚都盛放在甜白瓷的骨碟裡,菜量不大,勝在種類多。
兩素是鮮蘑菜心跟酸辣黃瓜,四葷菜是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素炒鱔絲和醬汁牛肉,另外還有一碗香濃的火腿竹蓀湯和一碟鬆軟可口的奶酥花捲。
威遠侯府的廚子手藝極好,加上易楚本就餓得緊,也不客氣,將桌上的菜吃了個七七八八,才覺得腹中飽足了些。
漱過口又喝了杯茶,易楚便要告辭。
小丫鬟很爲難,這個時候杜俏正歇晌,肯定不能去打擾她的,而趙嬤嬤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又張羅着擬菜單子,適才睏倦得不行,說回去眯一會。
易楚是貴客,就這麼空着手回去肯定不行。
小丫鬟一邊讓人去回錦蘭,一邊勸易楚,“外面又落了雪,路上恐怕不好走,姑娘且再坐會兒,那邊已經去知會錦蘭姐姐了。”
易楚不想多待,一來是閒着沒事幹心裡難受,另一方面,她對林府並沒什麼好感。頭一次來,就被林乾要挾着,治不好杜俏的病要她跟父親的命相抵;後來,還差點被林老夫人捆了去見官。
這次是杜俏命大,也是她有福氣,能夠讓她們母子平安,若是稍有偏差,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不過易楚倒不後悔來跑這一趟,易郎中行醫十幾年,時不時有半夜來敲門的患者,甚至還有下雪下雨的時候,易郎中幾乎從沒拒絕過病人,就是再惡劣的天氣,也會披上衣服出診。
易郎中常說,不到緊急時候,患者也不會半夜三更來敲門,他能去是盡人事,至於能不能治,則是看天命了。
再者杜俏是杜仲的唯一的親人,如果不走這趟,易楚覺得沒臉見杜仲。
小丫鬟見勸不住,又不好阻攔,就撐了把傘送易楚往二門走。
俞樺在二門等着,因他不知易楚何時回去,所以自吃過早飯就一直等在那裡。
就看到漫天飛雪裡,繪着亭臺樓閣的油紙傘下,瘦弱纖細的易楚。穿着天水碧的襖子,湖水藍的羅裙,兩點瞳仁墨黑,襯着眼白好像上好的薄胎酒盅裡盛得清澈見底的美酒,乾淨得不染塵埃。
飛雪成了她的背景,俞樺眼中只有那抹素雅的影子。看上去纖弱,但內心堅韌剛強。
昨夜,地上溼滑,好幾次他幾乎控制不住馬匹差點摔倒,連他心底都捏着一把汗,可她卻冷靜而平和,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抱怨斥責。
甚至,下馬時,她還溫和地衝他笑了笑,說:“辛苦你了,俞大哥。”
俞樺終於明白,爲什麼公子明知大局未定卻堅持着成親,又爲什麼能夠義無反顧地往西北去。
因爲易楚從來不是溫室裡教養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撐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樺笑着迎上去,“太太這就回府?”說着,將手裡的大毛斗篷抖開。
易楚點點頭,接過斗篷披在身上。
天氣實在太冷了,易楚來得匆忙,沒顧上穿斗篷,從聽鬆院走到二門這一路,寒風幾乎將她吹了個透心涼。
穿上斗篷,頓時溫暖了許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門時,門房彎腰道:“姑娘且稍等會,我已讓人備車了。”
上次易楚獨自出去沒有人送,他被罰了十大板子還有兩個月的月銀,這次長了記性,主動去叫車。
易楚剛要開口,俞樺淡然道:“不用了,我們有車接。”
易楚探頭,看到一輛馬車正停在巷子對面,而大勇臉頰凍得通紅,一邊搓着雙手一邊呵氣。許是等了陣子,他頭頂的棉帽上落了層薄薄的積雪。
見到易楚出來,大勇眸中一亮,掀開車簾取出隻手爐,小跑着遞到易楚手裡。
明明馬車裡可以避風,明明車裡備着手爐,他卻在冰天雪地裡等。
是怕不能第一時間見到她出來,還是覺得馬車是給她坐的,他不應該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動得幾乎落淚。
他們是杜仲留下的人,他們敬重她,照顧她,是因了杜仲所託。
而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現在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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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武鎮。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響。
雲水客棧門口,半新不舊的紙燈籠被寒風吹得搖擺不停,燭火飄飄忽忽,驀地被風吹滅,四周驟然暗下來。
屋子裡卻是燈火明亮,幾個男人坐着桌旁,桌上一大鍋羊肉湯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駝背老人佝僂着身子拿來一罐油辣椒,打開,挖了一勺放進鍋裡。
滿臉絡腮鬍子的客商嚐了一口,大聲嚷着,“不夠辣,老倌,再來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進鍋裡。
絡腮鬍子舀了一大碗,連喝好幾口,心滿意足地說:“辣得真夠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着油辣椒轉向隔壁一桌,問道:“客官,天寒地凍的,羊湯裡要不要加點辣椒?”
桌前坐着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鴉青色夾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謝老伯,我吃不得辣。”
絡腮鬍子朝杜仲道:“兄弟,吃點辣椒好,驅寒活血,最適合這種陰冷的天氣。”
杜仲從善如流,“那老伯給我來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湯表面浮起層油汪汪的紅色。
杜仲喝了口,喉嚨裡頓時燒起一股火,辣得他趕緊喝了口溫茶。
茶水多少緩解了辣椒的灼熱感。
絡腮鬍子笑道:“吃慣就好了,像我們哥兒幾個一頓不吃辣就覺得沒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問,“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兒來,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聽說這邊的皮毛山貨既好又便宜,就過來探探路。”
絡腮鬍子問:“皮毛確實好,比遼東那邊的還好,不過兄弟既然來做生意,上頭打點過沒有?要是沒打點……”正要細說,聽到同坐的幾位咳嗽兩聲,急忙打住了話頭。
杜仲毫不在意地繼續喝羊湯。
客棧的門突然開了,林楓走到杜仲面前壓低聲音,“二掌櫃,少爺來信了,說家裡老太爺得了重病,最多隻有兩三個月好活,四老爺虎視眈眈地盯着家業……少爺問這邊的事兒怎麼樣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計的利潤,少爺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賺不到這些,整個家業就落到四老爺手裡了。”
聲音雖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卻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這位二掌櫃之所以來西北做生意,是因爲少爺以此爲籌碼爭取掌家權。大戶人家這種事多了,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幾人便不再理會,繼續喝着羊湯啃饃饃。
杜仲臉色卻開始凝重,楚尋說皇上已經病入膏肓,晉王開始暗中部署,如果這邊莊猛遲遲未能就擒,到時他與晉王勾結守望,政局可能就無法掌控了。
這段日子,雖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屬做內應,可始終沒有突破性的進展。而且,要想接近莊猛也是難上加難。
杜仲沉思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發出單調的“篤篤”聲。
驀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經提醒過他,他有敲打檯面的習慣。
算着日子,昨天是成親的日子。
如果他沒來西北,那麼昨晚就該洞房了。
在大紅喜燭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腦中突然記起她泛着粉色的細嫩肌膚,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綻放,想起她雖是疼卻仍然溫順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覺得身子就像剛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湯一樣,*辣的,而血液凝結之處,已自有主張地悄悄擡起了頭。
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想要早點回到京都。
雖然錯過了早晨的請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後,還是依着規矩分別在杜昕與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個頭,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過禮,易楚問鄭三嫂,“家裡都有什麼菜,晚上這頓我來做。”
鄭三嫂早得了張錚的囑咐,忙不迭地說:“不用,還是我來做,哪能讓太太動手?”
易楚笑道:“不是說成親頭一天都要下廚做飯?”
一來表示孝心,二來則是展現手藝,否則哪來的“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的句子?
鄭三嫂只好道:“那我動手做,太太在旁邊指點幾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飯總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鄭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將每道菜都夾出一點來,用小碟子盛着供在了牌位前,又揀了自己愛吃的幾樣留出來,其餘的吩咐鄭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裡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頭去讓大夥都嚐嚐,順便讓你男人打兩壺酒,天氣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鄭三嫂將菜端出去,並沒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將易楚的原話說了說,讓幾人暢快着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藝不差,鄭三嫂也是一把竈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葷,有甜有鮮,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幾個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過三巡,便有人藉着醉意說道:“沒想到竟能吃到太太親手做的菜,放眼京都還真沒有當家主母做飯給下人吃的。”
俞樺眸光閃亮,“那是因爲太太沒將咱們當下人,而是……”
一家人,鄭三嫂就是這麼轉達的。
他們這十幾人好容易從榆林衛逃得一命,這些年一直隱姓埋名藏在暗處,好久沒有這種家的感覺了。
俞樺油然地升起成親的念頭,等大局安定後,娶個賢惠的女子,長相不要求多漂亮,看着順眼就成,重要的是會做飯,而且心裡得有他,就像太太心裡裝着公子一樣……他看得出來,太太並不喜歡威遠侯府,可杜俏一有事,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那是因爲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顧妹妹。
公子真是苦盡甘來,能夠娶到太太。
三日回門,俞樺特地給易楚叫了頂暖轎,仍由林梧陪着到曉望街。
濟世堂門口停着輛平頂黑頭馬車,馬車甚是普通,上面並沒有府邸的標記。
易楚不由納罕,她歸心似箭特地起了個大早,本來覺得自己夠早了,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見易楚注意馬車,輕聲問道:“太太,有什麼不妥當?”
易楚低聲回答:“我想不出家裡會有什麼客人,一大早就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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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醫館門開了,從裡面走出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麪皮白淨,穿着淺灰色的圓領袍,身材很瘦。
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可易楚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對。
男子經過時,林梧下意識地伸手護在易楚面前,直到男子上了馬車,才低聲道:“是個閹人。”
“是皇宮裡的內侍?”易楚訝然低呼,
林梧搖頭,“不一定,幾個王府都有內侍,郡王府也有。”
易楚滿腹疑慮地穿過醫館進了後院。
易郎中剛從書房出來,臉上帶着少有的凝重,見到易楚,那凝重瞬間變成溫和的笑,“這麼早就過來,吃了早飯不曾?”
“吃了,”易楚笑着回答,“鄭三嫂卯正就將飯做好了。”說完又問,“爹爹吃過沒有?爹爹怎麼瘦了些?”
聲音細細柔柔的,帶着女兒家特有的嬌氣。
易郎中啞然失笑,只兩天不見,怎麼聽她說起來感覺像過了好幾年一般。一時又有些傷感,自己的女兒現下完全成爲別人家的人了。
衛氏跟畫屏聽到說話聲也從屋子裡迎出來,“大冷的天怎麼站在院子裡,還不趕緊進屋?”
易楚屈膝給兩人行禮。
衛氏安然受了,畫屏卻側轉了身子不敢受。
易楚四下瞧了瞧,沒見到衛珂,便問:“小舅舅呢?”
衛氏努嘴,“吃過早飯就回房去了。”
易郎中藉口道:“許是在寫大字。”
衛氏嘆一聲,“這孩子,上了幾個月書院,半點長進沒有,昨兒個你爹考問了幾道題目,他吱吱唔唔一道沒答出來,被我狠狠責罵了一頓。”
易楚撫額,笑笑,“我去給舅舅請個安。”
走到衛珂門前,易楚輕輕敲了兩下,以後並沒人應,易楚再敲,“舅舅,是我。”
門應聲而開,衛珂一把將易楚拉進屋,又將門閂上,“不想看到其他人。”
盯着易楚仔細打量一番,“氣色不錯,沒偷偷哭?”
因是新婚,而且是回門見外祖母與父親,易楚特地裝扮過,臉上薄薄地敷了層粉,又撲了點腮紅,烏髮梳了個以前從沒梳過的牡丹髻,戴着朵大紅的絹花,配着水紅色的褙子,看上去明媚嬌豔,很喜氣。
易楚哭笑不得,走到書案前,順手拿起桌上攤開的書,“……爹說你在寫大字,沒想到竟是在看書……咦,從哪裡弄的?”
竟然是本遊記,上面畫着地圖、記着人情方誌、風物特產等。
“在姐夫書房翻騰出來的,”衛珂指着易楚翻開的那頁,“我打算過了年就去榆林。你知道杜子溪在哪裡落腳嗎,要是順路的話,我還能找他敘敘舊……給你出氣。”
易楚怎可能讓他去,可也知道不能硬勸,只笑道:“這個季節去?不如等三四月,天氣暖和點再說。”
“生意的事情你不懂,一般人都是秋天剛開始就準備過年的貨物,現在行腳的商人大都回想準備過年了。可夏天的皮子不如冬天的毛厚,密實,但因爲時候晚,錯過過年的商機了,價錢反而上不去,我就是要撿這個漏兒。”衛珂意氣風發地說,隨即臉色一黯,“我實在不想去書院,你一走,娘跟姐夫天天盯着我……你快告訴我,杜子溪眼下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易楚實話實說,“平常有事都是讓大勇或者俞樺送信。”
衛珂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你那裡找找俞樺,順便把需要的物品列個單子出來,你幫我備着。在這裡不方便,娘盯得緊。”
易楚答應聲,“好,”心裡卻想着,回頭得跟俞樺通個氣兒,千萬要他幫着打消衛珂這個念頭。
從衛珂那裡出來,易楚往醫館裡瞅了眼,見只易郎中跟林梧兩人,並無病患,便走進去問道:“來的時候看見個內侍,不知是什麼人?”
話音剛落,林梧已經利落地退到醫館外面。
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他不會聽別人的話,也防着其他人偷聽。
易郎中起身雙手背在身後踱了兩步,片刻纔回答:“……是受阿齊之託來的,說阿齊受不了那種苦,想要回來。”
“受什麼苦?”易楚追問。
“那人沒說,只說如果接人的話,只能今明兩日去,到時候他在裡面照應着,要錯了時候就不知等到什麼時候了。”
進了榮郡王府,易齊不就可以認爹,成爲榮郡王的女兒了?
既是如此,還能受什麼苦?
不會是其他兒女排擠她吧?
記得畫屏說過,有些大家庭裡面,不同房頭的人爭鬥,正妻與小妾鬥,嫡女跟庶女鬥,甚至有些同一個爹孃生的孩子也要爭個你死我活。
許是易齊得了榮郡王的寵,被其他人嫉妒,所以暗中算計她。
易齊又是個爭強好勝不懂得轉圜的性子,根本就不明白裡面的彎彎道兒。
連自己這個一起長大的姐姐都好幾次被她氣得恨不得教訓她幾句,別人跟她又沒多少情分,怎可能忍讓她?
想象着易齊被別人擠兌算計的情形,易楚仰頭望着易郎中,“爹爹什麼時候接阿齊回來?”
是問什麼時候接,而不是接不接?
顯然她的主意已經定了。
易郎中爲難道:“我想跟吳氏說一聲,看她的意思……阿齊畢竟還有孃親在,家裡還有阿珂在,阿齊回來不太方便。”
易齊跟畫屏不同,畫屏已經二十出頭,又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瞧着像衛珂的長輩。而易齊還不到十六,長得千嬌百媚的,衛珂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紀,易郎中一百個不放心兩人住在同一座宅院裡。
再者,易齊是有孃親的……十幾年前,吳氏撒手不管,易郎中只能撫養她長大,現在吳氏回來了,易齊剛好要議嫁的年紀,還是在自己的孃親眼前更好。
易楚明白父親的顧慮,也覺得不妥當。易齊名義上仍是易郎中的女兒,衛珂是易郎中的小舅子,若真出了事,就是家醜。
思量片刻,易楚問道:“爹爹什麼時候送信給阿齊的娘?”
“正要寫,你便進來了。”易郎中笑笑,復回到桌前。
易楚跟過去,“我替爹爹研墨。”
墨研好,易郎中也想好了措辭,提起毛筆一揮而就,待墨幹疊好,放進信封裡。
拿着出去找人送信的時候,林梧自動請纓,“我腳程快,我去吧。”
易郎中正好也惦記着吳氏的回話便謝過他,“勞煩你了,要是那邊有回信,還請一併帶回來。”
林梧笑着答應,“好。”
只過了小半個時辰,林梧又拿着信回來,“知恩樓已經歇業了,聽過路的說,上個月裡面的姑娘就賣得賣散得散,龜奴也都辭了。”
“那吳氏去了哪裡?”易郎中急急問道。
“不清楚,只聽說是離開京都,好像是去了山西還是陝西尋親。”
易楚默默算着日子,她去看胡玫那天俞樺提到過吳氏在醫館門口徘徊,是不是那個時候她就決定要離開京都了?
只可惜她跟父親素來不打聽這種坊間事,竟是沒有聽說過。
心念電閃間,易楚驀然想起一件事,對林梧道:“吳氏在三條衚衕還有處宅子,要不去哪裡看看?”
三條衚衕離曉望街更近,林梧不到兩刻鐘就回來了,“宅子已經賣了,現在住的是河南過來的一家四口。”
往事重演,吳氏再一次不告而別。
易楚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既覺得吳氏可恨,又覺得易齊可憐,有這樣的娘還不如沒有。
起碼腦子裡不惦記着,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
到如今,只能他們去接易齊了。
想着宜早不宜遲,易楚也不避諱林梧,直接問道:“你可知道榮郡王府在哪裡?勞煩你再跑一趟,請大勇套車,我去接個人。”
林梧問清情況,眉頭輕蹙了下,“這事太太別管了,交給我就成。”邁腿剛要走,又停下步子,“我酉初來接太太,要是我不來,就是俞樺來。”
易楚點點頭。
易郎中看着林梧離開的背影道:“我看他不像尋常人。”
易楚答道:“是明威將軍以前的部屬,後來跟隨……跟隨了子溪,現下住在白米斜街。”
易郎中瞭然。
他聽人說過,但凡出外打仗的將軍都會組建一支自己的親軍,親軍雖不是奴僕,可比奴僕更忠誠,是能爲了守護之人犧牲自己血肉之軀的人。
歷史上口口相傳的便有岳家軍、韓家軍還有前朝的鄭家軍。
沒想到杜子溪竟會將這麼出色又重要的人留在易楚身邊。
易郎中百味陳雜地搖了搖頭。
中午吃飯時,衛氏提到趙嬤嬤,“先前說這樁親事怎麼不好,怎麼丟人,昨兒快黑天的時候竟然又來了,進門就誇你爹仁義,誇畫屏能幹,說兩人日子定然能夠紅火,早生貴子……”
畫屏在廚房吃飯沒有聽到衛氏這番話,易郎中卻坐在席上,臉色有些微紅。
衛氏接着道:“我嚇了一大跳,這變得也太快了點,這趙嬤嬤不會是魔怔了吧……可人家還帶了東西來,一匣子首飾說是給畫屏的添妝,還有兩百兩的銀票給畫屏置辦嫁妝。我沒打算要,誰知趙嬤嬤說不要她就不走,死磨爛纏地非得留下,我便收着了……”
易楚對趙嬤嬤的用意心知肚明,笑道:“既然她誠心實意地送,外祖母收着就是……收下了也不虧心。”
衛氏誤會了易楚的意思,連聲道:“這話說的是,銀子我肯定不會昧下,一分一釐都用在畫屏身上。”
衛珂輕咳兩聲,“娘,你不是說給她取了個新名字,怎麼還畫屏畫屏的?”
“瞧我這記性,”衛氏拍一下腦門,“趙嬤嬤走後,我尋思着人家的顧慮也有那麼丁點兒道理,既然我認了畫屏做閨女,乾脆給她重新取了個名字叫衛琳。如果真有人問起來,就說是長得相像的不相干的兩個人。”
易楚也覺得這主意好,世間大得很,面貌肖像有什麼出奇的?雖然她家跟威遠侯府應該沒多大交集,遇到熟識畫屏的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由奉承衛氏,“到底外祖母考慮得周到,名字取得也好。”
衛氏笑得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衛珂趁機道:“剛纔阿楚說閒着沒事要替我做兩身衣服,明兒我去選布料。”
衛氏瞪他一眼便要斥責。
易楚急忙開口,“不如外祖母一道去看看,之前買了四匹顏色差不多的料子,有鴨蛋青,有蟹殼青還有鴉青、豆青,外祖母幫舅舅挑一匹?”
衛氏道:“隨便什麼顏色都行,小子又不是姑娘,這麼講究幹什麼?阿楚你也別慣着他……”猛地想起易楚輩分小,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轉口道,“我得替阿琳置辦嫁妝,沒工夫……倒不如讓阿琳跟着過去住幾天,到時候就從你那邊出嫁。”
先前忙易楚的親事,家裡少不了畫屏,如今清閒些了,畫屏不能再與易郎中住在一個門檐下。
而且家裡還得稍微休整下,騰出東廂房來也好放物品。
易楚連聲答應,“正好跟我作伴,等回去的時候接着小姨一道去就行。”
衛珂似笑非笑地盯着易楚看了兩眼。這些天,他連聲姐姐都沒好意思叫,誰知易楚張口就是小姨,不愧是杜子溪看中的人,兩人都……等再過陣子,會不會叫娘?
易楚看到衛珂的笑容,心裡明白得很,他這是笑話自己臉皮厚。
吃罷飯,易楚幫着收拾飯桌的時候跟畫屏提了一同回家的事兒,畫屏歉然地說:“又麻煩你了。”
易楚笑道:“左不過就這一回了,以後全是你伺候我。”出嫁的閨女就成姑奶奶了,再回孃家便是客,不好再幹下廚洗碗等活計。
而畫屏是繼母,自然要接待嬌客。
畫屏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易楚悄聲道:“你別惱,我是真心覺得你跟我爹很合適,而且外祖母也喜歡你……有你照顧他們我很放心,只是怕委屈你了。”
“我沒覺得委屈。”畫屏聲音雖小,卻很清楚。
易楚脣角含笑,不再打趣她,兩人收拾了碗筷杯碟,又到東廂房把畫屏平日穿的衣服用的物品收拾了一大包。
也倒是巧,林梧來接易楚時,大勇恰好趕了車過來,正好連人帶東西全都上了馬車。
回到白米斜街,林梧悄聲道:“人接回來了,鄭三嫂暫且安置在西廂房。”有些吞吞吐吐很難出口的樣子。
易楚不再追問,先讓畫屏把東西放到正房東次間的大炕上,換過家常衣服,來到了東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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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三嫂迎出來,“二姑娘已經安置妥當,這會剛睡下,剛纔還嚷着喊‘姐姐’,太太這就進去,還是稍等會兒?”
易楚問道:“炭盆燒了沒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兩個大火盆烤了會兒將潮氣都除了才鋪上的。”
“我進去看看,”易楚放輕步子進入內間。
易齊躺在架子牀上,只露出張精緻的瓜子臉,肌膚細緻白嫩,因着暈染了胭脂,臉頰泛着綺麗的紅潤,長眉用螺子黛畫成涵煙眉,整個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顏色。只是羽扇般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嫵媚的雙眼,使得她看起來帶了點孩童般的稚氣。
這樣的易齊,既冶豔又單純,就連早已習慣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說,易齊是她見過長相最出衆的女子。
只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裡過得不好,竟然還特地找個內侍來傳話。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對鄭三嫂道:“麻煩你先在這裡照看着,等二姑娘醒了我再過來。”
鄭三嫂侷促地答應,“太太別客氣,我不麻煩。”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畫屏,“東廂房空着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這裡將就一夜,趕明兒我讓他們添置了牀鋪桌椅再搬過去?”
畫屏笑道:“住不了幾天,不用麻煩,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個伴兒。”
先前她們也是睡一間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
聽到畫屏這樣說,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煩,就將幾匹布料搬過來,“給舅舅做件棉袍和兩身開春穿的單衣,哪個顏色好看?”
畫屏見幾匹布都是好料子,猶豫道:“阿珂正長個子,開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着這些吧?”
易楚卻想到衛珂志不在讀書一門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過好幾次,不願繼續讀書,倒是想經商。現在這個世道,只看衣裳不看人,給他做幾件好衣裳撐個門面,就是在書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難怪呢,”畫屏忍不住笑,“先前當着老太太跟先生的面不好講,昨天夜裡阿珂賭氣連飯都沒吃,老太太氣得夠嗆,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還是先生勸下了,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讀書……我看你跟阿珂應該換過來纔對,他輩分大,可就是個孩子脾氣,老太太常唸叨,生兒子就是個討債的,遠不如閨女貼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個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幫着帶。”
惹得畫屏又是一陣羞惱。
兩人有說有笑地商量着選了匹蟹殼青的嘉定斜紋布做棉袍,兩身單衣分別是寶藍色緞面跟佛頭青的杭綢料子。
易楚估摸着衛珂的身形,用炭筆在布料上做好記號,正準備動剪子剪,聽到門口鄭三嫂的聲音,“太太,二姑娘過來了。”
話音剛落,靛青色的夾板簾子被撩起,易齊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行動間如弱柳扶風,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過的易楚,肌膚細潤如溫玉,眸光嬌媚慵懶,豐潤的脣塗着口脂,略略翹起,既像撒嬌又像邀請你一親芳澤。
身上卻穿了件月白色繡翠竹的小襖,小襖的領口挖得有點低,精緻的鎖骨若隱若現。素腰束得很緊,纖纖不堪一握,襯得胸前越發挺翹。
以前易齊也愛打扮,也從來不像這樣妖豔。
內院裡,幾乎沒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這副裝扮給誰看?
易楚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要斥責,可想起易齊纔剛回來,便忍了下去。
易齊已笑着快步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嬌聲道:“大半年不見,姐姐也不說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嬌,只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氣也會消散。可如今,易楚只覺得陌生與疏離,按理說,易齊去了新地方該給他們送個信說一下情況,也免得他們擔心。可易齊隻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個閨閣女子,能隨便出入榮郡王府嗎?
想到此,易楚面色便有些淡淡的。
畫屏與易楚相處這幾個月,對她的脾性也有所瞭解,見狀客氣地招呼:“這就是二姑娘吧?長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齊疑惑地轉過頭,“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易齊……你不是畫屏?”
易楚介紹道:“這是小姨,名字叫衛琳……你走後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從常州進京了就住在曉望街……小姨已經跟爹定親,暫且在這裡住幾天,等成親之後再住過去。”
易齊斜一眼畫屏,見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張臉,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頭上戴的是尋常銀簪,跟威遠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銀描眉畫眼的派頭全然不同,倒不懷疑,只矜持地點了點頭,並未開口喚人。
畫屏知趣地說:“時辰不早了,我去問問鄭三嫂晚飯吃什麼,二姑娘回來,應該多做幾個好菜。”
待她離開,易齊搖着易楚的胳膊,“聽鄭三嫂叫你太太,你成親了?什麼時候的事兒?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誰,在官府裡當差還是做生意?”一連串拋出許多問題。
易楚避重就輕地說:“……就是之前常來醫館買藥的那人,還跟爹下過棋,沒有差事,在棗樹街開了家湯麪館,先前咱們去過。”
“是他呀!”易齊尋思片刻纔想起來,面上有點失望,可瞧瞧滿屋子的黑漆傢俱,又問道:“是爹置辦的嫁妝,花費不少銀子吧?”
易楚沒回答,反問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認沒有,你爹對你不好嗎,怎麼就突然託人捎話說過不下去了?”
易齊臉上流露出一種複雜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着臉說:“別問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說。”
易楚再問:“那你不回去了?還是在家裡住陣子再回那邊?”
“你就那麼見不得我好?”易齊突然就動了怒,“榮郡王府就是個火坑,我好容易逃出來了,你還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見不得你好?”易楚也來了氣,“當初我可沒少勸你不要去,是誰要死要活非要去認親爹的?又是誰說我見不得你好非要攔着你富貴的?阿齊,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勸過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裡是火坑,就應該死活攔着我纔對。我年紀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聰明有心眼兒,怎麼不想個法子攔着我?你可知道,我在裡面過得是什麼日子?”易齊說着說着哭起來,伸手掏帕子的時候,露出手臂上兩道青紫的掐痕。
易齊的肌膚白且嫩,掐痕格外顯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問道:“怎麼了?”
“不用你管,”易齊甩開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楚氣得心肝肺全疼了,對易齊是既恨又氣,還覺得她可憐。
恨的是易齊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當親妹妹寵了十幾年,呵護了十幾年,換來的就是見不得她好。
氣得是,易齊怎麼就養成這種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間,易楚真心後悔不該把易齊接回來,她有爹有娘,還賴在自己家裡幹什麼?
可閉上眼睛,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兩人頭對着頭一同做針線寫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時候顧不上她,易齊是她唯一的朋友與玩伴。
有個雷雨天,易郎中出診,兩人被雷鳴電閃嚇得不敢睡覺,就抱着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那個時候的易齊,漂亮活潑又聽話,跟在她後面,一個勁兒“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遠不長大,該有多好?
長大了,見得世面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污,不再像孩提時候純真了。
易楚傷感了好一陣子,直到畫屏進來點燃蠟燭,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經全黑了。
“飯菜已經擺在飯廳了,快些過去吃,待會兒就涼了。”畫屏舉着燭臺在前面照亮,易楚在後面跟着到了飯廳。
不大工夫,易齊也過來了。
晚飯是兩素兩葷一湯,還有白米飯。
易楚沒什麼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
畫屏看出她跟易齊動了氣,可人家是姐妹倆,她算是個外人,也不好隨便摻和,只泛泛地勸:“想開點,動氣最傷身,不爲別人也得爲自己考慮考慮。”
易楚無謂地笑笑,卻不再想易齊的事,而是就着燭光將選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適,還將身長格外放寬了些。
畫屏也沒閒着,將這幾日倉促趕製的嫁衣攤開,仔細檢查了一下有無漏針錯針的地方。
不到亥初,兩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裡藏着事,翻騰半天沒睡着,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畫屏被驚醒,問道:“你要去哪裡?”
“阿齊的事兒,想找林梧問問。”易楚歉然地說,“吵醒你了?”
“你等着,我去找他。”畫屏也起身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道,“你真應該買兩個小丫頭使喚,這種事就不用你自己過去了,而且夜裡也有個點燈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着睡吧。”易楚說着出了門。
一彎圓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餅子般靜靜地掛在天上。竹葉上還有些積雪,鬆鬆地堆着,在清冷的月光輝映下,像點綴着銀色的碎鑽,光芒閃爍。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門,就聽角落裡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太太有事?”接着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藉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樺。
易楚也壓低聲音,“想找林梧,打聽一下白天的事兒。”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樺已知所問何事,正要細說,因見易楚並未披斗篷,便道:“去客廳裡說吧。”
易楚回頭,看到客廳點了燈,知道畫屏在那裡,就答應聲,“好。”
進了客廳,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樺筆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問什麼?”
“俞大哥請坐,”易楚溫和地笑笑,因見畫屏端來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樺朝畫屏點點頭,接過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聲地問:“人是怎麼接出來的?”
“明天晚上榮郡王要宴客,今兒置辦不少魚肉菜蔬,送信的太監管着採買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馬車出來的。”
“是逃出來的?”易楚大吃一驚。先前她還以爲易齊是稟過榮郡王以後才找人知會的自己。
俞樺點點頭,“那個太監是收了二姑娘的銀子私自來送信的,已經滅了口,菜農想必以後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面了。郡王府的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裡來,不過保險起見,近些日子,二姑娘還是不出門爲好。請太太也勸着點兒。”
“好,”易楚顫着聲兒回答,隨即又問,“阿齊爲什麼非得逃出來?”
俞樺猶豫了好半天,才斟酌着道:“榮郡王的宴請很受歡迎,除了菜好酒好外,會請知名的妓~子彈唱跳舞,府裡的姬妾也會作陪飲酒……酒裡往往會加點東西,喝上一兩杯就會……就在宴席上當着衆人脫衣解帶尋歡作樂……”俞樺頓了下,不知怎麼說出口,“信義伯府的二老爺就曾赴過宴會,還帶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攏嘴巴,她以前聽杜仲提過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齊是榮郡王的女兒,難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經……
不,不可能!
易楚拼命揮去這個可怕的念頭。
俞樺又道:“榮郡王向來荒淫無度,最愛的就是十四五歲的處女,尤其是身懷異香的處女,據說可以籍此養顏益壽,用過一兩個月就丟給兒子或者淪爲姬妾……名義上的姬妾,賞人的時候圖個臉面好看。榮郡王世子爲討父親歡心,常常全國各地尋訪有香味的女子。”
竟然是這樣!
早知道真相如此,當初說什麼都不會讓易齊去,哪怕是用繩子捆着,被易齊罵一輩子。
易楚後悔莫及,心念電閃之間,想起易齊身上的茉莉香味,徹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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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記得清楚,易齊是用了吳氏給的手脂之後身上才帶了香味,是那種雖然清淡卻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茉莉香,而且,香味持久,擦一次能維持一兩天。
吳氏曾爲榮郡王的姬妾,難道會不知道榮郡王的癖好?
如果知道的話,吳氏爲什麼會這麼對待自己的女兒?
又想到易齊去榮郡王府是爲了認親,她說自己的容貌與吳氏有八成相似,只要榮郡王見到她,絕對能認出她。
難不成榮郡王並沒有認她?
這期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易楚疑惑地問出口,俞樺像是極難啓齒似的,聲音更加低,“郡王府的少爺姑娘只是郡王妃跟側妃所出,其餘的……即便姬妾有了身孕能夠生下來,爲了怕血脈混淆,一概是不認的,至多出點銀子養到十四五歲,還是姬妾的命。”
就是說,榮郡王纔不管是不是他的骨肉,榮郡王世子也不管是否跟他有血緣關係。
易楚拼命忍着纔沒有尖叫出聲,而一旁的畫屏也是滿臉的驚詫與愕然。
顯然她也是頭次聽說這樣的事兒。
易楚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抿了兩口茶,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多謝俞大哥,阿齊的事,還望……”
“屬下並非多話之人,”俞樺不等她說完,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欲走,卻又頓了下,“太太要不要查一下吳氏?”
查查吳氏爲什麼要這麼對待易齊?
會不會又是一樁讓人無法置信的醜事?
易楚搖搖頭,今晚聽過的已然讓她噁心,實在不想知道更多。
俞樺拱手行個禮,大步走出門外,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裡。
易楚與畫屏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種聳人聽聞的事,這樣滅絕人~倫的事。
寒風吹過,燭火搖曳,“啪”地爆了個燭火,滅了。
慘白的月光透過糊着高麗紙的木窗照進來,屋裡一切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瞧不真切。
畫屏溫柔的聲音響起,“你先等着,我去找蠟燭。”
沒多久,響起打燃火摺子的聲音,屋裡重新明亮起來。
易楚回身看着燭光下畫屏大方俏麗的眉眼,起身過去抓住她的手,“還好你在這裡,否則我……”
饒是如此,今夜她怕是也無法入睡了。
畫屏瞭然,輕輕拍拍她的手,“以前跟夫人去白塔寺聽經,聽高僧說起過,之所以人要遭受離別怨憎等苦楚,都是來償還前世的恩怨,這是個人命裡的劫數……或許易齊就該經此一劫,你別想太多……要不明天去護國寺看看,或者抄幾卷經書?”
易楚並不太信僧道,可聽畫屏如此說,仍是點了點頭。
躺在牀上,易楚又是輾轉反側了許久,直到窗戶紙透出迷濛的魚肚白才微微闔上了眼睛。
畫屏倒是起得早,先吩咐鄭三嫂,“太太昨兒睡得晚,一時半會怕醒不來,讓二姑娘在自己屋裡先吃,餘下的不用溫着了,等太太醒了,重新起火另做。”
鄭三嫂諾諾地應着。
畫屏想想又道:“到外院問下俞管家,太太這幾天想到護國寺,不知哪天方便,另外這院裡還得添四個小丫頭,請他幫着打聽打聽人牙子……最好這一兩天就能得,實在不行也得趕在過小年之前……”
鄭三嫂聽畫屏說話辦事井然有序條理分明,顯然是個有成算的,不敢小覷,當下俱都答應了。
安頓好這些,畫屏正要往正房走,易齊從西廂房出來,板着臉問:“什麼時候用飯,我已經餓了?”
因睡得飽足,易齊氣色極好,肌膚瑩瑩如白玉,眉梢眼底自帶風流慵懶,即便是拉着臉,也不減損一絲一毫的美麗。
畫屏一來氣她只顧着腹餓,對易楚連聲問候都沒有,二來是氣她輕視自己。昨天如此,現在又是這樣。
畫屏是做慣了奴僕,在易家也以奴僕自居,可衛氏、易郎中以及易楚對她都很和氣愛護,就連性子彆扭的衛珂,也從不曾輕看她。
唯獨易齊,總是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
畫屏也就沒有好顏色,裝作沒聽見,直接往正房走。
易齊大聲嚷道:“我問你話呢?”
畫屏仍是不理,進屋關上了門。
透過門縫,看到鄭三嫂端着托盤過來,跟易齊說了些什麼,易齊似是動了怒,一把打落鄭三嫂手裡的托盤,鄭三嫂低着頭一聲不吭。
片刻易齊不忿地回了西廂房,鄭三嫂收拾起地上的飯菜瓷片也走了。
有麻雀飛過來,啄着剩下的米粒吃,唧唧喳喳地叫,倒是歡快。
畫屏長嘆一聲。
昨天聽俞樺跟易楚說話,畫屏已知道易齊跟易楚並非姐妹,連一丁半點血緣都沒有。她真不知道易齊哪來這麼大底氣敢在姐夫家撒野。
唉,也就是易先生一家仁慈,其實就易齊這樣的,應該打小就當丫頭養着纔好,若不聽話,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打罵不聽,找人牙子賣出去。易齊顏色好,少說也能賣個四五十兩。
哪像現在,倒成了燙手的山藥,留下吧,挺膈應人,要真撒手不管,往日的十多年情分還在,還能真忍心讓她流落街頭。
畫屏見過兩人好的時候,頭對着頭在大炕上給易楚繡被面,一邊繡一邊有說有笑。
換作自己,養了十幾年的畜生,怕也是不忍心撒手丟了。
畫屏所料不錯,易楚果然一直睡到臨近晌午才醒。
鄭三嫂已經在準備午飯,畫屏怕易楚耐不住餓,就到廚房裡幫忙,順便問起早上的事。
鄭三嫂搪塞着不肯說,見畫屏再三問起,又知她在家裡說話也有分量,便不再瞞着,“……二姑娘要新鮮的羊*敷臉,我說家裡沒有,她說我怠慢她,又嫌小菜就辣黃瓜條和醃雪裡蕻兩樣,沒有合她口味的……我手笨口拙,二姑娘說得幾樣菜我連聽都沒聽過,也做不出來,二姑娘就動了氣……這下把二姑娘得罪了,快過年了,我們到哪裡再尋活計?”說着眼圈竟有些紅。
畫屏寬慰道:“沒事,放心在這裡做着,家裡作主的是太太,太太不說攆人,誰也不能趕你們走。”
當初杜仲挑選這家人就是看中了她們老實肯幹嘴也緊。
易楚心善不會御下,若是遇到那種心眼活絡花言巧語的,怕易楚被人欺負哄騙。
杜仲這些年在錦衣衛刑偵審訊,看人的眼光還真是不錯。
鄭大牛管着打掃外院、修剪樹木,兼任着門房,早晨天不亮,他就起來先把院子掃一遍,該剪的枝葉剪剪,辰初開了大門的鎖,就守在小屋裡寸步不離。偶爾活動一下腿腳,也就在那方寸之地。一直到酉時上了鎖纔回自己的小跨院。
鄭三嫂管着內院,買菜做飯洗衣等活計,也是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就連俞樺也不得不服,他家公子買這兩口子買得值。
杜仲親自挑的人,又得了俞樺認可,易楚當然不會攆。
因爲三人都沒吃早飯,所以午飯就擺得早。
易齊不等鄭三嫂擺完飯,當着她的面就攆人,“……又粗又笨,連芫爆散丹和釀冬菇合子都不會做,留着有什麼用?”
鄭三嫂當即就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站在桌旁不說話。
易楚淡淡地問:“芫爆散丹是什麼,我聽都沒聽過。阿齊在哪裡吃過?要是實在想吃,就回去吃唄?”又對鄭三嫂,“我吃着你做得家常菜就很順口,以後就這麼做吧。眼下家裡沒有進項,又養着這許多人,能省就省點,早晨兩樣小菜兩樣粥主食是包子或花捲,中午跟夜裡都是兩葷兩素,不過飯得夠吃,免得外院的爺們餓肚子。”
鄭三嫂答應着退下。
易齊不滿地嘟噥,“姐,昨天夜裡吃了白菜燉豆腐,今天又吃醋溜白菜,天天白菜還不得膩死?現下你手頭又不是沒銀子,爲什麼不另外請個廚子?”
“你嫌飯菜不好吃,大可以離開這裡,”易楚放下筷子很嚴肅地看着易齊,“沒有妹妹一直住在出嫁的姐姐家裡的,況且,說起來,你也不算我親妹妹。”
易齊撅着嘴,斜長的眸子裡滿是不置信,“姐是要趕我走?”說話間,似有水光氤氳。
易楚不爲所動,“我不趕你,可你要是待不下去想離開,我決不會攔着……另外,以後你自己的衣衫你自己洗,鄭三嫂事情太多忙不過來。”
易齊嘴脣動了動,終是沒出聲。
半下午的時候,俞樺進了內院稟告易楚,“快到年底了護國寺正是忙碌的時候,抽不出人來講經,倒是可以四處看看,只是後山有積雪,不太方便。”
易楚笑笑,“那就算了,等另尋時間再去吧。”
俞樺又談到人牙子,“看了兩個,手頭的人不多,加起來能有三十左右人,太太什麼時候方便讓她們帶人來看看?”
易楚掃一眼畫屏,思量會,“今兒晚了,明天吧,早點來就行。”
“那就定在辰正,”俞樺拍板做了決定。
俞樺剛走,易楚就聽到外面有人叫,“我來見我外甥女,你憑什麼攔着?”像是衛珂的聲音。
接着是個不太熟悉的男子聲音,“不是攔着,要見太太,得先通稟一聲,太太同意了就讓您進去。”
“屁,我是舅舅,來看外甥女是看得起她,還得讓她同意?”
易楚無奈地笑笑,正要開口,畫屏已往外走,“我去瞧瞧。”
沒多會兒,衛珂怒氣衝衝地進來,一面拍打着前襟上的塵土一邊嚷,“那個叫衛橡的太可惡了,暗地裡給我下絆子,有本事明着來,是打架還是摔跤,誰怕誰?”回過頭指着罵,“就你還配姓衛!”
衛橡緊跟着進來,單膝點地,“太太恕罪,舅老爺進門就往裡闖,還喊着太太名諱,鄭三攔不住他,屬下就……屬下願領責罰。”
其實也沒大事,就是他扔了塊石子,正好打在衛珂腿彎處,衛珂摔了個嘴啃泥。
衛橡是職責所在,易楚怎可能難爲他,可看着衛珂下巴磕破了血絲,衣服也沾了泥土,怎麼也得讓他消消氣,遂道:“罰你到外面蹲半個時辰馬步,另外,以後舅老爺上門不要攔着。”
這根本不算懲罰,每天他們幾個都要蹲一兩個時辰的馬步,衛橡毫不猶豫抱拳行禮,“屬下認罰!”
正要走,衛珂喊住他,“不行,罰得也太輕了,我罰他給我當半年小廝。”
衛橡愕然頓住,他的職責是保護易楚,可不能隨便給別人當小廝。
易楚斷然拒絕,“不行,他不能跟你去。”
衛珂反問道:“爲什麼不行,反正你這兒還有俞樺跟林梧,不差他一個,我看他身子板不錯,有把子力氣,去西北應該不會拖累我。”
易楚苦口婆心地勸,“外祖母只你一個孩子,以後還等着你養老送終,西北又不太平,經常打仗,這個且不說,就是路上,聽說也有專門搶人錢財的強盜……我不放心你去。”
衛珂盯着易楚,臉色漸漸暗淡下來,“先前你一直在哄騙我?你壓根也不想我去是不是?虧我還那麼信任你,什麼都告訴你。”甩一甩袖子,“我不用你幫忙,自己也能去!”拔腿就往外跑。
他袖口抖落出兩頁紙,被風吹着,呼啦啦地飛起來,衛橡縱身一躍,抓在手中。
易楚接過紙看了看,上面寫着衛珂要去西北列的物品清單,有衣裳鞋襪、有跌打傷藥、有氈布棉帕,筆墨紙硯,林林總總三四十樣,列的很詳盡,看來是真的想去,也做了充分的準備。
易楚思量會兒,將紙遞給衛橡,“舅舅要去西北,你瞧瞧還差什麼東西,幫他添上,有些東西我能準備,有些東西怕是要麻煩你。”
衛橡問道:“太太真要屬下跟隨舅老爺?恕屬下不能從命!”
易楚咬咬下脣,低聲道:“舅舅會經過榆林衛,我估摸着他已經約好了商行的人同行,路上應該會有照應……我想讓你跟林桐一起去,到了榆林衛,要是公子那邊人手不夠,你就留下……跟俞樺說一聲,說我已經決定了。”
衛橡離開後,畫屏纔開口,“這麼大的事兒,該跟娘和先生商量下才好。”
“你覺得外祖母會同意?”易楚苦笑,“小舅舅又是鐵了心的,與其讓他偷偷摸摸地走了,還不如替他把東西準備好,加上衛橡跟林桐跟着,路上也能平安點。”
畫屏無言,也只好跟着苦笑。
易齊在西廂房,將院子裡這番鬧騰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裡,不禁升起幾分疑惑。易楚嫁的到底是什麼人,一個湯麪館東家能用得起這麼多小廝?
而且昨天接她回來那兩人,還有現在這個,長得都高大英武,完全不像榮郡王府裡的那樣唯唯諾諾縮頭縮腦。
再看看這院子雖小,佈置得卻很精巧,還有易楚屋裡成套的傢俱,說是嫁妝,可爹一年到頭賺的銀子不過十幾二十兩,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好幾十年才能買得起。
爹的銀子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爹故意擺窮,還是後來又發了筆橫財?
早知道易楚能嫁得這麼好,自己擺譜當太太,還能使喚丫頭婢子,她何苦非得聽從吳氏的話千方百計到榮郡王府?
易齊暗暗後悔當初不該離家,又恨易郎中偏心眼,什麼事情都跟易楚商量,卻什麼都不告訴她,還口口聲聲說把她當親閨女待。
若是親閨女,論起嫁妝來,也該有她一份吧?
最恨得還是吳氏,把自己推進那個大火坑,等她需要吳氏的時候,她卻避而不見。
想起在郡王府這大半年,易齊悔恨交加,可不容否認,最初那幾個月,她還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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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到了榮郡王府角門後換乘青帷小油車,走了約莫一刻鐘到了二門,又換了轎子,再走了一刻鐘,停在座青瓦粉牆的小院前面。
隨轎的婆子說這是世子住的雅月軒。
沿着抄手遊廊,走到後罩房,最西邊的兩間是她的房間。
花梨木的傢俱,松花綠的幔帳,高几上汝窯出的天青色花斛裡插着嫩黃的連翹花,長案一端擺着掐絲琺琅的三足香爐,有檀香淡淡的味道彌散在屋子裡,長案另一端擺着青田石雕刻的花籃、青花瓷的筆筒,還有許多她認不出來的擺設。
整個屋子佈置得清雅精緻,透露出低調的奢華。
易齊非常滿意,比起在易家簡陋的傢俱,粗鄙的擺設,現在的一切才適合她的身份。
不但如此,針線房的人還主動來給她量身裁衣。
十幾匹上好的布料擺在她面前,柔軟順滑的杭綢、華麗高貴的錦緞、輕柔飄逸的雲紗,晃花了她的眼。
婆子說,“先緊着現在的季節裡外各做四身,然後再置辦夏衣。”
一下子就添了八身新衣裳。
易齊終於明白吳氏所說,爲什麼達官顯貴家的夫人小姐需要專門的人管着衣服首飾。
當天晚上,世子楚恆來瞧她,帶了兩套頭面,一套十成十的足金,另一套鑲了紅色的瑪瑙石。
還指派了兩個二十左右歲的大丫鬟專門伺候她。
上元節那天,她已經見過楚恆,知道是個風雅尊貴的人兒。
今兒見了,才知他又是那般的溫柔體貼。
“自打那日分別,常常想起姑娘芳容,夜不能寐,終於盼了姑娘來,”楚恆俯首,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邊,“既然來了,就安生待着,丫頭們不聽話,儘管去前面尋我,要是有什麼想要的,也找我。”
兩人相隔那麼近,她可以聞到他墨綠色團花錦緞衣袍上薰的龍涎香味。
這麼尊貴的男人,又是用那樣溫柔的語氣,易齊雖然覺得不妥當,可話語聽在心裡着實受用,
楚恆見她害羞,低低地笑,“你身上的茉莉香味真好聞。你喜歡茉莉花,以後我喚你茉莉可好”
她想說自己叫“易齊”,可不等開口,丫鬟已笑着提醒,“姑娘還不快謝過世子爺賜名。”
從此,她就成了茉莉。
兩個大丫鬟一個叫葉兒一個叫枝兒,都是識文斷字的,也能做一手好針線。她初來乍到,房裡並沒什麼事,丫鬟就湊在一堆兒看話本子,一邊看一邊吃吃地笑,“哎呀,羞死人了”,“再怎樣俊秀的公子怕也不如郡王爺與世子爺吧?”
看完了,就隨手扔在一邊。
易齊覺得好奇偷偷瞧了眼,話本是《遊仙窟》,本以爲是遊記之類,卻不想是張鷟奉使河源,與十娘五嫂夜宿之事。
張鷟握着十孃的手,“若爲求守得,暫借可憐腰。”
十娘半推半就地投進他懷裡。
張鷟摟着她的纖腰,又道:“若爲得口子,餘事不承望。”
再然後,又說:“藥草俱嚐遍,並悉不相宜。惟須一個物,不道亦應知。”
易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臉漲得通紅,心怦怦亂跳,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張鷟既然嚐遍了好東西,還想要什麼?
一看便不可收拾,直到看完才恍然警醒過來,猛地將話本仍回原處。
而身下卻已溼了大片,雙腳痠軟得竟是動不得。
枝兒葉兒進來時,易齊猶在擔心,怕被她們瞧出端倪來,可兩人竟似半點沒有發現,笑嘻嘻地支開竹繃子繡錦帕。
枝兒繡得是魚戲蓮葉,葉兒繡得是交頸鴛鴦。
葉兒嫌鴛鴦眼珠子發死,拆了好幾次,又喚她,“茉莉姑娘,幫我瞧瞧,這黑絲線配着銀線金線怎麼就沒靈性?”
易齊上前,看到脖頸交纏在一起的鴛鴦,猛地想到張鷟跟十娘“插手紅褌,交腳翠被”,一時竟臉紅心跳。
看完《遊仙窟》沒幾日,葉兒換了本《西廂記》,挑燭與枝兒看,然後又看《牡丹亭》。
易齊跟着她們將這幾冊話本子也都看了個仔細。
夜半無人時,不免會想起話本上的詞句,書生持半枝垂柳請她賦詩,杜麗娘半推半就,兩人鬆領口寬衣帶,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了片。
易齊心頭如同用羽毛輕輕拂過,癢得難受。
天氣漸熱,楊柳吐翠,百花盛開。
枝兒葉兒伴着易齊在花園遊玩,花園裡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上垂着藤蘿,如翠帶搖曳,又綴着野花,星星點點的,別有野趣。
三人走累了,便在山腳大石上歇息。
面前是清澈見底流水潺潺的小溪,身後是綠藤纏繞野花盛開的山景,易齊心曠神怡,如同置身仙境。
就在此時,假山洞裡突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聲,還有低低的說話聲。
枝兒是個大膽的,尋了個隱蔽之處往裡瞧,瞧完了又向葉兒跟易齊招手。
兩人也跟着過去,易齊聽到女子嬌得幾乎要滴出水的聲音,“好哥哥,慢些,人家受不住了。”
又是男子沙啞的聲音,“我的小心肝兒,要不哥哥出去?”
“哎呀,冤家!”女子低罵,“哪個要你出去的?”
易齊雖不知事,卻也猜到了幾分,慌得要走,葉兒拉住她的手,“別走,好容易趕上了,看兩眼。”
透過山石的孔隙,易齊看到交纏在一起的身體,白花花的,不停地擺動。未幾,男子低吼兩聲,身子俯了下去。
易齊腦子“轟”一下似着了火,想起《西廂記》張生說崔鶯鶯,“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直到假山洞裡兩人穿好衣服離開,易齊才自震驚中清醒過來,臉紅得如同滴了血。葉兒跟枝兒面色倒是平靜,笑盈盈地望着易齊,“茉莉姑娘怕是還沒經過事吧,自然不曉得其中的妙處。說起來,真真是……以後姑娘得了趣,自會明白。”
易齊方知這兩人都已不是閨閣女子,不由訝然。
葉兒瞧出她的心思,笑道:“姑娘可是瞧不起我?我看姑娘也是個通透的人,就跟姑娘交個心。我是世子爺的人,進了郡王府就沒打算出去。雖說沒名沒份的,可日常穿用哪一樣不是上等的好?世子爺又是憐香惜玉的品性,沒少疼愛我跟枝兒……人生在世不過這三五十年的好光景,依着我,卻是不願嫁到寒門小戶裡,早晨倒夜壺,傍晚掏竈灰,天天灰頭土臉的,早早就老了。”
易齊深有同感,往常雖說她不用下廚,可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夜裡用的夜壺也得自己倒,就着還時常被易楚說教。
而眼前的枝兒跟葉兒,名義上是丫鬟,可粗活重活一點都不幹,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做點針線,比有些人家的小姐都嬌貴。
易齊面上不由露出幾分鬆動。
葉兒趁人不注意跑去見了楚恆,楚恆正靠在安樂椅上聽樂姬彈曲兒,一邊聽,一邊用手在膝頭打着拍子。
看到葉兒,楚恆揮手讓樂姬退下,卻將葉兒摟在腿上,一邊沒輕沒重地親一邊將手沿着衣襟伸到了裡面揉搓着。
葉兒假意推拒,又笑道:“恭喜世子爺,茉莉姑娘被撩撥得差不多了,爺有了新人可別忘了舊人。”
楚恆細細啃着她的脖子,“這還不到三個月,葉兒真是能幹……趕明兒好好替她打扮打扮送到拂雲閣……別忘記用藥。”
葉兒笑得意味深長,“世子爺真是孝順,什麼都忘不了讓郡王爺佔先。”
楚恆將脣移到她耳邊,“只有葉兒是爺奪了先機……老的不死,爺就一輩子被他壓一頭。等爺成了郡王,頭一件事就是給葉兒側妃的名分。”
葉兒雙手攀住楚恆的脖頸,“那爺說話要算數,否則……”銀牙一咬,“我讓爺三天下不了牀。”
楚恆哈哈大笑。
*後的葉兒,重新梳洗過,整好衣衫又去了易齊那裡,笑盈盈地說:“適才聽灑掃的小丫頭說花園裡的紫薇花開了,明天去瞧瞧吧?紫薇樹最有意思,手一碰,樹枝會亂動,跟撓癢癢似的。”
易齊心頭一跳,她還記得吳氏曾經說過,榮郡王每天都會到拂雲閣舞劍。
來郡王府這麼些天,還沒見過榮郡王,是不是明天就能見到他了?
易齊心潮澎拜,忙不迭地答應了。
葉兒又送她一瓶香脂,“世子爺費了好大工夫專程爲姑娘淘來的,香味跟姑娘身上的一樣。”
易齊打開看了看,果然不管是香味還是色澤,甚是擦到手上的感覺都跟吳氏送的那瓶毫無二致。
正好先前那瓶她快用完了,易齊高興地收下。
葉兒心裡冷笑不止。
榮郡王只知道兒子孝順,從各地蒐羅身懷異香的美女獻給自己,豈不知,那些異香都是抹了香脂的結果。
香脂有個名字,叫做千人媚,摻上不同花汁就會有不同的花香。
用過千人媚的女子,肌膚會格外細滑柔嫩,極得男人憐愛。
其實千人媚也是種毒,會隨着女子的肌膚滲入血液中,慢慢沉積,然後行房時,隨處子之血以及女子的液體滲入男體中。
天長地久,男人容貌會日趨俊美,可五臟六腑卻會日漸衰敗直至完全潰爛。
榮郡王荒淫無度,郡王妃早恨之入骨,楚恆瞧在眼裡,對父親亦是不滿。
再加上,榮郡王每日盡是尋歡作樂,無心朝政,也約束幾個兒子不許摻和政事,而楚恆老早就與晉王結交,準備大張旗鼓振興家風。
被榮郡王先後訓斥過幾次後,楚恆漸生恨意,而晉王也幾番暗示,等楚恆襲了郡王府的爵位,定會重用他。
所以,四五年前開始,楚恆就費盡心思尋找榮郡王能看得上眼的女子。
榮郡王閱女無數,眼光自然非同一般,楚恆每年也只能尋到一兩個合心意的。
今年的上元節,就遇到了易齊。
其實,即便易齊身上沒有茉莉香,楚恆也會看中她,是因爲吳氏。
吳氏入府時已經嫁人生過孩子,榮郡王令人暗中殺了她夫君與孩子,又施計害她爹孃,吳氏走投無路才進了府。
榮郡王極寵吳氏,不惜數次落了郡王妃的面子。
趁着榮郡王離府公幹,郡王府告訴了吳氏她家破人亡的實情,又送給她一瓶千人媚。吳氏當時已有身孕,說不清出於什麼心理,逃出了榮郡王府。
榮郡王回府後,得知吳氏離開,怪罪於郡王妃管家不力,將她關入佛堂三年有餘。
吳氏離府時,楚恆已經十四五歲了,豈能不認識她?
而易齊跟吳氏至少七八分像,不管易齊是不是吳氏的女兒,楚恆都要接她進府,所以纔會三番兩次催促吳峰。
這一切,易齊毫不知情,她正熱切地期待着與親爹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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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易齊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心心念唸的親爹榮郡王。
榮郡王年近五十,但保養得非常好,面容白淨緊緻,沒有一絲皺紋,烏髮高高束在腦後,戴着紫金冠,比楚恆更多三分儒雅,比易郎中多三分風流。
易齊抿着嘴笑,呵,只有這般身份高貴風姿出衆的人物才配得上做她的父親。
可她不曾想到,惡夢便是從那一刻開始。
榮郡王將她帶到屋裡解她的衣衫,易齊驚慌失措,哭着拒絕,“不行,不可以,我娘是吳悅,她說您……”
榮郡王笑容更盛,手下卻毫不留情,“既如此,更會好好疼愛你。”
是真的疼,易齊幾欲昏死過去,可身體卻慢慢地甦醒。
榮郡王很滿意,真心真意地“疼愛”了她三個月。
三個月後,易齊重又回到雅月軒,沒幾天,郡王府設宴,楚恆帶着易齊赴宴,豔驚了四座。
第二天清晨,昏迷中的易齊被送到了西苑。
西苑是不得寵的姬妾居住的地方,在那裡吃穿用度仍是講究,也有丫頭婆子們伺候,但較之以前卻差了不少。
尤其姬妾們都是經過同樣浮沉的,對易齊沒有半點同情憐惜,反而因爲她的美貌被人嫉妒。有幾個便結成一夥專門欺負她,不打臉,用手掐她,甚至用針扎。
易齊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尋個機會找了針線房的張嬤嬤給吳氏送信。吳氏回信來得很快,卻將她澆了個透心涼。
信上說:我恨不得從來沒有生下你,想到你身上留着那人的血液,我幾次都要掐死你,當年他如何對我,現在盡數報復在他身上。你若恨,就恨你爹!
透過薄薄的紙,那種滲入骨髓刻骨銘心的恨意撲面而來,易齊癱倒在地上,半晌才反應過來,難怪自己不滿一歲就被吳氏丟下,難怪四年前吳氏回來找自己,原來從始至終自己只是吳氏報復的棋子。
她想哭,卻忍不住瘋狂地大笑起來,一直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
她後悔了,她不甘心一輩子這樣活下去。
她想起溫和從容的易郎中,想起溫柔可親的易楚,易楚最是心軟,任憑她犯了什麼錯,只要拉着她的手臂放軟聲音求,易楚沒有不應的。
想到做到,易齊將先前楚恆以及榮郡王打賞的首飾拿出來,總算賄賂住採買的太監,離開了郡王府。
可易齊沒想到易楚會過得這麼好,記得她走的時候,易楚剛被榮盛退親,灰頭土臉地悶在家裡整日不出門。
那時候,她想,有朝一日發達了,定要給易楚尋個官宦人家的夫婿,狠狠地給那些笑話指點過易楚的人一個耳光。
僅僅大半年,生活卻重重地甩了易齊一個大耳光。她灰溜溜地藏在運白菜的車裡被接回來,至今不敢在人前露面,而易楚卻當家做了太太,過上了使奴喚婢的生活。
易齊知道自己應該爲易楚高興,可內心的嫉妒與不忿卻攪得她無法安生。
如果當時易楚攔住她,她就不必去那個火坑了,或許這門親事就能落在她頭上。畢竟那時易楚剛剛退親,而她比易楚也好看漂亮得多。
易楚纔沒有心思理會易齊怎麼想,在她心中,易齊尖酸刻薄自私冷清,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單純可愛活潑漂亮的妹妹了。
她不會把易齊丟出去不管,但也絕不容她在家裡興風作浪。
此時的易楚正坐在正屋客廳的太師椅上,閒閒地喝着茶水,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投向門口的畫屏。
院子裡整整齊齊地站了四排共二十幾個丫頭,個個低眉順目神情拘謹。
畫屏清脆的聲音響起,“你們四個進來。”
有四人邁着細碎的步子進門,跪在地上磕頭,“見過太太。”
畫屏淡淡地說:“都起來吧,說說自己叫什麼名字,會什麼手藝,能幹點什麼。”
四人一一作答。
聽罷,畫屏揮手讓她們離開,往易楚身邊湊了湊,低聲道:“第一個衣服不乾淨,指甲縫裡有泥逅;第二個眼珠子亂轉不像個安分的;第三個哼哼唧唧的話都說不清,估計是個不中用的;第四個模樣還行,但是身材太粗壯,像是性子野不太服管。”
易楚不免歎服,適才她看得也算仔細,臉面、衣服、手指都看過了,但顯然不如畫屏會相人。
接着畫屏又點了四人進來,問了同樣的問題,待人出去,點評道:“有兩個畏畏縮縮的撐不住事兒,第三個除了相貌好其他別無用處,留在家裡純粹是個禍害,第四個還湊合。”
易楚點頭表示認可。
等所有人都相看罷,畫屏選了八人進來,問了些“家裡是什麼地方的”“家裡都有什麼人”“以前在哪裡做過,主家如何”等問題。
問完了,告訴易楚,“那兩個回答得不盡不實,想必來路不明,第三個嘴不嚴實,主家的底兒都快掉了,還有一個沒什麼不好,就是覺得面相不好,是個苦命的長相。”
易楚忍不住挑眉,“挑丫頭還有這講究?”
“那當然,”畫屏笑道,“你說丫頭整天跟在身邊,要是看着難受,這不是難爲自己?”
細想之下,確實很有道理。
最後,留下來四人。
畫屏讓鄭三嫂請俞樺進來,“俞管家,我粗粗挑了這幾個丫頭,您幫我掌掌眼,看看行不行,然後由太太定奪。”讓四人上前給俞樺行禮。
俞樺打眼一掃,壓低聲音對易楚道:“邊上那個粗壯的看着下盤沉穩,應該有把子力氣。”
畫屏就笑,“俞管家好眼力,她說出身獵戶,自小力氣大飯量也大,她爹四年前從山上摔下來死了,她娘養不活她,就自己賣身爲奴。”
俞樺盯住那人的手看了看,點點頭,“既如此,我看這幾個都還行。”
易楚從善如流,“既然你們覺得合適,那就留下她們四個吧。”
原先跟人牙子說好了一個八兩銀子,那個粗壯的太能吃,人牙子會來事,主動降到了六兩,如此一共是三十兩整。
四人給易楚磕了頭,跟着俞樺到外面將賣身契重新換過,摁上手印。
不大工夫,俞樺又帶着四人回到客廳。
畫屏板起臉,在四人面前踱了兩圈,沉聲道:“既然到了杜家,就得遵守杜家的規矩,頭一件事,得先認清主子,你們說說誰是你們的主子?”
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易楚,“太太就是我們的主子。”
“好,既然都認清楚了,以後可得記住,凡事要聽主子吩咐,以主子利益爲先,若有那陽奉陰違欺瞞主子的……”
俞樺不動聲色地端起杯茶,喝了口,手指用力,茶杯咯吱咯吱地裂成碎片,茶水灑了滿地。
四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磕頭,“奴婢萬不敢有欺瞞之舉,如果背主就如這茶杯任由主子懲罰。”
畫屏這才換上親切的面容,溫和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好的,剛纔俞管家只不過是給大家提個醒兒。到了新主家,以前的名字就別用了,太太另外給你們賜名。”
幾人再次跪下。
易楚跟畫屏先前已商量過,此時便也特地端起面容,淡淡地說:“現下是冬天,就統一用冬字,冬雲、冬雨、冬雪、冬晴。”
畫屏接着吩咐,“冬雲會做飯,以後跟着鄭三嫂負責廚房的活計;冬雨能做一手好針線,冬雪稍微認幾個字,你們兩人跟在太太身邊伺候;冬晴,你伺候二姑娘。”
又將以後要遵行的規定逐條地說了遍,才讓她們退下,卻獨獨留了冬晴,也就是身材粗壯飯量大的那個。
畫屏特地囑咐她,“二姑娘的衣物都由她自己洗,屋子也是她自己收拾,你只管看着她,未得太太許可不準跨出二門半步。若是得了允許出門,也得寸步不離地跟着她……有一點你須得記清了,雖然讓你伺候二姑娘,可你的月銀是太太發,你的賣身契也是在太太手裡。”
冬晴很識相,認真地說:“奴婢記得太太纔是主子。”
畫屏滿意地點頭,“你能記着就好。”
終於眼前清靜了,畫屏對易楚道:“今冬先讓她們在東廂房湊合湊合,等開春在後面起一排後罩房,到時候再添人也有地方住,另外還得趕製幾身新衣裳,以前杜府跟林府都是每年四身,兩冬兩夏,咱們家裡雖不跟他們比,但眼下她們剛來,怎麼也得有身換洗的,我看庫房裡有兩匹官綠色的棉布,不如賞了她們,讓她們量了尺寸自己做。”
易楚就嘆氣,“其實倒用不着丫頭,用了平白添這麼多麻煩,每個月發月例銀子不說,還得供吃供喝供住,還得給她們分派差事,又得擔心她們幹不好,這才叫花錢找罪受。”
“你是心疼銀子”畫屏聽了“咯咯”地笑。
易楚實話實說,“是,家裡這十幾口人吃住,一個月頂得上我們原來兩年的花費,還一點進項都沒有。”
畫屏完全能夠理解易楚的想法,她是勤勞慣了,也節儉慣了,可眼下的情勢容不得她勤勞節儉,以後也是。
想了想,道:“大興不是有地?不如儘早租出去或者僱幾個懂行的照應着,年底等着收租子就行,五百畝地每畝就是有一兩銀子的出息,也能增加五百兩……阿珂說去西北做生意,你既然讓衛橡跟着去,不如順道投些銀子,若是真賺了,讓阿珂分你幾分利,再者,你手裡有閒錢,也可以買個鋪子做點生意,倒不是你自己經營,尋個可靠老成的掌櫃就行……我有個主意,林夫人承過你的恩,現下不管怎麼說兩家都是親戚,先頭辛夫人陪嫁的莊子跟鋪子都有可靠能幹的莊頭和掌櫃,倒不如借來用兩年。”
易楚搖頭,“我不想與林家打交道……不過你說得很對,我想試着先乾乾,沒準不靠別人也能做起來,實在不行再另說。”
畫屏無奈地笑,又說起丫鬟來,“還有四五天的工夫,我先幫你敲打敲打她們,好在家裡的事情少,她們很快就能上手。不過你得記着,千萬不能太軟和,尤其她們犯錯的時候,該罰就得狠下心罰,恩威並重才能讓人心服口服。”
易楚知道畫屏管理丫頭很有一套,一一點頭應着。
這邊易楚跟畫屏一邊忙活着調/教丫鬟,一邊準備畫屏成親之事,而威遠侯府,林乾卻沉着臉對杜俏道:“阿俏,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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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俏一愣,淚水緩緩自眼眶溢出,顫巍巍地掛在睫毛上,像雨後的水珠垂在枝葉上,似落非落的,彷彿下一刻就要掉下。
林乾頓時心軟,握着她的手,“你還在月子裡,用不着操心那麼多事。”
杜俏委屈地說:“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怕嫂子沒見過世面,萬一送來的禮太輕,會被人瞧不起。”
林乾凝眸望着她,“你希望她以什麼身份來?是舅母還是郎中?”
杜俏一時無法作答,她已聽林乾提到杜仲去西北另有目的,眼下身份仍不能公開,顯然易楚還是無法以嫂子的身份來,那麼就只能是作爲生產時出過力的郎中來了。
本來杜俏想替兒子寶哥兒做“洗三”的,但因寶哥兒早產精神頭不行,她自己也是,好幾天沒反過勁兒,就跟趙嬤嬤商量着要給寶哥兒做十二日。
十二日又叫十二晌或者小滿月,跟洗三差不多,也是請親戚朋友來聚聚,給孩子添福加壽。
而孃家人自然是重頭戲。
杜俏就準備了兩樣很像樣的禮物,打算讓趙嬤嬤帶給易楚,到時候好在婆婆跟妯娌面前顯擺顯擺。
不曾想,剛跟林乾提了開頭,林乾就斷然來了那麼一句。
杜俏覺得委屈,她嫁到林家三年,林家老二跟老三分別生了孩子,也做過洗三禮跟滿月禮,兩個妯娌的孃家出手都很闊氣。
尤其二弟妹的孃家嫂子,滿月禮給孩子的是塊高僧開過光的瑪瑙石護身符,水汪汪的紅色襯着嬰兒白嫩的肌膚,別提有多好看了。
輪到自己可好,以往沒有大哥的消息也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大哥也成了親,可就連自己花費銀子給自己做面子都不成。
杜俏嘆口氣,易楚以郎中的身份來也好,免得別人問起來,無法解釋。
林乾看出杜俏的不情願,索性在她牀邊坐下,擺出長談的架勢,“阿俏,我問你,假如現在你成親,還會在三日回門時晾着滿院子賓客不管,在大街上溜達嗎?”
杜俏呆了片刻。
那些年,她在杜府過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巴不得早點離開從此再不回去,所以,回門時,竟有些故意示威般,從杜府門口經過,可就是不下車。
明知道大街上,有許多人在盯着他們看,有許多人私下議論她,她根本不在乎。
換到現在呢?
杜俏有些猶豫,她已掌管着林家的中饋,又得夫君愛護,按她現在的想法,就算厭惡大小章氏,也會強顏歡笑與她們應酬,因爲她身後必須得有個能拿得出手的孃家。
是不是生活過得舒適了,纔會要求更多空泛的東西?
“我還是喜歡那個特行獨立隨心所欲的你,”林乾低聲道,“依我的意思,十二日、滿月禮都用不着做,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人生在世不過五六十年,且恣意而活,何必太過在乎別人的看法?若有興致,就找幾家戲班子來唱個熱鬧,若沒心情,任憑賓客上門也用不着理,自有人接待他們。”
杜俏啞然,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林乾就是這樣我行我素的人。平常不管有人宴請還是來訪,他想見就見,不想見連個理由都不找,直接拒絕。
可身爲侯府的主母,能這樣肆意而爲嗎?
林乾似是看出她的想法,沉聲道:“再大的風雨有我給你撐着,想那麼多幹什麼?我倒是想看看,誰敢小瞧了我的女人?”
杜俏凝望着他,什麼也沒說,反手回握住林乾的手。
林乾攥住她的手緊緊一握,又鬆開,接着勸,“再者說了,易姑娘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過多地干涉她。”
杜俏小聲道:“我是好心,怕她不懂。”
“那麼,換作是二弟妹拿了兩件玉器來替你做面子,說怕你丟人,你會怎麼想?”
“這怎麼可能,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再說我是做嫂子的,還能容得她指手畫腳?”話剛出口,杜俏就明白了。
林乾趁熱打鐵,“易姑娘也是做嫂子的,輪不到你這個小姑子來管她的事。”
杜俏咬咬脣。
“易姑娘心裡有主見,即便你插手去管,她也不見得會聽你的,這次你生氣上火差點沒了寶哥兒,若再有下次……你若不再了,我立刻另娶,連半年都不可能守。”
杜俏氣得無言,可心裡卻明白,先前林乾是不願意找,才拖到二十好幾,只要他肯,不就是腿少了半截,就是癱在牀上,有些人也會心甘情願地嫁過來。
而林乾的性子,他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林乾再道:“你要真有幫她的心,就多留意着那頭,等易姑娘有需要的時候出手幫扶一把,這樣她纔會念你的情。等你大哥回來,你也能有孃家人走動。”
“我大哥幾時回來?”杜俏仰着臉問。
林乾拍拍她的手,“說不準,許是三四月就回了,你大哥是個做大事的人,能沉得住氣,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他。早知道……早就能結交了。”
杜俏斜睨林乾一眼,輕輕地側了側身子,倚在了他的胸前……
其實,易楚壓根就沒打算去威遠侯府湊這份熱鬧,因爲臘月十八正是畫屏回門的日子。
她跟衛氏要留在白米斜街接待畫屏。
這門親事結的有點亂,衛氏是兩頭的親戚,不知道該算新郎這邊的還是新娘這邊的。最後還是吳嬸子拍板決定了。
曉望街那頭,由吳嬸子跟西鄰張嬸子張羅着給易郎中娶親,而衛氏是畫屏的乾孃,則在白米斜街嫁閨女。
所以衛氏跟衛珂在臘月十五那天就搬到了易楚那裡,畫屏抽打出來的幾個丫鬟也派上了用場,做飯的做飯,燒水的燒水,清點嫁妝的清點嫁妝,紋絲不亂。
畫屏的嫁妝不多,大件的桌椅板凳衣櫃牀什麼的一概沒有,倒是置辦了成套的茶具與碗筷等物,以及插花的花瓶、薰香的香爐等擺設。
再就是三鋪三蓋加上三條枕頭,共九件,取長長久久之意。
還有四季衣裳,以及易楚給的幾匹布料,加起來勉強湊成了十二擡。
趙嬤嬤送的首飾衛氏一樣沒動,寫在嫁妝冊子上原封不動地交給了畫屏。
易楚另外給了二百兩銀子。
易家的經濟情況,易楚最清楚不過。她出嫁時,易郎中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相隔僅十天,他無論如何也變不出銀子來。
而且就算續絃用不着鋪張,總要置辦幾桌像樣的席面。
畫屏嫁過去,恐怕就要面對沒米下鍋的境地,總不能讓她剛進門就賣首飾。
這銀子雖說是嫁妝,可也是給父親生活的。
嫁妝出了門,院子裡頓時清靜下來,衛氏跟畫屏在大炕上說話,易楚則在書房找到了衛珂。
衛珂還在爲前幾天的事情置氣,雖不說不理人,可一張臉拉得老長,手裡捧着本書,也不知看沒看進去。
易楚將衛橡修改過的單子遞給他,“上面畫圈的是已經準備好了的,餘下幾樣,總能趕在年前置辦起來。”
衛珂先是拿喬,斜着眼掃了兩眼,待看清上面的東西,騰一下站起來,舉着仔細地看了兩遍,嘆道:“這個比我想得周全,是誰添補的?”
易楚不回答,只開口道:“你想去西北便去,可你得跟我說說,跟誰一起去,都到哪些地方?以後我也好跟外祖母交待。”
衛珂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遍,“是瓷器店的魯掌櫃,要運一批瓷器到韃靼,回頭帶些毛皮藥品來,我覺得有利可圖,也想跟着學點經驗就打算跟着。不過到了榆林,他們再轉道往北,我卻不方便跟着,就在榆林等他們……安全應該沒問題,魯掌櫃跑這條線已經好幾年了,路途都熟,也請了鏢師護送……”說着有些赧然,“我不是要你的小廝,是覺得同行的都是魯掌櫃的人,我想找人做個伴。”
易楚正色道:“你想要我也沒打算給,不過這次衛橡跟林桐倒是可以陪你到榆林,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能有這一次,衛珂已經心滿意足,可仍板着臉,“舅舅使喚你一個人又怎麼了?回頭舅舅給你買上十二個小廝。”
易楚莞爾,“我養不起,舅舅要一併把月錢給我才行。”
衛珂嗤道:“真小氣,在長輩面前也沒大沒小的。”
兩人說完,衛珂徑自去外院找衛橡商量出行之事,易楚正要回屋,易齊站在西廂房的窗前叫她,“姐,姐。”
易楚已囑咐過冬晴,今兒發送嫁妝,家裡人來人往的,讓她看着易齊不要出門,沒想到易齊竟動了窗戶的心思。
易楚走進西廂房問道:“什麼事?”
冬晴先一步過來磕頭,“太太,二姑娘說屋子太悶,要開窗透透氣兒,我見擡嫁妝的人都走了,便沒攔着。”
易楚並未在意,只道:“頭一次先不罰你,以後長個記性。”
易齊便扯着嗓子問:“姐,你什麼意思,爲什麼不讓我出門,是覺得我見不得人?”
“你要願意這麼想也行,隨便你。”易楚淡淡地說,“明兒小姨出閣,過兩天還得回門,這幾天家裡人多,你要是折騰得讓大家都知道,我就讓人把你捆了還送回去。”
易齊便不吱聲了,卻又抱怨,“你給我找的什麼丫頭,衣服不洗,屋子不收拾,讓她繡條帕子就繡成這樣……”抓起旁邊桌上一塊布抖給易楚看。
淡綠色的綢緞上面繡着兩團亂七八糟的紅色。
“這是牡丹嗎?簡直就是塊石頭。”
易楚忍不住笑。
冬晴又跪下磕頭,“我從小就沒動過針線。”
“行了,我知道,”易楚轉向易齊,“是我不讓她幫你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我屋裡的事情一直都是我自己幹,沒道理你不能。”視線觸及她細嫩柔滑的雙手,嘆口氣,“以後你也得常到廚房幫幫忙,將來嫁了人,少不得要下廚做飯。”
“我纔不!”易齊尖叫,“你現在不也沒下廚做飯,我憑什麼就要嫁得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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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冷笑,“那你又憑什麼要比我嫁得好?”
“至少我比你長得好看,”易齊昂着頭,眼裡滿滿的盡是不甘心,“論聰明才智,論女紅針黹,你說我哪點不如你?”
頭一樁說的就是容顏。
易齊最得意最引爲自豪的也就是她的容貌
古語說,娶妻當娶賢,納妾纔看顏色,易齊從心裡就把自己放在了妾室的位置。
易楚驀地心灰意冷,淡淡地說:“等過上兩年,那邊消停了,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嫁得好不好全憑你的本事,我不會再幹涉你。”
易齊咬脣,“好,這就說定了,可嫁妝呢,我的嫁妝也不能比你少。”
易楚望着她嘆氣,“阿齊,有時候我真懷疑,咱們相處十幾年,之間的情分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以前,但凡有好吃的,我不吃先緊着你吃,爹買了布料託吳嬸子做衣服,我不做,先緊着你穿……家裡有多少進項你不是不清楚,你還好意思張口要嫁妝。我實話告訴你,我的嫁妝是我相公置辦的,你要是有本事,也讓你的夫君置辦!”
再不看她,轉身離開。
走到院子裡,看到屋檐下垂懸的冰凌,心驟然冷下來,就如這蒼茫的院落,除了殘雪就是青灰色的磚瓦,暗沉沉的沒有半點生機。
呆呆地站了半晌,直到冬雲過來請示,“太太,飯已經做好了,是現在就擺,還是稍過會兒?”
易楚猛然晃過神來,隨即感覺到渾身冷得發抖,強撐着笑道:“這就擺上吧,天冷,別放涼了。”
“是,”冬雲應着,正要下去,易楚又問,“竈上還有火嗎?我煮碗薑湯喝。”
“有,”冬雲急忙答應,“我去煮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易楚率先進了廚房,看到竈膛裡仍燃着柴火,可兩口鍋都佔着,騰不出空來,便找出藥爐,塞了兩塊木柴進去,濃濃地煮了碗薑湯。
薑湯裡沒有放糖,有股刺鼻的辛辣味。
易楚顧不得其他,趁熱喝下肚,這才覺得五臟六腑都暖和過來,身子也舒坦了些。
可到底不敢逞強,吃過午飯就躺下睡了個晌覺。
生病她倒不怕,怕得是家裡這一攤事,人人巴不得當成兩個用,誰還能分出心思來照顧她?
睡得朦朦朧朧似睡似醒的時候,感覺一雙溫暖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易楚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瞧見是畫屏彎腰站在牀邊。
畫屏嚇了一跳,歉然道:“吵醒你了?”
“沒有,”易楚坐起身,“已經睡足了,正要醒。”
畫屏關切地看着她,“感覺你吃飯的時候氣色不太好,睡了一覺倒是好了些。”
易楚不好說是被易齊氣得在院子裡站了半天凍病了,只笑笑,“許是昨晚沒睡好,覺得有些倦。”
“這些天事情也太多了,”畫屏嘆息聲,道,“我給你通通頭,能舒服點。”不待易楚拒絕,就不輕不重地給她按起頭皮,按了會取過梳子,替她綰了個如意髻,戴上梳篦,看着倒比平常明豔些。
易楚覺得很意外,誇讚道:“還是你手巧,我就梳不成這麼繁複的髮髻。”
這倒不是自謙的話,易楚確實不太會梳頭髮,一來是因爲沒有孃親教,二來,她也沒時間擺弄。往常都是起牀後快手快腳梳個雙丫髻就趕緊去廚房做飯。
成親後,可以梳的髮髻比以前多了,可她只梳簡單的圓髻最拿手,其餘的都梳不齊整。
聽她這麼說,畫屏倒來了興致,將髮髻打散,重新梳了一遍,一邊梳一邊告訴易楚,教過兩三遍,易楚差不多學會了,雖不如畫屏梳得緊實平整,可總算能夠換個花樣。
畫屏不由懊悔,“早幾天就應該教你梳頭纔對,我還會梳牡丹髻、如意髻,還有流雲髻、飛燕髻,配你的臉型都好看。”
易楚從鏡子裡朝着她笑,“等你長出十八隻手來再說這話。”
這些天兩人都忙得腳不點地,哪有工夫一坐將近半個時辰用在梳頭上。
衛氏在外間大炕上,聽着裡頭兩人唧唧喳喳的說笑聲,眸中也帶出了笑意。
第二天,畫屏出閣的日子,她仍是起得早,先幫易楚梳了個牡丹髻,自己才淨身沐浴。
全福人仍是請的吳嫂子。
易楚是知道絞臉時候那種疼,事先讓冬雲剝了兩隻熟雞蛋,只待吳嫂子絞完,就用雞蛋滾上去。
溫熱滑嫩的雞蛋多少緩解了那份痛。
吳嫂子看在眼裡,給畫屏上頭的時候悄聲道,“你是個有福氣的,上頭老太太把你當閨女,底下阿楚也願意親近你,易郎中雖說歲數大了點,可年紀大的男人會疼人,過上兩年三載,你再生下個一男半女,這日子比什麼都好。”
畫屏紅着臉,卻也不扭捏,大方地說:“那就借嫂子吉言。”
吳嫂子很喜歡她這股爽快勁兒,越發開了話匣子,“先頭你沒來的時候,衛老太太還託我娘給易郎中相看人,我娘提了幾個,還沒過易郎中的耳,老太太先給否了,說都不滿意。可巧沒兩個月你就來了……早兩年易郎中沒有續絃的打算,這會阿楚成親,他才動了心思。可見啊,月老這紅線不是隨便牽的,老早就打算好了。”
畫屏深有感觸,原本杜俏是打算在府裡替她選個管事的兒子嫁過去,沒想到正碰上易楚的事給脫了籍,誰知道竟還能嫁給斯文謙和有秀才功名的易郎中,成了秀才娘子。
擱在半年前,誰會想得到?
畫屏歡歡喜喜地嫁到了易家,第三天,跟着易郎中一起回門。
易楚躲在內室,等易郎中跟畫屏給衛氏磕了頭,續過話纔出來行禮,先喊了爹,又端茶給畫屏,喚了聲,“母親”。
畫屏臉漲得通紅,趕緊站起來,還是易郎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是長輩,該當坐着受禮。”
畫屏這才欠着身子坐下,將茶都喝了。
不知爲何,易楚心頭突然升起幾分失落來,父親對畫屏這麼迴護,以後是不是就忽視自己了。她不由轉頭看向父親。
易郎中沒穿迎親時那件緋色衣衫,而是換了件佛頭青的緞面長袍,臉色仍是一如往日的溫雅,又隱隱透着神清氣爽。
彷彿感覺到女兒正打量着自己,易郎中神情稍稍有點不自然,略坐了坐就避到了外院。
父親,這是害羞嗎?
易楚有些詫異,有些心酸,可更多的是欣慰,從此以後父親就不會孤單了吧,至少身邊能有人陪他說說話,夜裡起牀,也有個端茶倒水的人。
如此一想,先前的失落盡數不見,臉上覆又漾起歡喜的笑容。
畫屏偷眼看着,心頭就像落下塊大石般,鬆快了許多。
其實,她一早顧慮得便是易楚。
易楚是易郎中寵愛的女兒,更是杜家大爺的妻。雖然一早就表示認可並接受她,但這種空泛的話跟親眼看到的還是不同。
就好比之前她聽說大小章氏把持着杜府的事務,杜旼的女兒杜伊比正經長房嫡女更得勢。
起初只是聽聽,知道人心都是趨利,下人們巴結杜伊也是正常,可有天在花園裡,明明是杜俏先看中了一盆茶花,本想要到自己房裡。
管花木的婆子說,得請示了大章氏才行。
話音剛落,杜伊跟丫鬟在花園裡逛也相中了那盆茶花,婆子二話沒說,招呼兩個婆子就擡了過去。
當時她就想一腳把花盆踹在地上,杜俏得不到,杜伊也別想得。
杜俏死死地拽住她,說了句,我不想失去你。
出氣容易,可出了氣,大章氏就又有藉口發落她,在杜俏身旁再安插進人來。
所以,兩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杜伊得意洋洋地離開。
那種感受,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體會不到。
易楚猜出畫屏的心思,笑盈盈地走過去問道:“你瞧我今天的頭髮梳得怎麼樣?”跟以前一樣,有意地忽略了稱呼,熱絡中帶着親暱。
畫屏仔細打量一番,是梳得如意髻,發間插着支梅花簪,耳垂上也綴着梅花形的耳墜子。
因着屋裡暖和,易楚只穿了件水綠色繡着大紅月季花的杭綢褙子,打扮得清雅大方,又不失喜慶。
畫屏誇讚道:“大有長進,就是有兩縷梳得鬆散了些。”又暗歎,易楚肌膚白皙嬌嫩,要是戴頂珍珠花冠配着珍珠耳環會更好看,便是戴些玉或者翡翠,也會提色不少。
偏生品相好的玉石瑪瑙,價值也高,尋常人家根本買不起。
心念一動,想起趙嬤嬤送的首飾,有幾樣倒是鑲了寶石,不如拆了替易楚重新鑲支珠花。
正盤算着,看到冬雪快步進來稟道:“回太太,外頭有個林府的趙嬤嬤求見。”
畫屏心裡咯噔一聲,想不出趙嬤嬤來幹什麼。
易楚已淡淡地吩咐,“請進來吧。”
沒多大工夫,趙嬤嬤笑呵呵地進來,先問候了衛氏與易楚,又給畫屏道喜,然後道明瞭來意,“……本是寶哥兒做十二日,那天多虧太太相助,我家夫人說不能忘了這份恩情,正好趕上過年,順道來送年節禮。”說着遞過禮單。
易楚掃了眼,都是些尋常年貨,東西雖然多,但並沒有特別貴重之物,便笑着收下了。
趁着衛氏與趙嬤嬤說話的工夫,畫屏跟易楚商量回禮的事,“……通常府邸間走動回禮都是多加一成,特別近的親戚也有加兩成三成或者不加的,單看關係如何。這些牛羊肉還有蔬菜之類多是底下田莊的孝敬,許是夫人送來嚐鮮的,要想回禮,咱們就把現成的點心裝上兩盒,不回禮也行,等寶哥兒滿月時做幾件小衣裳送去……夫人在錢財上不缺,就是平常沒什麼人說話。”
易楚想想也是,去年林家送禮也是用馬車拉的,足足有半車,今年看着禮單上的數目,跟去年也不相上下。
她還真沒辦法回禮,索性就做幾件孩童衣服罷了。
想到做到,忙活完畫屏的事,易楚帶着冬雨忙活了十幾天,趕在過年前做了兩身小衣裳。
面料是普通的細棉布,可冬雨的針線好,在衣襟上繡了兩隻活靈活現的小猴子,倒也是憨態可掬。
大年三十的晚上,易楚讓俞樺將湯麪館的張錚大勇以及何魁一併請過來,在外院擺了兩桌,十幾口子人吃了頓熱鬧的年夜飯。
她跟易齊在內院相對無言,倒是比往年更冷清些。
易齊便問起杜仲,“來了這麼久怎麼沒見過姐夫,難不成他過年也不回來?按說,這還是成親頭的第一個年。”
易楚沉默了會才說:“他處理完外頭的事就回來。”
易齊笑得詭異,湊近易楚的耳邊,悄聲道:“他不會是外頭有了人,不想回來了吧?”
易楚瞪她一眼,沒有理她。
吃過飯,易楚不願與易齊相處,便回了內室,取出以往杜仲送的東西看了看,兩把梳篦,一隻碧玉鐲子,一塊雞血石,拿起一樣就想起當時的情形,心頭既是甜蜜又是酸澀。
兜兜轉轉,好容易成了親,卻只相處了一夜。
想起那夜,杜仲的溫柔與熱情,易楚脣邊露出羞澀的笑容……
正月初六,易楚讓俞樺把兩身孩童衣物送到了威遠侯府。
正月十八,衛珂留書一封,帶着衛橡與林桐遠去西北。衛氏又驚又怒,差點緩不過氣來,畫屏勸了好半天才勉強勸住。
易郎中來白米斜街問易楚,“……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衛珂要去西北?”
易楚“嗯”一聲,將衛珂不愛讀書愛經商,打算開鋪子的事兒原原本本說了遍,又說這次跟着瓷器店掌櫃去,凡事都準備得妥當,讓父親與外祖母不必掛心。
易郎中仔細地聽着,長嘆一聲,“這小子,無心讀書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我也無需逼他那麼緊。”又問起杜仲,“最近可有信回來?”
易楚沉默地搖搖頭。
“你也別擔心,他心裡有數。”易郎中想起他面上總掛着的篤定笑容,勸慰易楚,“你只把家裡諸事安排妥當,沒準哪天就回來了。”
易楚笑着回答,“我知道,爹。”
父女倆正說着話,易齊一頭闖進來,撲到易郎中跟前,“爹,你來這麼多次,竟也不想着看看我?”
自從易齊回來,易郎中還真沒見過她,只問起過幾次,易楚都說她很好。
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易郎中出於忌諱,便也沒提出過見面。
這次倒是趕上了,易郎中打量易齊幾眼,笑道:“氣色不錯,看來你在阿楚這裡過得挺好。”
“一點兒都不好,”易齊紅了眼圈,扯住易郎中的衣袖,委屈地說,“爹,我想搬回去住。”
易郎中狐疑地望了眼易楚,低頭問易齊,“哪裡不好?是阿楚欺負你了?”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親切。
易齊忍不住擡頭打量着易郎中,神情平和眸光溫柔,臉上更帶着罕見的意氣風發,整個人看上去丰神俊朗神采昂揚。
大半年不見,不但易楚變了,連易郎中也變了,變得比以前更有魅力。
易齊頓時覺得手中攥住的衣袖有些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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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榮郡王世子楚恆在男女之間的事上是很得父親真傳,極有天分的。
雖然有些女人開頭是受了逼迫去的,但到後來大都順服了這樣的安排,不單是因爲郡王府勢大,還因爲她們已經習慣了三天兩頭侍奉男人。
就如易齊,開始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先話本子引得亂了心思,再聽丫鬟們有意地說些牡丹滴露琴瑟和鳴的事情,不免在心中有了想象,再然後親眼見到那種情形,羞人之外也多了些嚮往,到真正臨到緊要關頭,即便是先前有九分抗拒,只要有一份願意,到最後也會變成十分願意。
不過三五次,就得了其中趣味,心裡仍是不願,可身體卻已帶上先前的記憶,兀自背叛了思想。
楚恆又是深諳女人心思的,既不叫她們夜夜尋歡覺得膩煩,又不讓她們曠久失了盼頭,每隔六七日,便有訪客來喚醒她們身體的記憶,教她們再忘不了那種滋味。
也有烈性女子,忠貞不事二夫的,可只要頭一夜尋死不成,再往後就破罐子破摔,更容易低頭。
其餘人有她們在前頭比着,再無反抗之意。
易齊在郡王府共待了將近十個月,除去開頭三個月外,其餘時候沒斷着行魚水之事。如今回家一個多月不曾近着男子身,心頭還着實有些不自在。
隔着衣袖,感受到易郎中手臂的溫熱,那是不同於女子的結實與健壯,易齊眸中不自主地流露出幾分媚色。
換做以前,易郎中只把易齊當女兒待,再不會往別處想。
可這些日子,他與畫屏正好得蜜裡調油,耳鬢廝磨時,便在畫屏臉上瞧到這種期盼渴望的神態。
如今見易齊竟也如此,易郎中心裡發冷,當即沉下臉,道:“你暫且在這裡待着,以後找到你娘,自會送你過去。”甩了衣袖拔腿往外走。
易楚全然不知父親爲何着惱,急步追出去相送。
易郎中在二門處緩了步子,對易楚道,“現下子溪不在,讓阿齊暫且住着,等子溪回來,還是尋處庵堂讓阿齊養養性子,免得累了你。”
易楚決計想不到易齊對父親生了綺念,還以爲父親是覺得自己照顧易齊太過辛苦,笑道:“現在還在正月裡,天寒地凍的,等天氣暖和些再慢慢尋訪。”
易郎中不好說得太明白,又知道易楚已專門派了個丫鬟伺候易齊,便不再作聲,徑自回去了。
沒幾天,吳峰過來告訴易楚,說郡王府正四處尋找易齊,因當初是吳峰送進去的,楚恆便託吳峰來看看人是否回了家。
吳峰往郡王府送人的時候留了個心眼,並沒說出易齊的真實情況。
楚恆也沒打聽,他有這份自信,不管是辛大人還是吳峰,都不會把身家不清白的閨女往他手裡送。
至於這閨女姓王還是姓張都無所謂,反正進了郡王府,不會再有歸家那天。
前陣子之所以沒找人,是因爲榮郡王大病了一場,楚恆要在牀前侍疾沒顧上,等榮郡王病好,又忙碌着過年,沒必要爲個姬妾大動干戈。
現在出了正月,楚恆又恰好閒着,便想查查人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吳峰跟楚恆說了個假名字,假住址。
名字雖假,可事並不假。那家老漢獨自拉扯着個獨生女兒,女兒因長得一副好顏色而惹禍上身,光天化日之下被個外地紈絝強行掠了去。
被擄那日與易齊進郡王府那天恰好是同一天。
老漢驚怒交加病倒在牀,不過十數日就離世了。
吳峰帶了楚恆去查,自是查不到什麼,可楚恆卻沒罷休,仍叫下人四處搜尋。
所以,他才特特地登門告訴易楚,務必讓易齊謹慎着點。
易楚謝過吳峰,吩咐冬晴更要加倍小心地看着易齊。
一晃到了二月半,衛珂寫回來兩封信,一封是在保定府寫的,一封是在山西境內寫的,均是報得平安事。
期間趙嬤嬤又來了趟,帶了個人來,叫路明,據說是個種莊稼的好手,先前在杜俏的田莊裡幫着經管農事。
易楚喜不自勝,請大勇陪着往大興的田莊看了看。
因是山林地居多,種不了小麥水稻等作物,倒是可以種果樹,桃子、柿子、蘋果等都行,不過當年是得不着收成,至少得經管上三五年,還得請個會剪枝修果的行家。
剩下不多的平地可以種些高粱番麥等物。
大勇腦子活絡,當即請路明薦了兩個經管果樹的行家。
易楚對農事絲毫不懂,跟張錚商量後,在平地處修建了幾處房屋,僱了那兩家人種果樹。因怕那兩家人偷懶不經心或者得利後隱瞞不報入了自家口袋,又制定了文書,講明三年後兩人給每年給主家一百兩銀子和二百斤各式果子,十年後再重新訂約。
解決了田莊的事後,易楚又找人在正房後面起後罩房。
蓋房子要先量了尺寸,約莫計算出需要木頭、青磚、石料以及青瓦的數量。大勇一邊使人備料,一邊尋找工匠,又天天跑去跟易楚對賬。
這一來,易楚既學會了看賬本子,又對動工蓋房有了大略瞭解,更多的卻是發現了大勇的能力。
後罩房蓋起來後,易楚商量大勇,“你想不想在前街開間鋪子?不拘你幹什麼,也不拘你賺多少,先開起來就行,也別賠得太多。”
大勇很有些意動,說回去跟張錚商量了再作答覆。
第二天一早,大勇趕着馬車來見易楚,“我想開間米糧鋪子,不過眼下不行,等公子回來後再說。”
回話這空當,俞樺跟林梧將馬車上的東西卸了下來,用氈布蒙着堆在牆角處。
黃昏時分,大勇又拉來一車。
易楚只知道他們在忙活事情,並不知在忙活什麼,卻沒有多問。
晚飯仍是兩葷兩素,卻難得的多了道蘿蔔乾燉兔子肉,兔子肉燉得很爛乎,易齊吃了好幾塊,丫鬟們也紛紛說好吃,易楚卻感覺像是有股怪味,一口沒動。
夜裡,仍是冬雨陪着易楚做針線,往常兩人總是到亥時才睡,今兒冬雨不知怎地,一個勁兒打盹,好幾次針尖扎破了食指。
易楚便笑道:“困成這樣,早點睡了吧,何苦陪着我熬。”
冬雨不好意思地下去睡了。
易楚坐在大炕上又繡了會花,忽然聽到窗腳下有人再喚,“太太……”
這個時候叫她?
易楚一個激靈,極快地推開窗戶,瞧見清淡的月色下,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梧桐樹旁,正是俞樺。
“果然是太太,還以爲是哪個丫鬟沒睡,正要動點手腳。”俞樺笑着揚揚手裡的東西,細細長長的,乍眼一看,像根銅筷子,“既然是太太,那就無妨了。”
頓一頓又道,“昨晚宮裡傳出來的消息,皇上怕是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挺過去……大勇送了兩車糧食過來,想趁着天黑放進暗道裡。”
難怪冬雨那麼睏倦,死命撐也撐不住。
易楚稍一思索便明白,晚飯時候的兔子肉果然不地道,又想起俞樺的話,心頭一緊,問道:“你可有公子的消息?”
俞樺沒回答,卻是道:“這陣子京都怕是不太平,不過太太也不用怕,該做什麼仍做什麼,橫豎有我們在。”
易楚卻愈加忐忑,因爲知道杜仲行蹤隱秘,她對那些事不懂,問多了反而不好,所以杜仲走了這半年,她很少主動問起他。眼下皇上不好,杜仲是替皇上辦差,萬一皇上真的殯天,杜仲怎麼辦?
思及此,神色上便帶了焦慮,再問一遍,“公子有信嗎?”
俞樺輕聲道:“十天前來過信。”
十天前……加上路途所用的時間,至少半個月沒有訊息了。
易楚身子晃了晃,淚水迅速地盈滿眼眶順着眼角滾落下來。
淚珠輝映着月色,亮閃閃的,襯着那張小臉分外地讓人憐惜。
俞樺看在眼裡,眸光暗了下,低聲安慰:“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以往公子在外面辦差,不方便傳信的時候一兩個月沒消息也是有的。”
易楚勉強笑笑,瞧見垂花門處人影閃動,便道:“你去忙吧,家裡的事勞你多費心了。”說罷,關上窗子,沒多久就吹熄了燈。
俞樺默默地站了會,走出垂花門,看到林梧已將暗道打開,正和大勇一起把米糧袋子往裡搬。
俞樺跟着幫忙,待收拾完,悄聲說了句,“太太適才問起公子,我說十天前收到過信,你們心裡有點數,別說漏了。”
大勇搓搓手,欲言又止。
其實上封信是一個月前寫的,說杜仲孤注一擲要去韃靼軍營裡探探,他手裡只有韃靼人寫過來的信,如果能找到莊猛寫給韃靼將領的,兩下印證,扳倒莊猛就容易得多。
到如今將近四十天了,再沒有過隻言片語。
而皇上在昏迷了兩天後終於清醒過來,精神似乎也較先前好了些。
朝中大臣俱都鬆了口氣,若皇上一旦駕鶴西去,太子未立,朝政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早朝時,便有臣子聯名上書請求冊立太子。
皇上並未作答,卻在退朝後,連續召見了內閣的幾位閣老以及好幾位朝廷重臣。
衆人都在猜測皇上會立哪位皇子爲太子,西北接二連三地有消息傳來。
先是韃靼人再舉南侵。
韃靼人侵犯中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冬春之交,去年的秋糧已經吃完,今年的糧食剛剛種下,而野草野菜也沒長成,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今年卻是不同,韃靼人避開了玉門關直搗榆林衛。莊猛奮勇應戰,殲敵四千,逼退韃靼人,只是奉命前去犒軍的錦衣衛特使辛大人在戰爭中不幸遇難。
朝野上下一片喧譁,辛大人任特使五年,素有暴戾兇殘之名,加上受皇上寵信,行事一向乖張。得知他的死訊,竟有一大半喜笑顏開,另有一小半卻覺得他死得悲壯又是爲國捐軀,倒顯出了幾分悲痛。
韃靼人在榆林衛受挫,便集結了大軍轉而向東,直奔雁門關。武雲飛與之交戰數次,竟是勝少敗多,只能苦苦支撐。
一旦雁門關被破,韃靼人便可長驅直入,京都也會陷入困境。
皇上愁眉不展將冊立東宮之事暫且擱下,命朝臣獻禦敵之策。危急時刻,晉王挺身而出,願率軍北上支援。
皇上甚爲讚許,點了京衛兩萬,又從臨近幾個府州調兵集結了十萬,隨晉王出征。
消息從西北傳到京都需要近十日,而從廟堂傳到民間不過一日。
易郎中聽說辛大人遇難時,正研了磨準備寫方子,一時手抖,差點將硯臺推落在地。強穩住心神寫好方子送走病患,再要診病卻是不能,便關了醫館的門,獨自在院子裡踱步。
畫屏在廚房看到他心神不寧的樣子,關切地問:“出了什麼事?”
易郎中本不想畫屏跟着憂心,可轉念想到易楚那邊少不得她來勸解,便道:“聽外面的人說,子溪在榆林遇難了。”
畫屏呆在當地半天沒反應過來,好容易回過神來,啞着聲問:“是真是假?”
“說是中了流箭,對心穿了個透,他沒拔箭,硬是砍殺了十幾個韃靼士兵才斷得氣,莊猛那邊要上旨替他請功。”易郎中轉述從病患那裡聽來的話。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聽別人說得如此真切,又不得不相信。
別人眼中的杜仲或許令人不齒,他卻是知道杜仲是條硬漢子,上次左肩中箭仍能帶着箭頭奔波一夜趕回來赴宴,這次砍殺十幾人才死絕對做得到。
“那阿楚,也不知道聽說了沒有?”杜仲死了,畫屏也揪着心,可畢竟跟杜仲不熟悉,眼下更多得卻想到易楚的痛與難。
易郎中也是這般心情,“便是不知,這兩天也就知道了……倒是先別跟娘說。”不單是杜仲的事,現在衛珂還在西北,衛氏能不能受得住還兩說。
“好,”畫屏點點頭,“那我吃過飯去瞧瞧阿楚。”
易楚其實早兩天就聽說了這個消息……
109|歸來
她是聽吳峰說的。
吳峰一直關注着杜仲率領的衛隊的動靜。
本來他以爲犒軍會是趟平安差事,沒想到,一路上數次被襲擊,倒比南下揚州那次都兇險。等到了陝西,原本上百人的衛隊只餘下半數。這還是武雲飛派人護送了,否則怕不是連榆林衛都到不了。
這其中的蹊蹺,吳峰也猜到了幾分,所以對於莊猛傳回來的消息,他是半信半疑,特地過來向易楚打探消息。
沒想到易楚更是連大街上傳的沸沸揚揚的消息也不知道。
得知這個消息,易楚第一時間求證於俞樺,俞樺仍是原話,“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天,易楚輾轉反側了一夜沒睡,腦子裡亂哄哄的全是昔日跟杜仲相處的點點滴滴。驀地就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無論你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信,即便有人說我死了,你也別信,但凡有一口氣,我總會回來找你。”
易楚悶頭大哭了一頓,第二天,從庫房裡找出三匹料子,準備給杜仲裁新衣。
杜仲以往穿的衣服除了公服之外全是鴉青色,易楚特地避開了這個顏色,打算做一身寶藍色,一身玉帶白的,還有一身是靛藍色的。
畫屏急匆匆地從曉望街趕來時,易楚正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縫衣衫,窗外大缸裡,去歲種上的蓮花已經發了芽,手掌般大小嫩綠的一團,亭亭玉立,沉寂了一冬的金魚也活泛起來,歡快地吐着水泡在蓮葉間游來游去。
紫藤已經綻出粉紫的花苞,纏繞在鞦韆的木架上,有蝴蝶聞香而來,圍着紫藤翩翩起舞,整個院子便多了幾分生機勃勃。
看着這一切,畫屏急躁的心情頓時安定下來,臉上也帶出了笑容。
冬雨在旁邊分線,擡眼看到畫屏,笑着說了句什麼,易楚趿拉着鞋子迎出來。
畫屏將手裡的籃子遞過去,“中午包了薺菜餃子,還熱乎着,送來你嚐嚐。”掀開蒙着籃子的細棉布,裡頭盛了一大海碗的餃子。
易楚伸手掂了只放在嘴裡,“好吃,我就喜歡吃外祖母調的餡兒。”
冬雨去廚房倒了一小碟醬油、一小碟香醋,又取來兩雙筷子。
易楚已經吃過午飯了,但終究懷了心事,胃口不太好,畫屏則是急着來這邊,中午沒怎麼吃飽。兩人坐在炕上,倒是把這碗餃子吃得乾乾淨淨。
等冬雨沏過茶來,畫屏才思量片刻,猶豫着開口,“先生聽說了姑爺的事,放心不下你,讓我來瞧瞧。”
易楚已猜到了幾分,咬着脣道:“我也聽說了,不過沒見着屍體,我倒是不信的……讓爹也別信,公子不會有事。”
這番話把畫屏原本考慮好的說辭盡數堵在了心裡。
不過也好,這樣心裡總有個盼頭,要比信兒還未確定,就先自亂了陣腳強得多。
畫屏本就是個心胸開闊的人,當下再不提此事,拿起炕上已經裁好的布料問道:“是姑爺的衣服?”
“嗯,”易楚答應聲,“我看他往年的夏衣都半新不舊的,多做幾件換着穿。”
畫屏立時又心酸起來,做了這麼多衣服,倘若人真的回不來了,易楚該怎麼熬。
有冬雨幫襯着,加上沒別的事情干擾,不出半個月,易楚已經把這三件衣服做好了,又開始繡相配的荷包。
而朝堂的氣氛卻越來越詭異,皇后因晉王出征心裡掛念以致於抑鬱成疾,景德帝爲了讓皇后安心養病,下旨免了妃嬪例行的請安,也嚴令任何外命婦不得進宮煩擾皇后。
緊接着,好幾位官居要職的老臣以年邁爲由請旨還鄉。
景德帝一一恩准,又破例提拔了幾位年輕臣子。
新近提上來的臣子都曾經拒絕晉王拉攏。
陸源察覺到不對勁,趁在宮內當值去探望皇后,去了幾次都被太監攔在門口,別說見到皇后,連進明秀宮都難。
不得已,轉頭去了榮郡王府找楚恆商量。
楚恆也摸不清皇上的想法,近一年來,景德帝對幾個兒子是愈加疏遠,外地的兒子不見倒也罷了,在京都的兒子也從不召見。倒是對孫子輩的很和氣,尤其對楚尋,時不時地接到宮裡留宿。
“莫非皇上是想直接將皇位讓給楚尋?”陸源猜測。
楚恆斷然否認,“忠王還在,要是楚尋當了皇帝,那忠王怎麼辦,難道當太上皇?不管前朝還是今朝都沒有這個先例。”
沒錯,確實沒有兒子還在,卻隔了兒子將皇位直接傳給孫子的規矩。
而就眼下的情勢來看,晉王仍然是最有希望的一個。
可沒過幾天,景德帝藉口身體不適,下旨讓忠王世子楚尋進宮輔政,一應事務都由內閣擬定章程呈到楚尋案頭。
就是在御書房召見臣子,也讓楚尋立在旁邊侍候。
晉王一派的大臣坐不住了,宮裡的皇后閉門養病,而出征的晉王也聯繫不上了。
事實上,自從晉王離開順天府就再也沒傳過消息,反之,武雲飛卻屢有捷報傳來。
卻原來,榆林衛那邊出兵直搗韃靼人的老巢。韃靼人冷不防榆林衛來了這招,腹背受敵,加上糧草供給不足,元氣大傷,一直退到五百里開外,三年五載內休養不過來。
景德帝看到奏摺大喜過望,“哈哈”笑着嚥了氣。
皇后本就臥病在牀,聞此噩耗一口氣沒上來,緊跟着沒了氣息。
皇城立時被封閉,京都被戒嚴。
傍晚時分,京都各大寺廟次第響起鐘聲,一直響到半夜。
按舊例,皇帝駕崩,各親王皇子都要着衰服三年,文武大臣着衰服二十七天,期間有誥命的外命婦要在西華門哭靈三日。民間停嫁娶宴樂百日,禁止屠宰四十九天。
這些都跟易楚關係不大,她平常穿得也素淨,只是不能食用葷食了,每天只能吃蔬菜。街上的菜蔬貴得要命,往常一把青菜一塊豆腐不過一兩文,現在幾乎翻了四五倍。好在家裡有些黃豆,鄭三嫂就自己推磨磨豆腐,也生黃豆芽吃。
米糧也貴,一天一個價兒,而且有錢沒處買,有幾家米糧行被搶了,其餘的都不敢再開門,有存糧也不敢賣。
易楚家裡存的米糧足夠,還偷偷讓俞樺趁着夜深人靜送到曉望街兩袋子。
伴隨着外地親王進京弔唁,京都的形勢越發緊張,不時有身穿甲衣的士兵在街頭亂竄,也辨不清到底是哪個衙門的士兵,見到財物就搶,平民百姓幾乎無人敢隨便走動。
易楚拘束着幾個丫鬟足不出戶,天天悶頭做針線。
君王駕崩要停靈九天才能下葬,下葬那天,銷聲匿跡一個多月的晉王終於有了消息,說是與韃靼作戰時,不幸傷了頭部,昏迷不醒。
而素來不露面的忠王卻站了出來,在百官面前慷慨陳詞,感念景德帝生他養他,決定追隨父皇侍奉左右,言罷一頭撞死在棺槨前。
衆人驚愕不已,忠王與被囚禁的先太子是同年染病,先太子很快病癒,而忠王卻一直纏綿牀榻閉門不出,不成想一露面就有如此驚人之舉。
就在衆人驚詫之時,邵廣海轉達了先帝的口諭,立楚尋爲皇太孫,待先帝駕崩後即可登基。
臣子們大抵是相信的,畢竟這一陣子景德帝的態度已經表明他屬意楚尋。王爺們卻不相信,質問邵廣海,“既然先帝有此想法,爲何不寫聖旨,還要口諭?誰知道是真是假。”
邵廣海戰戰兢兢地說:“聖上早留有密旨,只是不知在何處。”
這時,威遠侯林乾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掏出張明黃色的詔書,先讓幾位閣老看了,又請翰林院學士看。
衆人都確定是景德帝親筆所書,詔書上的朱印也是真跡,並非僞造。
林乾這才掃視一下羣臣,揚聲念出上面的文字,與邵廣海所說並無二致,景德帝本意便是要傳位於楚尋。
林乾自打腿斷卸任,再不曾議過朝政,更沒有進過皇宮。
陸源早聽皇后提過密旨之事,也派人暗中到司禮監以及內閣搜查過,再想不到景德帝的遺詔會在他手裡,便是邵廣海也納罕不已。
他在軍中素有威望,與各位親王或者皇孫也並無親疏遠近之分,他說的話,還是令人信服的。
尤其,現在楚尋已經掌了親軍十二衛的兵權,整個皇宮都在他手裡握着。
就算陸源仍管着錦衣衛,可單憑一個衛,能與金吾衛、府軍衛等十一個衛抗衡?
而且,晉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陸源瘋了纔會與楚尋作對。
五月初六,楚尋登基,,改國號爲嘉德;初八那日,爲景德帝上諡號爲“啓天弘道純仁皇帝”,爲忠王賜諡號忠獻;十二日,令外地親王各回封地,不奉召不得歸京,又賜晉王藥材無數金銀若干以示嘉獎。
隨着局勢的穩定,外地的米糧開始往京都調運,京都物價仍高,卻不再像先前那般人心惶惶。大勇將剩下的米糧拿出一部分賣掉,倒手賺了不少銀兩,剛好在前街置辦了一處店面。
而杜仲卻仍無消息。
易楚開始着急起來,先前形勢緊張,沒有消息在情理之中,如今大局已定,韃靼人也早已退回到漠北深處,杜仲爲何還不見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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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朧,照在蜿蜒的鄉間小路上。路旁是成片的麥田,麥苗已過膝高,在微風的吹拂下掀起層層麥浪。
又有不知名的夏蟲,躲在草叢裡或者石峰裡,哼哼唧唧地吟唱。
一派安詳靜謐。
突然,不遠處的村落傳來犬吠聲,接着是疾馳的馬蹄聲踏破了夜色的寧靜。
有三人騎着駿馬奔馳而過,直到村口的土地廟才徐徐地停了馬。
頭前之人身材頎長,先一步下馬,警覺地四下打量番,牽馬進了土地廟,後面兩人身手也極利落,緊跟着走進去。
幾人藉着月色蒐羅些樹枝稻草之物,生了火,架上瓦罐,從隨身帶的牛皮囊裡倒了些水進去。
火光搖曳,映出了他們的面容,頭前那個穿一襲鴉青色的長袍,長袍沾滿了塵土,神情也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是長途跋涉而來,可那雙幽深的眼眸卻黑亮動人,綻放着耀目的神采。
正是易楚苦苦思念的杜仲。
沒多大工夫,瓦罐裡的水咕嚕嚕冒了泡,衛楊取下瓦罐遞過去,“公子喝水。”
林楓則從懷裡掏出條半新不舊的帕子,一層層解開,裡面是個油紙包,油紙包裡包着幾隻包子。
杜仲也不怕燙,“咕咚咕咚”就着瓦罐喝了兩口水,又抓了兩隻包子一口一隻塞進嘴裡。
衛楊見此情形便問:“公子要連夜進城?”
杜仲點點頭。
此地已是京郊,他們緊趕慢趕想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沒想到人還能堅持,馬卻受不了了,騎着騎着就覺得馬腿發顫,只能稍作休息。
按衛楊的想法,既然已經這個時辰了,不如就等到明天城門開了再回去。
可見杜仲點頭,他也趕緊抓了只包子,囫圇個塞進了嘴裡,正要起身,杜仲止住他,“我先回去,你們兩人等到明早進城,”拍拍身旁毛髮已不太油亮的白馬,“馬也該好好歇上一夜。”
林楓卻站起來,“屬下送公子進城。”
杜仲想了想,沒有推辭。
離城門不過二三裡的路程,兩人腳程快,一刻多鐘便走到了。
城門樓上亮着燈,隱約可以看到人影晃動。
夜裡守門的兵士有八人,另外還有十六人在城門樓旁邊的住所裡,每隔三個時辰要換一次崗。如有敵情,兵士會發送信號,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有援兵趕來。
杜仲不想驚動他們,矮着身子往稍遠點的城牆處挪了挪。
月影西移,高約三丈的城牆留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身形。
杜仲耐心地等着,一片烏雲飄過,有剎那間的黑暗,只着一息工夫,他已翻過城牆,大鳥般悄無聲息地落在牆內。
再待幾息,牆外傳來夜鳥“咕咕”的鳴叫聲,杜仲也“咕咕”回了兩聲,幾個起落消失在鱗次櫛比的屋舍間。
今夜輪到俞樺值夜,例行地沿着圍牆查探一圈後,他習慣性地縮在垂花門旁邊的薔薇叢中。
這裡離內院最近,稍有動靜就能夠聽到。
此時薔薇花開得正盛,香氣撲鼻。清風吹來,薔薇的枝葉簌簌作響。
俞樺身子忽地一僵,胳膊垂下,衣袖處落下三隻飛鏢,幾乎同時,飛鏢出手直奔牆頭。
杜仲聽到頭頂風響,急忙矮身,順勢跳下牆頭,尚未站穩,一把長劍挾持着呼呼的風聲直刺面門。
他閃身避過,看清了眼前的俞樺,輕輕一笑。
俞樺也認出他,驚訝地喚一聲,“公子?怎麼沒捎個信回來?”
杜仲笑道:“寫了,可能過了三五日才能到。”
俞樺恍然,收了劍,悄聲道:“家裡一切都好……就是太太惦念公子惦念得緊。”
杜仲心頭顫了顫,輕輕嘆口氣,翻上圍牆進了內院。
正房的門落了閂,杜仲推了下沒推動,仰頭看了看房頂苦笑,“難不成回了自己的家還得上房揭瓦?”
揭就揭吧,反正這活熟練,費不了多大工夫。
杜仲飛身上房,認準內室的位置,掀開瓦片才發現,這裡不比易楚在曉望街住的西廂房,揭開瓦就能跳下去,而是架了承塵,又用布做了頂棚。
下倒是能下,可不免弄得屋裡滿是灰塵。
杜仲無奈地將瓦片原樣放好,跳了下來,卻是不死心,從懷裡掏出短匕,沿着門縫伸進去,一點一點拔開了門閂。
羅漢榻上有個女子正坐着打盹,杜仲掃一眼不認識,猜出是新近買的婢女,臉色沉一沉,以手爲刃,朝她脖頸處一砍,女子軟軟地倒在榻上。
掀開棉布簾子,就是內室。
看着柔柔低垂着的帳簾,杜仲竟有些情怯,深吸了口氣,才撩開帳簾掛在牀邊的銀鉤上。
月光下,易楚睡得正香。
墨黑的秀髮鋪滿了枕頭,襯着巴掌大的小臉越發的白皙,鵰翎般濃密的睫毛密密地掩着,看上去乖順又安靜。
杜仲鬆一口氣,像是離家多年的遊子終於看到了家門,整個人頓時安定下來,他輕輕地坐在了牀邊……
110|柔情
易楚做了個夢,夢裡一片金黃色的蒲公英,她在其間穿行,邊跑邊笑,微風吹拂着她散開的發,像孃親的手,輕柔溫存……
是真的有人在撫弄她的發,一縷縷握在手裡,而後鬆開,再握緊。
易楚毛骨悚然,睜眼瞧見牀邊的黑影,本能地抓起胸前繫着的銅哨便要吹響,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了哨眼,緊接着,那手落在她臉頰上。
溫熱的掌心,略帶着薄繭,輕輕地碰觸,溫柔地摩挲。
除了魂牽夢縈的那個人,誰還會這般對她?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易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張開手,乳燕投林般撲進他的懷裡。
杜仲身子僵了僵,“一路趕回來還沒洗漱,身上全是灰塵。”尤其易楚鼻子最是靈敏,定然不喜歡這種氣味。
易楚不管,緊緊地環住他的頸項,臉埋在他的頸窩裡。
他身上有汗味、體味、衣服的酸臭味,還有被掩蓋得幾乎聞不到的艾草香,種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不好聞,卻讓她安心。
她越發緊地往他懷裡靠了靠。
杜仲展臂摟住了她,手觸及她柔軟的中衣,立刻感覺到細軟的絲綢下面,纖細嫩滑的身體。
少女獨有的甜香幽幽地縈繞在他的鼻端。
周身的血液驟然滾燙起來,不受控制地朝着某個部位呼嘯而去。
呼吸在那一瞬間亂了。
杜仲順應着本能,伸手沿着易楚綿延如山巒般的曲線往下,幾乎同時,有水樣的東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頸窩,灼熱而溼潤。
這潮溼灼痛了他的心。
綺念頓時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如潮水般的酸澀。
這大半年,阿楚定然是不好過。
成親的時候他不在,過年的時候他不在,甚至京都變亂的時候,他也不在。
他不能陪伴她不說,還讓她爲自己牽腸掛肚。
俞樺一個大老爺們都能看出她惦念得緊……
杜仲心頭酸得厲害,眼窩也酸得厲害,他扳起易楚的頭,瞧見月色清輝映照下腮邊兩行淚痕,俯身親了下去。
更多的淚涌出來,澀澀地滑進他的口中。
杜仲吻得溫柔而細緻,一下下,順着臉頰落在她脣上,愈加地輕柔,像對待珍寶珠玉般,不帶慾念,惟有珍惜憐愛。
淚水悄無聲息地散去,柔情卻一*涌上來。
脣不知何時落在她耳邊,杜仲低聲呢喃,“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無意識地“嗯”一聲。
杜仲張嘴含住了她的耳垂,又喚,“小乖乖。”
聲音低啞暗沉,蘊含着幾多深情幾多渴望。
易楚羞紅了臉,悄悄側過頭。
杜仲低笑着起身,“我去沖洗一下。”
易楚跟着下牀,“我去燒水。”
“不用,這個天,冷水就行。”杜仲摸摸她的臉頰,聲音曖昧,“你在牀上等我……”
“你,”易楚倒抽一口氣,這事他們心知肚明就好,非得露骨地說出來。咬了牙,低聲道:“冷水洗澡對身子不好,而且你連着趕路想必也沒正經吃飯,趁着燒水的工夫順便下碗麪吃吧?”
一路啃乾糧的時候多,還真沒怎麼正經用過飯。
而且,這一整天只吃了兩隻包子,聽到吃飯,肚子就開始咕嚕嚕地叫起來。
杜仲便不推辭,笑着道:“好,”也不點燈,牽了易楚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到外間,易楚想起羅漢榻上的冬雨,腳步頓了頓。
適才兩人在裡屋卿卿我我這些時候,又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豈不都被冬雨聽了去?
還好沒有過火的言語行止……可眼下杜仲回來了,以後少不得有親熱之舉……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低聲道:“我進來的時候怕吵醒她,就打暈了,出手不重,一兩個時辰就能醒……以後沒事,少讓她們在屋裡走動,礙事!”
易楚就吃吃地笑。
到了廚房,易楚點燃蠟燭,先動手和麪,杜仲也不閒着,蹲在竈前生火燒洗澡水。
燒水的火不講究,旺點弱點都可以,能燒開就行。
杜仲問起家裡的情況,“看着後面起了排後罩房,丫頭們住着?”
“是畫屏出的主意,”易楚莫名地有點心虛,“畫屏脫了奴籍,外祖母認了她當義女,還把爹跟她撮合到一處。”
杜仲愣了下,隨即笑道:“明天我就去給岳父道喜。”
“你不反對?”易楚停下擀麪棍,着意地看了杜仲兩眼。
“長輩拿定的主意,做晚輩的怎好置喙?而且,兩廂情願的事,也不妨礙着我什麼。”杜仲擡頭對上易楚的視線,“是阿俏反對了嗎?”
易楚沒有回答,杜仲卻猜出了個大概,低聲道:“與她不相干的事,不用多理會。”
不大工夫,面煮好了,易楚沒往飯廳擺,兩人就坐在竈前邊說話邊吃,倒是有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正說着話,杜仲突然頓住,神情變得淡漠。
門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卻是冬晴被這番動靜吵醒了,過來看個究竟。瞧見竈前坐着個男人,她立時呆住,傻傻地站在門口。
易楚尚未說話,杜仲已沉聲喝道:“出去。”
冬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轉頭看向易楚。
易楚溫和地說:“是爺回來了,我做點湯麪吃,不用伺候……對了,把冬雨叫起來到回去睡吧,天快亮了,不用再值夜。”話說出口,臉便有些紅,側眼瞧着杜仲,他面色倒是平常,可脣角卻高高地翹起來,帶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晴答應着,朝兩人行了禮,轉身離開。
杜仲就問:“怎麼找了這麼個粗壯的丫頭,瞧着下盤挺沉穩。”
易楚便解釋,“阿齊住在西廂房,讓冬晴跟她做個伴。”
杜仲眸光閃了閃,再沒多問,趁着易楚洗碗的工夫,將鍋裡的水舀到木桶裡,兩手一手一隻木桶,步履輕快地提進正房。
看到冬雨已經不在,易楚舒口氣,兌好溫水,又尋了中衣跟棉帕,搭在淨房的竹竿上。
正要離開,杜仲拉住她的手,“你幫我洗頭。”
要求很正當,做妻子的自然應該服侍夫君洗漱,可易楚就是覺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滿了莫可言說的意味。
易楚在銅盆裡兌了水,將皁角一點點揉搓出泡沫,打在他散開的長髮上。他的頭髮比她的粗,跟他的人一樣,有股桀驁不馴的硬氣,卻在她的掌下慢慢變得順滑。
也像他的人,在別人面前總是疏離高傲,可對着她的時候卻溫柔細緻。
甜蜜一絲絲從心底沁出來,易楚抿着嘴笑,正要夠下棉帕替他擦拭,就感覺身子騰空而起,落在浴桶中,濺得水花四射。
杜仲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邁開長腿跨了進去。
沾了水的比甲、羅裙一件件被扔出來。
浴桶裡的水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溢了滿地。
易楚無力地攀住浴桶邊緣,看着滿地狼藉,羞愧得恨不能一頭鑽進水裡,再不出來。
杜仲心情卻極好,尋塊帕子胡亂地擦了擦身,圍在腰間,回身將易楚撈出來,用條大的棉帕將她連頭帶臉地裹起來,抱到了牀上。
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窗戶紙已呈現出灰濛濛的魚肚白,再過些時候,鄭三嫂就要起身做早飯了。
易楚縮在被子裡,只餘一張小臉露在外面,朝霞似的紅,“你幫我尋了小衣來吧。”
杜仲替她絞着頭髮,聞言輕笑,“沒名沒姓的,誰知道叫哪個?”
易楚側目,屋裡只他們兩個,不是他還有誰?卻強忍着羞意,低聲道:“子溪,幫我尋小衣來。”
杜仲仍不滿足,俯在她耳邊,啞着聲道:“不是這個,是適才洗浴的時候喚的那個。”
洗浴的時候?
易楚臉色頓時熱得像着了火。
這大半年不見,也不知他在那荒野之地都幹了些什麼,非讓她學着陝西那邊的姑娘家的稱呼喊他。
她自然不肯。
可他半是乞求半是哄騙,又撩撥得她難受,終於忍不住低低地喊了聲,“好哥哥。”
他就像脫了繮的野馬般馳騁起來……
易楚怎可能再喚出那樣羞人的話?
杜仲鼓勵着她,“就一聲,一聲就好……待會天可就亮了。”
竟然還威脅她!
易楚沒法子,側着臉,蚊子般哼哼了聲,“好哥哥。”
杜仲眸光閃亮,一把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易楚這才反應出上了當,要推開他,卻被箍住了手腳。
帳簾悄悄地落下,掩住了滿牀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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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放亮,宅子裡的人就都知道男主人趁着半夜三更回來了。
鄭三嫂瞅一眼靜悄悄的正房心裡有數,先吩咐冬雲做了早飯,自己早早去集市上抓了兩隻肥母雞回來。一隻養在後罩房的小院裡,另一隻讓鄭大牛殺了,釅釅地燉了湯溫在鍋裡。
冬雲看着竈火悄聲嘟噥,“太太極好伺候,就不知老爺是個什麼性子,聽冬晴說看着挺嚇人。”
鄭三嫂見過杜仲,聞言笑道:“不管什麼性子,咱們只管做好分內的事,不出差錯也就不受責罵。”
冬雲想想也是這個理兒,而且內宅的事本該太太管着,只要做好差事,太太可不是胡亂遷怒的人。
如此也就鬆了口氣,熄了竈火,將米粥盛出來,配上小菜花捲往西廂房送。
易齊正對鏡梳妝,一點一點往臉頰上抹着潤膚的膏子,抹勻了再輕輕掃上層胭脂,鏡子裡的人頓時生動起來。
眉眼細長,斜挑入鬢,頰生雙靨,粉腮如霞,易齊滿意地笑了笑。
說實話,她對杜仲並沒什麼印象,只知道以前常去醫館抓藥,也陪易郎中下過棋。唯一見過他相貌那次是過年,他送給她跟易楚每人一隻荷包。易郎中還讓她們稱呼“杜叔叔”。
印象裡,生得還算周正,打扮也是普通,並非讓人過目難忘的那種。
可既然能憑一己之力賺下這份家業,想必也非無能之輩。
眼下易楚防她防得緊,若是討了姐夫歡心,沒準也能多打點金銀首飾。可惜以前在郡王府多少珍珠碧玉都沒守住,要麼被西苑那些女人給訛詐了去,要麼用來打點了下人,留下的只有幾根金簪。
想到郡王府連枝兒葉兒手上都套着玉鐲子,易齊不免生出自憐之心。
坐在窗前自怨自嘆了半天,忽聽正房門口有了響動,易齊探頭向外張望。
就看到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子沿着石階走下來。
寶藍色的杭綢,用銀線在袍角繡着三兩竿翠竹,又沿着四周綴了道月白色的寬邊。腰間束着月白色緞帶,繫着石青色錦緞。墨黑的長髮高高束在腦後,戴着白玉簪。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英武軒昂。
許是感受到易齊的目光,男子淡淡地朝這邊看來,目光似冰,生生叫易齊生出幾分寒意來。
不過一瞬,男子便移開目光。
門聲響動,穿着湖水藍比甲,月白色羅裙的易楚笑盈盈地走出來。
男子適才還淡漠的神情立時變得和煦,朝易楚伸出手。易楚嗔怒着躲開,卻被他一把捉住,牢牢地握在掌心裡。
男子緊抿着的雙脣便彎成個好看的弧度。
易齊在西廂房看了個清清楚楚,心底驀然升起一種悵惘。易楚分明生得普通,又沒什麼過人的才藝,卻能嫁給這樣一位出色的夫婿,也不知到底走了什麼好運。
假如,假如,當初她沒有離開家,這門親事就是許給她的吧?
斜眼瞧見桌上的鏡子,鏡子裡的人粉面含羞媚眼如絲。
榮郡王曾對她說過,便是這般自心底而發的天然情態最能打動人。
易齊咬咬牙,起身整理一下裙裾,嫋嫋娜娜地走了出去……
111|閒逛
“姐姐,”易齊叫住易楚,又歪頭朝着杜仲笑,做出嬌憨的樣子,“姐夫幾時回來的,怎也不先捎個信回來,也好準備一下?”
杜仲淡淡地說:“已跟你姐姐說過了。”轉頭看向易楚,“我去外院看看,稍後陪你用膳。”
“好,”易楚笑着點點頭,目送着他走出垂花門,纔對易齊道:“你姐夫寫了信,許是路上耽擱了,倒是比人來得還晚……我去廚房看看,準備點吃的。”
易齊是向來遠着廚房的,自然不會跟着,可又不甘心走,想了想,笑道:“記得以前姐夫最愛吃你做的排骨,要不讓鄭三嫂去買些排骨,再買兩條魚……姐夫好容易回來,該好好擺一桌替他接風洗塵。”
易楚心情好,聞言點頭笑道:“你說的是。”果然吩咐了鄭三嫂去買魚買肉。
易齊暗自得意,既是設宴,總要喝點酒水,男人沒有不好酒的,到時她多勸姐夫喝兩杯……
不大時候杜仲便從外院回來,對易楚道:“讓俞樺去置辦些物品,明兒一早去岳父家,後天去前街轉轉,過兩天到威遠侯府去一趟。”
易楚默默聽着他的打算,開口問道:“你在西北可見到小舅舅了?他說去尋你,明兒見了外祖母定然也要問起來。”
“見了,”杜仲安慰般拍拍他的手,“這次幸虧有小舅舅,否則榆林衛那邊的軍士還得頑抗一陣子……小舅舅買了不少貨品,估計還得七八天才能到,不過不用擔心,有人跟着。”
易楚好奇地問:“小舅舅幫了什麼忙?”
杜仲壓低聲音,“你可知道小舅舅會學人說話?”
易楚點點頭。
杜仲望着她笑笑,“他倒是什麼也不瞞你……去了趟韃靼軍營一無所獲,可巧回來路途瞧見莊猛只帶了三四個衛士,就將他捉了,審訊好幾次,他死活不開口……就把他的嘴堵住,小舅舅在暗中學着他的話音招供……帳外不少將領聽見了,氣他通敵賣國……”
“呀,”易楚籲一口氣,“可千萬別被人知曉了,人都恨被愚弄。”
“我曉得,”杜仲正了神色,“當時帳內只三四人,都是信得過的,小舅舅那裡也交待過了,以後切不可再露出這等技藝,小舅舅也知道情勢兇險,萬不敢大意的。”
說起兇險,也不知他這半年都歷過了什麼。
易楚眼眶剎時蓄滿了淚,哽咽道:“怎麼就鬧出中箭身亡的消息,而且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想起你之前說的話,恨不得……”
杜仲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低頭親親她的額頭,柔聲道:“我曉得你定然擔心,可當時的情形又沒法送信出來……那人是林槐,出了保定府就換成他了……當時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得虧你那半粒續命丸,硬是從閻王手裡奪了條命回來……傷勢差不多好了,就是身子仍虛着,過幾天跟小舅舅一道回來。”頓了下續道,“以後再也沒了錦衣衛辛特使這個人,眼下的我沒事可做,你說我乾點什麼營生好?”
易楚給他出主意,“大勇說想開間米糧鋪子,需得得了你的許可。小舅舅說他想做生意,我覺得他倒有這個天分,不如投些銀錢進去,一來是給他個支持,二來能獲些收益,或者咱們自己也開間鋪子?你來做掌櫃。”
“那你就是掌櫃娘子,”杜仲親暱地點點她的鼻尖,笑一會兒,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問,“我還想給你掙個誥命回來,你想當掌櫃娘子還是誥命夫人?”
易楚不假思索地說:“你要做掌櫃我自然是掌櫃娘子,你要是官居高位,那我就是誥命夫人……”猶豫會兒,也開玩笑,“你若殺人,我幫你遞刀子,你若偷竊,我就給你望風,反正你幹什麼我都跟着你。”
杜仲“哈哈”大笑。
笑罷,看着易楚俏皮的笑臉,心底的柔情就如揚起的風帆,鼓得滿脹脹的。
有一個女子,你喜歡她,而她同樣喜歡你,該是何等幸運的事。
就像早晨,天色已經亮了,她明明擔心丫鬟闖進來瞧見,卻仍順從地由着他折騰。
直到他饜足,她才悄悄舒了口氣。
他素日很警醒,加上一個人睡覺習慣了,易楚一醒,他就察覺到了,卻懶懶地閉着眼睛不想起。
就感覺到她支着手肘凝視着自己,過了片刻,聽到她滿足地嘆口氣,然後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眉間,又順着臉頰往下,停在他的脣上。
再然後,易楚溫熱柔軟的雙脣蜻蜓點水般在他脣上親了下。
不過是短短數息的碰觸,他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愛戀。
那一刻,猶如春風拂面,百花盛開,他聽到了心花慢慢綻放的聲音。
再然後,易楚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衫下了牀,淨房裡傳來她倒水的嘩啦聲。
是在收拾洗浴後的狼藉。
他想到滿地散亂的衣衫,還有大半浴桶的水,她一盆盆往外舀,要倒到幾時?再忍不住,跟着起身,打開衣櫃找外衫的時候,看到滿滿當當,半個衣櫃都是他的衣物。從冬衣到夏衣,有荷包有鞋襪,擺放得整整齊齊。
也不知花費了多少工夫才能做出這些。
他聽過寡婦數豆,喪夫的寡婦摸黑一粒粒數着笸籮裡的豆子熬過寂寥的長夜。而沒有他陪伴的夜晚呢?
腦子裡頓時浮現出易楚點着蠟燭一針一針地縫衣服的情形。
他急急地穿好衣衫走進淨房,易楚擡頭看他,臉上露出溫柔而生動的笑……就如現在。
吃過午飯,杜仲歇了個晌覺,易楚則到廚房跟鄭三嫂一起商定了菜單子,冷熱共八道菜,其中紅燒排骨跟清燉鯽魚是易楚親手做的。
整個下午,宅院裡都瀰漫着飯菜的濃香味。
易齊聞到了,心裡止不住興奮,將衣櫃的衣服扒拉出來攤了滿牀。她從郡王府出來只帶了個小小的包裹,裝了幾件首飾和兩身衣裳,其餘衣物都是回來現做的。易楚在這方面並不苛待她,單是過年,就讓她裁了三身新衣。
易齊對着鏡子比劃半天,還是覺得在郡王府做的那身最好看,一來是料子好,二來是剪裁好,極輕薄的霞影紗,腰身緊緊的熨帖在身上,隱約可以瞧見嫩黃色肚兜上繡着的大紅色海棠花,而裙襬卻極寬,顯得她身形修長,行動間翩然若仙。
易齊瞧着鏡子里美豔絕倫的自己,紅脣微啓,長長地舒了口氣。
廚房裡的易楚看着擺了滿桌子的飯菜,也舒了口氣。她已嘗過,自己做的兩道菜比起往日來似乎還要鮮美。
或者是因爲自己的心情好吧。
衛氏每次做飯都會嘮叨一句,菜蔬米麪都是有靈性的,心情好或者認真做的時候,炒出的菜就會更好吃。
易楚微笑着回房換下沾染了油煙的衣裙,換過新衣衫,又重新梳了頭。正選髮簪的時候,杜仲走進來,瞧了瞧她的梳妝盒子,目光暗了暗,選了枚蝴蝶形狀的銀簪替她插在發間。
鏡子裡的女子便彎起了脣角,連帶着眉眼也彎成了月牙形。
杜仲俯身貼着她的面頰,柔聲道:“晚上燙壺酒吧,把飯擺在外間炕桌上,你陪我喝兩杯?”
易楚笑着答應,“好。”
易齊在西廂房看着冬雲與冬雨端着托盤一趟趟往正房走,激動得竟然有些難以自抑。那感覺就像她乍乍到了郡王府,聽葉兒說夜裡楚恆要來探望她一樣。
有興奮、有緊張、有期待還有抑制不住的歡喜。
好容易,聽到“咚咚”的敲門聲,她急切地跑出去,看到冬晴提了只食盒進來,“太太吩咐,以後二姑娘就在自己房裡用飯,不必往飯廳跑了。”
易齊咬了脣,“那他呢?”
冬晴再想不到易齊問的是杜仲,很自然地回答,“現下老爺回來了,太太自是陪老爺在正房裡用。”
說着,一道道將飯菜擺出來,每樣都不多,卻都是她愛吃的,紅燒排骨也在裡面。
易齊猛地打開窗子,探出頭去。
正房裡已點了燈,窗紗上映出兩個模糊的身影,頭靠着頭,像是捱得極近。
易齊猛地又關上了窗……
第二天一大早,易楚與杜仲就到了曉望街。
易郎中見到他們,滿心的擔憂盡數變成了歡喜,急急地請他們入內,又讓畫屏倒茶。
畫屏見到杜仲,本能地便要行禮,杜仲卻先一步拱手作揖喚了聲,“母親。”
畫屏窘得麪皮紫紅,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她連易楚的禮都不敢受,更何況是杜仲。杜仲可是她正經八百的主子,以前在杜府見到,都要恭敬地行禮的。
杜仲卻很坦然,“世事多變遷,何必拘泥於以前。”
衛氏便嘆道:“還是子溪說得對,從前的事都是過去了,現在就得看眼下。以前聽過唱戲的說皇上微服出巡,借宿官員家裡,看中人家的丫鬟封爲妃子,那大官見了丫鬟也不得磕頭?”
易楚不由好笑,戲裡講的大都是演義,而且父親也比不得皇上。可是,杜仲的態度卻讓她喜歡,不管怎樣,他對畫屏的態度也反應了對父親的尊重。
寒暄過後,衛氏問起衛珂,杜仲便將衛珂如何找到自己,如何置辦貨品等事說了遍,又誇衛珂有眼光,也會砍價,卻將衛珂進入軍營模仿莊猛招供之事瞞下了。
衛氏又是欣慰又是煩惱,“這孩子,還指望他在家裡好好讀書,怎麼也得考個秀才出來,可偏偏出去做個行商之事。他爹要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多失望。”
杜仲笑着道:“能將生意做得好也非易事,而且古往今來有很多高風亮節的義商,前兩年河南水患,義商率先賑災放糧,還施捨衣裳,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有些行商人家還有禮部頒發的表彰文書。”
衛氏得知衛珂平安已是歡喜,一時倒還沒想太多,悄悄對易楚施了個眼色,朝外面努努嘴。
易楚明瞭其意,瞅個機會走了出去,不多時衛氏也出了正房。
易楚便笑,“外祖母有什麼事不能當着人說?”
衛氏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估摸着阿琳有了身子,前兒夜裡做了條魚,剛端上桌,她張口就吐了。”早在畫屏改名衛琳,她就開始喚她阿琳了。
易楚驚喜交加,“爹爹怎麼說?”
衛氏瞧着她是真心高興,眉間鬆快了許多,“你爹把了脈,沒說什麼。我估摸着月份淺,一時瞧不出來,而且這小孩子得等胎坐牢靠了才能告訴人……我是捉摸着,要是阿珂回來,他要真鐵心要行商,我也不攔着了,讓子溪看着幫他尋摸間鋪子,他住在鋪子裡就行。我這頭好生伺候着阿琳,沒的讓那個兔崽子在眼前氣我。”
易楚自是滿口答應,“等小舅舅回來,他們兩人商量就是。相公昨兒還說起要是可行,就跟小舅舅合作開間鋪子。”
衛氏樂呵呵地笑了,卻又感嘆,“出去足有半年,也不知瘦成啥樣了?也是個沒良心的,就不知道往家裡寫幾封信。”
易楚不做聲,在旁邊陪着笑。
轉天,杜仲按着先前打算的帶易楚上前街逛逛。
杜仲穿着玉帶白的長衫,頭上戴了白玉冠,襟旁系了塊油汪汪的碧玉,腰間插一把象骨緞面扇子,靜靜地站在梧桐樹下。
少頃,易楚出來,瞧見樹下身姿挺拔的杜仲,臉頰染上幾許緋色,明媚豔麗得如同清晨的朝陽,而雙脣卻紅得很不自然,嬌豔欲滴得像是盛開的石榴花。
她身上仍是家常的穿着,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羅裙,可便是這普通的衣衫襯着她的臉更加瑩瑩如玉。
瞧見易楚的羞色,一抹溫柔的笑意從杜仲脣角漾開,再也掩蓋不住。
大勇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副情形,兩人攜手走出,一高一矮,笑盈盈地站在一處,宛如一對璧人。
前街跟棗樹街一樣,街道兩旁都是店鋪,不同的是,來往棗樹街的都是平民百姓,而進出前街的卻大多是富貴人家。
他們先去找房屋經紀看了三處鋪面,有一處在拐角處,兩面臨街,美中不足是店鋪太小,又不是方方正正的格局,不好擺放東西。另兩處緊挨着,都在前街裡頭,地方倒是足夠大,但來往客流明顯不如頭一處多。
易楚很難取捨,可杜仲跟大勇卻不約而同地看好了後面兩處。大勇是個砍價的行家裡手,將經紀開出的價錢足足壓低了三成,才草草簽了個文書,約定好改日去官府備案。
定下鋪面,杜仲帶易楚來到一家綢緞店,店面很大,客人卻不多,只三四個貴婦人打扮的女子和一個梳着雙環髻的少女,再就是跟隨她們的丫鬟婆子。
見到杜仲,幾人受驚般齊刷刷地望過來,丫鬟婆子則極有眼色地將主子們圍在了裡面。
想必這家綢緞店極少有男客,易楚面色有些窘迫,而杜仲卻很坦然,對夥計道:“幫我內人選幾匹夏季穿用的料子。”
夥計快速地睃一眼易楚,抱了幾匹絹紗跟府綢來,“……輕薄涼快,用來做比甲或者小襖都好,”
杜仲看了看,又問:“還有更好的嗎?”
夥計猶豫番,小聲道:“有倒是有,但是價格上要貴些。”
杜仲搖搖摺扇,“無妨,拿來瞧瞧。”
夥計跟裡頭招呼婦人的掌櫃說了句什麼,掌櫃點點頭,夥計便將掌櫃手邊的幾匹布料抱了過來,攤在案面上,笑道:“這是店裡最好的料子了,都是蘇杭那邊新來的貨品,”指着那匹雨過天青色的,“這是玉生煙,看起來不起眼,可做成羅裙穿在身上就像仙子似的步步生煙,”又指着一匹緋色的,“這是醉仙顏,可以做夾衫,也可以做襴裙,準保比湖裡開的蓮花都嬌豔……這匹是寺綾,夏天穿着不貼身,最是難得,這匹是懷素紗,太太可以跟醉仙顏配着做,裡襯用醉仙顏,外面加一層懷素紗,您要是坐着不動,懷素紗就是一池秋水,望而生涼,可您要是一走動,就是流光溢彩,任誰見了都挪不開眼。”
這幾匹布,單是看着就覺得不錯,聽夥計這麼一說,愈加好了三分。
東西雖好,可易楚覺得用不太上,也沒有非得買的意思,隨口問道:“這匹布多少錢?”
夥計笑道:“玉生煙跟醉仙顏都是九十兩,寺綾百兩,懷素紗一百二十兩。”
易楚瞠目結舌,她已猜出價錢不便宜,可決沒想到會這麼貴。這幾匹布料加起來,足夠買下大半間鋪面了。
杜仲卻渾不在意地說:“這幾匹布都要了,你給我送到白米斜街杜府。”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易楚感覺杜仲說這句話時,“杜”字咬得格外重……
112|閒逛
話音剛落,那邊的幾個人都側目看過來,夥計樂得臉龐好似開了花,忙不迭地點頭,“杜爺跟太太放心,午時前指定送到。”
易楚雖是覺得不值,可她決不會大庭廣衆之下拂了杜仲的面子,便笑盈盈地站在旁邊,就感覺有人直直地盯向這邊。她裝作無意地側了側頭,看到了那個梳雙環髻的少女。
約莫十六七歲,穿着杏子紅的比甲,耳垂綴着蓮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環,頭上戴了頂小小的南珠花冠,看上去嫺雅清麗,很襯她的氣質。
對上易楚的視線,少女臉色一紅,倏地低下了頭。
而少女身旁的婦人卻毫無顧忌地盯着杜仲,目光充滿了鄙夷與不屑。
易楚心生疑惑,不過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因爲杜仲偶然闖入教她們不喜,也不至於這般態度
難不成這婦人之前認識杜仲?
杜仲面上帶着笑,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別人的視線,只微低了頭,柔聲問易楚,“再選幾匹給外祖母他們送去?”
易楚想到畫屏,得選些軟和的細棉布做小兒衣衫,遂悄聲問道:“你帶的銀錢夠嗎?”
杜仲眸光明亮,脣角微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足夠。”
易楚四下轉了轉,又選定了四匹布。
杜仲掏出銀票付了帳,待坐上馬車,纔開口道:“那婦人是小章氏孃家的嫂子。”
小章氏的嫂子。
果真是認識的。
想必明天,或者今天,信義伯府就會知道杜仲的消息了。
章氏會來接杜仲回去,還是想什麼主意算計他們?
從畫屏口中,易楚早就知道大小章氏都不是善茬兒,尤其兩人還都是長輩,大章氏更是一品的侯夫人。
單一個“孝”字壓下來,杜仲就不得不受鉗制,
易楚頓覺心煩意亂,杜仲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捉住她的手,兩手相合,將她的手包在裡面,“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言語裡,有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淡漠。
易楚凝望着他俊朗軒昂的面容,眼底帶着疼惜。當年的事,畫屏並不清楚,只含糊地提過杜仲當着一衆賓客的面被打得鮮血淋漓,當夜就離開了杜府,十幾年沒有消息。
杜仲明瞭她的心意,往她身邊靠了靠,口脣貼在她耳邊低喃,“你要是真心疼我,夜裡可得由着我。”
不妨他竟說出這種話,易楚倒抽一口冷氣,極快地將臉側到一邊,心裡卻忍不住腹誹:他回來這兩日,兩人每夜都廝纏在一起,還要怎麼由着他?
難不成真的……要按着冊子上畫的?
說是差事不容易,可也不知怎就尋了那東西來。冊子上全是高鼻樑深眼窩的韃靼人,薄薄的二十幾頁,每頁動作姿勢都不同。
昨夜,他就讓自己側轉了身子趴在牀邊……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瑩白的脖頸染上了雲霞的粉色,漸漸變得嫣紅,腦海裡閃過昨夜的畫面——她柔軟纖細的身子緊緊熨帖着他,如山巒般起伏的曲線在他掌心延綿,烏黑順滑的長髮波浪般甩動……杜仲苦笑不已,他的自制力何時這麼差過,不過是想一想身下就有了反應,待會還怎麼下車?
深深吸口氣,趕在馬車停下之前按下了心頭的綺念。
盛福樓,是專賣首飾的店鋪,上下共三層。
剛踏進去,沁人的涼意撲面而來,易楚長長地舒口氣,適才火熱滾燙的臉色慢慢恢復成往常的平靜,不由納罕地問:“大暑天,裡面怎麼這樣清涼?”
耳尖的夥計聽到了,殷勤地指向屋角:“放了冰盆,免得太太小姐們暑熱。”
易楚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兩個三尺多高的青銅冰盆,正嘶嘶地往外冒着冷氣。這麼大的冰盆,又是上下三層,一日單是用冰就花費不少銀兩,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裡的首飾價格定然昂貴。
杜仲見狀,壓低聲音,“儘管挑就是,我養活得起娘子,決不動用你的嫁妝。”
易楚羞惱地嗔他一眼。
杜仲呵呵地笑。
夥計慣會察顏悅色,看兩人衣着打扮並不富貴,可男子身上自有一股不容人小覷的氣勢,女子也落落大方的,便自作主張舍了太過耀目的金銀之物,而端了一匣子各色玉石來。有碧璽石的手串,有貓眼石的耳鐺,有嵌着綠松石的簪子,還有玉佩戒子等物。
易楚果然很喜歡,褪下腕間的碧玉手鐲,挑了對紅瑪瑙的鐲子戴了上去。
她肌膚白嫩,配着碧玉,看着讓人覺得清爽悅目,而戴上殷紅的瑪瑙,那份清亮頓時變成了火熱,幾乎讓人挪不開眼。
杜仲驟然想起離別那日易楚穿着大紅嫁衣在正陽門相送,朦朦細雨中,那道紅色的身影熱情似火,灼得他的心都痛了。
易楚慣常穿着素淨,偶爾穿鮮亮的衣服,都令人驚豔不已。
杜仲招呼夥計,“有沒有品相好的紅寶石,拿來看看。”
夥計利落地端了只匣子過來。
寶藍色的姑絨上靜靜地躺着兩支赤金鑲紅寶石的髮釵,一支是石榴花形狀,花托是赤金的,差不多酒盅大小,中間嵌着蓮子米大小的紅寶石做花瓣,絢麗奪目。另一支卻是鳳釵,鳳羽上鑲着祖母綠、貓眼石還有青金石,鳳口內則銜着顆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各種石頭交相輝映,光彩奪目。
但凡女人都喜愛漂亮的首飾,易楚也不意外,可她眼下的身份,戴金飾已經逾制,何況是如此華貴的鳳釵。
萬晉朝原先是有平民不得用金,也不能穿錦的規定,可近些年來,這個規定已經成了虛設,只要買得起,連商戶家的婆娘都敢戴赤金點翠的步搖或是鳳釵。
杜仲看出易楚的猶豫,將兩支金釵都插在易楚發間,端詳了會,很認真地說:“都很漂亮。”又吩咐夥計,“將可以搭配的首飾一併取來挑挑。”
有了釵,自然要與分心、簪以及耳飾搭配着戴纔好看。
夥計情知是樁大買賣,屁顛屁顛又端了一匣子首飾來。
杜仲也不徵求易楚意見,親自挑了幾件,毫不猶豫吩咐夥計用匣子盛了。
先前在綢緞店,易楚便覺得有些奇怪,如今見杜仲如此大手筆地花費,料到必然有事,趁着夥計取匣子,悄聲問:“是要見什麼人嗎?”
杜仲衝她笑笑,“先備着,指不定何時就用到了,”想了想,柔聲問道,“你想不想住到信義伯府?”
平心而論,易楚不想。
住在白米斜街,走不過一刻鐘就能到曉望街,可以隨時回家瞧父親,而且,周遭的一切她都熟悉,何處買米,何處買菜,都是習慣了的。
而到信義伯府,聽畫屏說,家中一切吃的用的柴米油鹽水粉胭脂都有采辦上的人去買,布匹也是由相熟的綢緞店按季送到府裡,屆時讓管事結賬就成。
女人若無特別的事,只能待在內院不得隨意外出。即便是孃家有事非得回去,也得先稟過長輩徵得同意才成。
還有她在威遠侯府見到的,杜俏小小的聽鬆院就有十幾個丫鬟婆子伺候,聽說這還是少的,有些人被伺候慣了,就是行房的時候也有人在門口候着,只等事畢就擡了水進房。
那種高門深院的生活,想起來就令人頭疼。
只是杜仲既然如此問,想必他已經考慮過,或者說他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易楚向來不願讓杜仲爲難,只片刻的遲疑,便溫溫柔柔地回答:“好。”
杜仲見易楚猶豫已猜出她的不情願,可見到她仍順從地點頭,壓在心底的痠軟密密麻麻地涌上來。
不由攥了她的手,輕聲道:“阿楚,我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易楚仰着頭笑,“我知道。”
眸光裡,是赤/裸/裸的愛戀與信賴。
那份癡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比如大勇、俞樺甚至鄭三嫂都知道易楚的一顆心盡數放在他身上。
杜仲長長地嘆口氣,他何德何能,能夠娶到這樣傾心愛慕着自己的女子。
出了盛福樓,已是正午。
杜仲讓大勇在酒樓定了雅席,與易楚吃了午飯纔回去。
易齊在家裡坐立不安,先前綢緞店的夥計已將布匹送了過來,齊齊整整的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懷素紗,易齊見郡王府的小姐穿過,走起路來裙襬搖曳,像踏在水波之上,別提有多美。
要是自己能穿上這麼一身,豈不成了九天之上的仙子,任是誰也會動心吧?
易楚待她雖然不比往日親近,可吃穿用度從不虧待她,只要她開口,易楚肯定會允她也做一身的。
易齊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飯,拿起繡花繃子,裝模做樣地坐在窗前等着。
沒想到,過了會,天氣驟然陰沉下來,竟然落了雨。
夏日的雨,大且急,劈里啪啦落在青磚上,很快地匯成一汪汪的積水,急雨打在水坑裡,水花此起彼伏。
易楚與杜仲便在此時進了門。
兩人同撐着一把傘,看起來非常狼藉。尤其是杜仲,因爲將傘大半遮在易楚這邊,他的長衫幾乎溼透了,緊貼在身上,雖然狼狽,卻更顯得肩寬腰細體格頎長,教人看了就禁不住臉紅心熱。
經過水坑時,杜仲單手環住易楚的腰身半抱半拎地將她提了過去,引來易楚一聲驚叫,緊接着卻是“咯咯”的笑聲。
易齊自然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出去說布料的事,只緊緊地咬了下脣。
連着幾天,杜仲上午都帶了易楚出門,不單是前街,也往東華門以及護國寺那邊,每次出門都不空手,先是買了兩套青花花鳥紋的碗碟和粉彩西番蓮紋的梅瓶,又買了座兩尺多高的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再後來買了兩棵帶着花骨朵的梔子花種在梧桐樹旁。院子裡便有了濃郁的梔子香味。
下午的時候,兩人多半在正房裡閉門不出。
易齊去過一次,易楚坐在窗邊做襪子,杜仲則俯在炕桌上看書。見到她進去,易楚神色倒還平常,笑着問:“有什麼事?”
易齊嬌笑着道:“看到姐姐買了不少衣料,我新近倒是畫了些花樣子,姐姐看看能不能用上?”
易楚素知易齊在女紅上別有天分,仔細地翻了翻,挑了幾幅留下,並未提做衣服的事。
易齊只得離開。
而杜仲自始至終頭都沒有擡過,更遑論開口說話。
越是如此,易齊心裡愈發不甘,暗暗下了決心,定然要在杜仲身上找回面子來。
易齊做好了打算,準備沉住氣徐徐圖之,而京都卻有人沉不住氣了。
這天夜裡便有人趁着天黑偷偷爬上了牆頭。
俞樺等人得了杜仲的吩咐,只隱在暗處並不顯身。
來人共三個,都穿着黑衣黑衫,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眸在外頭。像是做慣了這行,並不急着往裡跳,而是扔出幾粒石子。
這一招是盜賊慣用的,叫投石問路,先看看家中有沒有人警醒着,同時也把人往石子落處引,自己趁機入內。
等了片刻,見宅院裡沒有動靜,三人魚貫跳下,身手很輕巧,形若飛燕,落地無聲。
進了宅院,三人自然地分爲兩組,一人望風,兩人利落地翻過二門圍牆,剛剛跳下,不等落地就被不知何處飛來的飛刀砍在腿上。
俞樺緊跟着長劍擊出,先拿下一個,再對付另一個就容易多了。
望風那人見狀欲逃,被林梧堵了個正着。
三人一個沒逃掉。
俞樺將人捆在倒座房審問,那三人一口咬定爲財而來,說連日見這家主子出手闊綽,便來借幾兩銀子花費。
俞樺在軍營裡審過不少韃靼人的探子,用起刑來雖不如詔獄那般花樣多,可也讓人受。
三人倒也硬氣,咬緊了牙只說前來偷盜,並無其他。
正審着,杜仲穿了衣衫過來,見狀淡淡地說:“不說也罷,反正誰指使你們來的,來幹什麼,大家心裡都有數。”又轉向俞樺,“挑了他們的腳筋送到衙門裡……別驚動了太太,她睡覺輕。”
俞樺微微一笑,林梧已卸了三人下巴,順手又扯下他們的腰帶塞進口中。
杜仲輕手輕腳地回了正房,易楚仍睡得香,因天熱,薄毯只蓋到胸前,露出圓潤的肩頭和半截雪白的豐盈。
杜仲心頭便是一跳。
便在此前不久,那豐盈還在他手下變化出不同的形狀。
他的手還殘留着先前的記憶,自有主張地伸向那處綿軟的所在……
夜已深,情正濃,帳簾裡響起不滿的嘟噥聲,接着是低低的懇求,有人終是捱不過,無奈地答應了聲,帳簾便慢慢晃動起來。
杜仲不讓俞樺吵醒易楚,自己卻將她折騰了半夜。
清晨,易楚按着點兒醒的,可雙眼沒等到睜開就不由自主地闔上了。杜仲看着又好笑又心疼,暗自懊悔自己太不知節制。畢竟易楚年紀還小,正是貪睡的時候,夜裡睡不足,白天又不得閒,別虧損了身子纔好。
這般想着,便放好帳簾,出門吩咐冬雨,“太太仍睡着,別吵了她,讓廚房裡備着面,等太太醒了就下碗麪吃……我的飯送到書房裡。”
冬雨低聲答應了。
杜仲吃過早飯猶不放心,正要回臥室裡瞧瞧,就見冬雪慌慌張張地走來,“老爺……”
聲音有些急促。
杜仲沉了臉,冷冷地看着她。
冬雪這纔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俞管家說威遠侯跟夫人來了,正在前院等着。”
又是個沉不住氣的。
杜仲想了想,道:“請威遠侯在外面喝茶,讓林夫人進來吧?”
冬雪支支吾吾地問:“要不要叫醒太太?”
杜仲簡短地說:“不用。”
冬雪答應聲,急急地往外跑。
少頃,杜俏在四個丫鬟的簇擁下急匆匆地進來。
她特意打扮過,穿了件石榴紅繡蝴蝶穿花的褙子,梳着牡丹髻,當中插着赤金累絲鳳釵,馮口銜着顆龍眼大的貓眼石,耳朵上綴着赤金鑲翡翠□□眼石墜子,華麗中帶着端莊。
杜仲記得清楚,這支釵與墜子是有年父親從西北迴京,帶給母親辛氏的。
爲着龍眼大的貓眼石,小章氏含酸沾醋了好一陣子。
杜仲不自主地走下臺階,往前迎了幾步……
113|兄妹
杜俏卻在院子中間止了步。
她的印象裡,仍是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眉目軒朗意氣風發,穿寶藍色暗紋錦緞,腰間繫着白玉帶,上面掛着錦緞面的荷包、香囊還有小印,周身散發王孫貴胄獨有的驕氣。
可他總是寵着她,會鑽進草叢裡捉蛐蛐給她玩兒,會在上街的時候帶回糖人兒送給她,也會在地上翻跟斗讓她瞧。
眼前這人,穿了身半新不舊的鴉青色長袍,發間插一支竹簪,腰間繫了塊碧色的玉佩,雕着竹報平安的圖樣。
衣着極爲普通,可神情卻很凝肅,嘴脣緊抿着,看上去讓人有種莫名的壓迫感與疏離感。
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哥?
杜俏尚在猶疑,身後進來的趙嬤嬤已經先一步上前,認真地打量杜仲一番,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是仲哥兒,沒錯,跟將軍長得一模一樣。大爺,您可是回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奴見過大爺。”
杜仲伸手拉起她,“趙嬤嬤快快請起,這些年,讓你受累了。”
趙嬤嬤淚水越發流得兇,開了閘的洪水般,“老奴不妨事,大姑娘這日子過得卻是不易,朝也盼暮也盼,就盼着大爺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杜仲將目光投向杜俏,脣角彎一彎,“阿俏長大了。”
眸中帶了暖意,隱約又是往日那個寵她愛她的大哥。
杜俏頓時紅了眼圈。
杜仲嘆口氣,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進屋去,免得讓人看到笑話你。”
杜俏被他牽着往裡走,進了客廳,淚水已淌了滿臉。
幼時,杜俏性子跳脫,又是個掐尖要強的,芝麻粒大小的事不順心也會哇哇大哭。
杜仲每每見了就說:“哭臉貓,眼睛紅得像兔子也不怕被人笑話。”有時也用手帕拭乾她的淚,哄她,“誰欺負俏姐兒了,告訴大哥,大哥替你出氣。”
這十幾年,她哭得少了,即便哭也是悄悄躲在被子裡,除了趙嬤嬤跟畫屏,再沒有別人瞧見。
可也再沒人對她說,替她出氣。
如今又見到那個寵着嬌着她的人,這些年受得委屈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杜俏忍不住俯在杜仲肩頭流淚,“大哥既然早就回了京都,爲什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杜仲安慰般輕輕拍着她的背,“早些時候自保都難,到後來卻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沉重又無奈,道盡多少往事。
杜俏豈會不知,可心裡的委屈又不得不訴,“祖父過世後,家裡的下人換了大半,連趙嬤嬤都差點攆了……守了三年孝,院子沒出半步,是非卻沒斷着……又藉口家裡沒有收益,吃穿用度減了半數,屋子裡的擺設說是借,可從來沒還過……”
杜仲嘆口氣,柔聲道:“我都知道,阿俏受了委屈。”
杜俏又嚶嚶地哭,“大哥可得替我討回這個公道,爹孃屋裡的東西也少了許多,潮音閣的芍藥沒人打理,早就荒了……家裡的一應事務都是祖母跟嬸孃把持着,多少好東西都進了她們手裡”。
杜仲靜靜地站着聽她訴說。
直到哭聲漸止,杜仲扳過她的臉,伸手刮刮她的鼻頭,取笑道:“都當孃的人了,還這麼愛哭,瞧眼睛紅得像只兔子。”
杜俏含着眼淚笑。
趙嬤嬤極有眼色,朝門外點點頭,錦蘭與素絹捧着銅盆錦帕進來,伺候杜俏淨了臉。
臉上脂粉都洗掉,露出雨後晴空般的臉,尤其那雙沾染過淚意的眼,溼漉漉的。
杜仲莫名地想起隔壁臥室安睡的易楚,脣角漾起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招手叫了冬雨進來,低聲問:“太太醒了嗎?”
冬雨也壓低聲音,“適才看過還在睡着。”
杜仲點點頭,“讓外頭的丫鬟站遠點,別吵着太太。”
“是,”冬雨答應着走出去。
趁着兩人說話的空當,杜俏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
正中一張太師桌,配四把太師椅。牆角立着三足圓香幾,上面是隻粉彩西番蓮紋的梅瓶,再過去是四層的欄杆架格,有兩層是空的,另兩層分別擺了個青花山水人物紋的春瓶和一個青釉弦紋的貫耳壺。靠窗是張翹頭案,一頭擺着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頭則是個青釉三足香爐。
一應傢俱都是黑檀木的,樣式卻簡單而且過時了。
香幾現在都是五足帶臺座的,翹頭案時興帶托子的,側面還得雕刻上捲雲紋或者海水雲龍紋纔好看。
陳設也太簡陋,梅瓶裡即便沒有鮮花可插,插上兩竿斜竹或者幾支松枝也別有雅趣,比現在乾巴巴一隻瓶子強。
香爐擺着不但是爲了好看,更是爲了焚香去濁氣。
而且,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這幾件東西就顯得滿滿當當的。宅子也小,說起來是二進的院落,仔細算起來也就是個大一進,還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寬敞。
杜俏越看越覺得到處都不順意,心裡替杜仲叫委屈,側頭看着他,認真地說:“平涼侯跟忠勤伯好幾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摺子要麼請求蔭恩,要麼請封世子,咱們信義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長孫嫡長子,也找人寫個摺子遞進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買人心,聽說批覆的機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問道:“是林乾讓你來說的?”
“不是,”杜俏如實回答,“侯爺說他不管閒事,可這是咱家的事兒,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這麼一個親人,往後我跟寶哥兒都得指望你照應……寶哥兒過百歲,親戚朋友來了一大堆,可我一個孃家人都沒有……”聲音開始哽噎。
本來她已經放下來了,就依着林乾的心思,關起門來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沒過、滿月沒過,滿了百天務必得熱鬧熱鬧,以前幾個孫子孫女都過過,不能單單委屈了寶哥兒。
林乾是侯爺,寶哥兒是嫡長子,來的賓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覺面上也很光彩,可設宴時,林二媳婦招呼她的孃家人,林三媳婦招呼的孃家人,唯獨她這個當家主母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看着滿屋子的熱鬧,她卻覺得越發悽苦。
那種感受沒有切身經歷過,永遠都不會知道。
杜仲明白,沒有孃家支撐的女人不論在婆家還是在外面應酬,不免會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這些年必然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夠揚眉吐氣。
他也是,豈會不希望嫡親的妹妹能夠順心如意,便沉聲道:“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爺說你回來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可被寶哥兒纏着一直脫不開身。這一兩個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員,大哥文武雙全滿腹經綸,不如託人找個差事,侯爺在朝裡還有幾個說得上話的人,慢慢地總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覆不下來,大哥能夠當差總比無所事事強。”
杜仲長長地嘆口氣,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門口探頭探腦。
杜仲心裡微動,闊步走到門外。
冬雨低聲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絲絲暖意,跟杜俏說有點事,邁開大步往臥室走,邊走邊問:“可吃過飯了?”
冬雨退後一步跟着,“太太說待會就吃午飯了,不用麻煩,吃塊點心墊墊就行……”
話音未落,杜仲已推開臥室的屋門。
易楚纔剛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窩窩往嘴裡送,瞧見杜仲,眉眼彎成了月牙兒,將艾窩窩遞過來,“你要不要嚐嚐?”
杜仲不喜甜食,卻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還行,可點心總當不得飯,要不讓廚房將早晨留的粥溫一碗過來?”
易楚咬着艾窩窩,一邊跟他說話,“聽說威遠侯跟夫人來了,要不要留飯?廚房人手少,準備飯食倒是要緊。”
“想必不會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幾分,很快恢復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着忙碌。”
這邊兩人說着閒話,那邊素絹已經將先前的話告訴了杜俏。
“還以爲她不在家,難不成一直睡到現在?”杜俏大吃一驚,跟趙嬤嬤嘀咕,“這也太過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趙嬤嬤自不會跟着排喧易楚,低了聲音笑道:“大爺出門這麼久,乍乍回來,夜裡睡得遲也是有的。”
杜俏臉上一紅,隨即想起她跟林乾夜裡折騰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睏倦也會跟着起來,伺候他穿衣吃飯,再往老夫人那裡請安,最多中午補個午覺,卻從沒有一直睡到巳時的時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頭沒有婆婆,又有大哥慣着,進門就當太太……我記着老二媳婦的孃家大嫂,都快四十了,纔剛剛混上個太太。”
趙嬤嬤聽這話不入耳,嘆口氣道:“阿楚姑娘確實是個福氣人兒,先前給夫人帶了福氣,後來又給寶哥兒帶了福氣。”
杜俏聞言,不作聲了。她沒忘記先後兩次,都是靠着易楚她才撿了條命回來,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覺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長。
而且,她來了這大半天,連口熱茶都沒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時想不到是有的,可外頭還杵着兩個丫頭,就不知道沏壺茶來?
說白了,易楚還是不會管家,自己都沒見識,又怎可能當好家,調/教好丫鬟?以後大哥襲了爵位,她可是撐不起杜府來,只怕是連出門交際都不會。
一時又氣畫屏,讓她來教導易楚,卻不知怎地教導到易郎中的牀上去了,早之前怎麼就沒看出她的狐媚相?
說起來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兩個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帶着四個丫鬟一個嬤嬤浩浩蕩蕩地進來。四個丫鬟個個穿着綢緞戴着金銀,上了臺階,反客爲主徑自把住了客廳門口,先就給了冬雪跟冬雨一個下馬威。
兩人被這氣勢嚇住了,卻也沒忘記待客之道,到廚房端了茶水點心來。
彼時杜俏正跟杜仲訴苦,錦蘭就攔住兩人說,裡頭沒吩咐,不能隨便進。
冬雪雖然沒在大戶人家伺候過,可也聽說過講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頭的東西,嫌不乾淨。
所以,給冬雨使個眼色,兩人又顛顛將東西端回了廚房。
後來,自然不可能自討沒趣再往裡送。
杜俏心裡正不平不忿,杜仲已迴轉來,身後跟着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頭上戴着梳篦,因有客來,又多戴了一副銀簪,渾身上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跟往常一樣,易楚先對杜俏行了禮,“見過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着,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見狀,臉色沉下來。
趙嬤嬤暗道不好,忙上前磕頭,“老奴見過大奶奶。”
不等跪下,易楚已將她扶起來,“又不是頭一次見,趙嬤嬤何苦行此大禮。”
趙嬤嬤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時候顧不得禮數週全,總得好生給大奶奶磕個頭。”
易楚也不多說,笑着退至杜仲下首坐下,問起寶哥兒,“快七個月了,會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臉上泛起由衷的笑意,“頭三四個月的時候還有點瘦,沒想到天氣熱了,他的胃口也開了,胖了不少,爬倒是還不會。”
“孩子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兒,說不準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沒帶過孩子,也極少接觸嬰孩,只將聽來的話說了說。
杜俏卻很認同,“老夫人也這麼說……這會愛寶哥兒愛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過去玩上一兩個時辰,寶哥兒也確實惹人愛,如今開始長牙了,自己攥着嫩黃瓜啃,啃得滿臉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沒有半句嫌棄的話……侯爺本說不做百歲,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過百歲時並沒有知會易楚也就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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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很替杜俏高興。
看來,有了寶哥兒之後,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對她愛護,想必日子過得不錯。
這樣,杜仲也該放心了吧?
可瞧着杜仲的臉色,卻並非特別歡喜的樣子,也不知爲了什麼。
杜俏又說了會寶哥兒的趣事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叮囑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爺在朝中還有幾個能說得來話的知交,可以託他們從中轉圜。”
杜仲淡淡地點點頭。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樺陪他喝茶,見杜仲與易楚相送,拱手淺淺地作了個揖,並沒有多話。
送走他們,杜仲回身看着易楚,突然開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着答道:“只有你能讓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麼,我不覺得委屈。”
就是說,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動,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了,,少頃,問道:“阿俏想讓我活動個差事,你說呢?”
易楚低頭想了想,“你要願意就去活動,我聽你的……只別像先前那個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無聲地笑了。
兩人正說着話,冬雨在門口道:“老爺太太,俞管家說舅爺他們回來了……”
114|意外
易楚驚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搖着頭笑,緊跟着出了門。
衛珂個子長了不少,本來就瘦,如今更像麻桿似的,而且還黑,穿件半新不舊的佛頭青長衫,正指揮着俞樺等人往下搬東西,看說話神態,倒是沉穩了許多。
易楚倚着門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顆心總算安穩了。
之前杜仲雖然說過衛珂安然無恙,可沒見到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畢竟衛珂是她準備着東西送走的,在衛氏面前總擔着份責任。
衛珂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眸亮閃閃的,“讓我去西北不後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說了沒有?”
想來對審問莊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連聲道:“不後悔,反而還慶幸得很。”
衛珂得意地挑着眉毛,伸手指着門口一隻箱籠,“裡頭全是給你的東西,待會讓你擡進去,你慢慢看,準叫你樂得合不攏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帶東西,我也很開心。”
“那不一樣,舅舅是長輩,哪能不給外甥女帶禮物?”衛珂斜眼瞧瞧杜仲,彷彿纔看到他一般,問道,“鋪面找好了沒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裡,回頭讓他帶你過去。說定了,每月租金二兩,只租三年,年底交齊。”
“租金等我看了鋪面再說,不能你一人說了算。”衛珂掏出本冊子遞給杜仲,又思指着衛橡道,“我還得借他用上兩個月,等我找到合適的夥計就讓他回來,一個人忙不過來。”
杜仲點點頭。
衛珂見該搬的都搬了下來,笑道:“具體的事兒改天再議,我得趕緊回家看看我娘。”說着跳上馬車,又撩了窗簾問,“阿楚,你明兒回去嗎?”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過去。”
“行,那就說定了。”衛珂笑笑,讓車伕趕了車。
門口的東西陸續搬了進去,易楚看到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個頭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臉要圓些,額前兩道明顯的疤痕,像是才脫了痂,顏色比四周要白。
樣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見過,可又記不起在何處見過。
杜仲低聲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裡待了一陣子,後來跟着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錦衣衛衛隊裡,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殺死七八個韃靼人以致於幾乎喪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溫聲問道:“你的傷好了沒有?還吃着藥嗎?要不明兒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驀地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說:“已經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着上前道:“我岳父醫術很好,讓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辭,低低應了聲,“好。”
杜仲將衛珂給的冊子轉手交給俞樺,“照着單子清點一下,藥材家裡留一半,另一半明兒帶上,皮子選出三五件來也帶着,其餘的對清數目交給太太。”
俞樺應着自去清點。
杜仲回身進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衛珂單獨給她帶的箱子裡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擺了滿滿一炕桌。
聽到腳步聲,易楚轉過頭,果真如衛珂所言,樂得合不攏嘴。
杜仲笑着坐在易楚身邊,柔聲問:“小舅舅都帶了什麼?”隨手拿起一樣,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難得的是幾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樣,滾圓光滑。
還有兩盒胡粉,用玉盒盛着,味道比京都這邊的濃郁許多。
還有一套木製小娃娃,粉妝玉砌的,跟年畫上的娃娃般極爲可愛。小娃娃能裝進大娃娃的肚子裡,一個套一個,足有十幾個。
再就是一套韃靼女子穿的服飾以及她們佩戴的一些銀飾。韃靼人的銀子不如中原的銀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紋上有種異族風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着玩。
其餘的就是沿途買的一些小玩意小擺設,林林總總的好幾十樣兒。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隻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紅的,雕着層層疊疊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緻。
易楚打開木盒,嚇了一跳,裡面竟是套赤金點翠的頭面,頂簪、分心、挑心,掩鬢等等一應俱全。尤其是兩支簪,金絲纏繞成菊花形,約莫酒盅大小,鑲着亮藍色的點翠,金黃色的花瓣細長卷曲,一碰就顫顫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這也太名貴了吧?
點翠是很名貴的工藝,頂簪跟分心上還鑲着祖母綠貓眼石等物。
他們在盛福樓買的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花了近百兩銀子,這套頭面少說也值三四百兩。
衛珂哪來這麼多銀子買這個?
“小舅舅對你還真不錯。”杜仲笑着嘆一口氣。
易楚聽出話中有話,疑惑地擡起頭。
“是在莊猛營帳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沒想到竟然給了你。”
易楚猶豫着問道:“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杜仲笑着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頭上,“不會,在場的諸人每人都選了樣東西,不要東西的就拿了銀票,彼此心知肚明,都佔了便宜,誰還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湊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樣,等你生辰時候再給你。”
“我不是說這個,”易楚斜睨着他,小聲道,“覺得都是貪墨士兵糧餉得來的錢財,佔爲己有心裡有點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說,笑一笑,“這都是慣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實這次莊猛營帳裡單銀票都一萬多兩,已經就地發放給士兵了。至於他家裡的,查抄之後就上交到國庫,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財物一層一層機構報上去交到庫裡再一層層發下來,就算最後到了士兵手裡,也是寥寥無幾。
只是覺得守衛邊關的將士餐風露宿時不時還有性命之憂,而爲官之人卻剋扣着他們的養家銀子揮霍無度,心有感觸而已。
杜仲明瞭她的心思,對她更加敬愛三分,笑着取過紙筆研了墨,“你念我記,造了冊以後找起來方便。”
易楚便一樣樣數着念,杜仲一邊寫一邊問:“這要放到哪裡,擺出來還是放到箱子裡?”
清點罷,杜仲將紙張遞給易楚,“待會就按這個讓丫鬟收起來。”
易楚接過看了看,他記得很詳細,比如木雕娃娃就記着,粉衣綠裙雙環髻木刻娃娃十二個,置於客廳四層欄杆架格第二層。
還有韃靼服飾,記着大紅綴深藍襴邊大襟襖及裙並腰帶一套,藍布包袱包裹,置於楠木箱籠中。
兩樣物品間有留白,以待後來更改標記。
易楚嘆道:“這也太詳細了。”
杜仲很認真地告訴她,“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如今家裡東西少,以後多了也是這般做法,比如廚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着幾隻碟子幾隻碗,哪種瓷,什麼花紋,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假如家裡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夠不夠,用完了,再依着單子放回原處,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處記上,一式兩份收着,管事心裡有數,你心裡也有數……另外糧米油煙都是這般天天記賬,一個月下來家裡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數,再不怕下人搗鬼。說是管家,就是記賬看帳對賬,外院跟內院,以及外頭鋪子都是一個理兒。”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從下個月,家裡也記起賬來?”
“嗯,”杜仲笑着點頭,“不用你親自記,廚房交給鄭三嫂,衣飾器具交給那個什麼冬,外院的事讓俞樺記着,每個月底你把總賬過一遍,家裡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來花費多少,置辦物品花費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銀子才能維持。爲夫我也好出門掙銀子給娘子用。”
開頭說得正經,到後來便帶了調笑之意,手也不老實地攬在她纖細的腰間往懷裡帶,“看爲夫這麼辛苦,總得給些獎賞纔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紅着臉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門去尋冬雪。
杜仲看着她倉皇逃離的身影,脣角彎了彎,心道:這會先放過你,等夜裡再跟你算賬。
夜裡,杜仲果然細細地跟易楚算了算賬,算了一次怕不精確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時候,易楚撐不住沉沉睡了。
烏黑的秀髮鋪散了滿牀,鬢角處微微帶着汗溼,水嫩的雙脣因被重重啃咬過透出嬌豔的紅色,而瑩白的臉頰褪去了嫵媚呈現出動人的純真。
杜仲欠起身親了親她的臉頰,胡亂披了件衣衫到淨房絞了溫水帕子,掀開薄毯。
適才被他細細欣賞過的風景又出現在面前,粉粉嫩嫩的,猶如初綻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讓他心動神搖欲罷不能。
杜仲吸口氣,用帕子輕柔地從裡到外擦了個仔細。
易楚不耐地嘟噥一句,側過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將帕子洗過,復又上了牀,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白天發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腦中浮現。
對杜俏是有點失望的,雖說她幼時是驕縱了點,可也懂得體貼孃親關心兄長,沒想到現在卻變得這麼……涼薄。
十幾年沒見面,她沒問過他過得如何,也不關心他是怎麼捱過來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奪回杜家的爵位,讓她有個體面的孃家。
他跟林乾接觸不多,可多少總有些瞭解。
林乾自高自傲,卻非漠視禮法之人,杜俏是他親自上門求娶的妻,必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事。
事實上,他聽說頭兩年林乾對杜俏雖不親近但卻給予了相當的尊重,而近些日子,兩人的關係很是親近。
杜俏管着威遠侯府的中饋,又有林乾的尊敬愛護,按理說日子應該過得很是順遂,可她開口閉口說得盡是不如意。
若她還不如意,那麼這大半年易楚過得又是什麼日子?
自他回來,易楚從沒在他面前叫過半聲委屈,除了訴過擔心牽掛之外,在她臉上就是明媚的溫柔的笑。
笑裡的愛慕與癡戀讓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幾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過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讓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側頭看看躺在身邊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夢裡,脣角也微微上翹,帶着笑意。
這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勞碌一天,推開家門,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熱氣騰騰的飯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亂的青絲,一縷縷地捋順,歸攏在枕畔,而後輕輕摟住她,吹熄了蠟燭。
易楚無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了靠。
月色朦朧,透過輕薄的綃紗帳子,照着相擁而眠的兩個人,兩人的臉上俱都掛着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間的炕上看了會書,估摸着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來。匆匆吃過早飯,便往曉望街趕。
因馬車載了東西,兩人只能走着。
清晨的風,帶着絲絲涼意,讓人心曠神怡。
感覺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後半步跟在他身邊,無聲地笑。
即便沒有交談,心裡已是滿足。
走過菜市,隔不多遠就是濟世堂。
時候還早,醫館應該尚未開門,易楚卻訝異地發現從醫館走出來一個婦人,低着頭,懷裡抱着個嬰孩,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舊的湖色比甲,薑黃色襦裙,梳着圓髻,頭上乾乾淨淨的,既未插簪,也沒戴釵,連朵絹花都沒有,極爲素淨。
及到近前,婦人擡起頭。
易楚大吃一驚……
115|敏感
這是胡玫?
面色枯黃,神色黯淡,眉間兩條淺淺的皺紋,眼底有掩不住的青紫。
兩人本是相若的年紀,可胡玫看起來卻像年近三十的婦人,半點少女該有的嬌柔羞澀都沒有。原本她的身材只是纖細,而現在,湖色比甲空蕩蕩地籠着,竟是枯瘦如骨。
胡玫也看到了易楚,眸子裡綻放出片刻的光彩,轉瞬歸於死寂。
易楚胡亂點點頭,正要擦肩而過,聽到胡玫沙啞的聲音,“阿楚。”
易楚頓住腳步。
“謝謝你去看我,讓我得以保全這個孩子。”胡玫面無表情地說,頓一頓,又開口,“當初是我的錯,一念之差害了顧瑤,也害了自己。我知錯了。”
現在知錯又有什麼用?
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顧瑤,易楚依舊恨意難平,可瞧着眼前凋零的枯葉般的胡玫,難聽的話卻再也說不出。沉默片刻,纔開口:“你成親了?”
胡玫脣角扯出個淒涼的笑容,沒有回答,抱着孩子慢慢走了。
易楚忍不住回頭,胡玫的身影佝僂着,在清晨明媚的陽光裡,分外的孤單。
進了醫館,易郎中正起身要往後頭走,易楚開口喚住他,“爹爹,胡玫來做什麼?”
易郎中目中露出絲憐憫,“她的孩子有耳疾。”
“耳疾?”易楚疑惑地問,算起來她的孩子也只三四個月大,這麼小的孩子……
易郎中嘆一聲,“許是懷胎時用了虎狼之藥,耳朵受了損傷,聽不到聲音。”
易楚記得清楚,當初她去看胡玫時,胡二曾說過,胡婆娘先後尋了好幾種方子想落胎終是沒成。必定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症狀。
想到此,不由惻然,問道:“可有得治?”
易郎中緩緩搖頭,“她已經看過好幾個郎中,都無計可施。這種胎裡帶來的病,基本沒法治。”
易楚跟着嘆息一聲。
可憐那小小孩童,本就是奸生子,又生有殘疾,幼時諸事不懂倒無所謂,等到長大懂事了,該怎麼自處。
杜仲瞧着易楚有幾分傷感,岔開話題,將林槐介紹給易郎中,“……一道去西北,受過重傷,請岳父瞧瞧,身子大好了沒有?”
趁着易郎中把脈的工夫,易楚撩起通向後院的簾子,看到院中的熱鬧,愁緒頓時煙消雲散。
衛珂蹲在院子裡殺雞,他以前沒幹過這活兒,雞頭都砍掉了,雞還在院子裡撲騰濺得到處是血。
衛氏狠狠地虛點着他,“連殺只雞都不會,還口口聲聲做大事,還長了能耐了?”眼角瞥見畫屏提了桶滾水出來,急匆匆地接過來,“這種活不用你,快去歇着,”回過頭仍是罵衛珂,“一點眼力都沒有,還得讓你姐提水。”
衛珂羞不是惱不是,拱手求饒,“娘,我已經認錯了,您看阿楚都過來了,娘好歹在外甥女跟前給我留點面子。”
衛氏這才消了氣,指着已經嚥了氣的雞,“趁着熱水趕緊把雞毛拾掇乾淨了,”又擡頭笑着招呼易楚,“快進來喝杯茶,子溪怎麼沒一道來?”
易楚笑道:“在醫館跟爹說話,待會就進來。”
畫屏端了茶把她往客廳引,“這幾天不見,瞧着你氣色又好了,以往你穿得太素淨,我看這身衣裳就很配你。”
易楚今兒穿着件玫紅色折枝梅花暗紋的杭綢褙子,墨綠色羅裙,墨髮梳成墮馬髻,別了兩支水頭通亮碧綠瑩潤的玉簪。因着天熱,鬢角有些微汗溼,瑩白的肌膚微微透出桃花的淺粉,眼神明亮,脣角微揚,較之往日更明媚幾分。
可以料見,杜仲回來的這些天,易楚過得是相當不錯。
畫屏臉上便帶出幾分玩味的笑意。
易楚被她笑得麪皮火辣辣的,掩飾般端起茶杯,不意瞧見杜仲與易郎中從醫館走出來,臉色愈加赧然。
杜仲站在院子裡跟衛氏說話,易郎中卻徑自走到客廳,看着易楚,似是很難開口般,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有了身子,聞不得油腥味,外祖母年紀大了,不好讓她太過勞累……”
易楚很快明白了易郎中的意思,笑着道:“待會我來做飯,爹爹有段日子沒吃過我炒的菜了吧?”
畫屏紅着臉說:“我沒那麼嬌弱,不妨事,阿楚現下是嬌客,哪能讓她動手?”
“有什麼不能?我可不當自己是客人,”易楚伸手摸了下畫屏尚未隆起的腹部,歪頭看向易郎中,“是弟弟還是妹妹?”
易郎中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纔剛滿三個月,再過一個多月就能看出來了。”
“那產期就是臘月了?”易楚默默盤算着,應該做幾身小棉襖,還得準備小被褥,要不再做兩牀厚棉被給畫屏蓋,月子期間可受不得涼。
正思量着,易郎中卻問起易齊,“……沒有再鬧騰吧?吳氏這一去再沒有音訊,實在不行,西郊玉泉山附近有處落梅庵,位置僻靜人也少,聽說也有人送了銀子過去清修的……待上一兩年壓壓性子,再置辦幾擡嫁妝,找戶忠厚老實的人家嫁過去,也算對得起她。”
畫屏聽到此處,極有眼色地避了出去。
易楚沉默會才答:“能不去還是不去,庵堂總歸不是什麼好去處。阿齊這些日子消停不少,聽冬晴說每天除了洗衣收拾屋子,就是做針線,偶爾在院子裡走動也是趁着家裡沒人的時候……許是想通了,也沒再提之前的那些渾話。”
“這樣倒是再好不過……已經十六了,該懂事了。她的親事我會託吳嬸子幫忙打聽,你也上點心,家境好壞無所謂,人品要好,不能因着以前的事苛待阿齊。”
易楚少不得一一應着。
兩人又談了幾句衛珂的事,易楚便往廚房做飯,杜仲迎面走過來,悄聲道:“剛纔俞樺來說皇上召我進宮,我這便走,午飯不能在家裡用了。”
易楚身子一顫,緊張地問:“怎麼突然想到了你,會是什麼事兒?”
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手,“想必跟差事有關,不用擔心……你且安心在這待着,要是我回來的早,就來接你,若是來不及,你就跟大勇一道回家,他會一直在外面等着……我知會一下岳父,你先別對外祖母他們說,免得心裡不安生。”
易楚點點頭,待杜仲跟易郎中說罷,忐忑不安地送杜仲出了門。
易楚在曉望街直待到暮色四合才坐着大勇趕的馬車回了白米斜街,杜仲卻仍然沒有回來。
易楚一個人沒有胃口,加上來了癸水精神不濟,晚飯便沒有吃,早早打發了冬雨兩人,自己坐在大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縫襪子。
直到梆子響了兩下,過了二更天,杜仲纔回來,身上有淺淡的酒味。
易楚頓覺安心,起身沏了茶,因見他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又端了盆溫水,絞了帕子遞過去,“怎地熱出一身汗,快擦把臉。”
杜仲擦過汗,褪下外衫,露出精壯的前胸,就着溫水又擦了幾把,“皇上留飯又賜了酒,想着天色不早怕你着急,趕着回來的。你吃過飯沒有?”
“中午用得多,吃過飯都將近未時了,又用了點心,到現在仍是飽着。”易楚接過他手裡的帕子,很自然地擦拭後背他夠不着的地方。
杜仲一想就知道她是牽掛着自己沒心思吃,也不說破,笑着道:“我倒是沒吃飽,宮裡的菜看着滿滿一桌子,可分量實在太少,在皇上面前又不好放開量猛吃。你幫我做點吃的吧?”
易楚豈有不肯的,不大會兒端了一小盆麪疙瘩湯進來。
麪疙瘩又細又勻,湯裡散着蛋花、幹蝦皮和火腿丁,因杜仲不吃芫荽,湯表面便灑了把切碎的香蔥。
紅紅綠綠的,一看就教人食慾大開。
杜仲本不太餓,可聞着香氣也有了胃口,熱乎乎地吃了一大碗。
易楚也陪着吃了一碗。
吃過飯,杜仲談起進宮的事情,“……有三處差使,一是錦衣衛的指揮使,陸源本是先皇后的人,皇上老早就想換了,礙於沒有合適的人選暫且放着沒動,可也沒打算重用他;二是五軍營任提督,正二品;三是宣府任總兵,也是正二品。你意下如何?”
易楚並不懂其中利害,卻也知道三件差事都是有實權的武職,可見新皇登基,對他仍是器重。
只是被皇帝整天惦記着卻不是什麼好事,還不如到一處不顯眼的地方,教皇帝一輩子想不起來。
易楚微皺了眉頭,“我不懂這些,不過要是到了宣府,你是不是就不能經常回家了?”
“騎馬從宣府到京都不過一日,有事的話還是能趕回來。”
言外之意,沒事的話自然不能回京。
杜仲挑亮燭芯,壓低聲音,“若在五軍營就職倒是方便,不過五軍營內部傾軋紛爭得厲害,先前就四分五裂的厲害,後來二月裡晉王北征的部衆大約八萬多人也多歸在五軍營,那些人一半受陳峰統領,另一半卻聽秦平吩咐。陳峰是皇后堂兄,而秦平則是皇帝的奶兄。皇上未登大寶前,兩人相處還挺融洽,現在兩人都在爭提督一職,私下常有口角。
“宣府是九邊重鎮之一,總兵可掛印爲將軍,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宣府是韃靼人南下的咽喉之地,防禦好了與大同那邊相互照應,足以保得京都平安。”
話至此,要是還不明白杜仲的選擇,那就不是易楚了。
易楚只得苦笑。
是不是,每一個習武的男人心中都會有個將軍夢?
九邊重鎮總兵能掛將軍印的有六個,而以“鎮”字爲將軍號的卻只有兩個,宣府總兵曰鎮朔將軍,便是其中之一。
或者,杜仲是明威將軍的兒子,身體裡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掛帥爲將的血液?
易楚心下黯然,可想到杜仲說起宣府時眸光裡隱隱閃現的光彩,又不願違了他的心意,只恨恨地伸手掐他結實的手臂,道:“離得我遠了,身邊可不許添了什麼東西。”
易楚少有這般說話的時候,杜仲很是不解,“不許添置什麼東西?”
“就是什麼女人送的頭髮,荷包香囊之類的。”
杜仲“哈哈”大笑,將炕邊腰帶上繫着的荷包摘下來,從裡面掏出撮頭髮,“我已經有了,還要別人的做什麼?”
易楚接過細細瞧了,認出是兩束纏繞在一起的髮結,知道是自己與他的,便問:“你什麼時候結的?”
“就是去年從大同回來,你及笄禮前夜,你說你定親了,”想起往事,杜仲臉上浮起得意的笑,“還敢私下跟別人定親,我卻偏要與你結髮,當時也給你留了一簇,難道你沒看見?”
易楚如夢方醒,他竟然剪了兩綹頭髮,難怪左邊比右邊的短那麼多。
杜仲見她不答,對牢她的雙眼問:“你的髮結呢?”
目光清亮亮的,卻有種直視人心的力量。
他是審訊犯人審慣了,易楚根本瞞不過去,磕磕巴巴地回答:“燒了。”
“燒了?”杜仲氣不打一處來,懲罰般吻上她的脣,“誰給你的膽子讓你燒?”
開始是重重地啃咬碾壓,後來變得輕柔溫存。
易楚被他吻得暈頭漲腦,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的髮釵被取下,髮髻忽地散開,直直地垂在腦後。
杜仲鬆開她,也散了自己的發,與易楚的結在一起,拿剪刀剪了團成一團,“收好了,不許燒,丟了也不成,讓我知道不見了,有你的好看。”壓在她脣上又是重重一吻。
“再不敢了,”易楚連忙求饒,又討好地說,“要不我縫個錦囊裝起來將功補過?”
純真的小臉帶着乞求的笑容,眼中卻閃耀着狡黠的光芒。
杜仲心軟如水,輕輕摟了她,柔聲道:“且饒你這遭,時辰不早,歇了吧。”稍用力,將她抱起來,走進內室。
帳簾垂下來,月色如水,透過綃紗,更是朦朧。
杜仲一手環在她肩頭,另一手習慣性地覆上她的胸。
易楚躲一下,小聲道:“今兒不行,身子不方便。”
杜仲促狹地笑,“就放在這裡而已,我一路從皇宮趕回來,身子乏得很,你便是想,我也無能爲力了……不過你也別抱怨,以後定然一次不落地補回來。”
易楚羞惱地打落他的手,側轉了身子。
杜仲低低笑着,支起身子親她的臉頰,柔柔地喚,“阿楚,小乖乖……明天找雲裳閣的師傅來給你裁兩身新衣吧?”
易楚敏感地覺得有點不對勁,回過頭問:“有什麼特別的事兒?”
暗淡的帳子裡,她的眼眸如同天邊綴着的星子,明亮閃耀。
杜仲“嗯”一聲,“陳皇后想要見見你,這幾天可能就有懿旨下來。”
易楚猛地坐起來,“皇后怎地要見我?”
“跟皇上在乾清宮議事,陳皇后去送湯水,閒聊起來說孃家尚有個待嫁的妹妹纔剛及笄不曾婚配,我說已經成親了……她便提出見見你。”
易楚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好半天,纔開口:“添置新衣是怕我衣着寒酸上不得檯面?”
杜仲着意地看她兩眼,伸手拂下她的臉龐,低聲道:“睡吧,凡事等明早再說。”
易楚睜大了雙眼看着帳頂月光投射過來的梧桐樹的黑影,雜亂的枝丫隨風晃動,像是龐大的怪物在張牙舞爪。
分明已經累了,卻毫無睡意,腦仁隱隱作痛。
杜仲閤眼躺着,聽着易楚時緩時急的氣息,默默嘆口氣,伸手尋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靜夜裡,易楚低低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後悔成親太早了?”
116|進宮
“沒有,”杜仲簡短地回答,“別胡思亂想,快點睡覺。”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觸到一片溼冷。
睜開眼,藉着朦朧的月光,瞧見她臉頰泛着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淚,“想什麼呢?”
“我,我心裡不踏實,”易楚哽咽着無法成語,揪着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後悔了也不能反悔,別想着停妻另娶,也不許有平妻妾室,即便別人硬塞給你也不許要。”
“好,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頰,翻身下牀,絞了帕子遞給她,“擦把臉,免得睡腫了眼。”
易楚心裡賭着氣,不接。
杜仲撩起帳簾,細細地給她擦了臉,將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脫下,覆上牀摟着她,柔聲道:“定親時不就說過,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難不成是忘了,還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聲。
杜仲又道:“宮裡規矩大,那些內侍宮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簡樸被人低看還在其次,就怕有人拿着規矩做文章,說輕慢皇室……還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兒再細細告訴你。”
易楚仍是不吭聲,卻將身子往他身邊靠了靠,頭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勢環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過了晌,雲裳閣的王師傅帶着她的小徒弟來量身。王師傅四十多歲,身材微胖,容長臉兒,五官很普通,穿着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極普通的什樣錦紋路的潞綢被子,穿在她身上卻似有了靈氣一般,動的時候活潑,靜的時候溫順。
易楚還是頭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氣質如此貼合,不由對王師傅另眼相看。
王師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篤定地開口,“太太生得白,鮮亮或者素淡穿起來都不難看,可依着太太的長相氣度,真要衣服有精氣神兒,就用這匹雨過天青色的玉生煙。”
易楚半分沒猶豫,笑道:“行,您看着辦。”
王師傅臉龐露出幾分笑,“就憑太太的這份爽快與信任,今兒就顯顯手段。”說着,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間一圍,也不用尺子,直接動剪刀大刀闊斧地剪。
百多兩銀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猶豫。
三兩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長。
王師傅商量道:“不如將裙子襴邊多出一分來,太太年紀輕,還在長個子,若是短了可以將襴邊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纔那般,就着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長與袖長。
裁罷,王師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這裡只收工錢,裁衣、縫衣加繡花共二十五兩銀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氣。
光工錢十五兩,若是平常衣衫,連工帶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覺得貴。
王師傅瞧着兩人臉色笑道:“我知道價格不便宜,可貴有貴的道理,四天後就給您送來,太太要是不滿意,工錢雙倍送還。”
口氣還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麼會知道雲裳閣有這號裁縫。
晚飯時,易楚就跟杜仲說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張錚遠房的親戚,王師傅可是個怪人,至今沒成親,那個徒弟是她打小收養的孤兒,空有一手好技藝,多少人想學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兩件活兒,賺夠了嚼用就帶着徒弟遊山玩水,過得甚是自在。”
易楚嘖嘖稱奇,倒對王師傅更多了幾分敬意,守着金山卻不爲錢財所動,所累,並非每個人都能做到。
過了三天,王師傅讓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過來。
除了雨過天青的羅裙、醉仙顏的衫子,還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着解釋,“中衣要配着短衫穿,師傅怕太太這裡沒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銀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躍躍欲試。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兩銀子做出來的衣服會是什麼樣子。
冬雨手快,抓起羅裙就要抖開,院子裡傳來鄭三嫂急促又慌亂的聲音,“太太,太太,宮裡來了兩位內侍,俞管家在前院廳堂陪着。”
果然來了。
易楚顧不得試衣,急急地讓冬雨包好兩個封紅,到了前院。
兩個內侍一個三十歲左右,自稱姓劉,另一個才十一二歲,是跟着伺候的。
劉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視地,“……巳正時分覲見,我卯正在神武門等太太。”
易楚連聲答應,小心地問起該注意的事項,冬雨趁機將封紅送上。
劉公公捏了捏,神情鬆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輕愛熱鬧,時常召了命婦或者親戚進宮說話,太太不用擔心。太后也慈愛……”
易楚腦子亂成一團,顧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謝。
直到俞樺送了兩位公公回來,易楚才恍然回神,問道:“俞管家,劉公公話裡的意思,皇后娘娘會不會還召見了其他人?”
俞樺點頭,“應該是,剛纔送公公出門,他隱約提過還得去別家……要不我讓人去打聽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進宮,請的必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貿然打聽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準備。”
“太太說的是,”俞樺同意這個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說起太后,明兒興許也能見到太后。”
先忠王追隨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將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宮奉爲太后。杜仲身爲錦衣衛特使時,曾出入忠王府數次,想必對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帶着冬雨進內院開始準備。
適才鄭三嫂在院子裡一聲吆喝,內院的人都知道宮裡來了人,易齊也不例外,見着易楚回來,挪着細步從西廂房出來,急切地問:“姐姐,出了什麼事?宮裡來人做什麼?”
易齊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襖,深綠色羅裙,臉上脂粉不施,一掃先前那份嬌豔妖嬈的樣子,而是多了幾分單純,眸光裡是真真切切的關心。
易楚心裡一暖,輕聲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見我。”
“進宮?”易齊驚呼,“爲什麼?”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無奈地說:“我也不太清楚,許是跟你姐夫有關。”
易齊眸子轉了轉,“以前郡王府的小姐進宮都盛裝打扮,明兒我幫姐姐梳頭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辭,“卯正到神武門,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沒事,左右我在家裡也是閒着,大不了再睡個回籠覺。”
見她這般熱絡,易楚笑着點點頭,“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來,”易齊甜甜地笑着回了西廂房。
掌燈時分,杜仲纔回來,看到炕上亂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着問道:“劉公公什麼時候來的?”
易楚一邊歸置東西一邊答:“快吃晌飯的時候,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杜仲在淨房洗了手,換上家常穿的舊衣,“聽皇上說起明天坤寧宮擺宴,估摸着今天必定要過來傳皇后口諭,本想給你送個信兒,可現今不比以前,乾清宮的太監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隨意指派人。”
許是見到杜仲心裡有了底氣,易楚反而冷靜下來,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麼,明兒的衣衫首飾已經備好了,俞管家找人兌了些銀錁子,有六分、八分還有一兩的,我包了十幾個八分銀子的封紅,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籮裡的紅包,道:“打賞小太監宮女用封紅即可,大宮女還是用個荷包好,放上一兩銀子,以後你得了誥封,少不得進宮。”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這會便取出十隻花樣意頭好的,裝上銀錁子,依舊放在笸籮裡。
杜仲見易楚從容鎮定,目中流露出幾分欣賞,坐在炕沿上說起皇后來,“……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並不受先帝寵愛,給世子選妃時也只能從不顯山露水的人家裡挑。陳家家風嚴謹,素來行事低調,世子妃先前也是謹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後宮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變。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篤,忠王府一個姬妾都沒有……忠王過世後,太后在靈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進,說要追隨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時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選的衣衫顏色非常合適。”
易楚默默聽着,心裡已有了盤算。
第二天,天還沒亮,易楚就醒了。
易齊也起得早,見正房亮了燈,就提着裙角往臺階上走。正巧杜仲開門往外走,易齊冷不防被嚇着,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掃一眼,關了門又回屋。
易齊本以爲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撲通一下摔在臺階上,卻沒想到杜仲竟然沒看到般,扭頭就走。
易齊又恨又氣,掙扎着站起來,腿彎處“噝噝”地痛,少不得強忍着敲敲正房的門,走了進去。
易楚正吃早飯,因怕到了宮裡內急,不敢喝粥,只就着小菜吃了只小花捲。
杜仲在旁邊陪着,又遞過去一隻,“宴席怎麼也得到午時,一隻花捲哪能撐得了這些時候?”
易楚接過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卻怎麼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棄,將剩的那半塞進嘴裡,吩咐鄭三嫂準備一匣子綿軟的點心留着易楚在馬車上吃。又柔聲寬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馬車備好了沒有,你不用慌,來得及。”
易楚溫柔地笑笑。
易齊見狀,心頭生出幾分妒意來。
易楚到淨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換下身上的中衣。
燭光搖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紅印,草莓粒大小,散佈在胸口、脖頸還有肩頭,襯着雪白的肌膚,非常明顯。
易齊不由張大了嘴。
易楚醒悟過來,臉騰地變得血紅。
這幾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曠了好幾日,知道她昨天身上乾淨了,雖然惦記着要早起沒有成事,可也沒少撩撥她。
現在被易齊看在眼裡,易楚覺得丟人丟大發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而易齊心裡卻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周身難受。
杜仲回來頭幾日,她沒少打扮齊整了往易楚跟前湊,可杜仲要麼視若無睹,要麼冷冰冰地透着戒備。
易齊相信一句話,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也沒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歡妖豔型的。
她就學着易楚往素淨裡打扮,又收斂了以往的嬌媚之氣,足不出戶地做針線,擺出一副溫良狀。
冬晴豈知她肚裡那麼多彎彎道兒,只以爲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唸叨好幾次。
所以,當易郎中問起易齊,易楚也往好裡說,說她已經懂事了。
這陣子家裡的變化沒瞞過易齊,先先後後添置了許多東西物件,又特特請了裁縫來製衣,銀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齊雖不知道爲什麼,可也猜到家裡不比往日,是要高升的。
當得知易楚竟然要進宮,她確確實實地驚訝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譜的,一年也不過才進宮兩三回,易楚這個小商戶的婦人竟也能撈着在皇后面前露臉,可見杜仲絕非一般人物。
易齊輾轉了一夜,像以前在曉望街那樣清貧的日子她不想再過,而像郡王府那樣被人視若玩物的日子也不願再觸及。
眼下像易楚這般的生活就是她夢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壯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銀錢,還有隨身使喚的奴僕,偶爾能與公侯家的夫人小姐來往。
易齊決定留下來伺候易楚與杜仲。
易楚性子好,決不會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過一次,她堅信自己能夠攏住他的心。
易齊替易楚綰着頭髮,心中思緒萬千,尤其瞧見妝匣裡熠熠生輝的各式釵簪,留下來的決心愈加強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從外院急匆匆地進來,瞧見盛裝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幾分熱切與欣賞,可礙於旁邊的易齊與冬雨,只淡淡地說:“馬車已經妥當了,你可以走了嗎?”
易楚笑着點點頭。
杜仲率先出了門,冬雨攙着易楚緊隨其後,剛走兩步,易楚“哎呀”一聲,“打點人的紅包忘了拿。”
“你們先走着,我回去拿,”杜仲回屋從笸籮裡找到了封紅,大步往外走。
易齊等在門口,歪着頭嗔道:“見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着她,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自重!”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顫巍巍地掛在睫毛上,易齊對着鏡子瞧過,這個時候的自己最惹人憐愛。
咬了脣,不顧羞恥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裡不如姐姐?”
杜仲輕而易舉地就甩開了她,沉聲喚道:“來人!”
冬晴在後罩房剛剛起身,鄭三嫂卻是早就起了的,小跑着過來問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齊,“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養着。”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鄭三嫂豈有不明白的,扶着易齊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廂房,想了想,又去後罩房叮囑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門口發生的事情,她滿心滿腦只是杜仲跟她講述的宮規,遇到妃嬪該如何稱呼如何行禮,倘若走迷了路該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擠又該如何應對。
杜仲看到易楚繃得緊緊的身軀,察覺到她的緊張,更不會再增加她的煩惱。
大勇趕着馬車,噠噠噠地往皇城疾馳。
雖然時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動。
離皇宮越近,車馬轎子越多。
杜仲掀了車簾指給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車駕,他家車輪塗着綠漆,很顯眼;那頂青布帷四人轎坐的是大理寺張寺正,他不習慣坐車,每天要比別人早起來半個時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祿寺卿,他每天早上經過這裡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問:“這麼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嗎?”
杜仲笑笑,“我們是輪值,輪到我當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員的車前或者轎子前就掛盞寫了姓氏的氣死風燈籠,大家都聚集在午門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鬆下來。
到了神武門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劉公公才慢騰騰地過來。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別擔心,我就在這裡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給劉公公,“內人第一次進宮不懂規矩,公公多體諒。”
易楚這才發現,平常極少戴飾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幾只戒子,腰間也繫了三四個荷包。
劉公公倨傲地點點頭。
當值的金吾衛士兵檢查了腰牌,放兩人進去。
踏進宮門的瞬間,易楚下意識地回頭,瞧見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臉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紅的高牆,青磚鋪成的甬道,放眼望過去沒有盡頭似的,一路走來,只聽得到兩人的腳步聲再無其他,安靜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小門,有小太監出來喊了句,“馮公公,劉公公將人帶來了。”
接着出來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太監,笑着點點頭,“杜太太,請跟我來。”
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着抄手遊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鐘,到了一間花廳。
馮公公笑道:“杜太太請稍候,我進去稟告一聲。”
易楚連忙答道:“有勞公公。”
直到馮公公離開,易楚才恍然醒悟還沒有打點他,也不知這馮公公是什麼品階,會不會覺得受了怠慢。
易楚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又不敢隨意走動,只能傻傻地站着。
又過了會兒,有個十四五歲的宮女步履輕盈地走進來,笑眯眯地問:“是杜太太?請跟我來。”
易楚點點頭,掏出只荷包塞了過去。
宮女不動聲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廳,又經過一道抄手遊廊,宮女輕聲道:“太后近幾日精神不好,耳朵有點不好使,又不願跟人說,您回話時,聲音稍大點。”
“這裡是太后的住處?”易楚詫異地問。
宮女笑着回答,“這是慈寧宮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幾位貴人都在裡面。”
易楚連聲道謝,“多謝姑姑指點,不知姑姑怎樣稱呼?”
宮女“噗嗤”輕笑,“我算不得什麼姑姑,杜太太叫我臘梅就行,”稍頓頓,壓低聲音,“是德公公拜託我照應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誰?
應該是杜仲事先託付的人吧?
易楚越發心安,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到了殿堂門口,臘梅示意她在旁邊稍等,自己推門進去。
不大工夫,臘梅出來,悄聲道:“太后請您進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寧長公主,右下首是她孃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點點頭,深吸口氣,隨她進了殿門……
117|言談
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磚上鋪着大紅色織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傢俱,掐絲琺琅西番蓮紋的香爐、淺淺淡淡的龍涎香——低調而又奢華。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臘梅身後。
臘梅雙膝彎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問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揚了聲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片刻,聽到清冷的聲音,“起來吧。”
易楚道謝起身,趁機掃了眼殿內坐着的幾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妝花褙子的顯然就是太后。
聽杜仲說約莫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可看起來要老得多,發間夾雜着不少白髮,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沒有一件飾品。
緊接着那個二十出頭的少婦就是皇后娘娘。
容長臉,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時候特意帶着幾分審視,讓人不太舒服。但肌膚很白且細膩,穿着大紅色柿蒂紋褙子,襯着她的臉色格外紅潤,一看就是生活很順意的那種人。
而下首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和氣……
易楚正暗自打量着,聽到皇后娘娘開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總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義伯的長孫,明威將軍的長子。”
隱約有驚訝的吸氣聲傳來,屋裡七八道目光盡數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達了願意去宣府的意願,而任命的正式文書尚未下達,皇后便如此稱呼。
難不成是皇上對她說的?
看來,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聽皇后娘娘又道:“聽說杜太太家裡開了間醫館,不知怎麼就攀上了杜總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擡頭,坦然地說:“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過世,家父要照顧我未能再下場,遂承繼祖業行醫。相公在我家不遠處開了家小小的湯麪館,官媒上門時,家父覺得相公既無父母高堂,又無兄弟手足,不太情願,後來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誠心所感,遂允了這門親事……求親時,相公並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嘆道:“相知於微末之時,倒也難得。”
皇后卻猶有不甘般,笑着問道:“杜總兵竟然三番兩次求娶於你,是不是之前就見過?”
這話問得好生無禮,似乎在暗示着什麼。
易楚適時地紅了紅臉,“醫館有時病患極多,家父獨力無法支撐,民女也時常幫忙抓藥算賬,”頓一下,面上羞意更濃,“成親後,相公說,他曾在醫館抓過藥……”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許多。
易楚這番話着實說在了太后心坎裡。
她出身不高,父親只是個五品官員,有年宮中大擺宴席,邀請在京五品官員家中適齡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爲了當時已經成年的三個皇子選妻。
太后想着憑自己的家世與相貌,怎麼也入不了貴人的眼,既沒有刻意打扮,也沒有故作嫺淑。
忠王卻偏偏選了她。
忠王說,他躲在屏風後偷看,席上數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毫不做作。
這樣的女子,要麼太天真,要麼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費心機應付,而娶了智慧的,相處起來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種實際愚蠢卻自作聰明的女人,擱在家裡不知要生多少事。
衆人都說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卻說,是他的福氣能夠娶她爲妻。
忠王雖是皇子,但生母只是個不受寵的才人,到最後也沒有升到嬪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親的太子,下有聰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夾縫裡求生。
好事輪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倆,他必然跟着受累。
直到成親,衆人見忠王娶了個官聲不顯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謀職,才漸漸有了安生日子。
兩人只依靠宗室那點年祿爲生,日子過得不所謂不悽惶,好在她孃家兄長行商有道,慢慢提攜着他們,家境日益好轉。
有了銀錢的他們,再暗中做點什麼,也不會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當年她無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無意中賣藥,落在杜仲眼裡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順眼,招呼她,“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易楚卻不知太后葫蘆裡埋得什麼藥,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移動間,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着波浪,裙褶間繡了兩支出水芙蕖,像是隨風搖動,煞是好看。
王師傅做的裙子好處就在這裡,站立不動時,是素淡的雨過天青色,行走時,裙褶隱藏的蓮花顯現出來,就多了些粉色。
一靜一動,宛如水隨微風動,人在花間行。
烏黑的頭髮綰成緊實的圓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蓮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圓潤,散發着瑩瑩光華,中間鑲了顆鴿子蛋大小的青金石,與天青色的裙裾遙相呼應,互爲襯托。
看上去,既不過分素淡,也不過於嬌豔。
又因是玉生煙配着醉仙顏,都是上好的料子,越發顯得低調而奢華。
太后自忠王過世後,就開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紅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宮,正青春得意躊躇滿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連帶着進宮的女眷也個個往華麗了打扮。
難得見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歡,拉着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說:“是個齊整孩子……年紀輕輕的,正是打扮的好時候……”吩咐宮女,“將我那套紅瑪瑙的首飾拿出來賞了杜太太。”
皇后娘娘臉色一變,那套首飾是前陣子皇上特地孝敬給太后的,不但有釵簪還有耳墜,手串以及扳指,正兒八經的是一套。尤其,紅瑪瑙的品相極好,世間難尋。
隆平長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飾,聞言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孃親這麼喜歡杜太太。
看來以後也得多與杜太太親近親近。
想到此,宮女已捧了只剔紅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進來,太后打開盒子親自將手串套在易楚腕間,“這就好看多了……”將盒子扔交到宮女手裡,“杜太太回府時給她帶着。”
易楚忙跪地叩謝。
太后拉起她,囑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順爲正”之類的話。
皇后娘娘見狀笑盈盈地說:“我也跟着湊個熱鬧,”讓宮女取了對赤金鑲翡翠如意的簪子賞了易楚,說了幾句早日爲杜總兵開枝散葉的話。
易楚仍是跪倒拜謝。
又說了會閒話,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幾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園的芍藥開了不少,不如去剪幾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機道:“你們年輕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衆人齊齊跟太后行了禮,隨着皇后魚貫而出,走着走着,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處說話。
易楚雖然得了太后的青睞,可在座衆人都看出來,皇后並不喜歡她。
太后年紀已老,皇后卻正當年華,又主掌後宮,相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靜地隨在衆人身後。
不料,卻有人特意在前面等着她,笑眯眯地說:“沒想到竟然在宮裡見到你。”
那人穿着玫紅色摺紙團花綢衫,墨發上插着赤金嵌着羊脂玉葫蘆簪子,耳邊綴着玉耳鐺,看上去有點面熟,卻想不出在哪裡見過。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許是忘記了,我夫家姓吳,姨母是威遠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過一面之緣……後來還特地去過濟世堂一趟,可惜沒見到您。”
易楚想起來了,是吳峰的夫人錢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吳夫人,恕我眼拙一時沒認出來。”
錢氏親熱地笑笑,“原本就只見過一次,而且,我比那時胖了許多,就是我娘見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見她面色紅潤,體態豐腴,知道是生產過,便笑着問:“府上少爺多大了?”
“七個半月,跟寶哥兒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當孃的一樣,錢氏提起家裡的孩子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剛剛學會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調皮的孩子聰明,將來定然大有作爲。”
兩人一路聊着,就到了御花園。
正值六月,花園裡各式花兒競相開放爭奇鬥豔,紅的有海棠,白的有玉蘭,粉的有紫薇,團團簇簇,更有蝴蝶盤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問:“芍藥是四月開花,現在不早都謝了?”
錢氏捂着嘴笑,“御花園侍弄花草的太監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進宮,纔剛七月,菊花就開了大片……想必也能讓芍藥一直開到現在。”
易楚點頭稱是。
經過一片梔子花時,前頭傳來拼命壓抑着的連接不斷的噴嚏聲。
錢氏翹首瞧了瞧,擔心地說:“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過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着過去了。
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一處,一個用絲帕捂着鼻子臉色漲得通紅,另一人在旁小聲安慰,“要不咱們別去賞花,直接到坤寧宮算了。”
錢氏上前低聲問:“能不能撐得住?唉,這滿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開。”
旁邊那人跺着腳,“都怪我,不該硬拉着韻婷來,我只以爲沒這麼嚴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遠處有座竹橋,有溪水潺潺流過,便道:“先往溪邊坐會,用水清洗一下鼻子會舒服點。”
錢氏知道她懂醫,忙不迭帶着吳韻婷過去。
溪水不過兩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斕的石子,還有游來游去的金魚。
易楚欠身將帕子打溼,遞給吳韻婷,做了個掏鼻孔的動作,“把鼻子裡粘着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吳韻婷照着做了,深吸口氣,“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這條帕子髒了,回頭我賠您一條。”
易楚尚未答話,旁邊的少女就道:“只賠一條,怎麼也得賠十條才行。”
錢氏笑着介紹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臉色微變,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說給杜仲的那個妹妹?
少女很活潑,爽朗地說:“我閨名陳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陳芙穿着海棠色鑲玉蘭團花襴邊的比甲,戴着赤金瓔珞圈,綴着羊脂玉,眸光明透脣角微揚,矜貴中帶着俏麗,讓人一見就有好感。
這樣的人才,這樣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聯璧合門當戶對?
也不知杜仲見沒見過陳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着,陳芙已開口問道:“杜太太家裡開醫館,杜太太也懂醫嗎?”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吳姐姐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着看向吳韻婷,“要說方子,就用辛夷三錢,藿香一兩,用開水沖泡,用熱氣燻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溫水泡了蜂蜜喝能緩解點……其實這也算不得病,就是沒有眼福,不能在近處賞花,於其他半點無礙。”
吳韻婷聽她說得輕鬆,心裡也鬆快許多,撅着嘴嘆道:“豈止沒有眼福,也沒有口福,前陣子阿芙辦花會,我就沒得去。”
她跟陳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沒說定人家。因爲有着對花粉不適的毛病,尋常的宴會花會能避則避,惟恐被人說身體有疾。
而陳芙則是有意耽擱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開始給陳芙相看人家,卻被皇后娘娘攔着,說時局未定,即便說了親恐怕也會有波瀾。
所以耽擱到現在,卻是成了皇后的親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順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話說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勳貴圈裡尋。王爺郡王是不指望了,晉王的兒子們還小,榮郡王府依附着晉王,早就成了棄子。
其餘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時就拔出一批,然後前年先太子謀亂又牽連了四五家,剩下跟晉王走動得近的,擺明了不會再受重用。
其餘只剩下十幾家,皇后娘娘把適齡的男子扒拉來扒拉去,沒挑出個十分出挑的,覺得都配不上陳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齡雖然大了點,比陳芙大十歲,可生得氣宇軒昂,滿腹經綸不說,還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說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藉着送湯水,見了一面,果然長相談吐都沒處挑。
可惜她隱晦地提了個開頭,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經成親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這事就算完了,當什麼沒發生一樣。皇后娘娘心裡卻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剛得勢,手還伸不了那麼長。
可對付一下易楚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爲,陳芙是完全被矇在鼓裡,一點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邊略略說了會閒話不敢多耽擱,便起身往種着芍藥的萃英園走。
吳韻婷時不時用溼帕子捂着鼻子,倒是沒再打噴嚏。
陳芙貼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不知說些什麼,白皙的臉頰透着粉色。
吳韻婷小聲道:“看着挺和氣,你讓她瞧瞧唄,應該不會亂講話……你要不好意思開口,我替你問。”
易楚跟錢氏都察覺到兩人的不尋常。
陳芙紅着臉對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來癸水總是小腹痛,讓太醫瞧過也吃了藥,卻是沒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幫你把把脈。”
捏了手勢,輕輕搭在陳芙腕間,細細按了片刻,問道:“你以前用的是什麼藥?經期可規律?”
“就是通經化淤的,每月總是月中來,差不了一兩天。”
易楚又問:“你以前是不是受過溼冷,有些微宮寒,倒不嚴重,調養兩三個月就成。”
陳芙皺眉想了想,“七八歲時調皮,躲在假山裡睡着了,差點被凍僵,因怕留下病根來,一直請太醫把着脈,從沒聽他們提過宮寒。”
言語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來。
易楚一來覺得陳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則是覺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陳芙這裡賣個好,興許能讓皇后娘娘有所改觀。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準脈息,讓陳芙按上去,問道:“可曾試到脈息跳動?”
陳芙點點頭。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間,又讓陳芙試,“這次可試得清楚?”
陳芙猶豫會,開口,“不如先前明顯。”
易楚笑笑,借吳韻婷的絲帕,抽了根絲線一頭系在腕間,另一頭遞給陳芙,“現在再試。”
陳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試不出來。”
易楚便道:“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咱們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帳子,望診就別提了,這種女兒家的事也羞於跟郎中說,聞診問診也形同虛設。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脈,可六姑娘診脈時,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別,太醫也不可能像我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脈息本就細微多變,姑娘的症狀又極輕,太醫摸不出來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頭請太醫開個治宮寒的方子,吃上三五個月就成,即便不是宮寒,調養一下也無害處。”
陳芙思量片刻,展顏一笑,“我信得過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從萃英園賞了芍藥出來,又走到坤寧宮,易楚已經跟陳芙相談甚歡。
陳芙是高門深院長大的,偶爾出府,要麼是隨着長輩看望親戚,要麼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彈琴作畫吟詩作賦,真正的市井生活卻從沒接觸過,便細細地問易楚,“你在醫館不是要經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麼?你也坐堂問診?”
易楚答得也詳細,“來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認識,用不着特意迴避,有時候扎針或者包紮外傷時略略迴避就行了……我不診病,除非是年輕女客,我爹會讓我診脈,把脈相告訴他,我爹開方子。”
陳芙又問:“杜總兵去你家醫館瞧過病,那你去他家麪館吃過飯嗎,是杜總兵招呼得你?”
易楚認真地想了想,“吃過一次,味道還不錯,店裡有跑堂的夥計還有掌櫃,他平常並不在店裡。”
陳芙聽得嘖嘖稱奇,“就像話本子裡說的那樣。”
吳韻婷在旁邊笑:“話本子寫的本就是這世間的事兒,不過咱們沒見識過罷了。”
幾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幾眼,面上帶着笑,問道:“什麼事情這麼熱鬧,也說給本宮聽聽?”
118|割袍
陳芙臉色變了變。
她純粹因爲好奇才問這些市井間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聽到,自己受罰不算什麼,恐怕會連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來姐姐對杜太太似乎有點成見。
可她平常聽皇后娘娘的話習慣了,一時倒編不出什麼瞎話來,遂支支吾吾地說:“聽杜太太說醫館裡的事,覺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興趣更濃,“本宮也沒去過醫館。”
易楚尋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剛纔說起開醫館的郎中,有人夜裡多夢難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開了半夏、秫米兩味藥,因見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藥只是其次,至關重要的是服藥後,務必將藥碗扣着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長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圍,插嘴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易楚莞爾一笑,“郎中道,‘《靈樞》裡說,目不瞑者,飲半夏湯一劑,其病新發者,覆杯則臥,這都不懂?’”
衆人齊齊笑了,“真是庸醫誤人,好在沒出大過錯。”
這是《靈樞.邪客篇》裡的故事,覆杯則臥是說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藥效神速。
陳芙暗舒口氣,朝易楚笑了笑。
宮宴跟杜仲說的一樣,菜式花樣很多,賣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時吃了不到兩隻花捲,撐到現在早就餓了,只礙於面子不好放開量吃,覺得頗不痛快。
衆人都是出身禮儀之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席間倒很安靜,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勸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問易楚,“杜太太可習慣喝這茶?”
茶盅是繪着海水團龍紋的青花瓷,茶湯澄黃,有股濃香。
易楚真沒喝過這種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頭一次喝,嚐起來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麼茶?”
隆平長公主就笑,“難怪你不認識,我們也極少喝這茶,是小琉球那邊進貢的凍頂烏龍,母后賞了我二兩,杜太太要是覺得好,回頭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辭,“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嘗不出好來,白可惜這好東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顯然是笑話她喝茶嘗不出好壞。
易楚循聲望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鵝蛋臉兒,柳眉秀目,穿着桃紅色繡百蝶穿花的褙子,頭上戴着赤金點翠如意鳳釵,頸間掛着赤金項圈,極有派頭。
少女見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條斯理地繼續吃飯。
吃過飯,衆人又吃一輪茶,因見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衆人便識相地告辭,獨獨留下了陳芙。
跟來時一樣,仍是先後換了好幾個宮女太監領路。
而跟來時不同的卻是,這次卻是跟衆人一同經過長長的甬道。
儘管礙於太監在,大家並沒有交談,可身邊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麼寂寥漫長。
出了神武門,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來,攙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羣裡,身材頎長,意氣風發,穿着玉帶白長衫,臉上掛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顯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過去,“不會是一直等在這裡吧,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守門的軍士換值時給了我六個肉包子。”杜仲展臂護着她往對面的樹蔭下走,大勇正在套車。
除了平常那匹黃褐色的蒙古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駿的棗紅馬。
杜仲笑道:“乾清宮的太監出來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稟了皇上……皇上在練騎射,順便將這匹西域馬賞了我。”
馬個頭很高,只比易楚矮半頭,雖然是馴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將繮繩栓在車轅上,讓馬隨着馬車跑,自己仍上了車與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宮裡見到的事情,“……聖旨未下,就介紹是宣府總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歡皇后,對皇后孃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遺旨外,陳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攏了不少朝臣,陳峰跟晉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記着這份功勞……太后跟皇后倒沒什麼嫌隙,我估摸着一來是因爲皇后成親五六年無所出。另外就是,忠王過世不到半年,太后仍爲他吃齋唸佛,皇后卻時常大擺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滿。”
易楚深爲理解。
皇后的喜是顯而易見的,卻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過幾個月,等過了年再如此張揚也不晚。
不過,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麼想全無用處。
眼下卻有另外一件事讓她惦記着。
易楚問起德公公,“……專程讓宮女來提點我,你可是認識他?承了他的情,總得找機會還回去纔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對乾清宮的太監熟悉,可邵廣海告老出宮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監都另調他處,現在乾清宮裡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選上來的……德公公是慈寧宮裡的太監,好像也是忠王府帶進來的,只見過他一面。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定然當面致謝。”
杜仲辦事素來周全,易楚遂不再問,靠在車壁上假寐。
時值午後,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人們大都在家中午歇,極少有人在街上走動。
大勇揮動着馬鞭,將馬車趕得飛快。
馬蹄踏在道路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將自己攬在懷裡,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識地往散發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聽到頭頂傳來溫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惱地嘟噥,“怎麼這麼快?”
杜仲親暱地親親她的額頭,“乖,馬車裡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覺。”
易楚睜開眼,剛睡醒的小貓般,伸了個懶腰,面上漾出慵懶的笑容,“我的頭髮是不是亂了?”
杜仲打量一下,將她鬢角的幾絲碎髮抿到耳後,又將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幾步路,沒事。”說着掀了簾子跳下馬車,回身又將易楚扶下來。
易楚剛進屋,還未來得及換衣服,冬晴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聲打斷她,“沒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說趕緊端茶打扇過來服侍,開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麼火急火燎的事兒?”
聲音不大,卻有種震懾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來,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樣子。
易楚嘆口氣,問道:“怎麼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門,二姑娘就躲在屋子裡哭着鬧着要尋死,一會兒撞牆,一會兒上吊,早飯跟午飯都沒吃,這會聽說太太回來了,二姑娘說跟太太見上一面也就死而無憾了。”
易齊素來自傲,又愛惜容顏,從來不會玩這種尋死覓活的花招。
易楚頗爲疑惑,急急地說:“帶我去看看。”
剛走到西廂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受了這份屈辱,我是再也沒臉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來對我照顧有加,怎麼也得見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勸慰聲,“到底怎麼回事,二姑娘說出來,奴婢雖然愚鈍,興許還能想出個笨法子……大熱天,二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易齊不說話,哭聲卻更是委屈。
易楚推門進去,見易齊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黃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淚水,顯得有些凌亂。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腿,膝蓋處兩塊青紫,還有幾道血痕,非常明顯。
“怎麼傷的?”易楚大驚,彎腰瞧了瞧她的腿,厲聲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請個郎中,或者去曉望街要點傷藥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齊抽抽泣泣地說:“是我不讓的,留着這處傷,也好請姐姐爲我做主。”
易楚問道:“做什麼主?”
易齊擡頭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與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極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齊這才低低開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門,不知爲何姐夫又轉了回來,拉着我就要親嘴,我死命掙脫出來,卻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這些血絲來,鄭三嫂在一旁也瞧見了……古往今來姐妹同嫁一人……”
話音未落,只聽“咣噹”一聲,房門被踹開,杜仲冷着臉進來,看都不看易齊一樣,揚聲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來人,把她捆起來賣到窯子去。”
易楚尚未反應過來,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別!”
杜仲逼視着她,“你什麼意思?”
周身冷寒的氣勢散發出來,易楚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俾睨天下傲視一些的錦衣衛特使。
她囁嚅地說:“你不能這樣,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聲,舉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頓時斷爲兩截,上面的茶壺杯盞灑了一地,叮噹作響。
撩了袍襟,闊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識地伸手阻攔,手指觸到衣袖,險些被他激起的風帶倒。
門“咣噹”一聲合上又被震開。
他怎麼會生這麼大的氣?
易楚愣在當地,呆若木雞。
易齊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於我,又要把我發賣,我實在沒臉活下去,姐姐還是讓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駭着不及反應,現在卻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齊,“阿齊,你不瞭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個人,還會容你掙脫開?本來,我還想過上一兩年,等外頭風聲小了,就尋個老實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妝也會給你備得體體面面的。沒想到你卻打的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幾年相處的情分上,我不會賣了你。西郊有處庵堂,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就把你送過去。”
“姐,”易齊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裡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再說,只有那種犯錯污了名聲的人才去那裡。我要去了,怎麼在人前露面?姐,你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
易楚譏諷地搖搖頭,“你要真有死的念頭,早在榮郡王府時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姐,你怎麼會這樣說?”易齊愕然地擡頭,她自以爲在郡王府發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說,家裡人就不會知道,她依舊是原本的二姑娘。
沒想到,易楚什麼都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卻從來都不說,從來沒露出一絲一毫的輕視與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纔對她這般冷淡,要將她賣到妓院?
易齊腦子轉得飛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緊緊抓住易楚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錯了。”
易楚俯視着她,彎腰從地下撿起一塊碎瓷片,狠狠地划向衣襟。
輕薄的玉生煙料子沿着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斷開。
“從今而後,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轉身離開。
冬晴與冬雪遠遠地站在院子中間,並不敢朝這邊窺視。
易楚吸口氣,儘量使聲音變得平靜,“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實在不想活,就由着她,只別讓她偷跑出去。”
兩人訝異地對視一眼,齊齊答應了一聲。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並不在,也不知怒氣衝衝地跑到哪裡去了。
易楚尋了家常舊衣出來,將身上的衣衫換下。
百兩銀子的羅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裡苦澀得要命,面上卻露出淺淡的笑容。
夕陽漸漸西沉,天空籠上一層鴿灰的暮色,遠近人家次第亮起燈火,空氣裡瀰漫着飯菜的香味,杜仲沒有回來。
飯涼了溫,溫了又涼,杜仲仍是沒有回來……
119|往事
易楚等得心焦,也沒有心思吃飯,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在,強忍着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悶悶地坐在大炕上,想做點針線,可一朵桃花瓣繡了拆,拆了繡,總是不成樣子。
索性叫了冬雨過來研墨,又挑亮燭芯,鋪開一張宣紙,翻開本醫書,一頁頁地抄。
抄到杜仲那頁時,終究忍不住嘆口氣,覺得滿心的委屈。
易齊的所作所爲再怎麼不堪,可終究是個年輕女子,與她有十幾年的情分在,怎可能賣到那種煙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聽她解釋,就那樣負氣離開,連句話都不留。
還差點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這個樣子,一句話不合就負氣出走嗎?
越等待越是心涼。
直到三更時分,杜仲才冷着臉回來,渾身都是灰塵,似是趕了許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問道:“你吃過飯沒有,下碗麪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讓冬雲煮碗素湯麪,爺不吃芫荽,放點蔥花就好。”
冬雨應聲出去。
易楚又去淨房往銅盆裡倒了清水,對杜仲道:“熱出一身汗,去洗把臉吧。”並沒有像往常那般親自服侍他。
杜仲洗過臉再出來,易楚已經上了牀,綃紗帳簾低低垂着,隔絕了他的視線……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牀,在皇宮裡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錯惹來大禍,回到家又應付易齊的哭鬧。
熬到這會,身體累,心裡更累。
疲憊的時候,她常做的就是什麼都不想,只飽飽地睡上一覺,等待嶄新的開始。
一夜無夢,第二天易楚起了個大早。
外間大炕的炕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坨掉的面,顯然昨天杜仲並沒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聽到動靜走進來。
易楚輕聲問:“爺醒了嗎,昨兒怎麼沒吃飯?”
冬雨怯生生地說:“老爺一早就出門了……昨天我端了面進來,老爺就讓我退下去了。”
說退下還是好聽的。
事實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會惹得杜仲發火。
看到西廂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這位爺發起火來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別。
易楚苦笑着嘆口氣,指指麪碗,“倒了吧,到廚房給我盛碗粥就行,別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兩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紅棗粥,還有兩碟小菜,溫聲勸道:“太太昨兒就用得少,鄭三嫂特意用紅油拌了筍絲。”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飯吃了個一乾二淨。
吃過罷飯,易楚叫了冬晴過來,“二姑娘那邊,讓冬雪跟鄭三嫂看着,你跟我出去辦點事。”
冬晴痛快地答應,“好。”
臨出門時,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爺問起就說我去曉望街一趟。”要是他不問,那就算了。
易楚確實到了曉望街,卻沒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車馬行要了一輛車。
車馬行掌櫃也是熟識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個憨厚老成的車伕。
車伕對西郊並不太熟,一路打聽着,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車伕在山腳樹蔭下等,易楚則跟冬晴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腳遍植梅樹而得名,此時正值盛夏,雖無千樹梅花競相綻放的勝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虯結,枝葉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連主持帶女尼不超過二十人,都是身着粗布緇衣,戴皁色軟帽。還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着打扮跟女尼一樣,不同的只是束着發,不曾戴軟帽,舉止行爲端莊穩重,並不見輕佻之態。
易楚跟主持說了來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們這裡修行過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規矩就有多規矩……至於吃穿,跟我們相同,並不虧待她們,但要想吃得跟在府裡一樣,卻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課,吃過早飯到田地裡轉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間裡抄經,針線活不用她們做,剪子、刀什麼的一概碰不着……每月花費一兩半銀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則各憑心意。”
易楚側眼瞧着一個個神情木訥的女子,雖覺不妥,卻也是無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裡的庵堂清靜得多,不怕被人瞧見,又在半山腰遠離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車馬,也走不遠。
想了想,掏出張二十兩的銀票,“先住一年,餘下的在菩薩面前上兩柱香。”
主持笑眯眯地接過來塞進懷裡,“府上的小姐哪天過來,貧尼也好準備衣着房間。”
易楚頓一頓,沉聲道:“再過三天,三天後把人送來。”
主持答道:“好,貧尼知道了……施主只將人送來即可,衣着被褥妝奩首飾一概不需要,庵裡都備着。”
易楚點點頭。
恰逢飯時,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裡用齋。
米是粳米摻雜了糙米,不如家裡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鮮,只是沒油少鹽的,滋味很寡淡。
還有一道湯,上面浮着蛋花還有幾絲油星,嘗着像是豆油,有股腥氣,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嘆了口氣。
冬晴卻吃得很香甜,“這就不錯了,我爹剛過世那兩年,我家吃得還不如這個,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沒有野菜,粥裡有幾粒米都能數得清楚。”
易楚心裡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覺得有些傷感。
等下山找到車伕,再趕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黃昏時分。
鄭三嫂已在準備做飯,煙囪裡冒出裊裊炊煙。
易楚先去了西廂房,對易齊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說好了,三天後就送你過去,一應衣物首飾都不能帶,你把屋裡的東西歸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籠裡,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丟棄了。”
易齊木着臉,絲毫不掩飾眼裡的憤恨與不平。
易楚見她這副情狀,任是什麼話也不想再說了,吩咐冬晴幾句就進了正房。
杜仲盤腿坐在大炕上,手裡捧着一本書,似乎看得很專注,頭不擡眼不睜的。
易楚沉默着走進內室,去淨房洗了臉,正要換衣服,布簾猛地被撩開,杜仲闊步走進去,伸手將易楚攬在懷裡,低頭吻向她的脣。
易楚錯臉躲開,又掙扎着推他,卻是推不動。
杜仲緊緊擁着她,大手托住她的後腦,用力將她的頭壓在自己懷裡。
又聞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淚水無聲地滑了下來。
“對不起,阿楚,是我的錯,”隔着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潤溼,越發摟她摟得緊,幾乎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
低着頭,下巴輕輕拂着她的髮髻,聲音低啞,還有些許的不安,“阿楚,看你對我這樣冷淡,我心裡難受……你別不理我。”
易楚的淚流得更兇,她哽咽着開口,“沒不理你……你不給我機會,你發那麼大火……”
滾燙的淚灼熱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對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
該怎麼說呢?
杜仲也無法解釋當時自己的行爲,隔着門縫,他聽到易齊哀哀哭泣,說他非禮她,當時全身的血就像沸騰般,一個勁往腦子裡衝。
他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想說自己對易齊並無雜念,所以出口就說賣了易齊,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榮恩院發生的事情一樣。
他記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裡來了不少賓客,其中就有餘香蘭和她孃親。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沒往內院去,而在屋裡習字。
有小廝來傳話,說信義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來一直臥病在牀,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的時候倒比清醒的時候多。
他放下書本就去了榮恩院,可祖父仍睡着。
大丫鬟蘭心說:“適才伯爺睜開眼,叫大少爺的名字……大少爺略坐坐,興許伯爺待會就醒了。”
祖父屋裡燃着兩個火盆,又充斥着濃重的藥味,蘭心體貼他,“今日天兒不錯,大少爺在院子裡等吧。”
他耐不住熱,就站在桂花樹下等。
蘭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潑了茶,茶水溼了兩人的衣衫。
他雖生氣,可也不好對祖父屋裡的丫鬟動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蘭心突然就扯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膚。
然後,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兩團上。
這是他第一次觸到女人的身體,腦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個時候,大章氏帶着一衆賓客來給信義伯請安。
蘭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訴,“……大少爺三番兩次用言語挑逗,還拿了帕子當信物,許諾擡我當姨娘……適才趁我端茶過來又要非禮……奴婢雖是下人,可也是爹孃嬌養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來贖,好好尋個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聽了蘭心的胡言亂語,他自是不肯承認。
蘭心喊了聲,“少爺辱我清白,我自當以死明志。”一頭撞上院牆,當場沒了氣。
大章氏就喚了婆子來行家法。
大章氏說,“仲哥兒,只要你認了錯,看在你年紀還小的份上,祖母就饒過你這會。”
他不肯認,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雙腿上。
十幾位女賓神情各異地看着,都沒有人開口,只有年幼的餘香蘭說了句,“仲哥哥不會做這樣的事。”
捱了那麼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撐住沒有哭,唯獨聽到那句話時,眼淚沒忍住,“刷”地流了下來。
後來,包着頭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過來哀求,大章氏才放過他。
離開杜府後,他才明白,是大章氏買通蘭心算計了他。
他是信義伯的嫡長孫,又深受信義伯器重,將來爵位必然是要傳給他的。
可這麼一鬧騰,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調戲祖父屋裡的丫鬟,品行如此敗壞,豈能承繼伯府?
大章氏本就沒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於敗壞他的聲譽,如果順帶讓他落下個病根更好。
他逃了,氣死了信義伯,而小章氏卻得了個心善的美名。
聽着他的講述,易楚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副畫,畫中倔強的少年趴在血泊裡,身後膀大腰圓的婆子舉着嬰兒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着。
纔剛剛十二歲,對男女之事還一竅不通,就被安上個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滿院子的賓客,竟然都淡漠地看着。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劃過,痛得縮成了一團。
伸手緊緊地回抱着杜仲的腰際,又擡起頭,尋着他的脣,貼了上去。
雙脣交接,溫柔地碾壓吸吮,無關於情~欲,只有憐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滿溢着的濃濃愛意。
不知過了多久,吻由輕柔變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從腰際滑到胸前……
外間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冬雨小聲地問:“太太,飯做好了,什麼時候擺飯?”
易楚深吸口氣,強壓住羞意道:“這就擺吧。”
冬雨答應着出去。
易楚慌忙推開杜仲,重新絞過帕子擦臉,又打散凌亂的髮髻。
杜仲自發自動地取過梳子幫她梳頭,“……去曉望街剛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並沒回去……你去了哪裡?”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兒說了遍。
杜仲渾不在意地說:“你自己看着處置就好……只是你得記着,但凡主動貼上來的女人或者別人硬塞的,我一概不會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驀地浮現出陳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揮開了。
吃飯的時候,易楚才發現炕桌上還放着兩包點心,都包着陳記糕點鋪的油紙,陳記糕點鋪在積水潭附近,餡料用量很足,味道極好,很難買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愛吃的。
杜仲輕聲道:“早上騎馬去買的,本想讓你趁熱吃……”
易楚又覺得眼眶開始溼潤起來。
沒想到,他一大早出門是爲她買點心,而她卻用自己的小心思來猜測他。
易楚滿心滿懷的柔情無法訴說,只用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杜仲。
杜仲沒有心思吃飯,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牀上,順手揮落了帳簾……
翌日,易楚在淺淺淡淡的艾草香裡醒來,對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儘管並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終是過分了些。
不該看的地方看了,不該親的地方親了,不該說的話說了,那些羞死人的動作也做了。
易楚面色紅得幾乎要滴血,杜仲卻是神清氣爽,湊在易楚耳邊低聲道:“人家說小吵怡情,大吵傷身,我是既怡情又傷身。”
易楚氣得伸腳踹他,卻被他一把攥住腳踝,輕輕放在脣邊,親吻,而後順着小腿往上……
眼看着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現,易楚忙不迭軟語求饒。
杜仲大度地鬆開手,“這次先記着帳,等以後慢慢地算細細地算。”
易楚的臉不爭氣地又紅了。
再過兩日,大勇駕車跟冬晴一道將易齊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揮着冬雨冬雪把西廂房重新歸置了一邊。
而吳韻婷果然讓人送來十條絲帕。
來人是個四十左右歲的婆子,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看着很喜氣,口齒也伶俐,“我家姑娘針線不算出挑,這四條是她親手繡的,怕太太見笑,又讓針線房繡了六條,太太湊合着用……姑娘這幾天早上喝着蜂蜜水,覺得比往常輕快些,今兒一早到花園裡轉了一圈,也沒見不適……因着姑娘的身子,花園裡花木不多,倒是有幾棵樹和一些藤蔓值得一瞧,姑娘說請太太賞臉去吃幾塊點心。”
說着掏出一張灑金箋的帖子,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遞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遞給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沒別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請太太務必賞光。”
易楚想着以後這種事總免不了,笑着應了,“行,到時候一定去。”
冬雪順勢塞給她一個厚厚的封紅,婆子樂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總兵的正式文書也下來了。
易楚不免有些傷感,叫了幾個丫鬟一起準備給杜仲收拾行裝。
杜仲笑道:“不用那麼急,眼下宣府萬總兵還在,皇上得先給他安排好職位,我在他離任前兩天到宣府就行……正好這幾天我寫個摺子替你請封,三品以上官員可恩推三代,怎麼也得替你要個夫人的封號回來。”
易楚聽了只是笑,雖說不緊着收拾行李了,可該準備的東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吳家宴客的日子……
120|宴會
忠勤伯府位於黃華坊,離威遠侯府不算遠。
剛到衚衕口,易楚就看到了威遠侯府的車駕,車伕她認識,那個姓黃的師傅。杜仲也看到了,卻什麼也沒說。
忠勤伯府角門侍立着幾個婆子跟丫鬟,看到賓客下來,就小跑着上前攙扶。
易楚坐的車仍是大勇駕的,極普通的黑漆平頭車,上面並無府邸標識。
婆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外頭車輛打誤打誤撞地經過還是前來赴宴的客人。
只這一猶豫,杜仲已跳下馬車,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們都經過事,已知道是前來赴宴的賓客,急急地邁着小碎步過來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禮,“給杜太太請安。”
易楚瞧一眼,見是前幾天送帕子和請柬的蘇婆子,笑着點點頭。
蘇婆子很機靈,瞧見杜仲仍是扶着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諱的樣子,又屈膝福了福,“見過杜大人。”
杜仲“嗯”一聲,對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庫司辦事,估摸着未初能趕過來,你這邊若是散得早,就在裡面等我一會兒,不急着出來。”
“我知道,”易楚笑笑,輕輕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車先走。
杜仲卻催促她,“你先進去。”
蘇婆子看在眼裡,眸光閃了閃,殷勤地攙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裡面請。”
進了角門,沿着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順着抄手遊廊向右,則通向女眷所在的內院。
忠勤伯府佔地極廣,放眼望去,數不盡的重檐樓閣,望不完的綠樹濃蔭,一道接一道的月華門,一環套一環的曲迴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橋小亭,山石上牽繞着藤蔓,有星星點點的野花綴在其中,極具野趣,小亭臨着溪水,坐在護欄上可以彎腰夠着水面。
與御花園的富麗華貴相比,多了幾分隨意率性,而與威遠侯府的拙樸肅穆相比,又多了幾分精巧別緻。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蘇婆子見她興致高,也跟着湊趣,一一介紹起各處的來歷名稱。
說話間,到了吳韻婷所在的桂香院。
吳韻婷已聽丫鬟稟告過,正站在門口張望,看到易楚,笑容便從心底由衷地洋溢出來,“怎麼現在纔到,再不來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語氣嗔怪,卻透着親暱。
易楚急忙告罪,“出門時耽擱了,加上車伕路不熟,本來還能早點到。”
吳韻婷親親熱熱地拉着她的手,“我按着你說的做,感覺好多了,不過鼻子嗆到水的滋味卻不好受。”
易楚一愣,隨即笑道:“不是將鼻子放進辛夷湯裡,而是用熱氣蒸,或者將帕子打溼覆在鼻子上也行。”
吳韻婷也跟着“咯咯”笑,“難怪呢,倒是我聽岔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花廳。
廳裡已有五六個年輕女子,正說得熱鬧,陳芙也在內。
陳芙今天的打扮與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繡着精緻的纏枝梅花的軟緞褙子,月白色百褶裙,兩道烏眉用青黛描過,顯出秀麗如遠山的輪廓。雙脣塗了口脂,嬌豔的紅色,像是枝頭熟透的櫻桃。頭上插兩支碧玉簪,簪頭嵌着龍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華映襯着她紅潤的膚色,更添了幾許柔和。
見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過來,臉上帶着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這般相貌與儀態,倘若杜仲不是成親在先,見到她是不是也會動心?
因另有賓客到,吳韻婷到門口迎接,陳芙就向她引見花廳的客人。
容長臉,身型瘦削的是潘閣老的長孫媳婦。
鴨蛋臉,眉心有顆綠豆粒大小的黑痣的是定國公的四孫女。
皮膚略黑,但眉眼極精緻漂亮的是安順伯的長媳薛氏。
其餘人相見,不過是點頭笑笑,薛氏卻很奇怪,先是愣了下,立刻熱絡地拉起易楚的手,“前幾天就聽人提起杜太太,長相標緻溫情也大方,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又提到自己的閨名,“孃家姓薛,單字一個琴字,杜太太稱我薛琴就好。”
易楚也說起了自己的名字年齡。
薛琴熟稔地說:“我比你虛長几歲,就賣個老,叫你阿楚。”
易楚從善如流地笑笑。
陳芙眼波流轉,趁無人之際,悄聲提醒易楚,“安順伯的長子在吏部驗封司任職……前陣子皇上徹查了好幾家勳貴,這一陣開始着手封賞之事。”
皇帝登基要做的都是這兩件,先立威,再施恩,恩威並用,纔是治國之道。
而驗封司掌管封爵、襲蔭、褒贈吏算等事宜。
陳芙是在說,薛琴對她熱絡是事出有因?
易楚正思量着,眼前出現了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少女,陳芙介紹道:“是平涼侯家裡的十七姑娘,上次在宮裡見過。”
易楚認出來了,就是她說不懂喝茶後嗤笑出聲的女子。
易楚笑着招呼,“這麼巧,又遇到了。”
趙十七看都不看易楚一眼,只矜持地衝陳芙點點頭。
易楚無謂地一笑,陳芙卻很難堪,不好意思地解釋,“趙家是武將出身,她家的人都不太會交際,並不是單單對你冷淡,你別放在心上。”
萬晉朝有規定,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但凡有爵位的哪家不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拿命換來的?
偶有文官得爵的,那也只能是三等的伯爵,不可能到公或者侯。
而因外戚得爵的,不許世襲,除非有特恩才能世襲一兩代。
趙十七不會交際,怎麼不見她對陳芙視若無睹,擺明了還是瞧不起易楚罷了。
易楚心知肚明,卻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盈盈地問:“你可請太醫開了調養宮寒的方子?”
陳芙點頭,“……當天姐姐就請了方太醫來診脈,沒墊帕子,也沒拉簾子,方太醫跟你說的一樣,確實有宮寒之症,這幾天都吃着藥。”
易楚想起方太醫花白的鬍子青筋畢露的手,笑了笑。
皇后娘娘爲陳芙考慮得果然周到,方太醫已經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即便有肌膚接觸,也不會招來什麼閒言碎語。
陳芙歪頭瞧了眼易楚,突然壓低聲音,“聽韻婷說,上次等在宮門口接你的是個年紀很輕的男子,是杜總兵嗎?”
易楚心裡“咯噔”一聲,反問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沒別的意思,”陳芙慌亂地擺擺手,“通常外命婦進宮,等在外面的都是身邊的嬤嬤或者大丫鬟,還沒見到當家爺們親自接人。”
易楚鬆了口氣,悄聲道:“我是頭一次進宮,對宮裡的規矩不太懂,相公不放心,怕出了什麼簍子。”
這就是默認了。
陳芙羨慕地說:“你們處得真好……前陣子,我偷偷聽我娘跟身邊的嬤嬤提過,說姐姐要給我從武將裡頭選,我覺得行伍之人性子野,脾氣糙,相處定然不容易……如今看來倒也未必。”話出口,立刻懊惱不已,連聲哀求,“杜太太,我拿你當姐妹,萬不可把這話告訴她人。”
易楚見她急得臉都紅了,聲音也發着顫,忙柔聲寬慰,“你放心,此話出你口,入我耳,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陳芙這才放了心,小聲道:“我家裡姐妹雖多,可嫡生的只我跟姐姐兩人,姐姐比我大六歲,我娘身子不好,從小就是姐姐管着我,尤其她嫁到宗室後,對我更加嚴厲。我知道她是爲了我好,心裡是又怕又愛,什麼事情都不敢違逆……倒是覺得你很親切,我最羨慕有梨渦的人了,聽人說有梨渦的人酒量都好,你能喝酒嗎?”
易楚冷不防她從親事說到皇后娘娘又說起喝酒,一時失笑,“能喝點,但不太多,曾經喝過一壺二兩的秋露白,好像沒有醉,就是話變得特別多……我挺喜歡喝酒的。”
“我也喜歡,”陳芙遇到知己般興奮地低呼一聲,“可我娘跟姐姐都不讓我多喝,即便過年,也只能喝一杯,再多卻是不能了……我自己也釀酒,回頭我送罈子梨花釀給你,我大哥大嫂他們嚐了都說好喝。”
兩人越說越熱絡,眼見着花廳裡又多了幾人,其中就有錢氏跟杜俏。
難怪門口停着威遠侯府的車,卻沒見到人,想必杜俏到錢氏屋裡說話了。
錢氏身後跟着蘇婆子和一個大丫頭,杜俏身後則跟着趙嬤嬤和錦屏。
能跟着在宴會上露面的婆子丫鬟,自然都是平常用得順手的,也是最得力的。
易楚又是一愣,沒想到錢氏竟然特地讓蘇婆子在角門等她。這種活兒,不都是專門迎送的婆子的差事?
主人來了,自然應該過去打聲招呼。
易楚便與陳芙一道走了過去。
蘇婆子已將在角門處的所聞所見告訴了錢氏,錢氏對易楚的態度更是親切,“……剛纔跟表嫂還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日後得經常往來纔是,可別生疏了。”
錢氏是林乾正兒八經的表妹,算起來當然是親戚。
杜俏打量一下易楚的穿着,眉頭稍皺了皺,臉上也掛着笑,“怕你不認識路,原本還想讓黃師傅去接你,”又轉向陳芙,“這位是……”
錢氏連忙介紹,“文定伯家中的六姑娘。”又給陳芙介紹杜俏,“威遠侯夫人,杜總兵的妹妹。”
兩人互相見了禮。
杜俏就拉着易楚到了僻靜處,嘆口氣,“你這打扮也太不經心了,赤金大朵配牡丹髻或者如意髻纔對,你既是梳着圓髻就別用這招搖華麗之物,還有褙子,都是去年的樣式了,今年已經不時興這種牙邊。”
易楚很是無語,褙子跟羅裙都是她自己縫的,穿起來既合體又舒服,而且也無失禮之處……就因爲個牙邊,難道還能扔了不穿?
杜俏又問道:“我哥得了宣府總兵的差事,你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
她還是從林老夫人那裡得知的消息。
因林乾在發送先帝時當衆取出遺旨,着實驚呆了一干人。人人都知林乾自從斷了腿,再不曾問過政事,卻不料遺旨會在他那裡。
嘉德帝登基後,也曾先後兩次宣林乾進宮議過事。
林乾雖然還是個閒散侯爺,可如今的閒散跟先前又不同,每天登門拜訪的朝臣絡繹不絕。林乾仍是一概不見,杜俏卻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她曾私下問過林乾遺旨的來處,林乾倒沒隱瞞,說就藏在易楚送來那幅畫的夾層裡,他只是找了個最恰當的時機公佈於世。言談之間,對易楚頗爲讚賞。
六月十五,林家人照例聚在一起用膳,男一桌女一桌,中間用屏風隔着。
林老夫人有意在全家人面前給杜俏做臉,就說起皇后宴請之事,問杜俏,“孃家舅爺什麼時候啓程去宣府?”
杜俏哪裡知道,一問之下幾乎下不來臺,勉強笑着應道:“京裡還有事要處理,日程尚未定下來。”
林老夫人又道:“要是定了日程,該準備些議程,再請舅爺到家裡吃頓飯算是送行……舅爺娶的是哪家姑娘,也應該常來常往纔是。”
杜俏吭吭哧哧地替大哥道了謝,卻沒提易楚。
後來,杜俏差人細細打聽了皇后宴請的事。
當日宴請之人都是人精,見憑空冒出的杜仲竟然得了正二品總兵的職務,已猜出嘉德帝要重用他,而且易楚又得了太后青眼,犯不着得罪人,因此滿口都是誇易楚溫柔大方。
唯獨趙十七捂着嘴輕笑,“杜太太倒是不藏拙,不懂就問,席間的菜倒是問了大半。”
杜俏把此話放在了心上,氣得心尖尖都疼。
這下丟人都丟到皇宮去了。
而且,易楚已經見了太后跟皇后,便是讓大哥停妻另娶都不可能。
只能花費點心思,把她身上的小家子氣扳正過來纔好。
所以,杜俏打聽到吳家辦花會請了易楚,不請自來,一早就安置好寶哥兒,急三火四地到了忠勤伯府。
兩家是親戚,用不着請柬那一套,讓人直接回稟就行。
因來得早,易楚還沒到,杜俏就去錢氏那裡看望她兒子。兩人差不多同時當娘,一談到孩子有說不完的話,倒比往日更顯親厚。
錢氏自打跟吳峰交過心後,自己肯動腦子,又時時請教吳峰,已經很會處事。
瞧着杜俏不經意的神情與言談,猜出她的幾分心思,便推心置腹地說:“都是同枝連氣的一家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人怎麼貶損是她們的事,咱們自己人可得擡着捧着。阿楚雖然出身低,可也是得了太后親眼,加上咱們兩家扶持,誰還敢低瞧?至於其他,私下教導就是,諸如琴棋書畫之類誰也不是天生就知道,還不是後來學的?”
杜俏並非愚鈍之人,思量片刻已然明白。
其實錢氏拉攏易楚也是藏了私心的。
以前錦衣衛辛特使的身份,吳峰雖然沒告訴她,可她卻隱約探知了幾分。所以,對於這個橫空出世的杜總兵,她稍聯想就猜到了。
景德帝晚年連兒孫都不相信,卻唯獨信任辛特使,而現在的嘉德帝,根基尚淺,就把守衛京都咽喉的要任委給他。
可見杜仲是個有本事的人。
錢氏私下商量吳峰,“都說杜總兵要受皇上重用,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吳峰很篤定地說:“現在不是時候,貿然去落人眼目,過些日子再說。他赴任前定然能見上一面,你們女人倒不妨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錢氏一聽就明白了,加上蘇婆子告訴她,杜總兵對太太是捧在手心裡的,親自送來不說,還打算親自來接。
錢氏越發堅定了自己的做法。
這次花會,錢氏用盡了十分的心思,沒專門安排吟詩作賦,卻叫了一班演樂班子,隔着湖面,細細地吹彈些清雅的曲子。
亭子上擺了筆墨紙硯,又有云子雙陸,有願意作畫的就畫,有想下棋的就下,各隨其意。
亭子裡有吳韻婷照看着。
錢氏則帶着易楚四處看些草木藤蔓,其中也有能做香料或者入藥的,易楚對這些略懂一二,跟那些愛制香的夫人太太交談頗爲投機。
陳芙是活潑的性子,自小受過嚴苛的教養,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本來最愛跟人鬥詩,此時竟也不與吳韻婷等人鬧,卻跟在易楚身邊形影相隨。
錢氏看了暗暗稱奇,皇后娘娘對易楚不待見已經落了痕跡,沒想到陳芙竟毫無顧忌,對易楚這般示好,也不知是何用意。
午正時分開始用飯,約莫半個時辰,到未初已經結束。
年青姑娘沒瘋夠,大多數仍留在吳府,跟着吳韻婷一同鬧,而成了親的要麼記掛着孩子,要麼怕婆婆不喜,便早早地告辭回府。
易楚吃不準杜仲是不是回來了,正準備找人去問問,就有個小丫鬟過來,口齒伶俐地說:“杜太太,杜大人已經到了,正在跟我家大爺說話,問太太這就回府還是再喝杯茶?”
易楚不想讓杜仲久等,又怕打斷他跟吳峰談話,略思索,道:“我喝了茶就走,約莫一炷香工夫吧。”
小丫鬟清脆地答聲,“行,我這就去回話。”
花廳坐的衆人便豔羨地看向易楚。
女人的臉面不僅是身份家世,還得看在婆婆跟相公跟前的地位。
在座的人個個身份都不低,可她們的相公從沒當衆這麼擡舉她們。
易楚匆匆地喝了杯中的茶,便起身與花廳裡的夫人太太們告別,杜俏想見一下兄長,也跟着一同告辭。
便有丫鬟跑去知會了吳韻婷。
吳韻婷匆匆過來送客,說些,“感謝賞臉到敝府,招待不週還請見諒”之類的客氣話。
杜俏回答:“要是得空的時候到我們府裡玩玩,老夫人時常提到你。”
易楚就道:“吳姑娘請留步,你那裡還有客人,我們自行出府便是。”
說是這樣說,怎可能是自行出府。
錢氏正帶着婆子在二門處等着送客,見到易楚,便笑盈盈地隨着一同出了角門。
杜仲就站在衚衕對面的馬車旁。
淺灰色的細葛布長袍,頭上沒戴冠,用根玉簪插着,髮梢散在肩頭,被風吹着,微微飄揚。
見易楚出來,臉上自然地浮起清淺的微笑,朝這邊迎過來。
杜俏上前喚了聲,“大哥。”
杜仲笑笑,神情變得和藹,“阿俏也來了?”
杜俏低聲道:“前幾天老夫人問起大哥的日程,說替大哥送行,大哥可定下去宣府的日子?”
“怎麼也得過了中秋節,”杜仲自然聽明白了杜俏的意思,說是詢問,其實是在抱怨,沒早早將他任職的事情知會她。
他跟林乾商量過,現在不是大肆宣揚的時候,待過幾日,事情都定下來,自有慶賀的時候。
杜俏還是這般的沉不住氣。
杜仲輕輕拍一下她的肩頭,“你放心,過兩天我會上門給老夫人請安,不會失了禮數。”
這樣親近的動作讓杜俏很欣慰,她微笑地仰着頭,又提到另一件事,“我家裡還有幾包上好的茶葉,趕明兒讓人送過去,你跟阿楚喝着試試,別再……”
不等說完,杜仲打斷她的話,“有好茶你自個留着喝吧,我這幾年居無定所,對茶葉並沒什麼喜好。”
杜俏神情有點尷尬。
易楚忙替她打圓場,“都是什麼茶?”
“西湖龍井、廬山雲霧還有信陽毛尖,各樣都有點。”杜俏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回頭我分出些來,還有幾匹縐紗,夏天穿着不貼身,比細葛布要涼快。”
易楚笑着道謝。
趙嬤嬤趁勢扶了杜俏往馬車那邊走。
跟以前一樣,杜仲仍是撩開車簾先扶着易楚上去,回身朝門口相送的錢氏等人拱拱手,就看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擁下出現在角門處。
少女穿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一雙黑漆漆的明眸顧盼生輝,瞧着倒有幾分餘香蘭的品格。
少女見杜仲瞧見自己,不但不閃避,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杜仲一怔,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跳上了馬車。
易楚自是沒想到陳芙爲了看杜仲一眼,眼巴巴地也跟着告辭出來。她嫌頭上戴的赤金菊花簪壓得脖子沉,正伸手揉脖頸。
杜仲不由失笑,將她攬在懷裡,柔聲問道:“今兒可受了委屈?”
“沒有,”易楚溫柔地笑,“冷眼倒是有,哪裡就算得委屈了。”
杜仲正色道:“阿楚,你不用爲了我出來應酬,也不必學什麼茶酒,女人的臉面都是男人給的,以後我要你戴根樹枝別人也巴結你說雅緻,即便用涮鍋水沏茶,別人搶着奉承說好喝。”
易楚樂不可支,笑得身子發顫,用涮鍋水沏茶,虧他想得出來。
杜仲卻很嚴肅,“我娶你不是讓你看別人眼色,你原本什麼樣子還照着以前的樣子就好。”
易楚感動地長嘆一聲,心裡卻知道,其實他是講究的,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不想她難過辛苦罷了。
想到此,笑道:“好馬需要配好鞍,好茶自然也得配上好水好茶具,阿俏既然有這份心,何必掃了她的興?等她送了茶葉來,你教我沏茶吧?”
杜仲垂吻了吻她的脣,忽而想起一事,“說起來也巧,吳峰卻是知道德公公的來歷,德公公你也認識。”
易楚騰地坐正身子,“我認識?”
杜仲點點頭,“他家之前在曉望街附近住過,前年夏天搬到大興縣投靠舅舅,沒想到舅舅上山砍柴摔斷了腿花費了一大筆銀子不說,舅舅還臥牀不起,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顧。舅母自顧無暇,也顧不上上門投靠的大姑子一家……”
易楚低呼一聲,越聽臉色越白。
杜仲續道:“前年冬天,德公公的孃親染了風害,先先後後拖了一個多月才治好,家裡又欠下一筆債,德公公就淨身到了忠王府伺候……因他識文斷字,又會來事,不到半年就討了原忠王妃的歡心,緊跟着進了宮。”
“是顧琛,”易楚淚如雨下,“他才十二歲,怎麼能狠得下心來……他這一走,顧大嬸該怎麼辦?還有顧大哥,二十幾歲的人,可心智還是個小孩子……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顧琛爲何連封信都沒有?這叫瑤瑤在九泉之下怎麼安心?”
121|拜壽
杜仲輕輕拍着她,“德公公在太后跟前伺候,時常能得些賞賜,還有底下人的孝敬,手頭還算寬裕,吳峰說他每隔兩個月都會託人送銀子回去,家裡倒是過得去。”
易楚擡起頭,淚眼婆娑地問:“我能不能見上顧琛一面?”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淚,“他是內侍,輕易不能出宮,除非下次你再去宮裡,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內侍不得與朝臣勾結,稍有不慎,怕替他惹來麻煩。我上次去乾清宮見過他一次,可他穿着內侍服侍,只掃了一眼,沒敢細瞧。如果再有機會見到,我爭取私下跟他說幾句話。”
易楚抽泣着偎在了杜仲肩頭。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斜倚在靠枕上,低聲說:“那天瑤瑤分明就不對勁,把我支出去,說起牀換了衣服就吃飯……要是我守着她不走,她也不會……瑤瑤要是還在,阿琛他怎麼能變成這副樣子……我以後沒臉見瑤瑤了。”
淚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與顧家向來交好,卻見不得易楚這般傷心,想了想,問道:“阿楚,你現在手頭上有多少銀子?”
“一萬四千兩,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淚,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銀票的匣子。
“不急在這會兒,”杜仲攔住她,“我估摸着一千兩就夠,今天去武庫司打點了一番,明兒再到五軍都督府跑一趟……這銀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後加倍還你。”
易楚彎了彎脣角,問道:“事情都辦妥當了嗎?”
杜仲點頭笑笑,“有侍郎寫的條子,加上銀子,徐郎中二話不問就給辦了。”
當年莊猛接任榆林衛總兵,將杜昕成立的親軍大多殺害,少數逃脫的均上了逃兵冊子。
杜仲就是要解決跟隨他的這些人的戶籍問題。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總旗,管轄五十人,再立軍功的話能升到百戶,而百戶就可以世襲了。他跟林楓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舊用原來的軍籍。
衛橡家中還有爹孃,打算跟着衛珂做幾年生意就回鄉奉養老人,那麼需要把軍籍勾掉,另外換成民籍。
而俞樺,這幾年一直跟着杜仲倒是不捨得離開,願意留在府裡當管家。杜仲不欲拿他當下人,想給重新換過戶籍自立門戶。
五軍都督府管着軍籍,戶部管着民籍,而兵部武庫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着勾軍,就是追捕私逃的軍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裡年幼兒男頂名等瑣事。
三處衙門都要跑到,打點到。
好在,衆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爲難,只是銀子卻像流水一般灑了出去。
易楚聽杜仲一一說出各人打算,便問:“那幾個要回鄉的,什麼時候啓程,需要準備多少程儀?”
杜仲看着她的目光充滿了欣賞。
易楚雖然出身低,但爲人寬厚,俞樺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說太太待他們極客氣且尊重。
他們是明威將軍培養的親兵,並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隨杜仲,是念着舊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經不起天長日久的消磨,等他們感覺恩情還得差不多了,就會生起背主離心的念頭。
而想要維繫這份情誼,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換心,關係越拉越近,直到榮辱與共時,彼此的聯繫就再也分不開了。
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御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這些人大都過了而立之年,怎麼也得置辦處宅院,買幾畝地,再娶房媳婦……不但是回鄉的,即便林梧、俞樺他們也是這樣。”
易楚默默盤算一番,問道:“每人二百兩,不知道夠不夠?”
“足夠了,”杜仲親暱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兩,這些也得先從你的嫁妝銀子裡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說是她的嫁妝銀子,還不都是他給的?
杜仲卻一本正經地說:“給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會還你。”
雜三雜四地說了這些,易楚心情鬆快了許多,不再糾結顧琛的事,轉而說起宴會,“……安順伯的長媳,頭一次見面,拉着我說了許多。可聽陳六姑娘說,薛氏並非十分熱絡之人。”
杜仲一聽就明白,笑道:“前陣子杜旼上摺子請封世子,這類摺子都壓在驗封司,屆時一併呈給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摺子也得到驗封司備案留底,還有推恩或者封贈的都經過他們……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麼消息……你若看着閤眼緣就與她們交往,若是不想理會,便不理。”
易楚自然懶得應酬,每次出門都得絞盡腦汁地想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哪裡比得上從前,只要衣衫乾淨頭髮整齊就可以。
可畫屏說過,女眷間的這種交往看着就是談論點風花雪月或者柴米油鹽,可也能從中探知朝政的動向,有時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還可靠。
作爲易楚,倒不想在應酬中探知什麼或者結黨營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無意中說錯話得罪了人,平白給杜仲樹敵。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說:“阿楚,你真的不必爲了我而應酬別人,先帝信任我是因爲我是孤臣,誰也敢得罪,誰的人情也不賣,只聽命於先帝。以後,我也是如此打算,會結交一些可以肝膽相照的人,但決不拉幫結派……”
孤臣,說起來很是清高孤傲,可沒有朋友,沒有同黨,做得好沒人替你請功,可一旦稍有紕漏,便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你的差錯。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溫柔地笑了,“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反正我總跟着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許亂講,我還等着你給我生個兒子。”
易楚神情赧然,臉頰如同三月枝頭綻放的桃花。
杜仲心裡軟得幾乎要滴下水來,情不自禁地低頭噙住了她的紅脣。
每每看到她溫順乖巧的樣子,杜仲總會覺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雖然退過親,但再尋戶良善人家也不難。她長相溫柔性情又寬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顧其他,強着迫着佔據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後,不但沒給她安定美滿的生活,反而讓她三番幾次被人笑話。
易楚不常出門不打聽閒事,他卻是知道,自打皇后宴請之後,平涼侯家的趙十七就沒少在外面散佈易楚的閒話。
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趙十七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會如此放肆。
他不會接交人,但絕不怕得罪人,總有一天會讓趙家的人在易楚面前低聲下氣地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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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曉望街給易郎中賀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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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禮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紋布衣衫,杜仲送的則是一匣子徽墨,兩刀紙,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從娶了畫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畫都重新撿起來了,稍有空閒不再捧着醫書看,而是在書房裡念會詩文,畫會兒畫。
有時候畫工筆,有時候畫寫意。寫意畫用生宣,工筆畫則用熟宣。
杜仲送得禮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書房下棋,易楚先拜見了外祖母衛氏又去找畫屏。
畫屏已經顯了懷,人比以往豐腴了許多,臉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撲撲的,透着健康的紅潤。
知道易楚來,畫屏一早備了茶水點心。
易楚笑着問:“懷相可好,孩子鬧不鬧騰?”
畫屏滿足地嘆着氣,“都說是苦夏,我這夏天卻是能吃能睡,先前還聞不得油腥味,現在是看見魚蝦就饞……娘天天給我燉魚吃,每次都讓阿珂宰魚,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氣重。”
易楚完全能想象得到衛珂跳腳的樣子,不免彎了彎脣角。
畫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先生待人溫和,從不曾高聲對我說過話,娘又把我當親生閨女看……阿楚,真應該感謝你。”
易楚笑道:“謝我幹什麼,是你上輩子做了好事所以這輩子才得了福報。”
因見炕上擺着針線活兒,易楚順手拿起來看了看,是個寶藍色的肚兜,面是杭綢料子,裡則是細棉布,針腳都是明的,露在外頭。上面繡着兩條嬉戲的金魚,甚是可愛。
易楚便問:“已經看出來是弟弟?”
畫屏“嗯”一聲,“本來就覺得八~九不離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脈,倒是瞧準了的……娘讓阿珂跟你說說,先生攔着沒讓,說過不了幾天就見到了,特地爲這個跑一趟不值當的。”
易楚俯在畫屏肩頭“吃吃”地笑,“我爹這是害羞呢。”
畫屏並不見外,爽快地說:“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聲,“我哪裡就那麼小氣了,爹小瞧我,”又笑着說,“你懷着孩子,針線活還是別做了,免得傷了眼。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給你做兩條寬鬆點的裙子吧,瞧着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別勒着孩子。”
畫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門在家裡湊合着能穿,倒是要麻煩你給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還有阿珂,娘現在託了吳家嬸子給阿珂相看媳婦呢。”
衛珂比易楚小半歲,也已經十七,該張羅起來了。
易楚便問:“可選定了人家?”
畫屏抿着嘴笑,“娘倒是選中了一家,還沒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給吳嬸子說,他要到二十才說親,現在看了也白看……氣得娘又把他一頓好罵。”
易楚尋思片刻,壓低聲音道:“小舅舅不是隨便說話的人,我估摸着他是想先賺錢買處宅子,再考慮成家的事。”
畫屏恍然,“是這個理兒。”
衛氏跟衛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當,要是再娶個媳婦回來,住處倒是有,可兩家子混在一處像什麼話。尤其,畫屏等過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畫屏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天話,便要去廚房幫着衛氏做飯,剛出門就被衛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兒叫了席面,午時就送來了。”
衛珂瞧着比剛從西北迴來時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長衫顯得空蕩蕩的。
易楚不由關心地問:“小舅舅,生意不順當嗎?”
“呸,烏鴉嘴,”衛珂立刻就要跳腳,“我做生意還有不順當的……不過累倒是真累。”說完嘆口氣,露出罕見的消極來。
易楚道:“要是有什麼難事,跟俞管家或者張錚說一下,他們在街面上熟,興許能幫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衛珂笑一笑,從懷裡掏出只匣子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這個就賞給你。”
易楚打開一瞧,是隻翡翠簪子,簪身雕成葉柄狀,簪頭則是張開的荷葉,看上去古樸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吧?”易楚低嘆,又覺得詫異,衛珂此刻不是該攢錢買宅子嗎?
衛珂傲然道:“看着挺有意思就買了,給你戴着玩吧。”
易楚道謝收下,問道:“小舅舅打算在哪裡買宅子,要是銀錢不湊手,我那裡還有點。”
衛珂一本正經地說:“能買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鋪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曉望街也使得,可惜沒有合適的宅子賣。”
曉望街都是老住戶老店鋪,確實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買在了白米斜街。
這個忙,易楚也幫不上。
衛珂原本就沒指望她,只是覺得跟她說說話心裡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還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衛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數落他,易郎中脾氣好,可也把他當孩子看,動不動就拿出長輩的和藹語氣。
他跟畫屏更是說不着。
而易楚,雖然有時候也愛說教,但只要他想做的事,易楚總是支持他,也會幫忙出個主意。
而且她脾氣好,沒正經事可說的時候,捉弄捉弄她也很開心。
所以,有什麼好東西,他第一個就想着留給易楚。
就如這根荷葉簪,當時掌櫃是養在碗裡,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綠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易楚烏黑的長髮上插着這支簪,配着白淨的小臉的樣子,毫不猶豫地買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覺得值。
聽說衛氏要給他說親,他就想能找個易楚這樣的就好了,長相不用特別漂亮,順眼就行,關鍵是性情要好。他雖然愛捉弄人,可也能護着人。
他偷偷打聽過,衛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紅針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軟和點兒了,麪糰似的,動不動就淌眼抹淚的。
他可沒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兒,乾脆把親事推到了兩年後。
易楚絕想不到衛珂把自己當成說親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書房出來的杜仲,目光溫柔似水。
杜仲迎着她走來,也不避諱,輕輕牽住了她的手。
衛珂重重地“哼”了聲。
吃過晌飯,畫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會兒,衛氏上了年紀夜裡睡不好,中午也得補覺。
易楚與杜仲便告辭,一前一後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陽光照着兩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棗樹街過夜的那天,他們也是這般慢慢地走,踏着皎潔的月光,步伐驚人地和諧。
想起來,依然那麼真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易楚微微地笑。
回到家,正房地上擺着兩壇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來的,說六姑娘給太太嚐嚐,一罈梨花釀,另一罈是桂花酒,還說要是吃着好別客氣,六姑娘那裡還有。”
易楚問道:“你是怎麼回覆的?”
“我說親家老爺壽辰,太太跟老爺都拜壽去了,回來後再向六姑娘道謝,然後給了兩個婆子每人一個八分的銀錁子,前頭俞管家不在,林梧賞了車伕六分的銀錁子。”
易楚點點頭,這樣應對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禮。
她正想着用什麼回禮,就聽杜仲問道,“你跟陳六姑娘很合得來嗎?”
易楚怔了下,一時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話裡的意思……
122|封誥
杜仲笑一笑,轉身進了內室,易楚吩咐冬雨,“把找冬晴找來,你們兩人一道把酒罈子搬到西廂房放着,小心別摔了。”
冬雨答應聲出去了。
易楚跟着進了內室。
杜仲笑着把她拉到身邊,用鼻尖蹭蹭她的腦門,“又想什麼呢?”
這陣子,他越來越喜歡做這種親暱的小動作,彷彿把她當孩子般。
易楚歪着頭笑,“沒想什麼啊。”
她確實沒來得及思索,但本能的反應多少出賣了她內心的想法。
杜仲也不說破,只道:“這幾天,不少朝臣打聽咱們的住處想上門拜會,我都給拒了……文定伯雖無正經差事,可他的長子在吏部文選司,還有個侄子陳峰,在五軍營任都督……眼下皇上還得依靠皇后孃家,所以放任不管,若是皇后娘娘不知見好就收,以後不見得不會被皇上忌憚。”
文選司掌管文官的品秩、升遷和改調,是吏部最有實權的機構。
五軍營共十六營,每營約莫一萬五千人,分別由三個都督掌管,其中陳峰就管了五個營七萬人的兵力。
易楚隱約有些明白,但仍疑惑地問,“皇后與皇上是夫妻,他們生的孩子便是理所當然的太子,難不成皇后還會異心,以致於教皇上忌憚?”
杜仲攬着她細細分析,“人總是得隴望蜀,欲求只會越來越大,皇后一族嚐到了權勢的滋味,不免會想要更多,甚至干預皇上的決定……皇家不比尋常百姓,夫妻父子情分遠不如江山社稷重要,假如皇上抉擇時束手束腳的,自然會着手清理……現在說這些爲時尚早,不過是給你提個醒兒。”
易楚點點頭,商量道:“這兩次應酬都虧了陳六姑娘照拂,她又主動示好,倒不想拂了她的面子,我送她一罈醬菜回禮,可好?”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笑容和煦,如春風般讓人迷醉。
易楚忍不住就環住了他的腰,將臉貼近他胸口,低低地說:“陳六姑娘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許給你的那人,性子開朗大方,相貌也好,連我都忍不住喜歡她……我其實很擔心你若見了她會……”
杜仲朗聲大笑,少頃,勾起易楚下巴,笑道:“難怪這麼心神不定患得患失的?”
易楚躲閃着他的目光不敢直視。
杜仲卻強迫着她對牢自己的眼眸,聲音低且柔,蘊含着無限情意,“阿楚,我到底哪裡好,值得你如此對我?”
易楚雙頰緋紅,垂了頭,低聲答:“哪裡都好。”
“我的小乖乖……”杜仲喟嘆一聲,把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陳六姑娘昨天是不是穿了件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我見過她了,確實生得不錯。”
易楚訝然地擡起頭。
“上車的時候正好瞧見她出來,”杜仲解釋,戲謔地笑笑,“眼下,陳家姑娘可是萬晉朝身份最尊貴的女子,皇后娘娘沒提出見你之前,我還擔心她會耍別的心思,可她既然宣你進了宮,太后娘娘跟其他夫人也在場,那陳姑娘對咱們就完全不相干。皇后娘娘不可能讓她的胞妹爲妾,便是平妻也不行……皇上既然要用我,皇后娘娘就不敢明着動你,至多給你點小鞋穿。”
“阿楚,你對我的心我都知道,我對你也是這般,整個心裡便只你一人,從第一次闖到你閨房那個晚上,我就……本來是覺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滅口的,可看到你哭,特別想親親你,好容易才忍住了。”杜仲捧起易楚的臉,熾熱的脣順着她細嫩的面頰滑下,落在如花瓣般嬌柔的脣上,溫柔地碾壓。
男子獨有的陽剛氣息在她脣齒間縈繞。
易楚聽到杜仲低啞的聲音,“阿楚,給我生個孩子吧……”
等兩人清理完,重新換過衣衫,已是萬家燈火。
易楚羞得擡不起頭來,杜仲卻神情自若地接過冬雨手裡的托盤,放到炕桌上。
飯菜是涼了又熱過的,不如剛出鍋時候滋味好。
杜仲卻吃得很香甜。
明亮的燭光照在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越發得明亮。
易楚看得發呆,滿心滿眼裡都是癡迷。
杜仲既是心酸又是感動,這些年他顛沛流離隱姓埋名地活,早已習慣疏離與防備,可易楚卻全心全意信賴着他,愛護着他,視他若頭頂的天,又像心頭的寶。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夫復何求?
吃過飯,喚了冬雨到屋裡收拾,兩人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一彎清淺的明月斜掛在天際,人影被拉得老長。梧桐樹下的瓷缸裡,蓮花靜悄悄地合攏了花瓣,游魚仍沒歇着,時不時濺□□點水花。
梔子花不知疲倦地開,香味隨着清風瀰漫在院子裡,淺淺淡淡的。
易楚走得熱了,坐在鞦韆上休息,杜仲慢慢搖着繩子蕩。
繩子越搖越急,鞦韆越蕩越高,幾乎能看到院牆外頭,易楚覺得刺激,想叫又不敢叫,抿着嘴兒笑。
杜仲猛搖一下鬆開手,縱身一躍,輕巧地踏上鞦韆板,立在易楚身後,兩人迎着風,墨發飄揚在風裡,宛如神仙伴侶。
轉天,易楚給陳芙寫了回帖表示感謝,又收拾出一罈子醬菜作爲回禮讓冬晴跟冬雨送去。
兩人剛走不久,杜俏讓人送了茶葉來,大大小小包了四包,還有兩匹紵紗料子,一匹象牙白,一匹天水碧。
易楚當仁不讓地收下了,照着昨天的例打賞了送東西的婆子。
杜仲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易楚卻是很高興,扯了布料在杜仲身上比劃,“單用紵紗有點輕薄了,不如裡面襯着靛藍色的細葛布,我看見街上就有人這麼穿。”
看過了衣料又打開茶葉包,裡面還墊着張紙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着茶葉的名字產地、配什麼水什麼茶具,倒是很詳細。
易楚嘆口氣,不管杜俏是出於什麼緣由,可也是用了心的。她又是杜仲唯一的親人,總不能叫杜仲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便親自到廚房燒了水,將就着手頭的茶具,沏了一壺倒給杜仲嘗,“怎麼樣?”
杜仲瞧一眼,聞一下,再嘗一口,“水太熱了,稍等片刻再沏,色澤跟口味更好。”
易楚暗想,這人果然是講究的,便是爲了他,也得把茶酒這一套學會。
兩人正對坐在炕桌兩邊吃茶,就聽外頭鄭三嫂的聲音想起,“老爺,太太,俞管家有事稟告。”
話音剛落,一向沉穩的俞樺就迫不及待地開口,“楓葉衚衕那邊來了人,說宮裡下了旨意,讓老爺跟太太過去接旨。”
楓葉衚衕指的是位於積水潭附近的信義伯府。
有什麼旨意要下到那邊,還指了名讓易楚去接?
易楚慌了神,手裡的茶壺差點落了地。
杜仲接過茶壺,穩穩地放在炕桌上,慢條斯理地問:“大勇從文定伯府回來了嗎?”
俞樺回答:“還沒有。”
“那就再等等,”
俞樺答應着出了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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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義伯府。
大章氏穿着二品夫人的誥命服已在正房院子裡跪了小半個時辰。
按理伯夫人的品階應是超一品,但大章氏是繼室,只得了個二品的誥封。二品夫人也得戴鳳冠穿霞帔,看着要多風光有多風光,此時的大章氏卻覺得又沉又熱。
可宣旨的大太監手裡捧着聖旨站得筆直,她又怎敢懈怠,只能強打着精神挺直了腰桿跪。
大太監在御前伺候,每天要站好幾個時辰,早就練出來了,加上正站在樹蔭下,倒不覺得苦。
杜旼卻看着頭髮已經花白的孃親忍不住了,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大章氏用眼神狠狠地攔住了。
早先明威將軍還在,信義伯也沒死的時候,每年宮裡的太監都要上門好幾回,要麼宣人議事,要麼就是皇上的賞賜。
這十幾年來,還是頭一回有太監上門,後來的下人沒見過這陣仗,一聽有聖旨,慌得先自亂成一團。
還是大章氏冷了臉,一面吩咐丫鬟把壓箱底的誥命服找出來,一面讓管事擺香案准備接旨。
誥命服壓得年歲太久,上面的褶子都成了死褶子,又來不及現燒了烙鐵燙,大章氏只得湊合着穿上身,急匆匆地領着全家老少跪在地上接旨。
沒想到大太監打眼瞧了瞧衆人,問道:“杜仲杜總兵可在?”
杜旼愣了愣開口道:“小侄未住在此處。”
大太監陰陽怪氣地問,“這難道不是信義伯府?皇上說得清楚,杜總兵是信義伯的嫡長孫,他不在,咱家沒法交代。”
杜旼自然知道杜仲的住處,忙不迭吩咐小廝快馬加鞭請杜仲來接旨。
大章氏聽到此話,心裡已然明白,身上的勁兒也泄了大半,可再怎麼着,也不敢在太監面前表現出來,傳到皇上耳朵裡,那就是藐視天家。
杜仲跟易楚在家裡不緊不慢地喝着茶。
信義伯府的小廝急得跳腳,卻沒辦法,白米斜街離積水潭少說也好幾十裡,用步量着去,趕天黑也到不了。
直到大勇趕了馬車回來,杜仲才換上二品武將的服飾扶着易楚出門。
這次沒用大勇,俞樺親自駕車,趕得飛快。
杜仲隔着車簾道:“街上行人多,傷及無辜就不好了。”
俞樺將車慢下來,晃晃悠悠地行了小半個時辰纔到了信義伯府。
雖然十幾年沒踏進這個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仍深深地刻在杜仲腦海裡。不待門房通報,撩起衣襟就往裡走。
易楚提着裙子退後半步跟着,只覺得心頭砰砰跳的厲害,四周的景緻半點沒看見。
走了約莫兩刻鐘,進了處如意門,迎面烏壓壓跪了滿院子人。
一個大太監站在樹蔭下雙手捧着黃綾絹,另外兩個小點的太監,一個手裡握着拂塵像是伺候大太監的,另一個身型單薄,手裡也有個黃卷兒,卻是站在稍遠的地方。
易楚不敢多看,低着頭往裡走。
就聽大太監跟杜仲寒暄兩句,又道:“皇上親筆寫的聖旨,杜大人請跪下接旨吧。”
杜仲雙膝跪在最前面,易楚在他身邊跪下了。
大太監收起嬉笑之色,鄭重地念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易楚心裡一根弦繃得緊緊得,字倒是聽得清楚,就是沒明白什麼意思。
直到杜仲接了聖旨,大太監笑嘻嘻地說:“恭喜伯爺,恭喜夫人”,易楚這才明白皇上將伯爵之位給了杜仲,自己得了超一品夫人的誥封。
不等易楚起身,只聽又有個清脆的聲音喊道:“太后娘娘懿旨,易氏跪下聽旨。”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易楚悄悄擡眸瞧見那個單薄的身影,淚刷地流了滿臉……
123|入住
顧琛唸完,將聖旨雙手託着遞到易楚面前,“杜夫人先接了懿旨吧。”
淚眼朦朧裡,易楚看到他的臉,依然清秀白淨如往日,神情仍是孩童般單純。
以往,在醫館,他就是這般笑眯眯地揚着臉問:“阿楚姐,先生這道方子用了玄蔘,爲什麼不用黨蔘?”
就是這道清瘦的身影,每天早一趟晚一趟,把醫館收拾得整齊利索。
易楚轉過頭,不忍再看。
杜仲伸手接過懿旨,“內人今日雙喜臨門,歡喜得忘形,德公公勿怪。”
顧琛笑一笑,“喜極而泣是常事,我也替伯爺與夫人高興,豈會見怪。”回身不知從何處取了只一尺見方剔紅雕着並蒂蓮花的匣子,將盒蓋打開,露出裡面翡翠雕刻的麒麟,問道:“太后所賜辟邪鎮宅招財求子神物,理應置於正屋堂間,以便伯爺與夫人早得麟兒,還請伯爺頭前帶路。”
剛剛起身的大章氏腿腳正麻着,一聽此話,又生生跪在了地上。
杜府的正屋素來是信義伯居住之處,先頭信義伯杜鎮因養病搬到了後頭較爲清靜的榮恩院,從那時起就一直是大章氏獨自佔着正屋。
可聽這位公公的意思,難不成是讓她讓出正屋?
讓屋子事兒小,可接下來呢,是不是也得把掌家權交出來?
大章氏不甘心,她十七歲嫁給杜鎮爲繼室,到現在足足三十五年了,爲了這個家,操勞了大半輩子,是要留給自己親生的兒孫,現在要她拱手讓給前頭趙氏留下的孽種,她如何能夠甘心?
趙氏是個短命的,她的兒子杜昕也短命,眼前這個杜仲……大章氏恨恨地想,早知道就不該因一念之差留下他的性命。
易楚已起身擦了眼淚,爲難地說:“我跟相公一直住在外面,這府裡不曾有我們的住處。”
顧琛奇怪地說:“這倒是聞所未聞,信義伯的嫡長孫竟然在伯府沒有立足之地?”頓一頓,又道,“便是以前沒有,這會也該有了。我人小見識少,只聽說宮裡的例,皇帝是要住了乾清宮,皇后住在坤寧宮,還真沒聽說過哪朝的太后娘娘住着坤寧宮。錢公公,您當差比我久,可有這樣的例?”
錢公公,也就是先頭宣旨的大太監,搖搖頭,“古往今來,皇家的住所均有慣例,豈能隨意變更。”
顧琛瞧瞧杜仲,裝作氣力不支狀,“伯爺還是帶路吧,這聖物着實分量不行,再耽擱會兒,若有閃失,太后怪罪下來……”
大章氏氣得肝都疼了,這是明晃晃地趕人啊。
趕人不說,還拿着太后皇后打比方。
她咬着牙想站起來,卻覺得眼前金星亂轉,腦子發昏,三分真七分假地暈了過去。
她就是要暈,看看誰敢讓她搬,難不成這個德公公能一直在府裡待着?
小章氏腦子機靈,見婆母加姑母倒的時候特意壓在丫鬟身上,心裡已有計較,面上卻着急得不行,哭着撲過去,“娘,你怎麼了,怎麼回事,快來人,快,趕緊將老夫人扶到屋裡。”
有丫鬟過來攙扶。
顧琛喝道:“慢着,這樣貿然搬動極爲不妥,當務之急,應該先叫醒老夫人才是。”慢慢地轉頭看向易楚,“聽說杜夫人出身杏林世家,這種情況,可有法子解救?”
易楚毫不猶豫地說:“最常用的就是掐人中,若不管用,擊拍面頰或者用冷水激一激都可行。”
顧琛便對小章氏道:“先掐人中試試,就在鼻下三分處。”
小章氏知道婆母七分是裝的,怎可能用力,指甲摁在人中穴上,連個紅印都沒掐出來。
顧琛冷眼看着,又道:“力氣太小不頂事,換個力氣大的來。”
小章氏滿懷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這位公公年紀不大,管得閒事卻不少。別人宣完旨不都趕緊回宮覆命去嗎,他倒還有閒心在這裡指手畫腳。
錢公公也百思不得其解,說起來這趟差事已經耽擱不少時候了,先前等着這位杜總兵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好容易完了事,趕緊回宮還來得及吃中飯,若是晚了,餓肚子是小事,說不定還得吃頓排頭。
可德公公是太后眼前的紅人,自打他在跟了太后,太后無論是念經還是拜佛,都要德公公伺候着,平常往乾清宮裡送湯送水這種得眼的差事,也指派德公公幹。
外命婦都覺得太后年紀大,後宮早晚是皇后娘娘獨尊。
在宮裡待過的人卻知道,皇上的女人成百上千數不清,可皇上的親孃卻只有一個。
只見過前一刻女人還在牀上伺候着,下一刻就被賜了白綾緞,卻沒見過皇上翻臉不認自己的親孃。
皇后能不能做牢那個位子,全憑皇上一句話,而太后再怎麼勢弱,她的地位沒人動得了。
錢公公不想開罪德公公,就只能站着看他折騰。
顧琛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個粗大的聲音,“奴婢力氣大。”
易楚聽這聲兒熟,側頭一瞧,竟然是冬晴,不止是她,四個丫鬟全來了。
杜仲不動聲色地捏捏她的手心,笑了笑。
顧琛看着冬晴膀大腰粗的模樣,點點頭,“你試試吧,認好了,鼻下三分纔是人中,別掐錯地方。”
冬晴答應聲,一把將小章氏劃拉到一旁,朝着人中掐下去。
大章氏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可硬是強忍着不睜眼。
杜仲好心好意地提醒,“要不拍拍臉頰試試?”
冬晴聞言,掄起巴掌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個嘴巴子。
大章氏再忍不下去,“哎喲”一聲睜開了眼。
顧琛長舒口氣,“醒了就好,多虧了這個丫頭,該重賞纔是。”
小章氏捏着帕子給大章氏擦臉,裝作沒聽見。
冬晴也不在意,“呵呵”笑兩聲,仍到後頭老老實實地站着。
杜旼見親孃兩個腮幫子腫得老高,心裡哪有不疼的,鼓足勇氣衝顧琛行個禮,“公公請寬坐,下官先將母親送回房內。”
顧琛兩手託着匣子,叫,“聖物還沒擺好,太后交待的差事沒完成,哪敢寬坐?杜大人倒是在府裡住着,好歹叫個人領我到正房找個妥當地方放下。”
小章氏無奈,一邊吩咐着丫鬟好生攙扶着大章氏,一邊跟顧琛道:“公公請隨我來。”
顧琛朝杜仲努努嘴,“伯爺與夫人一道請,太后還囑咐了供養聖物的方法,除了擺放的方位有講究外,還得每天供養一杯水,一炷香。”
杜仲便拉着易楚隨在他身後,其餘杜俍杜伊等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過去。
眼看走到正房門口,顧琛看了看身後一大幫人,皺着眉頭道:“章夫人不是要養病,住在正房不免太過吵鬧,還是搬到清靜的地方爲好,”停一下,臉上露出幾分難色,“再說,太后賞賜的聖物初來乍到,最怕被病邪之人衝撞。”
大章氏渾身的血突突往頭上頂,本來冬晴扇得兩巴掌就不輕,有顆牙齒被打得鬆動了,此時只覺得滿口腥甜,一低頭,吐出一口血來,倒是更加坐實了病重的症狀。
顧琛嘖嘖嘆息,“到底是衝撞了聖物,都見了血了,這可是血光之災。”
此情此景,小章氏再不能將大章氏往正房裡攙,若真如此,那可就成心與太后作對了。
咬了牙,支使丫鬟,“先扶老夫人歇會,去找頂軟轎來。”
顧琛又好心地說:“我看得把老夫人慣用的被褥一併搬過去爲好,免得換了鋪蓋不得勁兒。”回頭指着冬晴,“那個力氣大的,就是你,進屋把老夫人的被褥收拾好送過去。”
大章氏本來還存着一絲幻想,她的日用之物都在正房,杜仲絕不敢扔出去,扔了就是不孝,她豁上慈善的名聲不要也得到順天府告他。
可現在,宮裡不相干的太監發了話,人家杜仲一聲都沒吭。
這到底是打哪裡蹦出來的太監?
竟敢對她正二品的夫人指指點點。
大章氏有心質問幾句,可說話上不來氣,只是呼哧呼哧地喘。
冬晴等人是俞樺特意趕車回去接的。
不但是她們四個,像林梧、林楓等人也一併趕來了,就在外院等着。
杜仲早先就對俞樺說過,到宣府之前得把家事處理了,不能把易楚一個人扔在京都被欺負。兩人私下商議過不少次。
這次杜仲進府,就沒打算回去。
冬晴瞧着易楚臉色,不像制止的樣子,擼起袖子就進了屋。
四人平常幹活幹習慣了的,不像杜府的大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尤其是冬晴,七八歲時就跟着父親上山扛獵物,哪還在乎這點活兒。
當即三下兩下將繪着蟲草圖樣的精緻帳子拽下來,扯成長條擰成繩子。
牀上的薄被是疊好的,冬晴沒管,把下面鋪着的兩層褥子連帶着最底下的棉墊子往上一卷,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稍用力扛在肩頭就走出門口,對着小章氏問:“這位嬤嬤,送到哪裡去?”
顧琛忍不住笑,心道易楚也不知打哪兒找了個這麼糙的丫鬟,今兒倒是用着了,朝着冬晴笑笑,“你這丫頭倒是個利索的,該重賞!你不用急,回頭軟轎來了,她們往哪兒擡,你就跟着往哪兒送。”
冬晴痛快地答應聲,將被子卷往地上一扔,低眉順目地等着了。
小章氏也憋着一股氣,她剛三十又四,雖說先後生了三個孩子,可平常保養的好,風韻猶存,就跟二十出頭似的。
加上今兒要接旨,特意打扮得富貴華麗,這粗野的丫頭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說她是個嬤嬤來的?
又是氣,又是驚,大章氏會享受,嫌牀板硬,下面鋪的棉墊子絮了好幾層,平常拿出來晾曬的時候都是兩三個丫鬟擡着,現在可好,人家一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扛出來了,外加兩牀褥子。
等軟轎的工夫,顧琛又想起事兒來了,笑眯眯地看着小章氏,“老夫人的衣服首飾也得收拾過去,否則人不在這兒,萬一少了壞了的,總得有人受牽連。”
冬晴聽了躍躍欲試。
顧琛道:“你毛手毛腳的,別弄壞了,讓幾個細心點兒的去收拾。”目光落在冬晴身旁的冬雨身上。
小章氏咬着牙吩咐自己身邊的丫鬟,“都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進去?”
丫鬟們唯唯諾諾地進了屋子。
顧琛這才託着匣子進了最中間的堂屋,將麒麟的頭衝着門口,尾巴衝着牆壁,端詳了好一陣子擺放好,甩甩痠痛的胳膊,對杜仲道:“太后說了,聖物一旦放好就不能隨意搬動,另外切不可喧鬧吵聖物,屋裡最好有木有水,才能旺財旺子。”
杜仲連連應着,“臣恭聽太后吩咐,明日臣定當入宮叩謝太后恩典。”
顧琛笑一笑,出了堂間轉身到了次間。
次間就是大章氏的臥室,幾個丫鬟正清點衣物首飾。
按理,男人不可能隨意出入女子臥房,可顧琛跟錢公公都是太監,太監不是女人,可也算不得男人。
顧琛也不避諱,當着丫鬟們的面就對錢公公道:“生平最恨小婦,尤其佔了大婦的位置還苛責她子孫那種。”
錢公公深有感觸。
他就是因爲爹娶了後孃,後孃看他百般不順,張口閉口就是娼婦養的,天天非打既罵還不給飯吃。後孃聽說宮裡招募太監,可得五兩銀子,就說服他爹給他喝了藥,趁他昏迷時淨了身。
錢公公手頭有了銀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後孃以及後孃生的兩個弟妹捅了。把他爹打斷了雙腿,倒是留了一命,每天靠行乞爲生。
如今聽到顧琛此話,倒是惹出他滿腹的怒氣,想想先前關於杜仲的傳言,竟是明白了幾分。
敢情德公公是給杜總兵抱不平的。
其實顧琛就是來給易楚撐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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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琛年紀雖小,可他聰明,他的聰明在於會揣摩身邊人的心思,但又不讓人覺得奸猾。
太后跟先忠王伉儷情深,本來是要追隨先忠王去的,可想到自己一走,不免讓兒子受世人詬病。
楚尋雖然貴爲天子,但是踩着父母雙親的屍身上位的,這種話若傳出去,被那幾個不安分的王爺利用了,江山社稷或有動搖之虞。
爲了兒子,太后只能忍着孤單熬日子。
楚尋忙着在前朝準備登基事宜,太后在後宮數着佛珠唸經。
顧琛是經過生離死別這種痛的,先是父親,再是姐姐,顧大嬸拉扯着他們兄弟三人度日如年,那種悲傷絕望的心情跟現在太后的心思一般無二。
顧琛便把伺候顧大嬸的心用在了伺候太后身上。
每天一早,花斛裡的花就換上御花園剛剪的帶着露珠的花;辰正差一刻,顧琛就將太后誦經的靜室打掃乾淨,透過氣,然後點上香,太后是按着點去靜室讀經的;吃過晚飯,顧琛提醒着太后身邊的宮女陪着太后在院子裡遛彎,免得積食。
先時太后沒覺出來,有次顧琛犯錯捱了打,趴在牀上兩天沒起來,太后發現不對勁兒,雖然花照換,靜室照舊打掃,就是覺得不如往日合心意。
顧琛就這麼入了太后的眼。
太后生了三個孩子,兒子卻只楚尋一人。太后全心全意爲着兒子,楚尋對親孃也存着內疚之情,母子倆的情分倒比先前還親厚。
楚尋每天卯正時分準時上朝,太后則掐着點兒親自燉好滋補的湯水,讓顧琛送到乾清宮。
這天顧琛就聽到楚尋吩咐御前太監汪敏,讓他安排人手把恩封杜仲的聖旨傳下去。
顧琛回到慈寧宮,就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太后,“聽說杜總兵住在外頭,這封爵的聖旨是要下到白米斜街還是信義伯府?”
太后不防備這一問,倒是想起易楚來了。
其實,她也說不上多麼看重易楚,但那天一大幫穿紅着錦的女子中,易楚一襲淺淺淡淡的天青色羅裙着實讓她眼前一亮。
尤其,皇后還對易楚有明顯的挑剔。
太后冷笑不已,楚尋指望杜仲駐守宣府保護京都,可皇后卻百般苛責人家的妻室,擱誰心裡都不是滋味。
太后一是爲了兒子,二是想給剛得勢就張揚的皇后一點教訓,纔有意擡舉了易楚。
自然,易楚的言行也確實討了她的歡心。
宮宴過後,趙十七傳出去的那些話語,太后雖然身在後宮,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趙十七沒那麼大膽子,可架不住背後有人攛掇。
這次聽顧琛提起,太后想既然已經擡舉了,索性再添一把火,也順便給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這後宮裡,到底是皇后的天下還是太后的天下。
太后就讓人到庫裡挑了件麒麟出來,指了名要賞給易楚。
麒麟既能鎮宅又能送子,送給杜仲夫妻再合適不過。
顧琛自告奮勇地接了這件差事。
出門早,顧琛出門晚,按理碰不上。可錢公公走到半路想起事情不對勁兒,這聖旨到底該往哪裡送。
錢公公隸屬司禮監。
司禮監是十二監中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門之首,掌管着批紅、傳宣諭旨等雜要事務。皇帝有所宣諭,先口授司禮監秉筆太監記錄,然後送內閣擬旨,內閣擬好了再由皇帝裁定。
秉筆太監見錢公公回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自然應該送到信義伯府,找不到人由杜家的人去找……要真把旨意宣到別處去,我看你這腦袋瓜子也崩想要了。”
錢公公這一耽擱,就在宮門口遇到了顧琛,兩人索性乘了一輛車,結伴往信義伯府走。
顧琛眼看着丫鬟們把正房臥室騰出來,易楚把自己的被褥鋪陳好,纔跟錢公公告辭回宮。
兩人在路上商量好了措辭,把責任都推在杜家人身上。
其實也是,單是等杜仲就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回到慈寧宮,顧琛把過程跟太后講了遍,“偌大的伯府竟然沒有杜大人的立身之處,那位章夫人跟二太太都是滿頭珠翠珠光寶氣,唯獨杜太太仍是一身素色褙子,站也沒處站,坐也沒處坐,下人們連杯茶都沒伺候……按理太后所賜之物,應當妥善地供着,可我瞧着竟是沒有可放之處,一時多嘴,建議章夫人將正房讓出來供奉聖物,不料章夫人動了氣,竟暈了過去。我自知惹了禍,不敢擅離,眼看着章夫人醒過來妥善地安置好了,纔敢回來。”
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我辦事不力,請太后娘娘責罰。”
萬晉朝的規矩,逢年過節,外命婦以及宗室婦人都要進宮給皇后請安,太后還是忠王妃時就認識大章氏與辛氏。
兩人都出身於詩書之家,行止進退都各有分寸,不同的是辛氏一雙眼睛跟秋水似的,清得能見到底兒,大章氏則不笑不說話,臉上總是帶着笑。
後來杜家出了一系列的事兒,聲譽日漸衰落,大章氏慈善的名聲卻越來越響。
那些年紀輕閱歷少的人被矇蔽也就罷了,可上了年紀成了精的內宅婦人,哪個猜不到其中的貓膩?
杜家怎麼單單長房沒落,其餘兩房卻是毫髮未損,反而趾高氣揚的。
太后便道:“杜家的事兒自有杜伯爺整治,你還是年輕心盛沉不住氣,就罰你抄五百遍心經收收性子。”
言外之意顧琛所做沒錯,就是不該由他出這個頭兒。
顧琛心悅誠服地領罰,當天就抄了一百遍呈在太后面前。
太后看了看,態度倒認真,可是一筆字卻沒處看,就指點了幾句,“你這長撇飄蕩不穩,是力到出鋒處,半途撇出之故,這短撇應快而俊利,行筆迅疾。”竟然親自提筆寫了幾個字以作示範。
顧琛驚喜交加,連忙仿照着練習,倒是大有長進。
且說易楚與杜仲當日就留在了信義伯府。
中午送走三位公公後,俞樺在外頭叫了席面,杜仲與易楚在屋內,其餘人在院子裡湊合着吃了一頓。
下午,俞樺又跑了兩趟白米斜街,將那邊的被褥以及日常用品取了過來。易楚帶着冬雨等人將物品歸置好,院子已經被西天的雲霞映上了絢爛的紅色。
正屋院裡有個小廚房,裡頭柴米油鹽樣樣齊備,只是沒有新鮮的菜蔬魚肉,想必平常只做些點心之類,不曾真正炒過菜。
冬晴自告奮勇地去大廚房要蔬菜。
杜仲指了大廚房的方向,沉聲道:“先禮後兵,不用顧忌。”
易楚聽出杜仲的意思,怕冬晴一人吃虧,指了冬雲跟冬雪,“你們一道去吧。”
管着大廚房的是個姓王的婆子,四十歲上下,早在杜仲離家之前就在廚房當差,不過之前只是個打雜的,現在已擢升爲管事娘子。
上午在正房院裡發生的事,早就傳遍了府裡上下。
幾個廚娘湊到一起議論紛紛,不知道是新主子能壓過舊主子還是舊主子能壓過新主子。
王婆子囑咐她們,“章夫人是主子,現在來的杜夫人也是主子,要記着咱們只是做飯的,盡了本分就好,不管哪個主子來都用心伺候着。”
正說着,有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匆匆跑進來,“王大娘,不好了,那個丫鬟來了?”
“哪個丫鬟?”王婆子正詢問,就見冬晴一行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王婆子雖未見過冬晴,可瞧着她們面生,已猜了個大概,笑呵呵地問:“姑娘想吃什麼儘管吩咐,這就做了給您送去。”
冬晴等人本是打算她們如果不給就動手搶的,沒想到王婆子這麼客氣,一時倒有些愣怔,還是冬雪反應快,客氣地笑笑,“我們初來乍到,不太懂府裡的規矩,不知道能不能拿了菜蔬在小廚房單做?”
王婆子笑道:“自然可以,有什麼不能的?”引着冬雪進了廚房,“……都是一早買回來的菜,這些是已經摘了洗過的,這些還沒洗……魚養在牆邊的水缸裡,有鯉魚和鯽魚,肉在銅釜裡用冰鎮着,姑娘看着需要什麼儘管拿。”
冬雲捉摸了下晚上的菜式,指了幾樣。
王婆子很痛快地用竹籃裝好,等幾人要出門的時候,又殷勤地問:“府裡是辰初開早飯,都是各院來取,不知夫人那邊是幾個人,好提前準備着。”
冬雪思量一下道:“等回去稟過夫人再來回話。”
待冬晴等人走後,有廚娘擔心地指了指西頭,“大娘自作了主張,要是讓那位知道了,還不知怎麼着發作咱們?”西院住的是杜旼與小章氏。
王婆子篤定地說:“那位爭了這麼多年連個世子的名分都沒撈着,人家可是一回來就承繼了爵位,聽說還帶兵,你覺得那位能爭得過大爺……命中定了的東西,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再爭也沒用……天不早了,趕緊備起晚飯來吧。”
幾人頓時不言語,該洗的洗,該切的切,案板剁得咚咚響……
此時的小章氏根本沒心思管這些瑣事,她正守在大章氏牀前,哀哀地哭,“姑母,這可如何是好,哪個孽種怎麼就這麼命大,先後幾次都沒有得手,竟然還讓他得了爵位,以後咱們該怎麼過?豈不成了他案板上的魚肉了。”
大章氏腮幫子腫得老高,一扯嘴角,腮幫子就跟着疼,強忍着斷斷續續地道:“悔不當初……一念之差,當年就該狠了心打死他。”
當時杜仲已經被打得昏迷不醒,大章氏就想算了吧,畢竟是俍哥兒的洗三禮,鬧出人命來不吉利,反正來日方長,他養傷斷不了吃藥,到時候做點手腳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再說,一個聲名狼藉的半大小子,沒準已經斷腿傷筋成了殘廢,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大不了就當個廢人養,倒是能成全自己的好名聲。
可誰能想到,人事不知的杜仲竟然會在好幾十個護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因爲小章氏到底受了風,當夜就有點發熱,大章氏憂心她的病,也沒怎麼把杜仲當回事,只派了十幾人往各大醫館裡訪探了幾個月。
畢竟,傷成那樣了,能不能活得下去還是個問題。
沒想到,時隔十幾年,就在兩個月前,她孃家的侄媳婦說見到杜仲了,而且還成了親。
她不相信,打發人去查,果然是真的。不只是這幾個月的事,這四五年杜仲一直隱姓埋名地躲在京都。
既然敢送上門來,她就不會手軟,先後找了三四撥人到白米斜街,卻都鎩羽而歸。
她心知不好,卻還抱着一線希望,希望杜仲能夠有點自知之明,不要以卵擊石,憑一己之力與整個杜府對抗。
當然,也抱着希望,杜旼能夠得到爵位。
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這絕不是大章氏想要的結果。
她在杜府含辛茹苦三十多年,付出了多少精力與心血,而趙氏不過待了短短的兩年多就撒手人寰,還留下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要她照顧。
信義伯曾說過,旼哥兒是他的福星,正因爲那年旼哥兒出生,杜鎮才得了爵位。
所以,這一切,不管是爵位還是府邸還是家裡的財物,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是杜旼的……
杜仲卻不這麼想,爵位他不在乎,金錢也不在乎,他回來就是要報仇,父親的仇、母親的仇和他自己的。
不管大章氏想要的是什麼,他都會一樣樣地從她手裡奪走,就像當年自己,一無所有地離開一樣。
易楚滿懷擔憂地望着他,自打他進了杜府,臉上始終沉靜如水,瞧不出一絲波瀾,可週身散發的氣息卻是陰冷而冰寒。
這冷,讓她心疼。
易楚默默地走近,從背後抱住了他。
杜仲身子僵了下,很快放鬆下來,回身將易楚攬在懷裡,他的頭埋在她的發間,一句話都沒說。
有水樣的東西順着她的脖頸滑進衣領。
易楚有點慌。
他哭了?
這樣剛硬的,無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會流淚?
易楚慢慢合上雙眼,感受着他對她的依賴。
靜靜地依偎,緊緊地擁抱,偌大的空曠的院子裡,只有他們兩人無聲地相擁。
良久,杜仲深吸口氣,鬆開她,低聲開口,“阿楚?”
易楚仰頭,脣角掛着溫柔的笑,“怎麼?”
看着她如皎月般的笑容,杜仲滿腹愧疚的感謝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只緊緊握了她的手,“你累不累?早點歇了吧?”
易楚笑着點頭,“好。”
什麼都不問,什麼都說好。
這就是他的妻,默默地站在他身邊支持着他。
杜仲胸口梗了下,柔聲道:“去宣府之前,我想讓你把家管起來……”
125|管家
這一夜對京都的許多人來說,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諸如武定伯,終於如願以償地讓才八歲的兒子得了世子的名號;又如忠勤伯,主動將爵位傳給兒子吳峰,今天也得到了聖旨,這就意味着爵位可以再傳一代。
忠勤伯當晚就要大擺宴席,被吳峰勸住了,“還是等明兒進宮謝恩後再做打算,其他一併封賞的也有,如果都擺席,咱們就隨大流,要是都不擺,咱們也別獨樹一幟。”
忠勤伯欣慰地笑,“你小子倒是出息了,能沉得住氣了。”
吳峰在父親面前還挺收斂,可回到自己院子裡,臉上的喜氣就藏不住了,摟着錢氏很是快活了一陣。
同樣不眠的還有平涼侯,因沒有嫡生兒子,他跟忠勤伯一樣,想主動傳給庶子,沒想到聖旨沒等到,卻等來了嘉德帝的口諭,“嫡庶不分,禍家之源。”
平涼侯氣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
最近他一直走皇后的門路,往文定伯家裡送了不少重禮。
文定伯曾給他出主意,不如在本家過繼一個,可文定伯覺得過繼的總歸是別人的孩子,而庶子卻不折不扣地是自己的種兒。
最可恨是那個年老珠黃的正妻,說什麼也不肯把庶子記在自己名下。
否則,何苦到這種地步。
當晚,文定伯就沒給正妻好臉色看,揹着手到了小妾院子裡。
文定伯夫人冷冷一笑,她纔不會把那個娼~妓擡成的妾生的孩子記在自己名下,嫌髒。
反正兩個閨女都已經嫁人生了兒子,在婆家也都站穩了腳跟,沒必要捧個妾生的兒子出來替她們撐腰。
信義伯府也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憂的自然是大小章氏等人,而歡喜的卻是冬晴冬雨等四個丫鬟。
她們都是出生窮苦人家,沒斷了吃糠咽菜,即便賣身到了人牙子手裡,也是殘羹冷飯吃得多。到了白米斜街,每頓都有熱氣騰騰的飯菜不說,每季還添新衣裳,已經算是好日子了。再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到這種高門深院裡來當差。
別的不說,單是院子裡的風景,有假山有亭臺,還有五顏六色的花,豈不比年畫上畫得都漂亮。
四個冬住在一間屋裡,唧唧喳喳地談論着所見所聞。
還是冬雪看得清楚,沉聲說了句,“現下夫人跟老夫人打擂臺呢,咱們要想在這裡過得舒心,就得給夫人撐住臉面,切不能墮了士氣,扯夫人的後腿。”
冬晴樂呵呵地說:“我纔不怕她們呢,一個個長得嬌滴滴的,我一人能打她們七八個。”
易楚卻不像冬晴這麼樂觀。
對於掌管信義伯府,她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如果畫屏在就好了……可畫屏眼下懷着身孕,哪能讓她費這種神思。
易楚默默地嘆口氣,又翻了個身。
杜仲伸手攬過她,“別擔心,一切有我。”一下下拍着她的肩頭,不輕不重地。
易楚窩在他懷裡,聞着清淡的艾草香,呼吸慢慢地變得悠長而均勻。
杜仲無聲地笑了笑。
第二天,兩人起得仍是早。
冬晴從大廚房裡端來了早飯,朱漆雕着梅花的食盒,裝了滿滿的四層。頂上兩層是八樣小菜,四葷四素,第三層是四碟點心,有核桃卷酥、奶香花捲、千層糕和小籠包,第四層是兩樣粥,皮蛋瘦肉粥和紅棗薏米粥,一鹹一甜。
不大的炕桌,擺得滿滿當當。
冬晴悄聲對冬雪道:“難怪別人院裡都是兩人擡着,原來早飯吃這麼多花樣。那個王婆子還說,要是不合夫人口味,現點了她另外做。”
冬雪也壓低聲音,“也不知咱們吃的是什麼?”
說着話,冬雲與冬雨也拎了食盒過來,也是四層。
冬晴咧着嘴笑,“肯定也差不了。”
沒想到掀開來,不過是一碗糙米粥,一隻饅頭和一碟醬菜,四層一模一樣。
還不如她們在白米斜街吃得好。
冬雲不由感念,“還是夫人心善。”
在白米斜街,只有一個廚房,鄭三嫂在一口鍋裡熬粥,一口鍋蒸花捲或者包子,下人跟主子吃得沒什麼不同。差別就在於,飯盛出來先緊着杜仲跟易楚吃,他們剩下的纔是幾人分,但是也足夠飽。
哪像這裡,差得也太大點了。
不過幾人都是能吃苦的,心裡落差雖大,也都吃了個乾乾淨淨。吃飽了纔好幹活。
吃過飯,杜仲帶着易楚到了榮恩院。
小章氏正跟大章氏一同吃飯,聽了冷笑道:“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吃,昨兒把您攆到這裡來,還有臉還請安。”轉頭吩咐丫鬟紅綃,“就說老夫人被他們氣病了,不想見。”
紅綃委婉地表達了小章氏的意思,“老夫人精力不濟,懶怠起身,請伯爺跟夫人回吧。”
易楚淡淡地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章夫人了,不過最近各府得了封賞的不再少數,府裡免不了各處應酬,還請章夫人把對牌交給我。”
紅綃心頭跳了跳,支支吾吾地說:“夫人請稍候,我去瞧瞧老夫人是否醒了。”
易楚笑笑。
杜仲拉過旁邊的椅子招呼易楚,“還不定等多久,坐着歇會兒。”
易楚聞言,便不推辭,輕盈盈地坐下,打量起四周的擺設。
神情悠閒輕鬆,毫不侷促。
但凡給老夫人請安的晚輩,未得允許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站着,即便杜旼也不例外,哪有像他們兩人這般不請自坐的?
榮恩院伺候的丫鬟訝然地盯着他們,無聲無息地交換了個眼神。
“噹啷,”內室裡傳來清脆的瓷器落地的聲音,丫鬟們眸中一驚,均收斂了神情,恭恭敬敬地立着。
杜仲卻愈發適意,跟易楚講起屋裡的擺設,“……那個竹根雕的南極仙翁是祖父五十歲生辰那年父親託人捎回來的,那副雪夜竹林畫是我舅父所作,舅父最擅畫竹,但祖父曾說,舅父的畫不及我外祖父多矣……”
易楚聽得饒有興味。
內室裡的大章氏卻漲紅了臉,點着紅綃問:“是她親口說的,想要我手裡的對牌?”
紅綃跪在地上,衣襟上滿是黑米粒,額前的髮梢也沾了米粒,瞧着甚是狼狽,“是,夫人說的,說最近應酬多。”
“哼,我就知道她沒安什麼好心,”大章氏輕蔑地撇撇嘴,“剛進城的鄉下人,身上的泥土氣都沒洗乾淨,就想着當家抓權,能看懂賬本嗎?”
“娘,”小章氏着急地說,“你可別一時意氣真放了手,要是真讓他們倆掌了權,我們俍哥兒哪還有活路啊”
大章氏瞪小章氏一眼,“瞧你那出息,就盯着家裡這點東西不放,怎麼就不知道教導教導俍哥兒多用用功。”
小章氏攤着手叫苦,“我也想啊,可俍哥兒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先後請得幾個先生都說作詩還行,寫文章就差了點。”
“那叫差了點?簡直一無是處,”大章氏恨鐵不成鋼地說,“還好意思說作詩,每天就知道跟些浪蕩子到處晃悠,不知道打哪兒聽來一兩句渾話就成了作詩了……科舉不行就習武,當初那個……才四五歲,不到三尺高,天天扎馬步,一練就是一兩個時辰,一天下來腿都腫得站不住。”
“俍哥兒哪能吃那苦頭?再說,現在練也晚了,年歲大了。”
“慈母多敗兒!”大章氏感嘆,“你看辛氏,弱柳扶風靜水照月般的人兒,人家教養孩子可比你強,下得去狠心……”
“姑母……”小章氏抱着大章氏的胳膊撒嬌,“您就別說我了,以後我一定好好教導他們。”
大章氏臉色好看了點,估摸着時候也差不多了,閒閒對紅綃道:“起來吧,就說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紅綃低聲答應着。
大章氏又道:“不用着急,回去先換了衣裳。”
話音剛落,看到另外一個丫頭紅綾在探頭探腦。
小章氏喝道:“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紅綾垂首,雙手揪着衣襟,忐忑不安地挪到屋裡,悄聲道:“外頭伯爺跟夫人已經走了。”
“走了?”小章氏蹙眉,不是來要對牌嗎,這麼容易就打退堂鼓了?
紅綾偷眼瞧瞧小章氏,又瞅瞅大章氏,似乎鼓足勇氣般,“聽伯爺說,要沿着觀雲亭、賞月閣砌一道牆。”
“什麼?”大章氏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杯碟叮噹作響,“他敢?”
紅綾嚇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語。
易楚跟杜仲纔不會傻坐在榮恩院乾等着。
事實上,杜仲跟她講完了屋內的擺設後,隨口閒聊了幾句,就拉着她出來了。
從榮恩院往東,是面不小的鏡湖,湖水清澈,湖心養着蓮花,走在湖畔能聞到蓮花的清香。
杜仲指着湖邊的亭臺,“那處八角亭就是觀雲亭,再往前,那株西府海棠後面是賞月閣。”
易楚問道:“你當真要沿着這邊砌牆,豈不是壞了這處景緻?”
杜仲笑笑,“舍掉這處景兒,能換個清靜日子,值得……再說,能砌就能推,時機一到推了就是。”
兩人說得悠閒,那邊小章氏已經嚷起來,“他成心是想把我們分出去,我就知道這小畜生沒安好心。”
杜府分東西兩路,東邊是大五進的院落,正房七間帶兩耳,而第三、四進的院落又帶着跨院,當中以抄手遊廊相連。
西路前頭是座三進的宅院,明威將軍與辛氏的住處,宅院後頭就是花園。花園裡另有亭臺樓閣若干,其中一處映水軒景緻最好,據說風水也最好,是處聚財的寶地。
小章氏與杜旼就住在映水軒,離着榮恩院非常近。
當年大章氏在榮恩院責罰杜仲,小章氏就是聽到了吵鬧聲纔出來。
而沿着觀雲亭壘牆,就自然而然地把映水軒及榮恩院與府邸的其他地方分隔開來。
真要分出去的話,好處是小章氏白得了兩處住所,還有一小片竹林。
可壞處更大,現在住在一起,杜俍跟杜伊以及杜儷可以說是信義伯的堂弟堂妹,要是分開了,他們不過是個五品官員的女兒,而且還是晉王府的屬官。
晉王眼下還半死不活地躺着牀上耗日子,眼瞅着是沒有未來的。
尤其嘉德帝不過二十四五歲,至少未來二十多年晉王是不可能翻身的。
杜伊已經成了家,杜俍今年剛十三,杜儷十一,都還沒說親,沒了信義伯這面大旗,他們能說到什麼好親事
所以小章氏才急得跳腳。
大章氏卻老神在在地說:“他也就嚇唬嚇唬你,他若真敢壘牆,我就能豁出去到順天府衙門告他不孝忤逆。”
沒想到杜仲果真找了泥水匠來,半天工夫不到,已經砌了面高約丈二,長約兩丈的圍牆。圍牆下半是石頭,上半邊用的是青磚,工匠砌得很認真,並非是壘着玩的。
小章氏坐立不安,幾次想找人偷偷把那牆給扒了,可瞧見牆邊那幾個玄色衣衫的冷麪男子就覺得後心發涼。
是俞樺帶着林梧等人,提着長劍來回巡視。
杜仲便是打得這個主意,能讓大小章氏消停最好,若是不能,乾脆就豁出去一塊地皮,圖個清靜。
眼看着牆越壘越寬,小章氏坐不住了,腆着臉去找易楚。
易楚正跟冬雪與冬雲覈計廚房的事兒,見了小章氏不冷不熱地招呼,“二太太有事?”
小章氏本以爲易楚能開口叫一聲“嬸孃”,那麼她就能接口稱“侄媳婦”,如此,她就佔了長。她拿出長輩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勸一勸,再哭兩聲,興許就能讓易楚鬆口。
沒想到易楚根本就不論親戚的情分,張口就是外人的稱呼,二太太。
若真按外人論,易楚可是有誥封的超一品夫人,小章氏差了好幾級。
小章氏原先準備好的說辭半點用不上,索性就直入主題,“……看見花園裡壘了那麼高的圍牆,不知道怎麼回事?”
易楚淡漠地笑笑,“哦,這不最近要宴客,現有府裡的人大都不中用,正打算買一批下人,先前那些老夫人跟二太太使喚慣了,仍舊跟過去……要不一個府邸用着兩幫下人,有聽使喚有不聽使喚的,沒得叫人笑話。”
她這是什麼意思?
府裡的下人要一併換了?以前那些人也得跟着住到那頭?
信義伯府經過大清洗,使喚的下人早不比以往多,可林林總總也二百多人。
想到這二百人都跟着她,別說住處,就是每月的月錢她都沒法發,小章氏腦門突突直跳,腦子也不聽使喚似的,感覺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跟老夫人不是覈計好了要拿捏杜仲兩口子一把,給他倆點顏色看看?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兩人完全不按理出牌。
新媳婦進門怎麼也得忍氣吞聲過上半年纔敢大聲說話,這位卻一進門先把老夫人攆了,然後又把府邸佔了。
她怎麼敢?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章氏正要開口,卻見冬晴託着個紅漆雕喜鵲登枝的托盤過來,也不避諱她,徑直端到易楚面前,“夫人,前頭送來的新對牌,讓夫人看着哪個好?”
托盤底下趁着墨綠色的姑絨,上面兩隻對牌,一隻烏漆漆的,另一隻是深褐色。
離得近了,隱約聞到暗香撲鼻。
冬晴笑着介紹,“深褐色的說是內府衙門給的千年金絲楠木,舊年宮裡做傢俱川地來的貢品,聽說咱們府裡換對牌,就讓人送過來幾塊邊角料;這個烏漆漆的是鐵梨木。”
小章氏出身名門,怎會不知道,鐵梨木又叫降香黃檀,年歲越久色澤越深,香味越濃郁。這麼好的東西,竟用來做對牌?
又想到內府衙門都知道換對牌,是不是京都都傳遍了?
真要被趕出去,她的臉面往哪裡放?
小章氏顧不得告辭,提着裙角就往外走,準備去找大章氏……
126|告狀
易楚並不相送,只略略欠了欠身,伸手掂起兩塊對牌試了試,都挺沉手,不似尋常松木柳木那般輕飄飄的,便問冬晴:“都做了幾塊?”
冬晴笑着回答:“分別做了六塊,看着一樣,但其實不一樣。”
易楚挑眉,有點不明白。
冬雪嗔怪地瞥一眼冬晴,上前斯斯文文地說:“伯爺說,鐵梨木的有香味就留在內院,金絲楠木的在外院使……平常家裡有四塊對牌足夠了,多做兩塊留着備用,一併給夫人守着。對牌上做了暗記,暗記各不相同,到時那塊牌子做何使喚,但憑夫人喜好,也不用擔心別人弄混了欺瞞夫人。”
易楚笑了笑,“腰間掛着這牌子,倒省了薰香。”又問,“伯爺沒說什麼時候能過來吃飯?”
冬雪搖搖頭。
剛纔易楚對小章氏所說的新換一批下人並非隨口亂語,但下人並非全換,而是換一部分,把那些至關緊要的差事換成自己的人。
杜仲在外院做的就是這事。
以前大小章氏再怎麼折騰,總不能把所有的老奴舊僕都換掉,尤其護院,有小半仍是以前的舊人,都是杜鎮親手訓練出來的,有幾人還曾經同明威將軍一同蹲過馬步。
護院們鎮守着宅子,對外院的管事小廝頗爲熟悉,大致知曉哪些人老實可靠,哪些人奸詐狡猾,哪些人幹過傷天害理的事。
來回問過幾人,杜仲心裡有了計較,笑着拍拍護院的肩,“好好幹,幹得好的人總不會吃虧。”
這一下看着輕鬆,落在護院肩上卻重若千斤。
護院歪了嘴,強忍着沒有呼痛,待杜仲走後,發現青石板悄無聲息地碎成了數片。護院暗中心驚,又是歎服,“將軍後繼有人。”
英雄惜英雄,強者敬強者。
護院們大都會點粗淺的工夫,見到杜仲露這一手,便是以前不認識杜仲的,也對他存了敬服之心。
杜仲在外院理事的時候,小章氏正抖着手沒頭蒼蠅般滿地亂轉。
大章氏強忍着腮幫子的痛,斥道:“多大點兒事就這麼沉不住氣,你找阿旼過來幫我寫封信。”
小章氏喚了個丫鬟將杜旼叫了來,自己親自扯着衣袖研墨。
信是寫給大章氏的兄長,如今章府的當家人章宗岱。
章總岱在欽天監任監正,正五品,剛好夠有資格上朝議事。
只要他在朝上一提,章學士以往的門生中有得是朝廷肱骨,自會開口照應,其中還有位專門進諫的御史。
而且,杜妤的公公平定侯也在朝中任職,作爲親家,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大章氏不信,自己的父親桃李遍天下,而杜仲,當年趙氏早逝,孃家已敗落多年,辛氏家裡倒有些關係,可辛家跟杜家早就斷了來往。
就憑杜仲,能敵得過御史的口舌?
大章氏胸有成竹,小章氏也越想越得意,墨汁濺在衣袖上好幾滴也不曾察覺。
薄暮時分,章總岱看到了大章氏的信,氣得鬍子亂顫。
俗話說“百善孝爲先”,萬晉朝素來最講究的也不過是一個“忠”字,一個“孝”字。
大章氏已年近六十,被趕出正房不說,還要被趕出信義伯府,杜仲這般行事,還有什麼道德忠義可言?
當夜,章總岱就寫了摺子,又分別聯絡了父親的幾個門生,只等天亮上朝好參杜仲一本。
楚尋自從登基以來,以前因怕忌諱而隱藏不露的才能盡數施展出來,再加上景德帝駕崩前幾個月帶着他處理政事,這一切的朝政要務俱都做熟了的,且因爲年輕,行事更爲果斷,這大半年來已把國事理得井井有條。
對外,韃靼人上次傷了筋骨,沒有五六年緩不過勁來;在內,各處既無□□又無饑荒,萬晉朝呈現出少有的風調雨順。
先前質疑楚尋的人漸漸沒了聲息,倒是有人暗中散佈楚尋果然是命定的真龍天子,所以纔會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故而,早朝基本沒什麼大事商議。
所以,這天一向不出頭的章總岱上摺子參奏信義伯杜仲,猶如一粒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激起無數波浪。
章學士能在翰林院講學,確實是裝了一肚子詩書,章總岱作爲他的嫡長子,才華也不錯。
這一本摺子列舉了杜仲的三大罪狀,最主要的就是不孝,對大小章氏不孝,其次是不仁,對杜俍杜伊等堂弟堂妹們不仁,第三則是十幾年前欺侮丫鬟蘭心的舊事。
列舉杜仲罪狀的同時,還引經據典講述了前朝對此種惡徒的處置方式,最輕的是斬首,至於重的,有凌遲,有車裂,有炮烙……總之,這種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作爲朝廷命官。
大章氏所料不錯,章總岱一出口,就有好幾位大臣隨聲附和。
楚尋興致頗高,笑眯眯地聽着,過了會左右看了看,吩咐兩旁侍立的錦衣衛,“騎快馬,宣杜仲上朝自辯。”
按理,杜仲作爲正二品的武官也該上朝的,可他還沒到宣府任職,有什麼公文報不到他頭上,因此他一早就告了假,說家裡需要整飭,暫不上朝。
楚尋自不會在乎這些小節,反正有需要的時候,宣他進宮也是一樣。
杜仲歷來早起,今日也不例外,打了兩趟拳,渾身汗淋淋地回到正房,脫了汗溼的外衣,也不叫熱水,直接用銅盆端着冷水當頭往下澆。
易楚擔心他一身熱汗被冷水激着,舉着大棉布帕子,只等他衝完就幫他擦身,絞頭髮。
這些事本是杜仲慣常做的,可他喜歡易楚爲自己忙前忙後的感覺,就好像母親對待不聽話的孩子,眼眸裡有嗔怪有無奈,更多得卻是心疼。
易楚豈不知杜仲的這種小心思,其實她也喜歡伺候他,這個時候兩人會格外親密,是不同於牀笫之間的那種親密。
杜仲剛穿好衣衫,易楚正幫他梳頭的工夫,外院傳進話來,讓杜仲上朝。
易楚的手便是一顫,扯斷了好幾根頭髮。
杜仲笑着安慰她,“沒事,若真有事,便不會只派一個人來傳話,而是派一隊人捉拿我了。”
易楚仍擔着心,卻不再表露出來,隻手上加快了動作,替他梳好頭,又找出武官的朝服,伺候他換上,才悄聲道:“若有事,記得往家裡送個信兒。”
杜仲點點頭,摟一下她的腰,捏了捏,語氣曖昧,“還酸不酸?”
易楚驀地漲紅了臉,拍開他的手,“還不快走?”
杜仲樂呵呵地走了。
易楚卻仍是感覺面上火辣辣地熱。
自打杜仲從西北迴來,只要易楚身子爽利,十日間,兩人竟有七八日不閒着。易楚也知,這樣終究太過頻繁了些,於子嗣也不利。
杜仲的需求卻是旺盛,明明說好了只親一親,摸一摸,可每次親完摸完都會不可收拾。
易楚也是真正得了趣兒,開頭扭捏着不肯的是她,後頭死纏着不鬆開的也是她。
正房旁邊有座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鏡,鏡子是從西洋來的玻璃鏡兒,照着人形纖毫不差,連眉間不起眼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怕照走了魂兒,夜裡睡下時,易楚總是放下鏡子上的布罩子,昨夜杜仲卻將布罩摘下來,迫着易楚看鏡子裡兩人的動作。
易楚既害羞又好奇,又不知從那裡來的勇氣,坐在了杜仲身上,沒動幾下,就喊着“腰痠”,死活不再動作,氣得杜仲變着法子折騰了好幾個花樣才放過她。
罕見得,易楚沒有早早睡着,而是想着鏡子裡的女人——眼神迷離,神情嫵媚,雙脣微微張着,動作又是那麼妖嬈,渾身散發着一種莫可言說的風情。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情動時竟然會是這副模樣,竟然帶了易齊的三分情致。
說起來,易齊到落梅庵也有了一個月,期間易楚不放心,讓冬晴跟冬雨去探望過一次。
兩人聽了易楚的吩咐先躲在暗處瞧了兩眼,又跟主持談了談。
主持滿臉無奈,道:“貧尼照看過多少不馴的女子,還真沒見到這麼倔強這麼烈性的。”
易齊不哭鬧不絕食,而是逮着機會就往外跑。
先是白天趁着解手的時候跑,後來夜裡跳窗跑,還有次在外頭遛彎,趁人不注意,用石頭把跟着她的女尼打暈了。
好在女尼地形熟,不過兩三刻鐘也便找了回來。
有過這兩三回,後來便盯她盯得緊,專門派了兩個體格健壯的盯她一個人。
還覺得不放心,又給減了飯食,卻加了抄經書的量。
別人每頓都是一整碗米飯,給易齊只有半碗,別人每天只抄兩卷經,讓易齊抄四卷,抄不完就熬夜抄。
半個月熬下來,易齊既沒力氣又沒了精神,終於撐不住了。
身子撐不住,逃跑的心思卻沒消。放風的時候,別人都眼神發木神情呆愣,易齊仍是骨碌碌地四處亂瞧,一看就不安生。
主持也是個狠的,將面巴掌大的玻璃鏡子擦得錚亮,遞到易齊面前。
易齊呆了,鏡子裡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人會是自己?
以往她最引以爲傲的就是一雙天生風流的眼眸,眼下風情仍在,可襯着這膚色,這打扮,就像怪物般,只叫人覺得可笑可怕。
易齊摔了鏡子,發瘋般哭鬧了一夜,第二天起牀,原先的那股精氣神就沒了。
主持暗暗鬆了口氣,可對着冬雨,仍是叫苦,“早知道我們就不收這姑娘了,要真給跑出去做下醜事來,我們落梅庵的名聲就算毀了,還有誰來給我們添香火。”巴掌大的玻璃鏡子也說成了尺許寬的梳妝鏡子,“……後面雕着雙魚,你們也知道,從西洋坐着船過來的,巴掌大的鏡子也得十幾兩銀子,我這面還是王夫人上次來留下的,至少也得五十兩……”
冬雨賠笑道:“我們夫人也是沒有法子了,所以才仰仗您,若真能給扳過性子來,夫人說願意給菩薩重塑金身。”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她知道護國寺的菩薩塑金身是五百兩銀子,而落梅庵的菩薩比護國寺的矮了足足一個頭,身型也不似那般龐大,撐死也就三百兩銀子。
依她看來,易楚對二姑娘仍有情分在,換做真正無情的根本連想都不想不起來。而易楚,送二姑娘來那天,獨自在屋裡落了半天淚,這還不到一個月,又讓她們來探望。
若三百兩銀子真能換得二姑娘痛改前非,易楚定然樂意。
易楚猶爲昨夜的事害羞,而此時的杜仲已來到了奉天殿……
127|對峙
萬晉朝內,在奉天殿值守的雖然也屬於錦衣衛,但他們是從錦衣衛中挑得身材健碩面目俊朗的兵士,專門負責殿廷守衛,又叫做大漢將軍。
通俗點說,就是找那些長得好的,專門給皇家朝堂撐臉面,並不涉及刑獄緝捕等事務,所以杜仲對他們並不熟悉,也沒有向來傳話的人打聽消息。
那人卻頗給面子,主動提及章總岱說的三條罪狀,“……伯爺可得仔細對答,我瞧着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謝了他,問道:“今兒負責侍衛的是誰?”
那人答道:“吳峰吳百戶。”
杜仲心裡有了數。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給嘉德帝請了安。
楚尋神色平靜如常,看不出半點波瀾,在柱子旁邊持劍而立的吳峰卻頗爲焦慮。
就在適才的大漢將軍出去找人這空當,平定侯、平涼侯、大理寺卿還有個姓張的御史都站出來替章總岱撐腰,將杜仲罵得一錢不值。
楚尋開頭還帶着笑,後來漸漸板起了臉,吳峰瞧見了,心不由地提了起來,爲杜仲捏着一把汗。
說起來,他也覺得杜仲行事過於激進,對付這種內宅婦人還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適。他一個大男人出手,總有點說不過去。
楚尋待杜仲磕完頭,揚聲問道:“適才章愛卿列舉你三條罪狀,第一條便是不孝,你可認罪?”
“認罪!”杜仲沉聲道,“臣雖無不孝之舉,可心中着實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則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寧肯不孝。”
章總岱斥道:“一派胡言,還說沒有不孝之舉,那我妹子怎麼從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當日司禮監錢公公與慈寧宮德公公去府裡宣旨,老夫人一時歡喜暈了過去,後來才知是身有頑疾,爲了養病才搬到清靜的榮恩院……章大人若還沒有糊塗,想必也知道榮恩院位於後花園旁邊,極爲清雅幽靜,祖父當年也在榮恩院靜養……我久不住府裡,不好貿然支使下人,還是二太太做主讓人擡了老夫人過去,如果章大人認爲此舉是不孝,是否該責問尊侄女纔對?”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長女,也是章總岱的侄女。
章總岱一時語塞,又道:“聽說杜大人要將你祖母與叔叔一家趕出信義伯府,又作何解釋?”
“聽說?”杜仲有意重複一下,“章大人是聽何人所說,令妹還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總岱本能地否認,“是聽別人說的。”
“前天下午我才興起,要修繕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說我要攆人……若不是章大人親口所言,我還真不知道府裡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攔,看來應該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亂說話……還是說下人並沒胡亂說話,只是說給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章總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裡不少大臣這樣做,可沒人敢擺在明面上。
正靜默着,忽聽兩聲咳嗽,有人道:“這個……嗯,不單是章大人,本侯也聽說了。”
杜仲側過頭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樑侯爺消息倒是靈通,不知侯爺聽說過沒有,先帝曾賜給我父親一柄苗刀,名叫殘月,刀長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彎曲如殘月,刀背兩側有血槽,並海天雲龍紋,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夾制而成,綴着十八顆牛骨釘。刀鞘乃寒鐵製成,同樣刻着海天雲龍紋,鞘口處綴着九粒金剛石,幼時我頑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後來我父親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剛石來配,可色澤上終究差了點……”
衆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緣何提到這麼一柄刀。
而細心之人卻發現平定侯雖仍是平靜,可垂在體側的手卻握得緊緊的,以致於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來。
章總岱卻沒發覺,厲聲喝道:“你竟敢損壞御賜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輕蔑地瞥他一眼,續道:“樑侯爺消息靈通,想必也知道,先兩年楚況忤逆,抄家時也搜出這麼一柄刀。”側頭轉向吳峰,“當日吳百戶應該也在場,不知道對此刀可否有印象?”
吳峰暗罵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當時所有查抄先太子楚況宅邸的兵士都見過。杜仲還特地指出那粒色澤黯淡的金剛石,又查看了往來賬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況四十歲生辰時候送得賀禮。
誰能想到,那個時候他就留了後手。
吳峰清了清嗓子據實回答:“當時我確實在,記得這刀是樑侯爺送給楚況的生辰禮。”
杜仲便問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賜給我父親的殘月,如何到了樑侯爺手裡?”
平定侯面白如紙,身子抖得似篩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給親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爲寶物送給了先太子。
章總岱也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譜,怎能拿御賜之物送禮。
其實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當年景德帝賜刀是因爲在御書房與明威將軍談得興起,讓人取了這柄刀來。
明威將軍與大章氏並不親近,自然不會特意在她面前顯擺,只拿到外院給父親杜鎮過了目。
大章氏並不知道是御賜的東西,再說當時大房已經沒了人,便是拿了也沒人追究。
誰能想到杜仲還能活着回來,而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給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時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罷休,指着章總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壽,中堂前掛了幅武煙閣主的《月下松風圖》,想必大人已經看過多次,不知主意到沒有,那個月字寫得格外大,字體較之其餘四字略有不同。”
章總岱孤傲地說:“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沒怎樣,那幅圖是我母親陪嫁的東西,不爲其他,只因武煙閣主是我三舅給自己取的名號,月字是我三舅所書,其餘四字卻是出自我母親的手筆。母親最愛此畫,往常都掛在父母住處的書房裡……若章大人肯割愛,我願出千金買回來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朝堂一片譁然。
這次再沒有人不明白這幅畫是怎麼到了章總岱手裡了。
杜仲嘆道:“以前常聽祖父提到章學士,章學士爲人剛正兩袖清風,又時不時接濟家境貧寒的學生,凡認識章學士的,誰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沒想到啊沒想到……”
後半句雖然沒說完,可大家心裡都清楚。
章總岱偌大年紀,臉色竟然漲得通紅,幾乎要涌出淚來,片刻才平靜幾分道:“舍妹確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親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難道你竟連他們都容不下?”
杜仲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來,冊子是拓得官府的文書,上面記着杜府近幾年賣出的田地與店鋪,沒記買主是誰,可賣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簽字與私印。
“一千五百畝地,六家鋪子,章大人精通曆法算術,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銀子?杜旼是晉王府的屬官,一年俸祿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這等敗壞祖宗家業的人,章大人還要留在家裡供着嗎?”
說罷,杜仲一揚手,紙張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有好事的撿起一張瞅了眼,悄聲道:“這間是東華門的鋪子,賣了一千二百兩。”
另有一人道:“這是當票,當了不少東西。”
杜仲揚聲道:“我信義伯府的財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親歷年軍功所得,當祖祖輩輩傳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變賣,也應用來辦族學或者興祖產方爲興家之道……如今聖上既然恩封臣爲信義伯,臣容不得如此敗家之人。”
楚尋靜默地看着這一切,忽而出聲問道:“章愛卿,倘若是你家中,愛卿將如何處置?”
“臣……臣,”章總岱吭哧半天沒有說出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餘跟章家有舊之人卻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說出自家哪樣東西來歷不正當,失了財物事小,丟了名聲事情可就鬧大了。
只有張御史還惦記着杜仲十二歲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間欺侮祖父房內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無意間對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陰冷的寒意讓他不由地退後幾步,再也沒了進諫的膽量。
楚尋無謂地揮揮手,“杜愛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處理,衆愛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語畢,便退了朝。
吳峰趁着無人之際對杜仲道:“內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進,這般一來,雖說皇上不追究,可終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說:“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處比暗處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裡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處理利索了爲好。”
果然是爲阿楚考慮的。
吳峰眼前浮現出那個有着溫柔的眼神,帶着淺淺梨渦的明媚女子,暗自嘆了口氣。
兩人再不說話,吳峰仍舊回去當他的差,杜仲出了宮門,策馬往家奔。
進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見易楚俯在炕桌上,手裡捏着毛筆,正寫寫畫畫。
心驟然間沉靜下來,脣角綻出個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溫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視着自己,轉過頭見到是他,目光猛地變得熱烈,極快地趿拉着鞋子迎出來,問道:“你可好,沒什麼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擁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髮髻,“沒事,一切都好。你在家裡做什麼?”
易楚仰着臉,有些赧然地說:“我在覈算家裡再添幾個下人才好,現在府裡有針線房、廚房、有點心房、茶水房,還有專門管燈油蠟燭的,我覺得用不了這麼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們四個也確實少了。”
杜仲點着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設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會咱們一起看看用幾個人合適……人手也不用急,先緊着府裡做慣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養不起這許多人,攥在手裡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問:“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裡的銀子,她會心疼這些?”
說到底,公中的銀錢物件仍是握在她們手裡,現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們侵佔的那些卻是要不回來了。
杜仲親暱地摸摸她的臉頰,“是心疼銀子了?”
“纔不是,”易楚嬌嗔地反駁,“我又不是往錢眼裡鑽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過他們敗壞掉的早晚也得討回來,眼下先把家裡的規矩制度立起來纔是。”
易楚笑着點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杜仲一項項說着家裡的章程,易楚在旁邊一項項地記,偶爾視線交投,便是會心一笑。
冬雪端着茶水正要往裡走,被冬雨攔住了,“伯爺跟夫人在裡頭,待會再進去。”
冬雪將托盤放下,悄聲道:“方纔在外面,看着有不少人想進這個院子被俞管家攔下了,也不知是什麼事兒。”
冬雨也搖頭,“不知道,反正咱們伺候好夫人就行……我聽王婆子說,以前辛夫人身邊的丫鬟到了十八歲就要放出去,或者讓爹孃領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廝。我家裡已經沒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撲哧”輕笑,“你瞧中誰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是你看中人了吧,還編排我。”
冬雪很認真地說:“眼下我誰都沒瞧中,你心裡那人是誰,我也猜出了七八分來,你要不要聽我說出來?”
“不想聽,”冬雨捂着耳朵,卻又小聲道,“你就是來蒙人,我纔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對不對?”
冬雨倒吸口氣,卻沒有否認。
冬雪鼓勵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幹,又得夫人賞識,你若有意就早點跟夫人講,沒準夫人就成全你們了。要是晚了,興許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遲疑着問:“我怕夫人惱了我,我還想在夫人身邊多伺候幾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爺又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邊的人也好,她指定不會惱你。”
兩人唧唧喳喳這番話瞞過了易楚,卻沒瞞過杜仲的耳朵。
杜仲愛聽冬雪說的“夫人跟伯爺這般要好”,心裡暗自高興,擡頭瞧見易楚認真的神態,不由探身親了下易楚的額頭。
易楚不防備,倒是被他嚇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輕輕地笑,“阿楚,以後咱們一直這麼要好吧。”
這樣的人,竟然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易楚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低聲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緊緊捏一下,才鬆開。
冬雨仍在跟冬雪說悄悄話,突然冬晴大踏步進了院子,對着門口喊道:“夫人,威遠侯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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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易楚已經連聲吩咐,“快請進來,”欲下炕找鞋子。
杜仲坐在炕邊,探身將她白底天青色鞋面,繡着玉簪花的軟鞋撈在手裡,一邊捉她的腳。
易楚駭了一跳,“哪有男人給女人穿鞋的,叫人瞧見背後該笑話你。”拿裙裾遮了腳,不讓他碰,卻愈發激得杜仲興起,握了她的腳不算,還隔着襪子在她腳心撓了兩下。
易楚嗔惱地作勢踢他,杜仲不躲不閃地笑,“平常都是你服侍我,我便服侍你一次也不算什麼……再說是在內室,別人怎麼會曉得?”
很認真地替她穿了鞋,扶她下了炕。
這空當,冬晴已經引着杜俏進了院子門口。
跟往常一樣,杜俏帶着趙嬤嬤還有四個丫鬟,打扮得富貴華麗,派頭很足。
易楚迎出去兩步,笑着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通常出門訪客或者宴請來客都是安排在上午,說會話玩一會就吃午飯,吃過午飯主人家或者要午休或者還有家事要處理,客人就會識相地告辭。
極少有人會剛吃完午飯就到別人家拜訪。
杜俏難得的喜滋滋地說:“今兒早朝上的事,我都聽說了。”衝着杜仲笑,“大哥,對付那些人就應該絲毫情面都不留,想當初她們怎麼對付咱們,到如今就要連本帶利地還回去……皇上都開口說不管咱家的家事,咱們再不必忌諱。”
咱家的家事?
杜仲挑眉,杜俏已是出嫁女,管着林府的中饋,又惦記着這邊,遂開口問道:“你過來可問過林乾?”
杜俏愣了下,答道:“他在跟鋪子裡的管事對賬,我讓人知會了他一聲……老夫人跟侯爺並不干涉我去哪裡。”言語間,很有幾分自得。
他不干涉,並不表示不在意。
杜仲暗自嘆了口氣。
易楚就道:“屋裡坐吧,”轉身吩咐冬雪,“去沏茶來。”
進了東次間,杜俏不可避免地看到炕桌上未來得及收拾的紙張,便道:“是要添下人,侯爺倒是認識個不錯的人牙子,她那裡出來的丫頭上手就能用,身家也清白。”
易楚瞧一眼杜仲,笑道:“現在只大略想了想,至於要幾個婆子幾個丫頭,得仔細考慮了才行。”
杜俏點點頭,“是得慎重點,以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留着也是禍害,都一併打發了纔好。尤其最緊要的幾個地方,一是廚房、一是針線房,最容易動手腳……還有看管庫房的,說不定就用次品充了好的,把好東西都倒騰到外面去了。”
這些事,杜仲已跟易楚商量過,易楚心裡倒也不是沒譜,但見杜俏一片好心,只是含笑聽着。
說了會管家的事,杜俏讓錦蘭把帶的那隻包裹取過來,展開來看,卻是套正一品命婦穿得禮服,包含了鳳冠、霞帔、大袖衫和褙子。
說是鳳冠,可除了皇后妃嬪以及公主太子妃等皇室女子外,其餘外命婦的鳳冠上都沒有鳳,而是不同數目的金翟。
易楚是一品命婦,用了八隻口銜珠結的金翟,正面還有四朵珠翠花,三朵珠翠雲喜花,另外還有珠翠梳、珠簾梳等不同名目的飾品,林林總總十幾樣,足有兩三斤重。
霞帔是深青色繡着蹙金繡雲霞翟紋。大袖衫跟褙子也繡着蹙金雲霞翟紋。
一眼望過去,金光閃閃的,照得人眼暈。
杜俏指着滿炕的衣衫,解釋道:“鳳冠是我之前的,顏色看着還豔麗,不用另炸……褙子跟大袖衫也是我以前的,現在穿着緊了,我估摸着你能穿,就是裙子長了點,回頭你把邊收一收,霞帔是新做的……中秋節說不定宮裡要宴請,只餘下二十多天的工夫,怕你趕不及,又不知道規制,胡亂做了錯了規矩……大哥的朝服我也讓針線房備着了,等做完就讓人送來。”
易楚暗自慚愧,她確實沒想到這些,即便是杜仲的朝服也是他自外頭找來的,並非她親手所繡。看着衣衫上的繡花飾物,沒有三四個月的工夫根本做不來,易楚不由心生感激,誠心誠意地說:“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杜俏搖搖頭,“你是我嫂子,不用說這些客氣話。當初……”底下的話卻是再說不出來,臉色也有些懊悔。
易楚的出身再不好又如何,現今已經是得了封誥的,而且是跟隨大哥一同下來的誥命,不必另外請封。
單是這份榮耀,萬晉朝又有幾人得過?
以往橫在杜俏心頭的刺一下子不見了,再加上聽說杜仲在早朝上揭了大章氏的皮,杜俏雀躍的心如同沸騰的水,咕嚕嚕地冒着泡,再也按壓不住,忙不迭地往信義伯府跑,只在臨出門的時候讓丫鬟分別給林老夫人和林乾送了個口信。
至於他們同不同意,杜俏渾不在意。
老夫人現在寵着寶哥兒,對她也寬容和善了許多,林乾原本就尊敬她,甚少過問她的行蹤。
何況,如今她有了孃家,即便妯娌們心裡不忿,也會顧忌三分吧?
到了杜府,門房、回事處的仍有人守着通報,二門卻亂得不成樣子,不見傳話的婆子,連小丫頭子都沒有,只有兩個護院把守着門外。
杜俏亮明身份,不待人通報就往裡闖,一路也沒有灑掃婆子,也不見來回穿行的丫頭,直到走近正房翰如院,才又看到護院一絲不苟地在守着。
雖是這般混亂,杜俏仍覺得天特別地藍,樹特別地綠,心情是特別地愉悅。
自從她出嫁,再沒回過信義伯府,這次回來,杜俏就是要挺直腰桿昂起頭,給大小章氏看看,給那些曾經踩在她頭上的人看看。
趁着易楚收拾禮服的工夫,杜俏對杜仲道:“大哥,我想去潮音閣看看。”
潮音閣是他們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杜仲眼眸一黯,低聲道:“我陪你一同過去。”起身又拉了易楚,“一起去吧。”
易楚默默地隨在了他身邊。
出了翰如院,沿着青石板路往西走,有棵兩人合抱粗的松樹,枝椏稀疏低垂,上面絲絲縷縷地掛着不知名的藤蘿。
杜仲步子有片刻停頓,側了頭對易楚道:“以前我爬到樹上刻過字,不知道還在不在,回頭指給你瞧。”
易楚抿着嘴兒笑,“也不怕被松枝扎。”
杜仲仰頭看着樹冠,“怎麼不怕,可當時是賭氣上去的,被紮了也死撐着不說出來。”
易楚越發樂得眉開眼笑。
彼時的他應該倔強而驕傲吧。
現在,又何嘗不是?
可,便是這樣的他讓她傾心,讓她迷戀。
易楚急走兩步,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仲察覺到,反手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再往前走了一刻多鐘,面前出現一座白粉牆青瓦屋頂的院落。墨色的大門被門口的兩棵垂楊柳遮了大半。
杜仲上前推了下,門是鎖着。
又伸手叩了獸面銜環,門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聽到門閂被拉開,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開處,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穿着半舊的青布小襖,墨綠色羅裙,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個圓髻,用銀簪彆着。
婦人視線落在杜仲臉上,有明顯的訝異與激動,片刻才試探着問:“是大少爺?”
杜俏接話道:“薛婆子,是我大哥回來了,想進去看看。”
薛婆子這纔看到杜俏,慌忙行禮,“大姑奶奶。”又趕緊把門打開,垂手站在一旁。
杜仲沉聲問道:“這裡只你一個人?怎麼大白天也鎖着門?”
薛婆子面上露出幾分慌張,低聲回答:“還有張婆子,辛夫人在時,我們都是院子裡管灑掃的,後來章夫人讓我們兩人專門管着這處宅院……”
杜仲掃她一眼,帶着幾分審視。
薛婆子愈發侷促,就連易楚也看出幾分不妥來。
杜仲便問:“張婆子人呢?”
“前兩天夜裡風涼,她不慎染了病,怕過給大少爺和大姑奶奶。”
杜俏皺眉,“既是病了,怎麼不找郎中來看看?”
薛婆子惶恐地說:“原本還有個姓王的,也是染了病,被小廝擡出去就再沒回來,”不等說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少爺,念在張婆子這些年一直辛辛苦苦地幹活從不曾偷過懶,求您讓她在這兒養病,決不會過給別人。”
易楚恍然,她是不想別人知道張婆子生病才鎖着大門。兩人相依爲伴這些年,怕是情分非淺,當下放緩了聲音道:“起來吧,回頭到二門讓小廝請個郎中來看看,既是病了總得吃藥才能好……你先去吧,我們隨便走走。”掏出荷包,找出個一兩的銀錠子。
薛婆子接過銀子磕了頭,急匆匆地走了。
幾人走進院子,繞過青磚影壁,迎面就是座丈餘高的太湖石壘成的假山,上面點綴着青苔地蘚等物,既雄偉壯觀又生機勃勃,充滿了陽剛之氣。
院子很乾淨,青磚鋪的地面上一片枯葉都沒有,顯然是經常打掃的。
走過垂花門,景緻驟然一變,入目是成片的芍藥,足有上百株,幾乎佔據了整個院子,有石子小路自花間蔓延而過,直通到五間正房門口。
屋檐上掛着牌匾,上面寫着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潮音閣。”
這便是明威將軍與辛氏的住處了。
易楚咬了咬嘴脣,只從這院落就可以看到明威將軍該是何等寵愛着自己的妻。
爲了增加住處,一般院子裡都帶着東西廂房,而這處院落,除了滿院子的花,便就是花中間的一座小小的五角亭。
只可惜,因爲無人照料,許多花枝已經枯黃,想必不會再發新芽。
杜俏更是感覺淒涼,臨出嫁時,她還來過這裡,那時雖然已有不少敗落,可因正值花期,仍是奼紫嫣紅。
而現在,除了乾巴巴的綠,又添了許多枯葉。
“這邊的幾株蓮香白看着還有救,應該找個好花匠來打理打理,鐵線紫是沒法活了,最好再尋訪幾株補上,另外還有胭脂點玉、金玉交輝,千萬得好好管理,切不可再荒廢……”杜俏喋喋不休地說着,猛回頭,瞧見廡廊前站着的兩人。
杜仲身姿挺拔,略低了頭,很專注地看着易楚,而易楚卻半仰着臉,坦然地迎接着杜仲的眼神。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兩人身上,似乎給他們籠上一層金色的光芒。
有溫柔的細語隨風飄來,“亭子上的漆有些掉,回頭找個匠人重新刷遍漆,還有那些枯掉的花,得尋了原先的品種補上吧?眼看快入秋了,要不等到明年開春?”
杜仲含笑回答:“你看着辦就是,不急在這一時,要是尋不到好的芍藥根芽,那就空着,先把這一片活的照料好。”
“偌大的院子只兩個婆子打掃也挺辛苦,既然打算請花匠,不如再加個半大的小子,幫着幹些跑腿的活兒,你覺得呢?”
“嗯,回頭讓俞樺找個合適的小廝給你過過眼,要老實肯幹的。”
易楚笑着點點頭。
杜俏驀地想起易楚送過去的那幅畫,同樣是在掛着潮音閣牌匾的飛檐下,父親側頭溫柔地朝着母親笑,母親的臉上掛着明媚的笑容。
就跟眼前的情形一般無二。
杜俏從未想過易楚與自己的大哥站在一處會是如此的般配。
之前見過易楚在林乾面前的伶牙俐齒冷麪以對,杜俏並不認爲她是個麪糰般毫無主見的女子,可她竟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大哥商量。
而大哥竟也如此耐心,陪着她低語。
這種耳鬢廝磨的感覺讓她羨慕不已。
不禁想起自己。
爲了在人前有個好印象,她當着人的時候總是溫柔和煦,帶着得體的微笑,可笑多了也會累,回到聽鬆院時不免就帶了小脾氣,除了拿丫鬟撒氣,也在林乾面前抱怨。
而林乾,自從他說過兩人要好好地過日子,雖然仍是冷臉的時候多,可對她總是包容,至多會無奈地說,“阿俏,你何苦思慮這麼多,讓自己這麼累?”
自己是不是顛倒了?
在外人面前溫柔,而在自己愛的人面前卻是無禮又蠻橫。
杜俏心頭一跳,又想起去年秋天那次,她出門正趕上下雨,便等雨停了纔回家。
剛進院子就瞧見他站在梧桐樹下,枯葉在他身邊飄散,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
現下想起來,那道挺拔而倔強身影隱藏着幾多孤單與落寞。
杜俏慌得幾乎站不住,對杜仲說了句,“大哥,我得回去了,改天再來,”帶着丫鬟匆匆離去。
回了聽鬆院,頭一句話就問起林乾。
素絹回答道:“半個時辰前回來過,看到夫人不在,就到前頭書房了。”
杜俏連衣服沒顧得上換,急匆匆地往外院去。
林乾的書房跟聽鬆院一樣,旁邊也種了十幾棵大松樹,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粗,隔着老遠就能聞到松枝特有的清香。
杜俏受辛氏影響,素來喜歡花花草草,對樹木並無特別的愛好。
可如今,看到枝幹遒勁的老鬆,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隱在濃密的樹蔭中,書房安閒而靜謐。
門口有兩個小廝,正挺胸直腰地蹲馬步,其中一人眼尖見到杜俏,急忙收了架勢迎上來。另一人正要進去通傳,杜俏止住了他,“我自己進去。”
書房是個一進的院子,院子極小,從院門到屋門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屋門沒關,垂着簾子,窗子糊着淺得如同一縷煙霧般的綠紗,透過窗紗,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影。
杜俏有意地放輕了步子,慢慢挪到門口,撩起簾子。
林乾站在書案前,左手支着案面,右手握着筆,聚精會神地寫着什麼。雖是斷了半條腿,可身姿依然挺立筆直。
杜俏長長地舒一口氣,倚在門邊,屏息等待着他寫完。
筆上墨盡,林乾收了筆,並不回頭,只淡淡地問:“幾時回來的?”
杜俏不答,上前緊緊地抱住他,臉貼着他的脊背。
他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的夏衫傳過來,杜俏感受到他的氣息,和他的強壯的肌肉,不由有些哽噎。
林乾身子僵了下,掰開她的手,回過神,對牢她的眼眸,厲聲問:“誰欺負你了?”
“沒有誰,”杜俏想笑,卻莫名地又有點委屈,撲進他的懷裡,小聲地說,“我想你了……本來是跟大哥和阿楚一同看我娘先前的住處,突然就想你了,想回來看看你,一時一刻都等不得。”
“你啊,”林乾瞭然,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攬了她的肩,低聲道,“前一刻風風火火地連東西顧不上收拾就要走,這回又急急忙忙地回來,到底幾時才能長大?”
到底幾時才能長大?
她已經二十又二,都是當孃的人了,林乾還這般說她。
是不是在他心裡,她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他呵護需要他縱容的女孩?
而她呢,這幾個月要麼忙着出門應酬,要麼就是操持家事,完全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杜俏心底發酸,好容易才壓下眼中的淚意,仰着頭笑道:“侯爺,之前不是說得了罈好酒藏在書房,要不,讓廚房備幾個可口的菜,咱們喝兩杯?”
美麗的杏仁眼裡閃動着狡黠的光芒,林乾看着眼裡,心頭動了動,卻扳着臉道:“喝酒可以,但不能耍賴……我不跟酒品不好的人喝。”
杜俏噘着嘴,突然雙手環住林乾的後頸,踮着腳尖吻上他的脣,輕聲地問:“這樣算不算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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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杜仲跟易楚仍然待在潮音閣,卻不是在院子裡,而進了正房。
屋裡許是經常通風,並沒有那種腐朽的塵土氣息,桌椅也都擦得錚亮,摸上去絲毫不見灰塵的印跡。
只是長案、高几以及多寶格上的擺設一應皆無,顯得空蕩蕩。
杜仲負手站在牆邊,悵然開口,“先前這裡掛了幅《月下松風圖》,那邊高几上供着只青花雲龍紋的梅瓶,我娘喜歡花,可瓷器卻喜歡素雅點的青花瓷而不是粉彩或者鬥彩,所以這屋裡擺設一應都是青花瓷,唯有香爐是越窯的青瓷,是三舅在外面淘換的古董,給我娘做了添妝……”
話到最後,又帶了些許悲涼。
易楚沉默片刻,換了話題,“這個薛婆子倒是可用之人。”
先前就管着灑掃,想必在辛夫人跟前並非得力的。可是能守着院子十幾年如一日,不偷懶不耍奸,默默地做着分內的事,這份沉穩與耐心就很難得。
杜仲也是這般想法,低聲道:“再等幾日,就讓她去看管庫房。”
兩人將潮音閣一間間逛了個遍,出來時,已經是晚霞滿天。
小章氏在翰如院等得心急如焚,見到兩人,顧不得擺長輩架子,捧着只盒子就遞過來,“這是我好容易勸服了老夫人拿來的。”
易楚根本不接,只淺淺笑道:“二太太說笑了,老夫人的東西,我怎好奪愛,還請二太太帶回去。”
小章氏看着她雲淡風輕的表情,恨得牙癢癢,恨不能一把將那對時隱時現的梨渦給撓亂。
本來,她知道杜仲被錦衣衛叫到奉天殿自辯還樂得不行,跟大章氏湊到一起商量,專等着章總岱帶人來把這面令人堵心的牆推了,再讓杜仲兩口子灰溜溜地搬出翰如院。
如果能把他的爵位擼了更好,他們杜旼得不到的東西,也休想讓杜仲得到。
杜仲陪着杜俏在潮音閣時,章總岱果然來了,而且是坐着馬車帶了人來的,足足十二個精壯有力的小廝。
小章氏親自在二門處迎候,好引了大伯父的人去推牆。沒想到,大伯父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財迷心竅見識淺陋,章家的好名聲都敗壞在你們手裡了。”
十二個小廝跟在他身後,擡着三隻沉重的樟木箱子,因不方便往裡送,就撂在二門外。
章總岱從袖袋裡掏出幾張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們往家裡送的東西,我消受不起。”甩頭就往外走。
小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讓丫鬟揀了紙張來看,是物品的清單,何年何月因何事送了何物,一項項列得清楚明白,有幾樣物品許是轉送了旁人,還作價折成銀子,一併還了回來。
這十幾年來往的禮都被退了回來,分明就是要斷絕情分。
小章氏欲哭無淚。
章家如今雖然官聲不顯,可當年祖父章學士的聲望頗高,只要靠着章家就能得到祖父教授過的朝臣的支持。
而現在,大伯父章總岱這種行爲無疑是把她與姑母大章氏完全拋棄了。
從今而後,她又能依靠誰?
小章氏抖着手,薄薄的三張紙像是千斤重,幾乎握不住。咬了牙,吩咐丫鬟,“去,找幾個婆子來,把東西擡到映水軒。”
話音剛落,外頭進來幾個孔武有力的男人,看着臉面很生,衣着也不像府裡的小廝,兩人一組,擡起箱子就走。
哪裡來得這些人?
怎麼護院也不攔着?
小章氏急了,顧不得男女有別,提着裙角追上去,“喂,你們要擡到哪裡去?”
頭前那男人斜一眼她,不耐煩地說:“自然是擡到庫房裡?”
“誰的庫房?”小章氏再問。
家裡庫房好幾個,府裡有府裡的庫房,大房有大房的庫房,另外大章氏的嫁妝,她的嫁妝都收在各自的庫房裡。
到底是擡到哪裡?
那些人再不理她,步子邁得飛快。
小章氏沒辦法,攥着幾張紙往榮恩院找大章氏。
大章氏的腮幫子已經消了腫,就是因爲上火,牙花子總是嘶嘶地痛。
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沒別的法子止痛,大章氏只能嘴裡含着大蒜,一張口滿嘴的蒜味兒,“你大伯父說了什麼?”
小章氏顧不得計較那些,揚着手裡的紙喊道:“沒說什麼,就是把東西都送回來了?”
紙上記得詳細,大章氏對着窗口不過看了兩行就明白了,喃喃道:“也不知那個兔崽子到底在朝堂上說了什麼?”
小章氏哭着臉,又道:“送回來的東西也沒了,被人擡走了。都是不認識的,說是擡到庫房裡,可我看着卻是眼睜睜地往外面走。”
大章氏一股火從心底上來,只覺得牙齦愈發痛地鑽心,拍了桌子罵:“你怎麼也經點心,上萬兩銀子的東西,到了那個兔崽子手裡還怎麼要得回來?”
小章氏委屈地說:“二門那裡除了兩個護院,根本就沒有人,我出去得急,身邊只帶了兩個丫鬟,哪能搬得動,還沒來得及找人,東西就被擡走了。”
亂了,全亂了。
大章氏微閉了眼,問道:“人都哪兒去了?”
小章氏再不好瞞着,一五一十地說:“除了廚房還有幾個採買上的約莫一二十人還留在那邊,有二十幾人贖了身,其餘的丫頭婆子還有小廝都到了花園這頭……”
易楚先前說得明白,那些人賣身契都捏在大小章氏手裡,自然要跟着過去伺候。所以,從外頭找了七八個粗壯的婆子,連帶着十幾個護院,將這幾天沒有堅守本分的人都召集在一處,排成隊通過圍牆特意留得口子往榮恩院這頭趕。
但凡有哭鬧想找事的,婆子兩手一鉗用麻繩捆了,口裡再塞上抹布,不管原先是體面還是不體面的,朝着地上就是一扔。
捆了十幾人,其他人盡都老老實實的。
杜仲也不是全趕,這幾天他也是冷眼看着,有些人老早聽到風聲,把私攢的銀子拿出來贖了身;有些人趁機渾水摸魚,想偷幾樣東西帶出去,沒等爬上牆頭就被護院扯着腿拽了下來;有的則撂了挑子,跑到小章氏面前尋門路;還有的惦記着到翰如院晃悠,沒等到近前,就被護院轟走了。
唯有廚房裡,四五個管着採買的,以及幾個管着灑掃的還盡心盡力地做分內的事。
整個府邸看着亂糟糟,可杜仲心裡有數,那些人能用,那些人不能用瞧得清清楚楚。
小章氏捏着賣身契四處找人牙子,可往常有個風吹草動就往前湊的人牙子卻一個都不見了。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傻站在映水軒周圍。
昨兒是發月錢的日子,小章氏本想賴掉,可杜儷害怕不發月錢,那些人失去控制一頭衝進映水軒。
小章氏只得咬牙掏出二百兩銀子將月錢發了,飯也不敢停,還得讓人一天兩頓按時做飯。
小章氏心裡苦啊,映水軒只住着他們一家四口,再加上個大章氏,一共五口人,根本用不了這些人,可賣又無處賣。
沒辦法,只好讓婆子去平定侯府找杜伊,不到一個時辰婆子回來了,說大姑奶奶身體有疾不便見客,根本連面都見不到。
又說:“現在府裡可是被圍得密不通風,不管出去還是進來,都得盤查好幾遍,全是五大三粗的爺們守着。”
小章氏又是一陣心悸。
這種種情況都被杜旼壓着,不讓告訴大章氏,怕擾了他娘清靜。
如今被小章氏一股腦說出來,大章氏立時呆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杜仲一回府竟然會是這種情況。
姑侄倆相對無言,半點轍兒都沒有,眼看着又到了吃飯的點兒,大章氏無奈之下拿出自己掌管了三十餘年的對牌,連同手裡幾十張下人的賣身契,“去,交給那個兔崽子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眼下是他得勢,往後有他哭的時候。”
大小章氏手裡的賣身契共一百餘張,將近一千兩銀子,就這麼拱手送給杜仲。
小章氏一萬個不情願卻沒辦法,只得訕訕地去找易楚,豈料,送上門的銀錢,易楚竟然不要,盈盈笑着說,“不敢奪老夫人所愛。”
易楚還記着,就是四五天之前,她跟杜仲去榮恩院要對牌,大小章氏還裝模做樣地想拿捏她。
現下回過頭又主動來送了。
難道送來,她就非得收下?
就算勉強收下也不是不成,總得讓他們付出點代價才行……
129|分派
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點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茶是杜俏給的君山銀針,水是廚房送來的特地從玉泉山上打回來的水,茶盅是汝窯燒的月白釉,色澤柔和,靜穆高華。茶葉在澄碧的水裡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還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輕輕將茶盅放在桌面上,腕間的手鐲滑下來,碰到盅壁,發出細小的碰瓷聲。
手鐲是先前杜仲自揚州帶回來那隻,碧綠透徹,在如月輝閃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襯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錯了錯牙,耐着性子道:“老夫人自覺已經年邁,早有心把府裡的事情交給你們,這不身子剛有起色,就讓我把對牌跟下人的賣身契都送過來。”
都到這般地步了,還想端着架子……
易楚慢條斯理地說,“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過推辭,侯爺之前也跟我交待過,侯府以後就讓我管着。”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邊推了推。
易楚脣角彎了彎,“一事不煩二主,不如二太太將府裡往年的賬本子一道拿來我看看,免得讓老夫人費神……要是二太太覺得合適,明兒辰正,您把這匣子跟賬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着男女,一併帶到議事廳,當着大家夥兒的面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覺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
她竟是打着賬本的主意,要知道這十幾年,沒了信義伯跟明威將軍的俸祿,沒有皇上歷年的賞賜,單指望着杜旼一個五品小官員,這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何況,杜旼學問不怎麼樣,也學人風雅收集珍本字畫,還得給杜伊置辦嫁妝,要供着杜俍讀書的花費,還有個杜儷,也是個愛俏的,哪年不裁十幾件新衣裳,打十幾件新首飾?
這都是小錢,大頭更是不敢說,爲着世子的名號,爲着爵位,杜旼給晉王送了近萬兩銀子的禮,又先後好幾次打點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過得這麼悽惶,又賣鋪子又賣地,趙氏當年的嫁妝還沒少往外倒騰。
這些田產跟店鋪可都是信義伯在的時候置辦下來的,是府裡公中的財物。
杜仲跟易楚兩口子定然會讓他們按價賠出來。
小章氏手裡有銀子,不過那銀子得留着杜俍成親,杜儷出閣,萬萬不能動用。
可不給賬本,易楚又不肯接手這些下人。
杜儷已經連着兩天沒睡好覺了,夜夜喊着害怕,怕門口站着烏壓壓的人衝進映水軒。
杜旼也是,因着晉王癱在牀上頭腦沒清醒,他們這些屬官也沒什麼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機躲在家裡偷閒。杜旼嫌亂,天天到茶館酒樓裡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橫眉豎眼亂髮脾氣。
這兩天竟然徹夜不歸,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個花樓裡的姑娘絆住了腳。
上頭有個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個哭鼻子的女兒,自家的相公還一個勁兒地戳她心窩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
當年,她剛嫁過來時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義伯從不過問內宅的事,家裡都是姑母說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個柔和綿軟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閣侍弄花草外,其餘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讀書,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樂呵呵地,下了衙就回家。
小章氏覺得自己嫁到了福窩裡,生活愜意得要命。
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晉王出宮開府,點了杜旼到晉王府做事。
然後太子受到先帝斥責,晉王卻日漸被重視,朝廷中開始出現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語。
那年春節,晉王親自到府裡與杜昕對弈,結果鬧了個不歡而散,晉王氣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對前朝的汝窯天青釉弦紋樽,連夜讓杜旼送到晉王府。
從此杜旼得了晉王的青睞,就有了後來的事。
假如當初大章氏野心不那麼大,哪會有現在悽慘的光景?
小章氏尋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賬本交出去能怎樣?銀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債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離。
反正她的嫁妝誰也動不了,先前攢下的銀子全兌換成銀票,夾在她妝匣底層藏着的空心銀鐲子裡,足足有上萬兩銀子,這輩子吃用不盡,還能給杜儷置辦體面的嫁妝。
至於杜俍,大章氏的體己銀子也不少,就這麼一個嫡親的孫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裡?
打定主意,小章氏讓四個丫鬟每人捧着厚厚一摞子賬冊送到了議事廳,自己也打扮齊整跟了過去。
議事廳門口站着四個着玄衣佩長劍的男子,身姿筆直,神色肅穆。
又來這一套,沒本事憑能力服人,只能靠打打殺殺地壯門面。滿京都,哪個府邸允許男人隨便在內院溜達?
恐怕除了信義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卻也不敢輕視。她沒忘記,就在大前天,有個婆子身上掉出只蓮瓣花鳥紋的高足銀盃,那些人當場拔劍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噴濺出去,牆上染紅了大片。
當時,就有好幾個丫鬟癱在了地上。
想起來,小章氏仍是心有餘悸,悻悻然地提着裙子埋進門檻。
議事廳站的滿滿當當地全是人,男人在廳堂左邊,女人在右邊,中間自覺地留出三尺寬的通道。
沿着通道望過去,前頭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着一人。
半舊的杏子紅素面比甲,白綾立領小衫,烏黑的青絲上戴着南珠花冠,蓮子米大小的珍珠散發着瑩瑩光華,映襯着那張細緻白嫩的臉嫺雅清麗。
易楚姿態優雅地端起茶盅,輕輕啜了口,放在桌面上,目光流轉,脣角帶着盈盈笑意,毫無侷促之相,彷彿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合。
隔着四仙桌,杜仲靜靜地坐在另一張太師椅上,眉如墨染鬢似刀裁,穿着家常的鴉青色暗紋長衫,毫無避諱地凝視着易楚,一抹溫柔的笑意不經意地自脣角漾開,使那張過於冷硬的臉龐增加了些許柔和。
這樣一副溫馨美好的畫面,多少都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裡,只覺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塊似的,錐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着這個位置,啜着茶水,吃着點心,聽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几天,就完全倒了個個兒。
她竟然跟下人們站在一處,而那兩個本不應該出現的人卻坐在上頭。
小章氏覺得渾身煩躁得難受,恨不得將賬冊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頭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廳堂周圍竟然也站着好幾個玄衣佩劍的男人。
小章氏強壓下心頭的燥氣,輕輕咳了聲。
易楚仿似這纔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輕飄飄地問:“賬本都帶來了?”
小章氏想笑笑,卻怎麼也擠不出笑意來,只勉強扯扯嘴角,“帶了這十年的帳,一本是進賬,一本是出去的賬,都是內院的,另外外院、田莊以及鋪子裡的賬都收在前院的賬房裡。”
易楚“哦”一聲,驚訝地問:“如今還有田莊,沒有賣盡?鋪子也沒剩下幾個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這些帳都是二老爺管着,我一個內宅女子不好過問。”
易楚沉了臉,冷冷地哼了聲,示意冬晴將賬冊接過來。
四大摞賬冊,摞起來差不多大半個人高,冬晴兩手抱着穩穩地放到易楚旁邊的桌面上,看着毫不費力。
小章氏連忙又把手裡那隻燙人的匣子遞了過去。
易楚接過,淡淡地說:“現下我不得空,這些舊賬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沒別的事兒,就請回吧。”
小章氏本也沒打算多待,領着丫鬟們就往外走,只聽身後易楚揚了聲音道,“對了,提醒二太太一聲,那堵圍牆今兒就封上了,以後二太太要想過來,就從外頭繞吧。”
從外頭繞,從外頭繞……
這就意味着他們與信義伯府已經沾不上邊了。
小章氏有些氣苦,可想到終於能落得清靜了,心裡也多少有幾分鬆快。
少了這攤子爛事,她得把家裡整治整治,頭一個,得把杜旼外頭那個勾了他的魂兒的狐狸精給解決了。
易楚慢條斯理地打開匣子,將杜府用了幾十年的對牌取出來,笑着問杜仲,“伯爺,這個怎麼處理?”
杜仲接過來瞧了瞧,“都已經髒了留着也沒用,”一徑說,一徑以指爲刀,將對牌劈成整整齊齊的四塊,噹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驟然亮起來,先前她剛進府時,俞樺曾露過一手讓她大驚失色,如今看來,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勝一籌。
用手切斷木頭的本事她也會,可得運足了氣力才成,像這麼雲淡風輕的,又切得這麼平整,冬晴自認完全做不到。
被驚了的不只是冬晴,還有堂下站着的一衆下人。
原本站了這麼長時間,腿腳都有些痠軟了,可看到這一手,大家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卻越發地恭敬。
易楚悄悄對冬雪使個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裡當家管事的是誰?既然府裡換了主子,規矩也跟從前不一樣,只有要求更多更嚴。有哪位覺得受不了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請儘早說出來,賣身契就在這匣子裡,賣身銀子分文不收。”
一席話倒有不少人動了心。
本來已有人贖身走了,留下的要麼就是還沒找好去處要麼就是沒有贖身銀子。這幾天,他們親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剛硬的做派,又聽到冬雪如此說,情知日子絕不會像先前那麼好過。所以,本來猶豫着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況還有原本就抱了離開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從衆心理,看到別人幹什麼自己就跟着幹什麼,一時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長隊。 WWW ★tt kan ★¢○
冬雪不急不躁,聽着人報出自己的名字,把他們的賣身契找出來,當場就燒了,護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語地將人送了出去。
忙亂過後,留在議事廳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廚房當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閣的薛婆子和張婆子,還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丫鬟小廝。
易楚環顧一下衆人,溫聲道:“我不管你們是爲什麼留下來的,既然留下來就得好好幹,前頭已經說了,現在府裡的規矩只有比以前更多更嚴,可若是忠心老實幹活本分,府裡也不會虧待你們。都說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原先做什麼,有什麼手藝,想要什麼差事?”
王婆子頭一個開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馬棚當差,我在大廚房當管事,能炒菜也會做麪點,以後還想管廚房,我男人也是,還想餵馬。”伸手指着左邊最後頭那人,“我男人不會說話,我替他一併說了。”
易楚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是個四十五六歲膚色黢黑,面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見易楚看他,忙不迭地點點頭,嘴裡發出“啊,啊”的聲音。
緊接着,原先在廚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繼續在廚房幹。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舊是管事,先前只管着內廚房,現在外廚房也給你管。另外,茶水、點心都歸你負責,你可能幹了?”
王婆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點點頭,“現下只你們六人,明兒人牙子帶人過來,可允你再添兩人,這八人統歸你管,各人幹什麼都交由你負責。回頭我把府裡的人數交給你,你給我個大體數目,每月需花費多少銀子,此外每三天擬一次菜單子,內廚房的交給冬雲過目,外廚房交給俞管家過目。”
這會,王婆子考慮了半天才開口,“好。”
易楚讓冬雪記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們下去準備吧。”
再然後薛婆子跟張婆子一同站出來,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閣。
易楚笑着搖搖頭,“薛嬤嬤,如今府裡地方大人少,空着六處院落,這些空屋舍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得您親自照管着。回頭您跟張嬤嬤把各處有什麼器具用品都一一覈對了,明兒這個時辰,您過來挑六個人,加上您跟張嬤嬤,把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臉上露出難色,跟張婆子私下嘀咕起來。
易楚卻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倆人答應,才道:“薛嬤嬤應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過您,您兩位也下去準備吧。”
一個個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個模樣周正的小廝。
丫鬟不等問話“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來,“我想去漿洗房。”
冬雪喝一聲,“好好說話,先前在哪裡當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說:“在二太太屋裡,是二等丫鬟,管着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裡的人誰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廝聽到此話,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聽小的解釋,小人是跟隨二少爺的,因時常出入映水軒,見過倩雲兩面……小的願娶倩云爲妻,請夫人成全。”
一個是小章氏的丫鬟,一個是杜俍的小廝……這都哪跟哪兒?
易楚聽得稀裡糊塗。
倩雲哽咽着道:“回夫人,我雖出身貧寒身爲奴籍,可絕不願爲人妾室。先前二少爺三番幾次羞辱於我……我只是不應,惹惱了二少爺,二太太只以爲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兩天,二少爺拿了只鐲子又來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攔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爺棄之不顧。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兒,在外頭並無親人可以投奔,只求夫人開恩,能容留我們,我們定會銘記夫人跟伯爺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將視線投向了杜仲……
130|生病
杜仲本只是在旁邊閒閒地坐着,看上去仿似毫不經心,可易楚一轉頭,他便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他在江湖裡打過滾,又在錦衣衛主管緝拿刑審,在看人方面獨有一套。
易楚自是相信他的眼光,笑着道:“既然如此,留下你們也無妨,不過,你們以前都是主子近身伺候的,現在……”
大亮跟倩雲不約而同地開口,“……只聽從夫人跟伯爺的吩咐,絕不會有二心。”
易楚想了想,“倩雲說要去漿洗房,那就由得你,至於大亮,先到更房吧。”
更房的人徹夜輪流值夜,巡更以及打更,而且要在清晨打掃院落,算是最辛苦而且最被人嫌棄的差事,比起之前在杜俍身邊伺候,幾乎是雲泥之別。
大亮卻毫不見異色,感激涕零地朝易楚磕了頭,與倩雲先後離開。
議事廳頓時空下來,易楚不由自主地長舒了口氣,挺了挺腰背。
杜仲柔聲問:“很累?”
易楚的臉紅了紅,她自然是累的,不但腦子累,身子也累。
可杜仲只有比她更累,因爲這諸多事情都是他一條條擬定了章程講給她,又解釋何處的差事該用怎樣的人。
而且,牀笫之事她也沒出力,任憑他在那裡活動,最後又是他端了水替她擦洗。
即便是這樣,她仍是睏倦得起不來牀,就連早飯也是杜仲端到牀邊,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易楚覺得根本沒有資格在他面前喊累。
杜仲看到她面上的羞色,心底愈加柔軟如水。
這幾天府裡折騰得夠嗆,他也知道她沒經過這些繁瑣的雜事,初初上手定然會非常辛苦,饒是已經睏倦,她仍舊乖順地由着他胡來。
除去過世的爹孃外,這個世上唯她這般地無條件地寵愛着他,依賴着他,一點一滴不願違背了他。
她對他的好,他瞧得清楚,越發要加倍地還給她。
這還便用在了牀笫間。
她嬌嬌嫩嫩的身子染着粉色,像是雨後沾了水珠的桃花瓣,烏漆漆的黑眸蘊着迷迷濛濛的水汽,滿心滿眼裡盡是對他的癡迷愛戀。
那副嬌羞的情態,讓杜仲恨不得將她一點點拆了吃進肚子裡,怎麼也要不夠。
夜裡他們是不要人伺候的,淨房裡總是備着熱水,用厚重的青銅鼎盛着,隔上一兩個時辰也不會變冷。
替她擦身的時候,看着巴掌大的小臉猶帶着幾分稚氣,嫩白如玉的肌膚上有斑斑駁駁的印跡又覺得後悔,她還是年紀小,這樣地頻繁,會不會受不住?
杜仲斂了心神,柔和地說:“再稍坐片刻,讓府裡的護院過來行禮。”說罷,朝俞樺使個眼色。
不過片刻,幾十個身着玄色短衫的人魚貫而入,與先前議事廳的幾人一道,齊刷刷地站成了四排。
屋裡頓時多了幾分肅穆。
最前頭站着兩人,一個是易楚之前曾見過的衛楊,另一人不認識。
兩人單膝點地,雙手抱拳,齊聲道:“衛楊(薛庭)見過伯爺、夫人。”
身後諸人跟着一同拜倒。
杜仲肅然起身,先前的溫柔全然不見,流淌在周圍的是不容忽視的威嚴氣勢,易楚見狀,忙跟着站起來。
杜仲淡淡開口,“諸位都曾爲國征戰過,個頂個的是英雄好漢,今日杜某就把府邸家小交託在諸位手上,萬望諸位好生看顧,杜某先行謝過。”說罷,躬身長揖到底。
易楚只知道這些日子府裡各處都依仗着護院,從不曾仔細問過有多少人,自哪裡來,聽了這番話才知道,原來這些人竟然都曾是行伍的軍人。不由也隨着福了福,溫聲道:“有勞諸位。”
護院們齊聲道:“屬下謹尊伯爺與夫人吩咐,誓死守護府邸。”
杜仲輕輕點了點頭。
回翰如院的路上,杜仲說起他們的來歷,“共八十二人,其中二十人是原本府裡祖父訓練出來的,三十幾人是這次從榆林衛回來的……五軍府以及各戍邊衛隊每年都下來一大批受傷的士兵,有些回了原籍,有些則無家可歸無以聊生,吳峰與林乾召集了一些,我從中選出三十幾人簽了投靠文書,都能信得過。”
難怪看起來都不年輕,大都是三四十歲。
易楚皺眉,“人也太多了,用得着這麼多護院嗎?也不知該安置到何處,府裡可有房舍?他們每月的月銀是多少?”
杜仲笑道:“府邸東邊有下人羣房,拖家帶口的可以在那裡居住……這些不用你費心,俞樺自會處理,不會虧待他們。”
易楚默默盤算着,杜仲得了爵位,每年有一千兩百石的俸祿,又任着宣府總兵,年俸約莫八百石,共是兩千石,合一千四百兩銀子,加上冰敬炭敬,每年不超過兩千兩。
府裡有管事處、隨侍處、莊園處、執燈處、巡更處、車馬房、炭薪房、漿洗房、針線房林林總總幾十處機構,下人加護院少說也得二百人。
單靠着俸祿,連下人們的月錢都發不出來。
易楚憂愁地嘆了口氣,“難怪老夫人跟二太太天天捉摸着賣地賣鋪子,過幾年說不定咱們也得賣東西。”
杜仲側頭看着她笑,“不是還有我嗎,總能掙出你家用銀子,不會再動你的嫁妝。”點點易楚的腦門,“是覺得我養不起家?”
當着丫鬟的面就做這麼親密的動作?
易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冬雪跟冬雨都是心無旁騖地走路,唯獨冬晴兩眼閃着興奮的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第二天,人牙子帶了丫頭跟小廝來,仍是在議事廳,易楚跟管事媽媽們一道將府裡要用的人選出來,各自分配了差事。
又忙活兩天,府裡的事務才真正走上正規。
杜仲將外院完全交給了俞樺跟林槐。
林槐用了易郎中的藥,身子大有起色,但若想恢復到先前那種生龍活虎卻是不可能。不過因爲身子的孱弱,減少了許多戾氣,倒是平添些書卷氣。林槐既然能假扮辛特使與衆人周旋那麼久,自然很有幾分智慧。
他與俞樺兩個搭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易楚再沒什麼不放心的。
而內院,易楚將隨侍處、執燈處、針線房、佐領處等十幾處機構該裁的裁,該並的並,所用的不過四十餘人。
其中王婆子、薛婆子等又各自管着幾人,真正能站在易楚面前回事的也只十來個管事。
將規章一條條跟管事們交待明白,易楚由冬雪與冬雨陪着回到翰如院。
忙碌了這些日子,終於得了空閒,連日積攢的睏倦一下子涌上來,易楚本是倚在靠枕上盤算着宴請之事。
這陣子嘉德帝大肆封賞,京都里加官進爵的人不少。杜仲是新貴,上門遞帖子的人絡繹不絕。杜家正亂着,自然分不開身,所以將宴請盡數推了。
有幾張拜帖是給易楚的,杜仲交給她時只說,“你看着想應酬就打發人去送個信,不想應酬就不用理。”
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家就算了,可有幾人,易楚承着她們的情,卻不能不理會。
頭一個就是錢氏,拋開吳峰與杜仲的交情不說,錢氏前兩次對她都頗爲迴護,這人並非心機深沉之人,也值得一交。
另一個卻是陳芙,陳芙既下了請帖,又下了拜帖。到底是皇后的親妹妹,又有過兩面之緣,加上陳芙這人確實挺招人喜歡。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易楚都不能太過冷淡她。
倒不如,選個日子將她們以及杜俏和她的兩個妯娌一併請來玩一天,也算全了禮。
易楚默默地想着請客的事宜,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冬雪在外間覈對這個月的家用,聽屋裡半天沒有動靜,探身瞧了瞧,扯過條薄毯給易楚蓋在身上。
大炕的窗開了半扇,初秋的風暖暖地吹進來,帶着幾許桂子的清香。院子裡種了兩棵桂花樹,已做了花骨朵,雖未綻開,已有清香氤氳。
陽光透過雕着木槿花的窗櫺柔柔地照在易楚臉上,易楚本能地側了下頭。
冬雪無聲地笑笑,上炕將窗幔放了半幅,恰恰遮了太陽。
四個冬之中,冬晴跟冬雲是半個字都不認識,冬雨勉強認字,卻是寫不來,唯獨冬雪能寫又會算。易楚便開始倚重她,將很多事宜交在她手上。
冬雪是有成算的人,她家本是商戶,生活頗爲安閒,所以母親纔有閒錢給她姐妹請了夫子教授詩書,可因爲得罪了權勢大的人,不到一年就變得家破人亡,她也被賣給人牙子,輾轉到了三戶人家。
本來在白米斜街的時候,杜家並非最富貴的,卻最安閒。易楚性子好,而杜仲冷麪寡言,卻不是挑剔多事的主子,最重要的是,只要差事辦得好,就不會胡亂被髮賣,也沒有被男主子欺侮的顧慮。
到了信義伯府,經過這些天的混亂,冬雪看得清楚,男主子是能經得住事的人,必然能保得一府平安。而她是易楚身邊的大丫鬟,只要沒異心,就是一輩子的安慰。自由身雖然好,可她孑然一身早晚是被欺負的命。
至於親事,冬雪沒想那麼多,眼下她首要的是能擔起事來,幫着易楚把府邸管理好,到時候易楚定然會替自己找門可靠的親事。
冬雪悄悄掩上門走出去,正遇到杜仲闊步而入。冬雪微垂了頭,悄聲道:“伯爺,夫人睡下了。”
杜仲點點頭,輕手輕腳地進去站在炕邊看了片刻,到內室另尋了衣衫出來,低聲問:“夫人睡了多久?”
“纔剛閤眼,也就一刻鐘的工夫。”
杜仲“嗯”一聲,“我出去辦事,讓夫人不用等我午飯,晚上我回來陪她用餐。”
冬雪低低答應了。
易楚這一覺倒是睡得沉,直到杜仲迴轉來仍是沒有醒。
夕陽將糊窗的綃紗染成了金色,易楚的臉隱在黑影裡暗沉沉的瞧不真切,只是在昏暗的屋子裡,毯子包裹着的身體顯得格外瘦小。
冬雪憂心忡忡地說:“夫人睡着一直沒醒,晌午時叫過幾次,沒叫起來。”
杜仲探手觸一下她的額頭,是溫的,不冷也不熱。鼻息也均勻悠長,瞧着並非生病。
定然是這陣子累壞了。
杜仲不由心酸,上了炕,俯在易楚耳邊輕輕地喚,“阿楚,醒醒,吃點東西再睡。”
易楚沒有反應。
杜仲嘆口氣,連人帶毯子抱在懷裡,搖晃幾下,“阿楚,醒來了。”
易楚聞到熟悉的艾草香氣,知道是杜仲,勉強睜了下眼睛卻是睜不開,只嘟噥了句,“我困,還想睡,”下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了鑽。
杜仲扳過她的臉,急急地道:“先吃點東西,別餓壞了。”回頭吩咐冬雪,“快擺飯。”
飯早就做好了,溫在廚房裡。
冬雪片刻不敢耽擱,小跑着提了食盒過來。四樣菜、兩隻包子,還有一碗紅棗黑米粥。
杜仲一手抱着易楚,另一手端着碗,像喂嬰兒般一勺勺地餵給她。
易楚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靠在杜仲身上又沉沉睡去。
杜仲眸光暗了暗,將易楚抱到內間牀上,替她除下頭上的髮釵,打散頭髮,又給她換了衣衫。易楚任由他折騰,再不曾醒過。
安頓好易楚,杜仲卻是沒了胃口,將易楚剩下的大半碗粥就着吃了幾口菜,就放下筷子。
易楚直睡到第二天的午時纔再次被喚醒。
杜仲坐在拔步牀的踏步上溫柔地看着她,“可睡足了?肚子餓不餓?”
易楚倦倦地打了個哈欠,“什麼時辰了?”
“午時了,你睡了足足一整天。”
“竟是睡了這麼久?”易楚詫異地問,“感覺剛睡着就被叫醒了,還沒睡夠似的。”
“等用過飯,稍微休息會再睡,”杜仲看着她臉上濃重的睏意,笑了笑,將牀邊的衣衫取過來,一件件展開幫她穿上。
又到淨房端了溫水放到矮几上,竟是要親自服侍她洗臉。
易楚忙道:“我自己來。”
杜仲不容她拒絕,仍是絞了帕子,覆在她臉上。
溫熱的水汽順着毛孔鑽進肌膚,易楚舒服地嘆了聲,想起先前盤算的事情,笑着問道:“過幾天想在家裡請客,你說哪天好?”
杜仲頓了下,“太醫說你這陣累着了,最好多休息,請客傷神,緩緩再說。”
易楚問道:“你幾時請了太醫?我身子好得很。”
杜仲看着她笑,“太醫也這麼說……只是看你沉睡不醒,我心裡發慌,今兒一早去太醫院請太醫來把了脈。沒什麼病症,只給開了滋養的方子,說吃不吃都行。”起身到外間炕桌上將方子遞給易楚。
易楚瞧了瞧,是極普通的養身方子,不過多了幾味稍貴重的藥,也便放了心,笑道:“我怕苦,這藥便不吃了吧。”
杜仲點點頭,突然一把抱住易楚,臉俯在她裙上,悶悶地說:“阿楚,你嚇壞我了。”
易楚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低聲道:“我既是略懂醫理,豈有不好好照顧自己的?你莫擔心,我總會陪你到白頭的,而且我們還……”
要生兒育女。
不等話落,易楚已然反應過來,這個月的月事遲了七八日。
自打有了月事,易郎中就隱晦地提醒過她,每月的這幾天要特別注意。她自己也看過許多醫書,自然也明白月事對女子的重要,平常很在乎補養。
所以,這幾年她的月事一直很正常,幾乎不曾有過提前或者延遲的時候。
這次遲了這麼多,會不會是有了身子?
易楚下意識地搭上自己的手腕,隨即想到,即便有孕,這麼短的時間也不可能看出來,要想確定,至少還得過上十幾天。
試了脈息,果然並無症狀。
可總歸有這個可能。
易楚輕呼口氣,看着滿桌的飯菜胃口大開,午飯比平時多用了半碗。
杜仲心裡歡喜,柔聲道:“一天沒用飯食,到底是餓了吧?”
總歸是沒有確定,易楚自不好告訴他,免得讓他白歡喜一場,只笑着回答,“就覺得今日的飯比往常格外可口些。”
吃過飯,倦意又上來,杜仲卻不容她睡,拉着她在院子裡散步消食。
易楚重提先前的話頭,“只請吳夫人、文定伯陳家以及阿俏一家,人不多,不會累着。上午在園子裡逛逛,有幾處景緻極好可以一賞,中午在澄碧亭吃飯,吃過飯想必大家就告辭了,也就三兩個時辰的事。”
杜仲思量番,笑道:“便依了你,到了日子找阿俏早早過來幫你待客。”
兩人商定,到書房取了黃曆來,選定八月初六的日子,離此時還有八天。
冬雪能寫,字跡卻上不得檯面,易楚也是,之前是跟着易郎中習字,並沒正經臨過字帖,也沒下功夫練習。一筆字能見人,但達不到能給人寫帖子的地步,而,宴請的都是女子,又不好拿到外頭寫。
杜仲只好代勞,卻是隱了平日行筆的鋒芒,寫得是規規整整的正楷。
易楚則另外給杜俏寫了封信,打聽錢氏跟林家二太太與三太太的口味。
杜俏當即讓人捎了回信過來,不但說了幾人喜歡的菜式,還親自擬了十二道菜,表示可以把林家的廚子一併帶來幫襯着。
易楚不由莞爾,將信給杜仲看,“阿俏總是這般周到。”
這樣的性子不能說不好,可很容易讓人反感,覺得她手伸太長,干涉別人的家事。
杜仲皺眉,“阿俏小時候就任性,現在越發活回去了。”
自然是因爲生活適意,才能夠迴歸自己的本性而不加掩飾。
易楚溫婉地笑,“阿俏是好意,怕我第一次宴客應付不來,而且咱們是她的兄嫂,沒有必要再端着……我回頭把菜單子給王婆子看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或者讓林家做些點心來?”笑意盈盈的,全無芥蒂。
杜仲心頭一暖,開口道:“要是有不能做的就到外頭叫幾道菜,讓阿俏帶點心來也好,再到外頭買些回來,現今螃蟹已經開始肥了,我看看能不能買幾簍回來……你別太費神就好。”
易楚笑着點頭。
兩人正商量着宴客的事,冬雨邁着小碎步過來,聲音裡有掩藏不住的焦急與擔憂,“二太太在二門那裡哭鬧,說要把圍牆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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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鬧得哪一齣,纔剛沏好的牆怎麼可能扒了?
易楚頗覺無奈,擡眸看一眼杜仲。
不知何時,杜仲臉上已呈現出冷厲之色,眸光中流露出不耐,可對上易楚的視線,仍是有絲絲的暖意沁出,“這事交給我,用不着聽她囉嗦。”回身吩咐冬雨,“叫林梧找人趕了。”
根本不打算詢問緣由。
既然杜仲已做了決定,易楚自然不會干涉,提筆蘸了易水硯裡的殘墨,在宣紙上寫了個“忍”字。
杜仲鄙夷地一笑,“忍她作甚?”伸手環過她肩頭,扶住她握筆的手,“寫點的時候要頓一下再提筆,這個點勾一下才顯得有力。”竟是指點起她習字。
易楚依着他的方法寫了兩個,果然比先前順暢有力多了。
杜仲仔細端詳了番,“我的字也說不上好,記得母親之前收着一本三舅寫的字帖,三舅的字才叫好,無論行楷還是草篆都別有風韻。那邊字帖是三舅專門寫給母親臨摹的,回頭問問阿俏是不是在她那裡,要過來給你用。”壓低聲音,“三舅的字千金難求,咱們留着傳給兒孫。”
易楚失笑,側眼瞧見他臉上不容錯識的戲謔笑意,不由愣了下。
定親前,他給她的印象多是冷傲肅嚴,幾乎不見一絲笑,成親後,他的笑容多了不少,對她亦是溫柔體貼,可極少說這種頑話。
杜仲看着她失神的模樣,垂首貼近她的耳邊,“成親這麼久了,還會爲我的美色發呆?”
這樣的話竟也能說出口?
易楚更是訝然,可被他說中心思,終是有些赧然,羞惱地瞪他一眼。
杜仲卻越發來了勁兒,將臉湊到易楚面前,認真地問:“阿楚,你是喜歡我的相貌更多,還是喜歡我的品格更多?”
已近薄暮,屋裡光線有些暗,他一雙眼眸幽深黑亮,面容俊朗又不失英挺之氣,易楚心跳猛地快了幾分,慌忙逃脫,“我去廚房看看晚上的菜式。”
杜仲看着她狼狽逃竄的身影,笑容越發深,半晌才收了笑,舉步去了外書房。
林梧已讓人將小章氏及她身邊的兩個丫鬟架出了角門,往大街上一扔,再不曾理會。
小章氏拽出口裡塞得髒帕子,哭喊着又去拍門。
門房總是不落忍,勸道:“二太太若有事,就遞了帖子來,夫人有空時候自會見你。哪家府第能容人這樣吵鬧?”
丫鬟們也低聲相勸,“哭久了傷身,太太總得顧惜着自己,即便是爲了少爺跟小姐,太太也先忍讓一二。”
幸好現在是晚飯時間,角門處又沒什麼人經過,否則像小章氏這般披頭散髮地哭鬧,真是連大街上的潑婦都不如,一家人的臉面豈不都丟盡了。
就連她們當下人的都看不過去。
豈知,小章氏聽了她們的勸,哭得越發厲害,癱在地上差點喘不過氣來。
門房也有點急,這要是鬧出人命來,牽連到伯爺還好說,自己未免也跟着吃掛落。連忙找小廝擡了轎子將小章氏擡上去,順帶着又讓人請郎中往那邊宅子裡診脈。
這一通折騰自然瞞不過杜仲。
等易楚安歇後,杜仲找林梧問了個清楚明白。
那天小章氏將對牌及下人的賣身契交給易楚後,心裡還是有幾分鬆快的。
買下人的錢本就是公中出的銀子,她自己並未損失什麼,而且以前贖身的好幾十家都交了銀子,她還賺了幾百兩。
雖然映水軒門前不遠就立着一堵圍牆,看過去着實令人惱心,但仔細想一想,也能過得去。
這一處宅院除了映水軒與榮恩院外,北邊一片松樹旁邊有三間廂房帶兩耳的松風閣,可以給俍哥兒用,松風閣往東不遠處是一排十幾間下人房。眼下他們使喚的人少,能空出好幾間來,完全可以做庫房、糧倉等。
榮恩院邊上是竹林,竹林頭上有三間小竹樓,先前是遊玩累了喝茶歇腳的地方,修整一番可以給杜旼做書房。
這樣算下來,二房一家住着綽綽有餘,再加上小章氏手頭有銀子,根本不愁吃用。
唯一可惜的就是,當初大章氏搬得急,翰如院的擺設很多都沒有帶過來,那裡的東西件件是珍品,真要出賣,又是一大筆銀子。
杜旼回到家,看到門外不再擁擠着都是下人,臉上露出幾分滿意。
小章氏便跟他商量將北邊原是下人出入的小門擴一下,重新建個門樓,掛上杜府的牌子。雖說不能與先前的信義伯府的門樓相比,但也得要點體面。
杜旼滿口答應,可等到小章氏伸手要錢時,他卻傻了眼,還死撐着問:“你協助母親主持中饋這些年,連這點事都辦不了,巴巴地來問我?”
他本來俸祿就不多,先前還有晉王格外補貼的銀子,如今晉王半死不活地躺着,晉王府哪有人會管他們。杜旼只能指望着每月九兩多銀子的俸祿過活,連喝花酒打點人都不夠,怎會有餘錢修繕門樓。
小章氏本也不指望着他,但至少也得讓他清楚家中的花費,見他這副避之不及的德性,心下冷了冷,卻沒言語,趁着家中無人的時候讓丫鬟素雲將妝奩匣子找出來。
小章氏的首飾足足裝了三匣子,擺在妝臺上的是她平常戴的,另外一匣子是貴重的,專門留着過年過節或者出門做客的時候戴,還有一匣子則是成色或者樣式不太好,留着賞人的。
爲了避人眼目,那隻藏着銀票的銀鐲子就混在那些賞人的首飾裡。
豈料,她翻騰了半天卻沒找到那隻銀鐲子。
小章氏的臉立刻白了,她顫抖着將滿匣子首飾盡數倒在大炕上,一件件地扒拉,還是沒有找到。
不由瞪向素雲問道:“我那隻鐲子呢?”
素雲不明所以,看了看滿炕的金光閃閃,小心翼翼地問:“太太找那隻鐲子?”
“就是那隻鐲口雕着牡丹花的銀鐲子,放得年歲久了,我尋思着找人炸一炸。”小章氏死命沉住氣,做出冷靜的樣子。
素雲專管着衣裳首飾,一聽就知道,找了登記冊子出來,遞給小章氏,“前陣子二少爺拿走了。”
小章氏看得清楚,在鐲子後面,確確實實是杜俍的字跡,可仍耐不住怒火,將冊子劈頭扔到素雲臉上,點着她罵:“他要就給他,難怪俍哥兒近來不用心讀書,都讓你們這起子輕浮的奴才給縱的。”
素雲跪在地上,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卻不敢分辯一句。
往常杜俍也是這般過來拿首飾,起先她攔着不讓,杜俍就在小章氏面前告狀,說丫鬟眼裡沒有主子,支使不來。
小章氏雖覺兒子無理,但當着下人的面自然還是得維護兒子的臉面,就訓斥素雲。等素雲退下,又訓過杜俍幾次,說他花用太大,每月十兩銀子的月例都不夠花。
杜俍振振有詞,說筆墨紙硯費銀子,又說出門會文喝茶吃點心,不能縮手縮腳地被人小瞧。小章氏由此另外補給他五兩。杜俍仍是不夠花,又不耐跟小章氏要,聽她囉嗦,偶爾也會就尋摸樣首飾。
素雲長了心眼,杜俍再來要東西時便不攔着,讓他簽字畫押,過後就報給小章氏。因首飾都不值錢,加上杜俍收斂了許多,小章氏看過也就罷了,並沒當回事。
銀票是五月中旬,孃家嫂子瞧見杜仲那空當,小章氏突然起了藏私房錢的念頭,才掖在銀鐲子裡的。此時杜俍已有大半年沒私拿首飾,小章氏怕招人的眼,就沒格外囑咐素雲。
沒想到,不到三個月,杜俍故伎重演,竟然陰差陽錯地拿了銀鐲子。
小章氏衝素雲發作完,吩咐另一個丫鬟素玉去請杜俍。
素玉看到素雲灰頭土臉地跪在地上,一句話不敢問,小跑着叫了杜俍來。
杜俍邁着方步搖搖晃晃地進了門,瞧見滿炕的首飾,大咧咧地往炕邊一坐,“娘這是幹什麼?賞兩件給兒子用用?”撈起一把就往懷裡塞。
小章氏打落他的手,喝退屋裡的兩個丫鬟,問杜俍,“前幾日你拿走的那隻銀鐲子呢?”
“什麼銀鐲子?”杜俍反問。
才發生不久的事,他怎可能忘記,只是瞧着小章氏臉色不好,故意裝傻充愣。
小章氏撿起地上的冊子,指着杜俍的簽字讓他看。
杜俍“哈哈”一笑,“是這個?我看下人伺候得好,賞人了。”
小章氏送口氣,問道:“賞給誰了,府裡的下人?你跟他要回來,那物件是祖母曾經戴過的,留着做個念想,可不能隨便給人。”
杜俍不以爲然地說:“一隻破鐲子做什麼念想?再說,都賞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兒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小章氏挑了隻金戒子塞到杜俍手裡,和藹地說:“這個換給他,豈不比銀鐲子貴重,更顯得你有臉面。”
杜俍推拒不接,“我不去,丟人。”
小章氏氣道:“丟什麼人,不就是個下人,你高興賞就賞,不高興就不賞,這有什麼丟人的?你不去,孃親自去,是誰”
杜俍賭着氣道:“是倩雲,眼下那人在前頭府裡當差,你能落下面子去換?”
聽到在前頭伯府當差,小章氏有片刻愣怔,她也是極打怵去那邊,可再怎麼不願,鐲子裡是明晃晃的一萬多兩銀票,她後半生的依靠。
小章氏錯錯牙,笑道:“行了,娘自有法子。”
大不了使銀子讓門口的小廝傳句話進去。用金戒子換隻老舊的銀鐲子,怎麼看倩雲都佔便宜,她豈有不應的。
說罷,將滿炕的首飾重新裝進匣子裡,去衣櫃翻騰着找出門穿的衣衫。
看樣子小章氏是真打算跑一趟。
杜俍目光閃爍,尋思會,撇着嘴道:“不就是隻鐲子,犯不着去看那兩人的臉色。再說,祖母過世都十幾年了,早幾年你怎麼不說當個念想?”
這話說得何其誅心,就差當面說她虛情假意了。
小章氏氣得心肝疼,猛然轉過身,杜俍心虛地不敢正視。小章氏心裡咯噔一聲,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強作着鎮靜問道:“俍哥兒,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看倩雲長得還算標緻,有心提拔提拔她,誰知那個賤人不識擡舉,還敢駁小爺的面子。”
小章氏目光迥然。
杜俍續道:“我一氣之下把鐲子給扔了。”想起那天倩雲冷着臉軟硬不吃的樣子,杜俍覺得沒面子。
當時他就想踹倩雲兩腳給她個教訓,可大亮那個賤奴摟着他的腰不放。
等倩雲跑了,他自己也覺得沒趣,看着手裡的鐲子便分外不得勁,甩手扔了。
扔了!
他竟然給扔了!
小章氏臉色漲紅,腦子還沒思索,手已經高高揚起,“啪”一聲,扇在杜仲腮幫子上。
杜俍冷不防受這一下,兩手捂着腮幫子嚷道:“不就是個丫頭,有什麼大不了的?跟我年歲差不多的幾位少爺房裡都有人,就我還沒嘗過女人滋味。”
小章氏一股火頂在胸口,想開口卻說不出來,揚手又要打,杜俍伸手格開她的胳膊,“我想要個丫頭怎麼了,前頭那位十二歲就敢調戲祖父的丫鬟,現在不照樣人五人六的,我已經十四了,娘要是真疼兒子,早就該給兒子備下了。”抓着她的手腕往後推。
已是半大的小子,手勁不可小覷。
小章氏踉蹌兩步,看着個子比自己還高兩寸的兒子,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爲了抹黑杜仲洗白大章氏順帶着彰顯自己的賢惠良善,小章氏沒少在人前提到杜仲被責打的往事。
如今,她又怎能改口說當初杜仲根本沒調戲過丫鬟,這不過是她們姑侄兩人定下的計策。
小章氏閉了閉眼,壓下嘴裡的苦澀,緩緩開口,“回頭娘替你挑個出挑的丫頭伺候,你告訴娘,鐲子扔哪裡了?”
杜俍不耐煩地說:“那個破鐲子連丫頭都不要,誰知道在哪兒……興許埋在牆裡了。”鏡湖邊正壘牆,地上挖了道一尺寬的溝,他就是朝着溝的方向扔的。
小章氏傻了眼,可又不願意放棄,拽着杜俍來到牆根,問:“你可記得,是這裡,還是那裡?”
杜俍豈能說得清,胡亂指了指,“就是這附近,也可能是那邊。”
小章氏打眼一看,約莫兩丈有餘。
要把這兩丈多的牆推倒,再挖地三尺尋銀鐲子?
想一想就知道要費多少工夫與人力,還得伏低做小地求那個小兔崽子。
可她必須得找,想到那三張銀票,小章氏就覺得肉疼。一刻都等不及,急三火四地到了翰如院。
只是沒想到,不管是杜仲還是易楚,根本就沒打算見她。
杜仲聽完林梧的稟告,臉上浮起冷冷的笑容,“能讓小章氏跳腳的銀鐲子想必價值非同一般,她手裡的錢財都是我杜家的財富,也罷,就留給後人吧。”
林梧會心一笑,徑自下去準備。
杜仲在書房略坐了會,便回去陪易楚用晚餐。
吃罷飯,易楚耐不住睏倦早早就上了牀歇息,杜仲守在旁邊,待她睡熟,才輕輕關了屋門在外間大炕上看書。
易楚睡得香,小章氏卻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思來想去就是覺得不甘心。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沒顧上吃飯就到圍牆便溜達。
杜俍只說胡亂扔了,十有八~九是在大溝裡被圍牆埋死了,可萬一落在草叢裡呢,這也不是沒可能的。
隔着老遠,小章氏就看到圍牆似乎變高了,先前不過丈餘高,現在怎麼看着足有一丈二。及至近前,小章氏看出上面新砌石頭的痕跡,確實高了。
不過一夜,這麼長的牆生生高出了二尺。
這怎麼可能?
他是怎麼做到的?
小章氏不明白,她也沒心思去打聽,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圍牆加高了,那個兔崽子是在告訴她,他決不會讓她扒牆。
她的銀子就埋在牆下,可她卻看不見摸不着。
小章氏迷迷糊糊地行屍走肉般回到映水軒。
她身邊伺候的嬤嬤唬了一跳,太太一早去了哪裡?臉色白得嚇人,眼神也不對。嬤嬤試探着叫了兩聲,小章氏仿似沒聽見般,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走,看見人也不躲避,直愣愣地往前撞。
丫鬟們也瞧出不對勁兒來,驚恐地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太太這是魔怔了還是中了邪,或者是衝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請個高僧或者道士來作法鎮一鎮?
私語聲傳到嬤嬤耳朵裡,嬤嬤怒喝一聲,“都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快乾活去?”
丫鬟們四散離開,小章氏仍是渾然不覺,木木地邁着步子往前,眼看被門檻絆倒,嬤嬤張手攔住了她,“太太小心。”
小章氏一屁股墩在地上,放聲痛哭。
掉了的魂兒找回來了。
嬤嬤舒口氣,喊着讓丫鬟扶小章氏進屋,又使人去請郎中。
這通吵鬧驚動了大章氏,大章氏顫巍巍地讓丫鬟扶着過來,沒好氣地問:“大清早折騰什麼?”
小章氏只是哭,一句話說不出來。
她該怎麼說?
說自己揹着婆婆與夫君私藏了一萬多兩銀子?
她可不敢,別說婆婆饒不了她,就是看上去窩囊得要命的杜旼也饒不了她。
大章氏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樣子覺得心煩,耐着性子又問一遍,“怎麼回事,我還沒死,大清早就嚎喪。”
小章氏素日聽從婆婆慣來,漸漸止來哭泣,哽噎着道:“俍哥兒太不爭氣。”
大章氏恨恨地點着她,“都是你平常慣的,好好的哥兒被你縱成這樣,但凡是個明理的……”不等話說完,只見小章氏張張嘴,竟是暈了過去。
好在,郎中及時趕到,診了脈說是急火攻心,血氣上不來才昏厥了,平時多注意休養,千萬不能動氣。
小章氏一病就是好幾天,轉眼就到了易楚請客的日子。
132|宴客
剛到辰正,杜俏就帶着四匣子點心趕了過來。
說是四匣子,裡面卻盛着八樣,有棗泥糕、太師餅、蛋黃酥、豌豆黃,口味有鹹有甜,色香味俱全。
易楚笑着謝了她,讓冬雨端下去擺盤。不多時,冬雨每樣點心各選了兩隻,用甜白瓷的碟子盛了兩小碟端上來。
精緻的點心配着潤澤的甜白瓷格外的引人食慾。
易楚悄悄嚥了口唾沫,掂起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是酥皮點心,奶白色的起酥皮子,四周綴着六個小柿子,中間則印着紅色的如意紋樣。
掰開來,是豬油炒着白糖加上青梅的餡子。
只聞到這味道,易楚便覺得胃裡翻滾,急忙將點心放下,連喝兩口茶,纔將胸口的不舒服壓下。
杜俏是過來人,看看易楚的臉色,悄聲問:“是不是有了?”
此時易楚已有了八分準,卻仍沒請太醫來把脈,便沒說得十分肯定,“我自己試了下,象是滑脈。”
杜俏卻是極信任她的醫術,喜不自禁地說:“必定是有了,我們杜家有後,要是爹孃還在,知道有了孫子,說不得該有多歡喜……便是孫女也無妨,先開花後結果更好。”話音一轉,“大哥知道嗎?”
易楚笑着搖頭,“這陣子他忙得不可開交,我想等請太醫把過脈有了準信兒再告訴他。”
杜俏瞭然地點點頭,往北邊指了指,“那頭還消停?”
易楚本來就沒將大小章氏放在心上,這幾日精神不濟,忙完了府裡的事務已經覺得睏倦,更是沒有精神管那邊,遂無謂地回答:“不曉得,應該沒有大事,反正沒傳到我耳朵裡。”說罷,讓冬雨取了擬好的菜單子給杜俏看,“你看可使得?”
八道涼菜,十二道熱菜,其中四素八葷,另外兩道湯品,主食備了粳米飯和四品餑餑,還有兩種粥。
杜俏看上面的海蔘魚翅,還有清蒸螃蟹,放心地點點頭,這樣的席面說不上奢華,但絕對不簡樸。
又道:“既有新鮮螃蟹,不如備上兩壺應景的桂花酒?茶換成菊花茶,此外得備上洗手的綠豆麪……我看宴席就別擺在花廳了,就在鏡湖邊的澄碧亭上,讓人尋了屏風圍住,兩邊擋了風,又不影響欣賞看到湖面的風景,豈不兩便?”
易楚應着,吩咐冬雨讓人找屏風趕緊佈置起來。
杜俏對信義伯府比易楚更熟悉,當下點了幾處景緻,“只把這幾處收拾穩妥便行,茶水點心還有雙陸牌、馬吊等物件準備好,這些人什麼景緻沒見過,不過湊在一處玩樂罷了。”
倒與易楚的想法不謀而合。
易楚本來是因爲時間定得倉促,家裡可用的丫鬟也少,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後與杜仲商量出這個主意來,不成想杜俏也是這般想法。
兩人將這幾處一一察看過,就聽門上來人稟告說陳六姑娘來了。
易楚下帖子自然不會只請陳芙一人,而是下給陳夫人,邀請家裡的姑娘小姐們一道來赴宴。陳夫人沒來,陳芙帶了她一個堂妹陳蓉來的。
已是初秋,枝葉開始泛黃,百花已有些頹敗,在滿院深深淺淺的黃色裡,陳芙穿件嫩綠色杭綢比甲,白綾立領中衣,月白色百褶裙裙邊繡着綠草粉蝶,顯得生機勃勃。
易楚不由歎服,上次在忠勤伯府,正是盛夏,陳芙穿得清雅素淡,讓人神清氣爽,而今天,又穿得這麼嬌嫩動人。她是個很會打扮的人。
再看旁邊的陳蓉,相貌與陳芙有五分像,卻明顯地少了些爽朗多了許柔弱。
易楚剛迎到翰如院的門口,陳芙已雀躍地快步走來,牽住她的手,笑道:“早想來看看夫人,可又怕擾了您。這下終於如願以償了。”
態度極親暱而熱絡。
陳蓉不動聲色地看了陳芙一眼,像是很驚訝的樣子。
杜俏也覺得奇怪,皇后在宮宴上有意無意地苛責易楚的事在貴婦圈裡算不得什麼秘密,可陳六姑娘的態度卻是截然相反。
其中定然有貓膩吧?
杜俏暗中留了心,笑着上前請陳氏姐妹進屋。
陳芙與陳蓉又忙給杜俏行禮。
進了花廳分賓主坐下,易楚謝過陳芙先前送的酒,“……梨花釀酸酸甜甜的,又沒有後勁,很適合咱們女子喝,桂花酒還沒開,留着今天待客。”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喜歡,”陳芙高興地笑,“不過私下裡喝着玩的,上了席面,別讓人笑話纔好。”
杜俏笑着接話,“嫂子說好定然是好的,今天可我得嚐嚐六姑娘的手藝。”
陳芙爽朗地說:“要是林夫人喜歡,正好現下桂花開,我多釀兩罈子,趕年底也就可以喝了,到時請林夫人品嚐。”
落落大方地,並不像尋常女子那般得了誇獎還有意自謙說自己不行不好。
杜俏也有幾分心喜,問起陳芙日常的喜好跟消遣。
幾人聊得熱鬧,有小丫鬟回報說錢氏跟吳韻婷來了。
易楚正要起身,陳芙已站起來,笑吟吟地說:“夫人,錢姐姐與韻婷不是外人,我去迎她們進來。”
杜俏聞言愣了下,側眼看向易楚,看到她白淨的臉頰上隱隱藏着的疲倦,頓時瞭然,笑着壓下易楚的肩膀,“嫂子陪兩位陳姑娘說話,我正好有兩句體己話跟阿梅說,我去迎。”
阿梅是錢氏的閨名。
相較之下,身爲半個主人的杜俏比陳芙更適合出去迎客,易楚便笑着道:“那就有勞阿俏了。”
可她卻不能大剌剌地坐在屋子裡等,仍邁着碎步到了院中。
涼爽的空氣混雜着桂花的清香讓人心曠神怡,院子裡青石板的路面不染一塵,兩個丫鬟遠遠地立在廊柱旁邊。
偌大的院子安然寧靜,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放鬆下來。
陳芙想起以往參加過的賞花會,無一不是珠翠環繞僕從成羣,人人臉上掛着僵硬的微笑,嘴裡說着斟酌良久的應酬話,既怕自己無意中得罪了人,又提防着不被人算計了去,何曾有過如此安閒的時候?
莫名地嘆了口氣,踱到易楚身邊,輕聲問:“杜夫人這陣子是不是很辛苦?”
易楚瞧出她眼中的關切,坦白地點頭,“有點。”
陳芙也坦誠地說:“不破不立,我猜也是不容易……說起來,這樣也好,辛苦這一兩個月,以後會舒心得多,換作是我,我也寧願如夫人這樣。”
聲音裡,有着不加掩飾的羨慕與悵惘。
易楚心頭動了動,笑道:“陳姑娘蘭心慧質,自會更加順意。”
說話間,外面有說笑聲傳來,不但是錢氏與吳韻婷,連安順伯長媳薛琴以及林府的幾位太太姑娘都來了。
幾人彼此廝見過,在花廳裡略坐了片刻便移步花園。
大章氏出身書香門第,品味自是不俗,掌管杜府這二三十年將花園佈置得清雅絕倫。不能說是步步皆風景,但總歸是放眼望去都有可觀可賞之處。春有桃花林,夏有滿池荷,秋天菊圃奼紫嫣紅,冬日梅林暗香襲人。
只可惜這個時節,蓮荷已近衰敗,秋菊尚未盛開,雖然賞不得花,只勝在天氣晴好,既不像夏日那般炎熱也不像深秋那樣淒冷,正是適合遊玩的日子。
來的客人跟易楚估算的差不多,共十六人,八個年青婦人六個十四五歲的姑娘還有兩個孩童,是林乾的兩個侄兒,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都是素日熟悉的人,其中還曲裡拐彎地帶着親,再加上杜府內宅清靜,除了易楚之外並無其他主子,不可能發生大宅院那年常見的勾心鬥角,故此大家都放了心去玩。
婦人們平常都在公婆跟前伺候難得有放鬆的時候,圍在一桌打雙陸,有兩個平常就愛寫寫畫畫的,讓丫鬟們取來紙筆選了處幽靜地方對着風景作畫。
姑娘們卸了釵環坐在草地上鬥花鬥草,鬥輸了的就在發間插一朵花或者插兩根草。大多人都有輸有贏,象徵性地插了一兩朵,最慘得是吳韻婷,橫七豎八地插了滿頭野花,逗得大家捧腹不止。
跟來的丫鬟看不過眼,有心想上前整理一番,吳韻婷滿不在乎地說:“不用管,待會她們也得不了好去。”
杜俏看大家玩得瘋,低聲對易楚道:“這邊有我照應着,嫂子且回去歇會兒。”
易楚正覺着累,便沒推辭,叫來冬雪吩咐道,“留點神好好伺候着,凡事聽姑奶奶吩咐,切莫怠慢了客人。”
冬雪心裡有數,忙不迭地答應。
易楚怕杜俏一人看着兩邊顧不過來,又悄悄知會了錢氏,“我回屋一趟,這邊勞煩您看顧着點兒。”
錢氏指着熱火朝天打牌的四人笑道:“你放心去辦事,牌局且散不了,林二太太剛輸了銀子,指定是要抓着她們回本的,不到開飯不能完。”
易楚笑着道謝,帶了冬雨便往翰如院走。
陳芙雖在玩着,眼睛卻時不時地盯在易楚身上,見她離開,也不動聲色地笑笑,“我去洗個手回來接着玩。”
幾人玩得興起,便不理會,都笑道:“快去快回,來晚了可得挨罰。”
陳芙喚來自己的丫鬟,快步追上了易楚,“……出了一身汗膩得慌,想回去洗洗。”
花園裡本預備了三處客人洗漱換衣的屋舍,還專門指派了丫鬟婆子們隨時等着清掃焚香,相隔不遠便有一處,極爲方便。
可陳芙的意思分明是要與她一同回主院。
易楚有些意外,卻笑着問:“累了嗎?”
“還好,不是太累,”陳芙也笑,眉眼飛揚,“以前參加過好多次花會,從未像今日這般開懷,夫人不知,我堂妹最是謹小慎微的人,今兒也有點瘋,還有韻婷,以前總說宴會無聊無趣,今兒屬她鬧得最歡實。”
想到吳韻婷滿頭的野花,易楚也不由好笑,吩咐冬雨,“待會讓人準備溫水給姑娘們洗漱,免得出了汗用冷水激得受涼,再拿些脂粉送過去。”
陳芙忙道:“脂粉便不用了,我們平常出門這些都帶着的。從裡到外的衣衫,胭脂水粉梳頭篦子,還有釵環耳墜子等一應東西都備着,唯恐丟了或者壞了找不到更換的,當着衆人的面兒出醜。”
易楚知道大家女子出門必定要帶替換的衣裙,卻沒想到連首飾都要帶。
陳芙低聲道:“也是我娘再三叮囑的,以前就有人無意中掉了只耳墜子,其實並沒發生什麼事,耳墜子後來在草叢裡找到了,可這事傳來傳去就走了樣,那人好好一門親事也沒了,最後嫁到京外,連帶着主人家也吃了掛落,兩家也斷了往來……所以,要不是信得過的人家,我娘一般也不讓我們姐妹幾個走動。”
易楚挑眉,這意思是說杜府讓她信得過?
陳芙心思有多靈巧,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可她卻接二連三地示好,易楚並不認爲自己給她把過一次脈,就能贏得她的信賴——除非她有所求。
可她身上,有什麼能讓陳芙求的呢?
陳芙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紀,孃親不止一次說過,男婚女嫁結得就是兩姓之好,彼此守望相助,皇后姐姐也說女子當以家族爲重,能給孃家與婆家都帶來益處的親事纔是天作之合。而話本上說的什麼才子佳人,富貴公子低娶貧家女不過是落魄秀才尋不到富家小姐而編造的臆想之作。
可在皇宮,她卻親耳聽到了這樣的故事。公爵之家的嫡長孫竟然娶了個開醫館的市井人家的女子。
她很好奇,彼時名不見經傳的杜仲一朝成爲皇帝的寵臣,這段故事還會不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後來,杜府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京城的權貴沒有人不知道杜仲剛得了爵位就將祖母跟叔父掃地出門。
說起來應該算是醜事,明面上大家都抱着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有一天,陳芙卻聽孃親悄聲對身邊的嬤嬤說,“杜夫人是個有福的,男人出面把內宅的腌臢事都清了,女人往後就有安生日子過。否則上頭有個祖母壓着,便是身上有伯夫人的誥命,單一個孝字就能把人折騰掉半條命。”
嬤嬤贊同地點頭,“就是不折騰,守着兩代不親近的長輩也不如小兩口關起門來過日子舒坦……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一向精準。”
孃親神情便有幾分黯然,聲音越發壓得低,“阿芙沒福氣。”
嬤嬤沉思片刻,輕輕忽忽地說:“說起來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也有情深不壽的說法,小家小戶的未必能受得住這福氣……我瞧六姑娘是個有後福的。”
一番話說得及其晦澀,陳芙躺在碧紗櫥裡尋思好一會兒沒想明白。
過了一陣子,聽到孃親又道:“拆人姻緣是要遭天譴的,此話不要再提,便是皇后娘娘那裡……許是嫁到宗室心硬了,這幾年她也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陳芙這才反應過來嬤嬤話裡的意思。
原來,皇后姐姐原本要給她說親的武將就是杜仲,而且還起過除掉易楚,讓自己取而代之的念頭。
那一刻,陳芙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感覺。
覺得易楚可憐又可悲,齊大非偶,即便攀上一門好親也不見得能守住,或許還會因此喪命。
覺得自己更是可憐又可悲,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得從別人口中搶食,吃別人嚼過的飯。
可轉念想到那天在忠勤伯府門口瞧見的那道身影,不免有些愣怔,如若真是自己嫁了他,他會不會對自己也是那般地好?
或者還會更好?
一念起,竟是壓制不住,總是想着能夠再見到他,想瞧瞧他對自己的態度。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天他也見到自己了,而且,視線交錯的瞬間,他眼中分明有片刻的呆愣與訝異。
她不會主動從別人碗裡搶食,可若別人沒本事守住或者飯已經生了外心,她也不在乎連碗帶飯一併收在手裡。
陳芙隨在易楚身後進了翰如院,因爲沒有旁人,易楚便請她進了東次間,兩人閒閒地坐在大炕上喝茶。
不過剛坐下,就聽冬雨在門外輕聲喚,“夫人。”
易楚歉然地笑笑,趿拉着鞋子走了出去,“什麼事?”
冬雨悄聲道:“伯爺回來了,聽說有客人在便沒進來,等在院子裡。”
陳芙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朝院子望去……
133|幡然
搖曳的桂花樹下,杜仲穿一襲鴉青色長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陽自斑駁的枝椏間投射到他臉上,柔和了他面部的冷硬,微微彎起的脣角帶着溫柔的笑意。
“怎麼這個時候回來?”易楚走到樹下,仰頭看他,歡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坦蕩蕩地呈現在他面前。
秋風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隨風飄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發間。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輕嗅,笑道:“宮裡打發人來宣我進宮面聖,回來換朝服。”
“怎不早說?”易楚有些急,“讓人等久了心裡怕不埋怨。”迴轉身便要進屋,水綠色的羅裙旋開如同初綻的牽牛花。
“慢着點,”杜仲攥住她的腕,柔聲地說,“俞樺在陪着說話,不用着急,你今兒……有沒有累着?若是身子乏,就讓阿俏幫着待客。”
易楚淺笑着點頭,“好。”
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陳芙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卻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間的華光流轉,脣齒間的溫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斷的線,牢牢地系在她心頭。
看儀態,分明是儒雅溫文丰神俊朗,可眉目間卻隱着不容忽視的桀驁與冷硬,儒雅與剛毅截然不同的特質在他身上合二爲一,格外地教人心動。
易楚終於掙脫杜仲的手,提着裙角往屋裡走。杜仲望着她的身影,慢慢轉過了頭。
陳芙猜測到什麼,莫名地緊張起來,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彷彿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一般。
四目交接,陳芙尚來不及擺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嚇住。
那雙眼,幽深黑亮,卻似出鞘的劍,冷冷地閃着寒意。
已近正午,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屋內,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陳芙卻感到徹骨的冷寒自心頭沁出,極快地瀰漫到全身,以至於四肢僵硬得沒法移動。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易楚伸手撩開門簾進了屋,並未注意到陳芙的異樣,只溫聲解釋,“伯爺要出門,回來找件衣服。”
陳芙這纔回過神來,勉強笑着問:“我在這裡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淺笑,閃身進了內室,沒多久,拎了個藍布包裹出來。
陳芙再不敢往外窺視,垂首瞧着炕桌上擺放的茶盞點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面描繪着三兩枝竹葉,茶湯澄碧清澈,碧綠的茶葉根根直立,是極好的信陽毛尖。
茶香嫋嫋,入口清香綿長沁人心脾。
陳芙清楚地記得,宮宴那天,易楚連鼎鼎有名的凍頂烏龍都不認識,還錯將飯後的雨花茶當成了毛尖,可短短數月,已經能夠雲淡風輕地沏出這樣火候極好的茶來。
原本上不得檯面的醫家女也學會貴族女子的風雅了。
陳芙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心裡似乎有東西轟然倒塌,可又有東西屹立長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來,笑盈盈地端起陳芙面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給你換杯熱的。”也不指使丫鬟,徑自續了熱茶。
滾燙的水嫋嫋散着熱氣,陳芙雙手捧着茶盅,暖意自掌心緩緩沁入五臟六腑,心漸漸沉靜下來。
自己這是怎麼了?
平常不是最討厭跟別人搶男人的女子嗎?
數年前,姐姐曾回家面前哭訴,說成親不過七八個月姐夫就收了兩個通房。一邊哭一邊罵那兩人不知羞恥,當着主母的面兒就勾引男人。
孃親無奈地勸,男人都是這樣,哪有不偷腥的貓。
姐姐便道:“但凡是個良性女子,誰會去招惹別人家的男人?還是那兩人天生下~賤。”
她那會年紀尚小,只聽了個大概,卻也知道不要做那種被人唾罵的下賤女子。
後來,她漸漸長大,姐姐再不曾在孃親面前哭訴過,即便聽說過了正月姐夫要選秀,姐姐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裡。
沒人的時候,她跟吳韻婷討論過,要找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邊的丫鬟不能讓她們起不該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罵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還腆着臉硬往上貼的女人。
思及此,陳芙惶然心驚。
自己這般作爲與那些女子又有什麼不同?豈不也是別人口中唾罵輕視的賤人?
貴族圈裡的夫人最痛恨這個。即便她們看着姐姐的位子不會當面議論,可私下裡定少不了輕慢之詞。
屆時,自己又如何在公孫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錯,着着錯。
陳芙禁不住冷汗涔涔,連喝了好幾口茶才壓下心中的百味雜陳。
易楚看在眼裡,道:“你看着臉色不好,可是哪裡不舒服?”伸手執她的腕,“我給你試試脈?”
聲音親切溫柔,眸光坦蕩大方。
陳芙吸口氣,伸出手,“這幾天夜裡睡不好……家裡人正在給我說親,心裡煩得很。”
易楚訝異地看她一眼,細細地試了脈,“脈相極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聲道,“女子都要經過這一遭,思慮太多恐傷身,陳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會替你選個極好的人家,你且放寬心。”
陳芙驀地紅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顯赫的家世多尊貴的地位,只想能像夫人這般有個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點也沒什麼。只是……”
依着她家的家世還有姐姐的心思,又豈會找個名聲不顯的人家?
而京都年齡相當的公子少爺,身邊清靜的又有幾人?
何況姐姐對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裡說話的分量愈加地重,便是孃親有時候也不太違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該如何?
再或者,杜仲對自己有意倒還罷了,可適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誡與警告,竟是全無情意,與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陳芙就是再傻也不會賠了名聲又去倒貼一個對自己根本無心的人。
易楚看着陳芙落淚,輕輕嘆了口氣。
女子的親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況陳芙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慮周全了。
陳芙的要求看着簡單,可想要滿足卻是難。
易楚幫不上忙,只能溫言勸着,等陳芙止了淚,親手端來溫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幫她重新敷粉梳頭。
易楚梳頭的手藝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陳芙先前的垂雲髻卻是有些困難。
陳芙忍不住笑,接過梳子,問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頭?”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時是丫鬟幫着,不過她們手藝也算不上好,可相處了這些時日,情分總是有的。”說着,將陳芙卸了的釵簪一樣樣幫她戴上。
易楚親力親爲慣了,陳芙看着卻頗多感觸。
頭一次見面,易楚就替她診脈清了她體內的寒毒,後來見面也總是溫和親切,今天竟然還親自幫她洗漱,身爲一品的伯爵夫人能這般誠摯地對自己……陳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現在倒是從內心裡願意親近她。
耽擱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擺飯的時候,易楚身爲主人不好總不露面,便笑着道:“午飯擺在澄碧亭,咱們這就過去吧。”
陳芙哭過這一場,去了心裡的雜念,心情鬆快許多,欣然應允。
冬雨陪着陳芙的丫鬟在廊前說話,見兩人出來,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後。
花園裡牌局已經散了,林二太太滿面紅光喜氣洋洋的,想必這幾把手氣不錯已經回了本,薛大奶奶臉上則掛着別有意味的笑。
杜俏無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裡沒覺得眼皮子這麼淺,也就上百八十兩銀子的事兒,非得贏回來才行,不回本不讓散,自己贏了錢又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還輸着呢……真正上不得檯面。”
易楚知道說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議論,便道:“都是玩樂的事兒,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聲,“薛大奶奶不計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真要傳出去,丟的還是我們林家的人……這事不能瞞着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說也不能從你嘴裡傳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個傻的,我知道怎麼辦。”突然又啞了聲,支支吾吾地說,“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錯了許多事,嫂子別與我計較。”
易楚拉着她的手誠摯地說:“相公說他只你一個親人,而且你幫我許多,我得好好謝你……”話未說完,就聽那邊草地上又喧鬧起來。
卻是幾人七手八腳地往陳芙頭上戴花。
吳韻婷拍着手笑,“我們頭上也都有了,不能獨獨拉下阿芙,而且獨自躲清閒也不知會我們。”
幾位姑娘都是鬢髮散亂衣衫不整,指着被圍攻的陳芙笑。
錢氏在旁邊沒好氣地斥道:“這羣丫頭都瘋了,還不快快收拾齊整,待會就擺飯了。”又朝着婦人們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們,每人抄五十遍女誡收收性子。”
姑娘們一聽齊齊圍着錢氏求饒。
薛琴慢條斯理地說:“不用求她,吃飯時多敬她幾盅就行。”
錢氏酒量相當不錯,其餘人都知根知底,連連道這個法子好。
少頃,酒菜擺上來,席開兩桌,杜俏特特地將錢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錢氏敬了個粉面含羞。
陳芙愛釀酒,也愛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錢氏推杯換盞,兩人竟然喝了大半壇桂花酒。
相較於姑娘們的肆意,婦人這桌則含蓄得多,因爲回去後要侍候公婆,家裡還有一大堆事務等着,大家也不敢暢飲,只應景地喝了兩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盤菜都去了大半。
飯後,幾人喝着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嘆,“自十二三歲起就出門應酬,到現在也近十年了,還是頭一次放開了玩放開了吃。”
衆人深有同感,年歲小的時候應酬是爲了說親,真正是謹小慎微生怕說錯話辦錯事,等到嫁了人,出門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還得照料未說親的小姑子,時時刻刻提着心。
哪像這次,杜家沒有長輩,老一輩的人自然不會來不用貼身伺候,而且杜府清淨,沒有烏七八糟的事,不用防着別人算計。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只有高興的份兒,這下真算是賓主兩歡。
喝過茶,說了會閒話,已是未正,衆人紛紛告辭。
因錢氏跟陳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們一會,錢氏記掛着家裡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沒辦法,再三囑咐吳韻婷姐妹好生照顧錢氏。
錢氏笑道:“這點酒不算什麼,我自己都能喝小半罈子,”又笑着對陳芙道,“別忘了,臘月裡釀了梅花酒給我送兩罈子,桂花香氣太濃,我喜歡清淡點的。”
陳芙連聲答應。
杜俏就笑,“還說自己沒醉,這都開始伸手要東西了,但凡清醒點也不能這麼厚臉皮。”
錢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饒你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擰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門走,杜俏跟着去送客。
陳芙臉上雖然染了紅暈,眼神卻清亮如水,竟是一絲醉意也沒有,笑吟吟地望着易楚問:“記得頭一次在宮裡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樣很是別緻,能不能借來看看,我也想照着描一個?”
那條玉生煙的裙子是專門請雲裳閣的王師傅做的,單是工錢就花了二十五兩銀子。只可惜,那天因着易齊毀了。
想到易齊,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掛了樹枝劃破了,你若不嫌棄就找出來看看。”吩咐冬雨將裙子取來,展開平鋪在大炕上。
淺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面,碧空接遠天,清雅如同一幅畫,只是裙襬處少了半片。
陳芙連聲嘆“可惜”,抓起裙子端詳片刻,問道:“夫人手裡可還有這種料子?”
易楚點點頭。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將裁衣用剩下的尺頭拿了過來。
陳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這麼擱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這邊繡兩根水草,這裡加一道波紋,將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師傅帶着徒弟出門遠遊了,再找不到會這種繡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勞煩她補救。”
人家費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只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劃破了,說起來着實有些過意不去。
陳芙小聲道:“以前家裡請過一個手藝極好的繡花師傅,我跟她學了五六年,勉強學了點皮毛,如果夫人不嫌棄的話,我試試能不能修補好。難得見到剪裁繡工都這般出色的裙子,壓在箱底不見天日當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說,可見心裡是有幾分把握的。
易楚頗有些意外,半開玩笑地說:“那就麻煩你了,若修補好了,我還能穿出去顯擺幾次,即便補不好,我也承你的情,只別累你傷神就好。”
陳芙笑道:“我平常閒着沒事也多在家裡做針線,哪裡就累到了?能讓夫人承我的情纔是難得。”
送客回來的杜俏正看到這一幕,眸光閃了閃,卻沒開口。
再閒聊幾句,陳芙開口告辭,易楚親自相送。剛出角門,便見西方一騎絕塵而來。
夕陽的輝映下,那人身着黑衣,袍襟在風中揚起,英姿颯爽宛若畫中人。
不過一瞬,那人已經馳近,“籲”一聲拉緊繮繩,利落地翻身下馬,正要開口,瞧見旁邊的女客,忙牽了馬避在一旁。
待陳芙與陳蓉姐妹上了馬車,易楚才轉過頭,問道:“伯爺還在宮裡?”
林梧應一聲,“皇上召了樑國公、平涼侯還有威遠侯一併說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伯爺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來說一聲。”
易楚點點頭,又問:“你中午可吃過飯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當值的金吾衛要了幾個包子,我還得回去等着。”朝易楚點點頭,又飛身上了馬。
樑國公與平涼侯還有林乾都是武將,帶過兵打過仗的,也不知道皇上爲何叫了這些人在一處說話?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着她的手,不解地說:“陳六姑娘看着爽利大方,其實眼界挺高,這幾年只聽說她跟吳家姑娘合得來,其餘人都不看在眼裡,我瞧着她對嫂子倒極親近。”
“我也納悶,”易楚將前兩次與陳芙的交往說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過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讓皇后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該請的都請了,往後我就關起門來過日子,見面的次數不會太多,大不了小心應對就是。即便她存了別的心思,我現在也是有誥命在身,總不能任人搓圓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這個理兒,再不濟還有我呢,文定伯不過是仗了皇后娘娘的勢,開春選了秀女,還說不定是怎麼個局面。只是我先提醒嫂子,回頭她送了裙子來,先得看看裡面是否夾雜了什麼東西,絲線是不是對勁兒。以前有人用藥水泡絲線,或讓人不孕或讓人中毒。總之嫂子要萬般小心纔是,怎麼謹慎都不爲過。”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爲了孩子,我也會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會兒,我也得回去看看寶哥兒。”也不讓易楚送,自己帶着丫鬟走了。
終於清靜下來,易楚長舒口氣倚在靠枕上,剛躺下,就感覺沉沉的倦意上來……
134|回家
醒來時,天色已全黑,屋裡漂浮着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識地轉過身,就看見牀前的帳簾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來,溫熱的氣息直直地撲在她臉上,緊接着有冰涼溫潤的脣貼在她的脣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寶地,碰觸,描摹。
氣息漸漸急促又熾熱。
本能地啓脣,由着他在她口中肆虐,與她的齒舌糾纏。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這些天因着她總是睏倦,兩人雖同枕共眠卻不曾有過歡好。杜仲在這方面是得寸進尺的人,素了這麼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經不得折騰。
伸手抵在胸前,輕輕推了下。
“怎麼,壓着你了?”杜仲極快擡頭,審視般瞧着易楚的臉色,“是哪裡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雙眸閃亮如同遼遠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輝。
“沒有,”易楚低聲回答,小心地坐起來,忽然發覺不對,笑着道,“本來想眯一會就行,沒想到竟是睡着了,是你把我抱到牀上的?你回來很久了?”
杜仲溫柔地望着她,“酉初回來的,冬雨說你睡了有一陣子,我請太醫來替你診了脈……”頓一頓,語氣愈加地輕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釋,“前幾天不能確定,本想過了今天就告訴你……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你身體底子不錯,可剛剛有孕最忌傷神勞累,還是多休息爲好。”擡手,半是懲罰般點了下她的額頭,“早知道就不該由着你的性子宴客,今兒可累着了?”
正因如此,易楚纔沒打算早早告訴他。
易楚無聲地笑,回答他的話,“沒累着,就是有點耐不住熱鬧,幸虧阿俏在,都是她幫忙照應。大家興致都很高,一罈子桂花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屋內不曾點燈,只靠外面暗淡的星月之光輝映着,一切都有些影影綽綽的。
易楚細細地講述宴客的情形,聲音如微風掃過,低柔悅耳。
杜仲心中微動,手指沿着她細嫩的臉頰滑過停在她的脣邊,指腹有意地壓了壓她溫熱的脣,轉而伸到她頸後,迫着她迎向他。
頭覆了下去,溫柔地繾綣地吻她的臉,她的脣,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頸項。
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到兩人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先是平穩,隨即變得熾熱灼人。
杜仲驀地放開易楚,站遠了些,懊惱地嘆氣,“美味就擺在眼前卻沒法下口,這讓人怎麼熬?”
易楚猶豫着開口,“要不……”
“不許說那些有的沒的,我不愛聽。”杜仲斷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說時辰不早了,要不就擺飯吧?伯爺誤會成什麼了,不如說給我聽聽?”
杜仲掏出火摺子點燃蠟燭,燭光照在牀邊正掩着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飽足,她的精神極好,一頭烏髮順滑柔直垂在肩頭,襯着巴掌大的小臉瑩瑩如玉,雙眸烏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裡盛着的紫葡萄。雙脣卻因他適才的親吻呈現出嬌豔的紅色,比暮春枝頭熟透的紅櫻桃更誘人。
方纔被強行壓下的慾念復又擡頭,杜仲恨恨地轉身,揚聲道:“來人,擺飯!”
門外傳來冬雨清脆的答應聲,“是!”
易楚抿着嘴兒笑。
晚飯簡單且清淡,不過兩碟小菜,四碟熱菜,另外一道湯,外加一盤花捲和兩碗米飯。易楚中午吃得遲,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覺,沒什麼胃口,只用了半碗飯,杜仲胃口卻極好,風捲殘雲般把桌上的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吃完了,照例拉着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剛上中天,星子卻極繁盛,寶石般密密地綴在墨藍的天空。
白晝的暑氣已經散去,夜風隔着湖面徐徐吹來,有種令人愜意的清涼。
易楚沒有梳髻,只將墨發鬆鬆地結成了麻花辮,比尋常多了幾分稚氣。
杜仲定定地凝望着她,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今兒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趕到宣府上任。”
這麼急?
今天已經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換上笑顏,“時間有些趕,你的冬衣還沒有做成,襪子也才做了兩雙。”扳着手指頭數,“中衣倒是有,可都是舊的,秋裝不缺,夏衣一時半會兒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給你做兩件皮襖的,那邊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讓人給你送過去。只是中秋節又沒法一起過了,等過年的時候你能回來嗎?”
水盈盈的目光裡幾多期許。
杜仲無言以對,伸手將易楚攬在懷裡。
駐邊大將無詔不得擅離職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韃靼人缺糧,加上正值農閒,又沒有野獸可以狩獵,閒下來便容易惹事。韃靼主要兵力雖然退回北邊的大漠深處,不會有大規模的戰事,但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只要稍有鬆懈,邊境的摩擦就會升級成戰爭。
再者,皇上已打算將榆林衛的兵權收爲己有,派心腹將領駐守,只是那人資歷尚淺沒有打仗的經驗,所以那邊力量稍嫌薄弱,宣府這頭就尤爲重要。
胸前有溫熱的溼意傳來,隔着衣衫,那片溼越發地灼熱,灼燙着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捨。
去年他也是這個時候走的,在中秋節的前夕,甚至連成親的日子都沒趕上。
五月剛回來,在一起才待了三個月又要分開,留給她一個百廢待興的家。若是平常還好說,易楚聰明能幹,不出三五個月定然能將家裡管得井井有條。
可現在,她懷了孩子,頭一胎,兩人都沒有經驗,家裡沒有長輩照應不說,還得收拾這麼大個爛攤子。
太醫說過,女人生養孩子不容易,從懷孕到生產,這幾個月都要上緊着心仔細調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覺得虧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對不起阿楚,讓你受委屈。”
易楚淚流得越發洶涌,索性不再壓抑,靠在他懷裡“嗚嗚”地哭。
半晌,止了淚,擡頭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讓你去。”
她臉上淚痕未乾,折射着星光,淚溼的鬢髮散亂地貼在臉頰上,眸中淚水猶存,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頭髮酸眼底發澀,輕輕拭去她腮邊的淚,又拂開那縷散發,滿腹勸慰的話怎麼也說不出,過了會兒才道,“這幾天我得上朝議事,明兒下了朝,咱們回曉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親,好不好?”
易楚含着淚水答應,“好。”
回到翰如院,兩人各自洗漱過,杜仲守着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來到外院。
俞樺、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書房旁邊的偏廳裡等着,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發,想必對諸事會有所吩咐。
跟着去宣府的人好說,林梧與林楓翌日就帶幾人出發提前到那邊安置。杜仲不過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們徑自下去準備。
讓杜仲思慮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囑俞樺,“……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會敬着幾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們或忍或打,你看着應對,只記着一點,不管面子也罷裡子也罷,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點損害。要是有不長眼色的人,不管是誰,都給找補回來,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頂着。”
如今杜仲風頭正盛,許多官員內眷想巴結易楚都巴結不上,那些不長眼色的人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抱着她大腿的趙十七還會有誰?
聽這意思,杜仲竟連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顧及?
俞樺與林槐臉色變了變,對視一眼,慎重地應了“是”。
杜仲已猜出兩人的想法,沉聲道:“昨天在宮裡遇到德公公,聽他說起太后娘娘傳了好幾次趙十七進宮替她抄佛經,留過兩次飯。”
昨天,嘉德帝還難得地傳喚了平涼侯進宮議事。
這是不是說平涼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啓用了?
林槐心念電轉,問道:“明年選秀,太后是要爲趙十七造勢?”
杜仲微微頜首,“近來五軍營內鬥愈發厲害,秦平與陳峰幾成水火之勢,文定伯也沒閒着,召集了一批學子文士到處談經論道講今說古,聽說回京述職的官員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會。”
不單是因爲文定伯的長子陳峻在文選司任職,更因爲陳家是皇后娘娘的孃家。
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憚。
好在皇后目前膝下無子,否則早有朝臣上摺子請立太子了。再過幾年,太子漸漸長大,有強勢的母族支撐,未必不會做出違逆之事。
太后一心爲了自己的兒子,便想扶植趙十七,一方面與皇后對抗,也是斷了皇后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隨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權衡之術,也便就默認了太后的做法,還曾與趙十七在慈寧宮不期而遇,當面誇讚了她的字體。
皇后聽聞甚爲不屑,趙十七長相美豔動人,腦子裡就是包着一堆豆腐渣,聽人說東就認定東,聽人說西就認定西,當槍使還可以,若把她當成對手,就太擡舉她了。
只不知,當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涼侯又會是怎樣的想法?
在衆人眼裡,嘉德帝對皇后仍然尊寵,杜仲自然也不會主動挑事,可若皇后娘娘真敢伸手碰觸易楚,杜仲決不會容忍就是。
當家的男人在邊關爲朝廷流血流汗,家裡的女子在後方卻被人欺負,這道理擺在哪裡都講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穩龍椅的嘉德帝會眼睜睜地看着將士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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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睜開眼,身邊早就空了。
冬雪一邊擺飯一邊道:“伯爺是寅初起的,寅時一刻王婆子親自送了早飯過來,伯爺用了三隻蟹黃包子和一碗山藥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衛楊跟在身邊伺候。”
早飯跟往日差不多,只多了碗蓮藕排骨湯。湯水清澈,上面漂着碧綠的芫荽末,毫不油膩卻味道十足。
易楚讚不絕口,“這湯燉得好,我燉濃湯可以,可要清湯還能有這種味道卻是難得了。”
冬雪便笑,“昨兒太醫來診過脈,伯爺就叫來王婆子提點過,今兒天不亮,林管家又親自到廚房當着一併廚娘的面告誡她們要盡心盡力的伺候,否則嚴懲不貸。”
林槐走後王婆子也發了話,“以前咱們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裡,還得了賞漲了月錢,以後還是本本分分的,誰要有什麼歪歪心思,還是趁早走,免得自己喪命不說,還牽連別人。我還不到四十歲,還惦記着多活幾年,跟子孫留點家財。”
廚娘們都見過護院懲治不聽話的下人的手段,輕描淡寫的一刀下去,整隻手落在地上,手指還能動。圍觀的下人嚇得兩腿打顫,護院卻眉毛都不皺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說要嚴懲,想想就知道會有多麼可怕。
當下,衆人紛紛表示,更要謹慎行事,廚房做菜要經心,也要防着別人來廚房搗亂。
不到半個時辰,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議事廳理事的時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許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們以前剛到白米斜街時,俞管家當場碾碎了一塊青磚,上次伯爺也顯露過一手,比俞管家還厲害。這林管家看着身子骨不太好,就說了幾句話,怎麼就把廚房裡那些婆子給鎮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閒着沒事不好好當差,尋思這些沒用的幹什麼?”想想,叮囑她,“原先在舊宅跟過來的,哪個沒有一兩手過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爺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學功夫,你說林管家會不會指點指點我?”
冬雨嚇了一跳,“你一個姑娘家學那玩意幹什麼?你現在光看着院子跑個腿兒就吃三碗飯,要是學了功夫,一頓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學那個,”冬晴託着腮幫子犯愁,“要是我會功夫,當年我爹腳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學了,可他總板着臉我心裡發虛。林管家笑眯眯的應該好說話。”
“歇了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腦門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進進出出不講究,現在住在府裡,小廝不進二門,咱們不得隨意出二門,你怎麼跟林管家學?再說,咱們做下人的就該想着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該處處小心,你正經把翰如院的門戶守緊了纔是。”
冬晴想想泄了氣,可還是嘟噥了一句,“學功夫不耽誤守門戶,我可以在門口練。”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這個主意來,哪家夫人院子門口弄個丫頭舞刀弄棍的?”
這下子冬晴真的沒了主意。
冬雪聽聞此言心裡有了主張,趁着幫易楚收拾回孃家的禮品時,提起此事,“……護院都在外院,內院雖有婆子守着,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學功夫,倒是個好事。伯爺不在家,夫人進進出出帶着她,到底多幾分依仗。”
易楚不禁擡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蕩大方。
易楚眉眼彎了彎,笑道:“冬晴想學武我不反對,只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雖說在府裡當差,卻都是自由人並非奴僕,伯爺與他們共過生死,情分比親兄弟不差什麼。林管家願意教自然好,倘若不願意,就是伯爺也不會勉強……不過即便林管家不願意,薛護院他們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這話說給冬晴,讓她決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點點頭,“就是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杜仲撩開簾子闊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沒聲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紅色繡獅子補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幾分威嚴與冷硬的氣勢,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間,眉眼間不經意沁出的溫柔柔化了那種冷,而呈現出剛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臉上不願移開。
杜仲得意地笑,張開雙臂,讓易楚服侍他脫朝服。
不過是動動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幹,可易楚在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圍着自己忙乎。
解開他腰間的繫帶時,易楚習慣性地摟摟他的腰,杜仲順勢抱住了她,柔聲問:“是冬晴想學武?看着體格應該不錯,就是年紀太大筋骨都硬了,練不出來,真想學的話,五六歲就得開始蹲馬步。”
易楚笑着回答:“她只是有這個心而已,能不能學成還不一定。林管家哪裡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幾路拳腳,以後跟在你身邊走動,比帶着護院強,也不打眼。”竟是默準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換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來,將她準備好的物品搬上馬車。物品多是布匹,有兩匹上好的細棉布留着給孩子做小衫,另外給易郎中與畫屏以及衛氏各準備了兩身衣料。此外還有些人蔘燕窩等貴重補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細地收在小庫房裡,品相極好。
易楚年紀輕,沒打算補養,索性包了一大半帶回去給衛氏用。
一路上易楚歸心似箭,到信義伯府已經一個多月,她還從沒有與父親分別這麼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無聲地笑了笑,將她環在懷裡,“不用急,待會有的是時間跟父親說話,夜裡不用趕回來,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
杜仲掀了車簾吩咐人,“……屋子通通風,被子拿到院子裡曬,晚飯最好清淡點,夫人要喝粥,早飯要熱豆汁……”
眼下晌午還沒到,杜仲就尋思着明兒早晨的飯,這麼多雞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話。
易楚忍不住紅了臉,可心裡卻是歡喜得很。
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了曉望街。
看到濟世堂門口的牌匾,易楚幾乎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車剛停穩,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
濟世堂的門開着,易楚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有意地放輕了腳步,就聽醫館裡傳來甜膩的聲音,“我瞧着寶相花更喜慶,爹爹爲何不喜歡這種花色?”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驀地驚呆了……
135|歸家
易楚三步兩步地跨入醫館,果不其然,醫館正中站着位十五六歲少女,神情嫵媚身姿婀娜,不是易齊是誰?
聽到腳步聲,易齊轉過頭,眉梢挑一挑,甜甜地喚道:“姐回來了,”上前拉了易楚的手,眼眶裡迅速地紅了,“快兩年沒見到姐姐,我都想死你了,想吃姐燉的肉骨頭還有魚湯。”
這是什麼情況,她怎麼從落梅庵跑回來的?
易楚滿腹疑問,苦於當着醫館的病患卻不好開口,只淡淡笑着,“你回來就好,以後安安生生地待在家裡,別再到處亂跑讓爹擔心。”
一旁等着診病的大嬸樂呵呵地說:“易先生這倆閨女生得好,長得跟花骨朵似的,又孝順又貼心。”
易郎中正寫藥方,便道:“你們倆進去吧,外祖母也有日子沒見阿楚了。”
易楚笑着應是,跟旁邊坐着的兩名病患點點頭,撩開簾子進了後院。
畫屏正站在院子洗菜,過了一個多月,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加臃腫,臉龐也豐腴了很多。
易楚輕聲喚了句,“母親。”
畫屏驀然轉過頭,瞧見易楚,提着裙角便要迎過來,易楚快走兩步扶住她,“當心,母親身子重慢着點兒。”
畫屏收住腳,細細地打量易楚一番,回頭衝着廚房揚聲喊道:“娘,阿楚回來了,”又瞧見扛着布匹進來的杜仲,“還有姑爺一併回來了。”
易楚笑着對畫屏道:“我先去見外祖母,回頭再跟您說話。”
易齊也看到了杜仲,眸光閃了閃,“姐夫。”
杜仲並沒看她,徑自問畫屏,“母親,這些布匹放到哪裡?”
畫屏仍是不習慣他這樣稱呼,小心翼翼地說:“先放到東廂房吧,姑爺快到屋裡歇着,我去沏茶。”說着,便往廚房裡走。
杜仲隨後跟了進去。
易齊孤零零地被晾在院子裡,突然仰頭笑了笑,也進了廚房。
易楚已接了衛氏手裡的菜刀在切菜,衛氏坐在馬紮上,手裡剝着蒜,嘴裡不停地嘮叨,“……一提說親就發火,這幾日連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店鋪裡。都十七了,我也不催着他馬上成親,可得先相看相看定下來……問他中意什麼性子的姑娘,是文靜的還是開朗的,要麼扭過頭裝作沒聽見,要麼就咧着嘴說想找你這樣的,盡是敷衍我。”
杜仲一聽就知道是在說衛珂的親事,笑呵呵地道:“外祖母不用急,小舅舅這是沒遇到中意的人,等遇到了,就是外祖母不讓他成親,他也得跳着腳吵着成親。”
衛氏聽出杜仲的聲音,臉上頓時笑成了花,“這兔崽子要是能有子溪一半的穩重老成,我也知足了。”
杜仲託着衛氏的手臂將她扶起來,笑道:“小舅舅才十七歲就白手起家開起兩間鋪子來,多少人辛苦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說,男人擱到二十成親也不算晚,我不就這樣,先前沒這份心思,可見到阿楚一下子就動了心。外祖母且放心,以後小舅舅定然也能找個讓您滿意的兒媳婦。”
易楚聽他如此說,一下子紅了臉,嗔怪地瞪他一眼。
衛氏卻很歡喜,嘆口氣道:“借子溪的吉言,反正我是沒辦法了。”
易楚切完菜,掐了兩條蔥連着衛氏剛剝好的蒜一併洗了洗,將蔥切成蔥花,蒜頭切成末,再要去收拾魚,突然胃裡一陣翻騰,彎腰乾嘔了兩聲。
畫屏若有所思地看過去。
杜仲低聲道:“阿楚有了身子。”
“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衛氏拍他一下,衝着易楚吆喝,“這兒不用你,快到屋裡坐着……這麼大的事兒,一點都不經心。”
易楚笑道:“月份還輕,只切個菜而已不礙什麼。”
“月份輕也不行,頭三個月胎沒坐穩,最應該小心,別跟你娘……”話未說完,衛氏又咽了回去。
早先衛琇曾懷過一胎,當時是沒辦法,家裡只小兩口,易郎中雖承擔了很多家務事,可衛琇也不能閒着,洗完衣服往竹竿上晾的時候抻了腰,頭一胎不到三個月就掉了。養了一年多之後纔有了易楚,可到底身子受了損,生完孩子就落了病。
這當頭衛氏自然不好說這些晦氣話,可再也不肯讓易楚動手,強拉着她跟杜仲一道往廳堂走,出門的時候吩咐易齊,“把魚鱗颳了,內臟都掏出來收拾利索,簍子裡有兩根蘿蔔洗乾淨切一切,回頭燉粉條吃。”
易齊雙手交互着搓了搓,“我不會,做不來。”
“多練練就會了,阿楚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也是沒人教,可家裡家外什麼活兒沒幹過?”
易齊本能地看向易楚,對上她淡漠的眼神,咬咬下脣,不情願地說:“行,我洗就是了。”
衛氏沒好氣地對易楚道:“你說你爹乾的叫什麼事兒,替別人養着孩子倒養成姑奶奶了,整天好吃懶做一付狐媚子樣兒,要我說歲數也不小了,一副嫁妝打發出去算了……得虧阿珂不常回家。”
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傳到易齊耳朵裡,易齊心裡不忿,擡腳踢在鐵盆上,發出“哐當”的聲響。
衛氏便要發作,被易楚扶着進了廳堂。
沒多大會兒,衛珂回來了,進了院子就叫易楚,“出來,我有事問你。”
衛氏看到衛珂就來氣,伸手按住易楚,“你好生坐着不用理他,”卻揚了聲道,“阿楚陪我說話,沒那閒工夫,你到前頭幫你姐夫打個下手算算賬。”
易楚看一眼杜仲,起身道:“還是我去吧,順便讓爹幫我把把脈。”
衛氏便沒再攔着。
易楚出了院子,走到衛珂面前屈膝福了福問道:“小舅舅想問什麼事?”
衛珂上下打量她幾眼,皺着眉頭問:“你在那府裡,有沒有人欺負你?”
易楚笑了,擡眼瞧着他。
才幾天工夫,感覺他又躥了個子,足足比她高一個頭有餘。身上穿竹青色長衫,腰裡彆着荷包、香囊還有個裝印章的小袋子,袍邊墜了塊水頭不錯的羊脂玉玉佩,看模樣十足是個富家公子,而非當初那個彆扭的青澀少年。
衛珂任由她打量,片刻又問一遍:“到底有沒有人欺負你?”
易楚笑着搖頭,“沒有。”
“真沒有?”衛珂不信,“別打腫臉充胖子,你們府裡的事滿京都都傳遍了……沒想到杜子溪竟是那麼個身份,早知道就不應讓你嫁給他……咱們平民百姓對上官身,不管有理無理總是吃虧,要真受了氣你別忍着,姐夫性子太溫和指望不上,你來找我,我給你撐腰。”
易楚小聲道:“我真沒受氣,家裡那攤子爛事都是子溪出面解決的,我不過就是動動嘴,根本沒出力。”
衛珂“嗤”一聲,“沒出力怎麼瘦了許多?春天我從西北迴來時你就穿着這件禙子,可沒這麼空蕩,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別說你苦夏。” щшш ▲T Tκan ▲¢ O
真沒想到他的記性這麼好。
易楚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得有暖流從心底一波一波地漾起來,以致於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着春風。
笑容越發地真切柔和,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子溪對我是真的好,只是現在交往的人與以前不同,很有點力不從心,而且也怕說錯話做錯事,帶累子溪。”
衛珂完全能夠理解易楚的處境,氣惱道:“當初他死乞白賴求娶,就不要怕被你帶累,阿楚,你一早便知道他身份這般顯赫還是他也瞞了你?”
易楚支吾着開不了口。
相識時,杜仲已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特使,他雖不曾說出真實身份,可也不曾欺瞞過她。只是,一顆心已交了出去,就是身份上有再大的差距又如何?
成親以來雖然內心疲憊不堪,可她甘之若飴。
衛珂瞧着她的情狀已然明白,恨恨地嘆口氣,“他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瞟一眼廳堂,轉回頭又換了溫和的語氣,“阿楚你記着,要是子溪對你好,你就跟他過,要是他哪天負了你,舅舅做主讓你合離,舅舅養着你。”
明明他比她還小半歲,可這番話說起來卻帶足了長輩的氣勢。
易楚笑着答應,“我記着了。”
正說着話,就聽到廚房那裡傳來尖叫,“哎喲!”
易楚剛要回頭,衛珂已大步走了過去。
易齊攥着手指,眉頭緊皺,眼眶裡晶瑩的珠淚泫然欲滴,腳前的盆裡放着魚,一把菜刀橫在地上,旁邊還有兩滴暗紅的血。
易楚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問道:“割着手了,重不重?”
“不重,”易齊可憐巴巴地回答,“就是有點疼”,垂眸看着魚,淚珠便順着臉頰滑下來,悄無聲地落在地上。
衛珂臉上浮起絲同情,柔聲道:“阿楚幫她上點藥,這裡交給我吧。”
“不用,”易齊顫着聲兒,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媚地盯着衛珂,“男人哪會做廚房裡的事,我的手不礙事,等會就不流血了。”
“我做得來,”衛珂臉色紅了紅,撩起袍襟蹲在地上,熟練地颳起了魚鱗。
易楚暗歎一聲,將易齊拽到了西廂房。
西廂房本是易齊的閨房,她去了郡王府後就收拾給衛氏住了。衛氏年紀大自然有幾分眼光,瞧出易齊骨子裡的不安分,不放心讓她自己住,便將西廂房隔出半間給了易齊。
掩上房門,易楚淡淡地說:“我看看你的手。”
易齊笑一笑,鬆開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淺淺的一道血絲,差不多已經凝了,完全沒有上藥的必要。
易楚譏諷道:“是不是費了不少力氣才擠出地上那兩滴血來?”
易齊不回答,昂着頭,臉上掛着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麼從落梅庵回來的?現在街坊鄰居可都知道我從吳府回來了,還來打聽我跟着吳老夫人去山東的事情,多謝姐姐當初給我留了後路。”
易楚冷冷地開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們之間的情分早已經斷了。你能逃出來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說,要是你斷了腿,會不會還能再逃一次?”
“姐姐別說得這麼絕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齊悠悠嘆一聲,“我還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斷我的腿……否則,姐姐剛纔也不會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廚房,收回來,再度看向易楚,脣角掛一絲淺笑,“說起來,這次能夠從落梅庵回來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136|無題
易楚愣一下,易齊卻是賣起了關子,移步來到妝臺前,盯着鏡子裡那個嬌媚的女子淺淺笑了笑,素手拍着臉頰,低嘆,“終究不如以前細嫩了,姐姐想必也不關心我在落梅庵過着什麼日子吧?”猛地轉過身,神情有幾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惡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滿嘴油水,給我們吃得卻是白水煮菜,連點油星都沒有,米飯也是糙米,裡面的沙子都沒洗淨,每頓只有半碗,只讓我們吊着一條命餓不死就行了。
“天天吃不飽,走起路來都打晃,哪裡有力氣往外逃。夜裡也不讓點燈,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裡,摸着黑背經書,誰要背錯了,早飯就沒得吃……姐姐,這樣的苦你可受過?你知道餓到雙腿發軟,眼前金星直冒是什麼滋味?在那裡待了三個月,我一次癸水都沒來過,肌膚乾癟得像個老嫗,如果再待下去,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還好你妹妹我腦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麼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門斷了紅塵的照樣也愛美愛俏,我答應幫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給我一些點心和肉乾吃,吃飽飯有了力氣,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只可惜對周遭的地形不熟悉,連着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麼懲罰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來,堵了嘴,用細如牛毛的針,順着指甲縫一根一根扎進去。”易齊伸出她的手,輕輕撫摸着細長的手指,“一根指頭扎五針,通常扎完一隻手我就昏過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潑醒,換另一隻手,捱過這麼多次罰,可是我渾身上下一點傷痕都沒有。任是誰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這麼狠毒吧?”
易楚聽得毛骨悚然,只覺得四肢冰涼,指尖陣陣抽痛。
易齊粲然一笑,“姐姐怕嗎?我還不是最慘的,最慘得是……”臉色變了變,終是沒有說出口,“後來我也長了記性,外面沒有人接應是怎麼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裝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機會。只是從山下來的人極少,每月只有送米麪油鹽的老漢帶着他侄子來一兩趟,再基本沒有外人進來。可是,上天總是眷顧有心的人,姐姐還記得七月份下過兩場暴雨吧,庵堂裡塌了一間屋子砸傷了兩個姑娘。
“住持一面忙着請人來診治,還得找人修繕屋頂,庵堂裡忙成一團亂。我便跟修屋頂的小工搭上了話……不得不說,我這張臉還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時將我帶了出去。後來,他問我住在哪裡,我就說了曉望街,沒想到小工就說了你的名字。”
易齊似笑非笑地看着易楚,“不知姐姐何時認識了那個男人,想必姐夫還不知道吧?”
“閉嘴,”易楚板着臉喝住她,“你以爲我像你那樣……”不知羞恥!
易齊猜出易楚半路嚥下的話定然不是什麼好話,卻仍不在意地說:“那人說姐姐對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帶到山下,還借了我五兩銀,僱了驢車親自將我送到城裡……沒想到家裡不但多了個繼母,還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紀不大倒是挺能幹,這幾天剛買了做冬衣的布料,還特地給我選了兩匹顏色鮮亮的素花緞……聽說外祖母正張羅着給他說親,他比我大一歲,年紀倒合適……”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說完,易楚已厲聲喝道,一向溫婉的眸子裡閃着狠厲的光,“你既然想回來繼續當易家的閨女,跟舅舅可是差着輩分,這叫亂~倫,爹跟我絕不會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試試!”說罷,摔門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裡,易楚下意識地看向廚房,衛珂已收拾好魚,在案前切蘿蔔。隨着身子的晃動,袍邊的玉佩也輕輕地擺動。
不由想起畫屏曾說過,因衛氏要燉魚湯讓衛珂宰魚,衛珂跳着腳不想幹。
而現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衛珂擡起頭,關切地問:“阿齊的手怎麼樣了?”
“就破了點皮,連藥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過他手裡的菜刀,“阿齊平常就不喜歡進廚房,八成是趁機躲懶……不過不想幹也得幹,她都十六了,嫁了人還能不下廚房?”
衛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對阿齊有成見?”
“沒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溫水將粉條泡上,淡淡地說,“我們倆一起長大,哪裡有什麼成見,只不過想法不同,現在倒是合不大來。”稍頓下,換了話題,“母親現下身子重經不得累,外祖母年紀大了,回頭我讓冬雲過來,冬雲做得一手好飯食,針線活也能拿出手,縫縫補補的不成問題。”
衛珂猶豫道:“好是好,可家裡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東廂房塞,姐姐說總得給你留間屋子,免得回了孃家沒個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麼沒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過去就是,又不費什麼工夫。”
說起白米斜街,衛珂道:“前些天我剛看了處宅子,大兩進的,是在街尾,宅子剛修繕過,看着挺新,裡面帶傢俱,我尋思着這幾天買下來,等開春外甥過完百歲就跟娘搬過去。”
易楚並不意外,問道:“要多少銀子?你銀子夠不夠,我手頭有一些,等回去讓人送來。”
衛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銀錢?共六百六十兩,我再磨一磨,讓房主把零頭去了……不過等出了正月,你找幾個婆子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該置辦的被褥椅墊什麼的都置辦好,再買兩個洗衣做飯的小丫頭,也讓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聽了這話,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喪女又喪夫,背井離鄉好容易拉扯着遺腹子長大,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衛珂懂得上進,不願意做官卻能夠爲娘倆的生計打算。
既然買了宅子,衛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沒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衛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長輩的事用得着你一個小輩兒操心,管好你自己,別讓人給欺負了就行。”揮手將易楚趕出了廚房。
午飯在八珍樓叫了席面,衛氏動手做了糖醋魚和蘿蔔燉粉條,畫屏在旁邊打下手,易齊卻直到開了席才從西廂房出來,手指纏着細棉布布條,很有受傷的樣子。
因家裡有兩個孕婦,男人們就將酒菜擺在書房,將飯廳讓給了女人,這樣免得易楚在廚房聞着油煙味兒不舒服。
飯後,易郎中照例與杜仲下棋,衛珂在旁邊觀戰。衛氏拘着易齊進了西廂房,易楚則跟畫屏一東一西坐在大炕上倚着靠枕說話。
不免就提起易齊,畫屏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是八月初三那天回來的,醫館剛開門,街上集市還沒散,正是人多的時候,乘着馬車來的,跟了兩個丫鬟一個婆子,搬下來一堆東西,有點心有茶葉。婆子口口聲聲說是吳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謝,好一個誇易齊知禮懂事,孝順吳老夫人……當着衆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開口,等進了門才知道,這馬車下人都是花錢僱的,一大堆禮品是賒得賬,東西前腳搬進來,雜貨店夥計後腳就跟着來要銀子,足足花了三十多兩銀子。易齊真是好本事,憑我再想不出這種法子來,你說店裡的夥計怎麼就肯賒給她?”
易楚微閉一下眼,苦笑,“爹爹名聲好,人家一打聽就知道,還怕瞎了賬,再者說開店都是爲了賺錢,能有得賺,怎麼不肯賒?”
畫屏再嘆,“這次回來給左鄰右舍都帶了東西,好一個炫耀在吳府裡的富貴日子,西邊張家閨女還特特拿了針線來家裡做。”
造了這麼大聲勢,易郎中肯定不會悄沒聲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認,易齊的心眼確實不少,可這份聰明怎麼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齊在家裡,跟衛珂住在同一個院子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衛氏就是再防備又怎能擋住易齊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衛珂這種說大不大的小夥子,對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時候最容易被媚惑。
爲了家宅安寧,易楚橫下心,道:“這次還是讓阿齊跟着我去住,府裡空屋子多,隨便找一處給她住着,再說過不了幾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憑阿齊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來。”
畫屏也是擔着心事,怕家裡鬧出醜聞來,聞言便鬆了口氣。
易楚用過晚飯纔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鄭三嫂事先得了信兒便沒做晚飯,只稠稠地熬了紅棗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風,久不住人的黴氣盡數散去,曬過陽光後的被褥有股獨特的溫暖氣息。
易楚躺在牀上愜意地長舒一口氣,“還是自己家裡舒服。”
杜仲坐在旁邊,輕輕揉着她的腰身,“今兒是不是累着了?父親說你身體底子好,可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邊,切記着照顧好你跟孩子。其他諸事都不重要,至關緊要的便是你,可記着了?”
易楚溫柔地笑,“我明白,”伸手撈起他袍邊繫着的玉佩,細細摩挲着,“你也是,在我心裡,什麼都比不得你珍貴,再不可像在大同或者濟南那樣不管不顧。”
明明受了傷,卻仍單槍匹馬地趕夜路,就爲了一頓飯。
“不會,”杜仲俯身,輕柔地親吻她細嫩的臉頰,描摹她美好的雙脣,他的話語在她脣舌間跳躍,“以前是一個人無牽無掛的,現在有你有孩子,我怎還能那般莽撞?我欠你良多,再不會拋下你獨自在家……父親已責罵過我不能守在你身邊,阿楚,我對不住你……日後定然會好好補償你……你也得好好補償我……”聲音漸低,直至湮沒在易楚的脣齒裡,雙手也隨着湮沒在她的衣衫裡,自發自動地尋找那處溫暖溼潤的地方。
久違了的酥麻的滋味!
易楚倒吸一口氣,想推開他,手卻自有主張地摟緊了他的腰身。
杜仲是愛吃腥的貓,易楚也被他帶壞了,三天兩頭地做壞事解饞,如今曠了十好幾天,杜仲心癢難耐,易楚也有些把持不住。只礙着肚子裡的孩子,並不敢將壞事做完整,可到底藉着彼此的手解了些饞意。
事後易楚頗爲羞愧,杜仲卻不甚滿足,勾着易楚依舊纖細的腰身低聲道:“其實咱們也不必如此忍着,還有個絕好的法子。”
易楚心知他說不出好話來,卻是好奇,“什麼絕妙法子?”
“今兒不方便,”杜仲低頭,氣息熱乎乎地往她耳朵裡鑽,“明天晚上回了翰如院,我侍候你洗浴,到時候教給你……你若是實在想學,現在教你也成……”氣息愈加地低,臨到頭卻特特地叮囑,“你只彆嘴饞咬疼了我。”
易楚氣得朝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杜仲不閃不躲,“地方錯了,不是這兒……別這麼大勁,要真是這種力道,以後你可再生不出來了。”
易楚仍是氣,卻捨不得再用狠勁兒,便鬆了口,兩人絮絮地說了會話,相擁着睡下。
第二日,杜仲仍是起了個大早天色還沒亮就上朝去了,易楚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飯便往曉望街去接易齊。
易齊堅定地拒絕了,“我纔回來沒幾天,還沒來得及在爹面前盡孝,哪好跟着姐姐去享福?姐姐倒是應該接外祖母去住些日子,外祖母最牽掛的就是姐姐,常常在我跟前唸叨姐姐長姐姐短的……正好姐姐有了身子,外祖母經多見廣還可以照料一下。”
雙脣微噘着,一副嬌憨的樣子,眸光卻嫵媚動人,烏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環視一圈,落在衛珂臉上,脣角的微笑愈加的嬌豔,像是盛開的牡丹花。
易楚敏銳地發現,衛珂略黑的臉上又染上一絲不自然的紅暈。
易楚的心再度沉了沉,臉上卻不動聲色,也是笑着道:“昨兒你還說想死我了,我也惦記着要跟你親熱幾天,娘身子重身邊更離不開外祖母,回頭小外甥生了,我再把外祖母接過去……對了,我看你去年的冬衣都短了,正好給你多做兩身。”
話語溫柔,笑容親切,眸光從容而篤定,就這麼靜靜地盯着易齊,半點不耐都沒有。
易齊卻從她平靜的目光裡看到了絕然與冷厲。
就像那天她俯視着自己,毫不吝惜地割斷玉生煙的裙子一樣,是全無轉圜之地的絕然。
易齊咬了脣,忽然上前拉住了易楚的胳膊,笑着搖晃,“好啊,那我跟姐姐去,姐可不許嫌我煩。”
易楚拍拍她的手,“這麼大了還撒嬌,快去收拾一下就走,正好趕回去吃午飯。”
等易齊收拾好,杜仲也下朝趕了過來。
易郎中與衛珂送三人出門,又細細叮囑了易楚一番好生照顧自己之類的話。
易楚笑着道:“爹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再說多少也會點醫術,肯定會當心。”屈膝福了福。
易郎中慈愛地拍拍她的肩頭。
易楚又給衛珂行禮,衛珂沒好氣地說:“身子不方便還講究這麼多虛禮幹什麼,記着若是受了氣,千萬別忍着。”瞥一眼杜仲,“不管那人是什麼身份,舅舅總會想法給你出氣。”
“好,”易楚脆生生地應了聲,在易郎中的催促聲中上了馬車。
易齊坐在她旁邊,掀着車簾往外看了看,幽幽地嘆了聲,“姐姐不想讓我留在家裡,怕我勾引你的小舅舅?”
137|做客
易齊在郡王府過過富貴又清雅的日子,分辨得出這是信陽毛尖特有的清冽香氣。
易楚雙手捧着茶盅,長舒口氣,輕輕啜了口茶。
易齊不眨眼地盯着她的動作,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就在一年前,哦不,一年半前,她們兩個還手拉着手到曉望街尾的茶葉鋪,買三兩銀子一包的茶葉,買回家將混在裡面的茶葉梗細細挑出來,略曬曬,裝進茶葉罐子裡,就足夠大半年喝的了。
那個時候,誰能想到,短短的兩年不到,易楚竟然能喝上價值百兩的上等好茶。而且,沏茶時,一舉手一投足,動作嫺熟優雅,神情是貴族女子常見的滿不在乎。
又瞧見她身上的衣衫,青碧色的禙子,豆綠色湘裙,布料很平常,素面杭綢的,可發間兩枝簪子上鑲着的南珠,每一顆都有蓮子米那麼大,散發着瑩瑩光華。
單看這珠子,便沒人能小覷了她。
她們是同吃同住的姐妹,如今的境地卻是雲泥之別。易楚是千人誇萬人捧的驕子,而她卻半邊身子陷在了爛泥裡,怎麼樣也刷不淨身上的污點。
假如,現在她仍是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藉着信義伯的聲勢,是不是也能找一門相當不錯的親事?
不見得非是朝廷勳貴,至少也能是五品官員,衣食無憂,使奴喚婢,偶爾約着相好的夫人太太一起彈琴吟詩,那日子該是何等的愜意。
有種後悔的感覺絲絲入骨,痛徹肺腑。
易楚喝了茶,又吃兩塊點心,用絲帕輕輕拭去脣角沾着的餅渣,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爲你能勾~引到?”
易齊微微漲紅了臉,待要辯駁,思及每次她看向衛珂時,衛氏投射過來的警告的眼神,氣焰頓時消散了大半。
她並非有意要招惹衛珂。回家的第二天,衛珂從鋪子回來,在院子裡看到她,呆站着好半天不動也不說話,就那麼呆呆地看着她。
還是她笑了笑,他才紅着臉倉皇逃竄。
從那時起,衛珂在她面前總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說不上兩句話就會臉紅。
易齊想起以前跟易楚一同逛街時,躲在拐角處偷看她們的青澀少年,還有故意在濟世堂門口轉悠的半大小子。
那樣單純的愛慕與嚮往,與衛珂給她的感覺一般無二。
易齊明白她與衛珂是決不可能,只是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她捨不得放下,想多擁有一段時間。
回到信義伯府,易楚吩咐薛婆子開了出雲館,將易齊安置進去,仍是讓冬晴貼身伺候,還額外多了兩個小丫鬟。
出雲館本是趙氏安置老信義伯杜鎮的姨娘居住的地方,位於翰如院隔壁,可是老信義伯對男女之事並不上心,除了兩任妻室之外,並不曾納過妾,故而一直空着。
易楚安排在這裡就是圖着方便,出入出雲館必需得經過翰如院的門口,有什麼風吹草動很快就能知道。
易齊還算滿意,出雲館是個三間小院,裡面一應擺設器具樣樣齊備且精緻。而且,易楚也沒有限制她的行動,二門以內,她可以隨意走動。
冬雪卻是知道易楚對待易齊的態度,私下吩咐了各處管事,對待二姑娘要恭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又不能任其爲所欲爲。管事們都是人精,自會揣摩着分寸。
杜仲自然不會在意易齊住在何處,陪易楚用過午飯伺候她歇了晌覺,他便到外院找了林梧。
等易楚睡醒中覺,杜仲拿了一小簍青葡萄進來。
現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時候,市面上又香又甜的葡萄多得是,這種明顯還是生的卻難找。
易楚雙眼頓時亮了,笑道:“從哪裡摘的,難得人家捨得這麼半生不熟的摘下來。”
杜仲笑着將葡萄珠扯下來一粒粒擺在盤子裡,“威遠侯府種了兩架葡萄,瞧見了就要了兩串。”
葡萄皮有點澀,瓤子卻極酸爽。
易楚一粒接一粒地吃,皮就吐在杜仲掌心,直吃得滿口生津,連呼好吃。
杜仲看着覺得滿嘴的牙酸到不行,就勸易楚,“少吃幾粒就行,生得酸倒了牙沒法用飯。”
易楚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嘴,問道:“怎麼想起去林府了?”
“找林乾打聽點事,順便看望一下林老夫人跟她辭了行……我讓俞樺去準備節禮,明兒他把禮單送來給你看看,要是合適,這兩天就讓人送出去。”
易楚這纔想起還有這一茬,問道:“都給哪些人家送禮?”
杜仲取了紙筆俯在炕桌上邊寫邊說,“沒幾家,都是親戚,除了威遠侯府就只有舅舅家。”
“舅舅?”易楚奇怪地問,她記得清楚,畫屏以前說過,自從明威將軍出了事,辛家就主動與杜家斷了往來。
畫屏曾略帶怨氣地說,假如當初辛家能上門說一兩句話,杜俏兄妹也不會被大小章氏欺負成那樣。
如今瞧着杜仲想重續親戚情分,易楚不免要問個清楚。
杜仲解釋道,“以前辛家是大舅舅當家,大舅舅最愛惜聲名卻又膽小怕事,三舅舅卻不同,三舅舅雖說也是文人習氣可生性拓達,前幾年這三位舅舅已經分了家。”順手將寫完的紙遞給易楚。
上面寫了個地址,是梨樹衚衕,又寫着三四個人名。
杜仲道:“三舅母出身商戶,家裡是做茶葉生意的,生了三個表弟一個表妹,大表弟跟二表弟已經成了親,大表弟在國子監讀書,二表弟隨母舅做生意,表妹今年十三還沒有說親,最小的表弟剛八歲,上私塾。”
這麼說,要來往的應該就是這位三舅舅。
易楚默默地把這幾位表弟妹的情況記在了心裡。
杜仲又說起送易齊回家的那個小工,“是原先在曉望街附近行乞的王大,後來在糧米店幫人扛麻袋,因覺得掙錢慢,就找了幾個泥水匠幫人蓋房子修屋子……林乾那邊一直有人關注着他,猜那意思,王大是要攢了錢到胡家求親。”
易楚的心一下子亂了。
壓在心底深處的往事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晃動,一會兒是蒼老瘦弱的胡玫抱着孩子喏喏地說,“阿楚,我知錯了”,一會兒又是顧瑤滿身鮮血地躺在地上,一會兒是胡二跪在她面前求情,“阿玫要死了”,一會兒又是身穿灰藍色衣衫的顧琛彎着身子在宮牆內行走……
胡玫爲什麼就那麼好命,顧家被她害得那麼慘,瑤瑤死了,阿琛自淨入宮,卻有個情深意重的男人拼死幹活要娶她爲妻。
可真要斷了胡玫這段姻緣,易楚又伸不了手。
以胡家目前的名聲,胡玫現下的容貌,而且還帶着個有耳疾的孩子,要是王大不肯娶,胡玫就只能一輩子窩在家裡守着她的殘疾兒子,聽着唾罵聲過日子。
杜仲看出易楚心神不寧的樣子,柔聲道:“明日上朝,要是能看到德公公,他自會有考量,你別思慮太多,否則……以後若是再有這種事,我再不敢讓你知曉。”
話語裡,帶着戲謔的威脅。
易楚穩穩神,答應,“我不胡思亂想了。”
翌日吃過早飯,易楚翻了翻俞樺送進來的禮單,不外乎是茶、酒、布匹、筆墨之物,不過給威遠侯府的分量重,還多加了一對釉彩觀音瓶和一套鬥彩八仙獻壽碗,而給三舅舅的則是兩串狼骨手串,兩隻狼頭蓋骨,四對狼牙和兩壇易楚醃製的鹹菜。
易楚扶額,“大過節的,送這些狼骨狼牙的好不好?再說,我醃的鹹菜哪能拿得出手,要不讓人到曉望街跟外祖母要兩壇?”
俞樺揚眉,眉間的傷疤跟着扯動,他臉上的笑意寬厚而沉穩,“威遠侯府林老夫人素來講究排場,需得有幾件有分量的東西壓場子,辛三老爺對金石之物不太在意,唯獨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那兩隻狼骨是早先在大同時,殺了二三十隻狼,就這兩個最完整而且品相最好,一點傷痕都沒有……伯爺也叮囑過了,只要用了心,三老爺必定喜歡。”
易楚明白了,按禮單的價值,威遠侯府要重得多,可論情意,杜仲仍是偏向辛家。
約莫巳初,杜仲下朝回來看了禮單,將給辛三老爺的紙筆劃掉了,“三舅舅自制的紙箋比市面上的都好用,回頭咱們要些回來送給岳父,岳父定然喜歡。”
易楚抿着嘴兒笑,“這禮是不是太輕了?”
“不輕,”杜仲展開雙手讓易楚伺候他脫朝服,“三舅母生意做得很大,不看重這些,”轉過身又道,“……沒見到德公公,託吳峰給他帶了信,你且安心。”
吳峰在錦衣衛任千戶,隔天就會到宮裡當值,見到顧琛的可能性極大。至於顧家跟胡家的恩怨,有顧琛做主最好。
易楚再不糾結這些,取過衣衫幫杜仲換上,“不知道梨花衚衕遠不遠,要是遠的話,像是專門去蹭飯的。”
杜仲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在國子監附近,兩刻多鐘就能到,與大舅舅家只隔了兩條街,二舅舅住的就遠了點,在隆福寺旁邊。”
“哦,”易楚應着,取了出門的衣裳轉到屏風後頭。
聽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杜仲脣角翹了翹,看着綃紗屏風上影影綽綽的身影,笑道:“中秋節宮裡設宴,宴請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我替你告了假。”
易楚頓了頓,“皇后娘娘同意了?”
“我跟皇上說的,說你有了身子……我已經二十六了,去了宣府沒個三五年不能回來,稍耽擱就得奔三十了……皇上心知肚明,宮裡規矩大,跪了太后還得跪皇后,二話沒說就允了,不過倒是要你精神好的時候去瞧瞧太后……我捉摸着頭三個月你哪裡都不去,過了三個月就是十一月了,要不臘八時候進趟宮,順便把初一的假給告了。大年初一外命婦都得進宮磕頭,人多別衝撞了你。”
倒是想得周到,可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了。
易楚答應着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杜仲有片刻的愣神。
易楚極少打扮得這樣鮮亮,大紅色織着百蝶穿花的禙子,玫瑰紫的百褶裙,鮮豔明亮得像是盛開的芍藥花,生機勃勃。
杜仲立刻想起他出發去西北那天,穿着大紅嫁衣披着漫天雨絲等在路旁的明媚女子,心頭驟然酸澀起來,酸澀裡又摻雜着熾熱。灼得他心痛。
易楚被他看得臉紅,“是不是太豔了?”
“很漂亮,”杜仲上下端詳着她,把先前的珠釵摘下來,換上支點翠鳳釵,滿意地點點頭,再端量一會兒,“我幫你畫眉吧?”
易楚橫他一眼,嗔道:“就會瞎鬧,再磨蹭會兒就到晌午了。”
杜仲也不惱,牽着她的手出了大門。
梨花衚衕顧名思義,一條衚衕兩側全都種的是梨樹。
杜仲指着兩邊的樹給她看,“……三四月梨花開的時候,地上鋪着梨花,空中飛着梨花,走一路香一路,如同人間仙境。”
“樹上結着梨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易楚看到枝頭顫巍巍地掛着幾隻約莫雞蛋大小乾癟的梨。
“吃倒是能吃,就是味道肯定不好,再早兩個月來,枝頭的梨更多,都沒有人摘。”
易楚便笑,“那就是不能吃了。”
說笑間,馬車停在一處宅院門口,黑漆大門緊閉着,門上青銅獸環擦得鋥亮。
俞樺上前扣了扣門環。
門內傳出男子清脆的聲音,“誰?”
“我,找辛老三。”俞樺毫不客氣地說。
易楚嚇了一跳,杜仲俯在她耳邊道:“三舅舅的門不好進,得出人意料之外才行。”撩開車簾,讓易楚從縫隙往外瞧。
黑漆大門閃開條一尺寬的縫,露出只腦袋來,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幾圈,“你誰啊,不認識。”便要關門,卻已是開不及。
俞樺上前抵住門,跟隨的幾個護院很有眼色地從馬車上扛了東西就往院子裡走。
易楚目瞪口呆,這般地粗魯野蠻,到底是上門做客還是來打劫?
杜仲笑眯眯地扶着易楚下了車,又扶她進了門檻,對門房道:“好好守着門,別讓人進來擾了舅舅清靜。”
門房看着院子裡來來往往的小廝,欲哭無淚,“爺,這還有法清靜嗎?您老到底是哪位,老爺吩咐過這幾天不見客。”
杜仲步子一頓,問道:“你家老爺什麼時候見客?”
門房皺眉想了想,“這個月老爺做桂花箋不行,九月家裡菊花開不見客,十月下冬雪老爺要化雪水試硯不見客……要不您大年初一來,大年初一老爺指定見客。”
杜仲輕輕踹他一腳,“趕緊進去通報讓你家老爺燒水沏茶準備着,就說姓杜的外甥跟外甥媳婦來了。”
門房板着臉,只等着搬東西的護院順次退出大門,才閂上門,磨磨蹭蹭地走到二門,到門旁一處小屋裡說了幾句話,便有穿着半新不舊素面潞綢禙子的婆子穩步出來,打量一眼杜仲與易楚,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說:“請杜大爺與奶奶到偏廳寬坐,已讓人知會太太了。”
杜仲攜了易楚的手隨婆子進了偏廳,有丫鬟次第上前端來茶水並點心。
點心只兩碟卻有五六種,諸如千層糕、雙麻酥還有蟹殼黃等。
易楚耐不住餓,又覺得有點饞,伸手掂了兩塊,一邊吃一邊打量着屋裡的擺設。
偏廳有三間,外頭兩間是通開的,東邊一座紫檀木嵌象牙的多寶格將裡頭與外間間隔開。多寶格上擺着青花雙耳梅瓶、鈞窯的菊花紋長頸瓶、兩隻紅釉太白樽。
透過多寶格的空隙隱約看出裡間佈置成暖閣,牆上掛着副《松下對弈圖》,而整個屋內的桌椅條几都是紫檀木所制,邊角處刻着精美的雕花,看上去有種低調的奢華。
易楚暗自嘆了嘆,單這屋子的擺設沒有萬兩銀子置備不來,可見三舅舅家果然不差銀子。
一盞茶剛喝完,門外傳來小丫鬟細碎的喚聲,“見過太太、姑娘。”
門簾撩開,走進兩人。
前頭的是個約莫三十七八歲的婦人,穿杏子紅的禙子,體態微豐面如滿月,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毫無疑問,正是三舅母。
後面那人穿一身月白色暗紋織錦緞長衫,腰間束玉帶,袍邊一塊雕成樹葉狀的碧玉,穩重中透着清爽,一雙杏目清澈如山泉,靈動逼人。
看打扮是個少年郎,仔細瞧來就知道是個女兒家。
少年的目光在杜仲與易楚臉上打了個轉兒,“這果真是杜家的表哥跟表嫂?”
138|端倪
三舅母嗔道:“芸娘怎這般無禮,還有假的不成,還不快喚人?”話音剛落,眼眶已有些發紅。
杜仲起身長揖,“子溪見過三舅母,”又對芸娘點點頭,“表妹。”
易楚隨着他行禮。
三舅母連忙扶住兩人,“頭先就聽說過杜家的事,本該去看看你們,你三舅舅攔着……”聲音哽了哽。
易楚忙道:“勞舅母惦着,我們是晚輩自當來拜會舅舅舅母,沒有讓長輩去看望我們的理兒。”
“話雖如此,可我們是孃家人,哪能眼看着不管,便是說不上話,舅母這裡有的是銀子,拿銀子也能砸死幾個……你大表哥也攔着不讓,怕我給你們添亂,我會是哪種裹亂的人?”過去一個月的事情了,三舅母仍是氣憤不已。
易楚愕然——三舅母還真不怕露富,也真敢說話。
杜仲看出易楚的詫異,無聲地笑了笑,問道:“三舅舅可在家中?”
三舅母笑道:“在睡着,我剛讓人去叫了,估計得發陣脾氣才能過來。”
易楚又一次張大了嘴。
已近晌午時分,還在家中睡覺,三舅舅行事也真奇怪。
不但三舅舅,還有三舅母跟這位穿男裝的表妹,一家人怎麼看怎麼詭異,完全不像正常人。
杜仲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問道:“聽門房說三舅舅最近在釀桂花酒?”
“先後釀了十八罈子嫌口味不好,只留了兩壇,準備下雪時兌了雪水再精製一下,昨兒夜裡卻是想畫副月夜秋桂圖,因陰天,等到下半夜纔看到月亮出來,正畫着,旁邊的小廝熬不住困,站着睡覺一下子摔倒了,這一摔不要緊,你三舅舅說沒心情了,畫了一半就睡覺去了,一直到這會。”三舅母笑一聲,搖搖頭,“這脾氣,越來越大,跟孩童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易楚不好接話,只抿着嘴兒笑。
三舅母看着杜仲欣慰地嘆,“好幾年沒看到子溪了,上一回見,還是七八年前,他才十六歲,瘦得風一吹就能倒似的,這會胖了點也結實了……你們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遞個信兒來?你三舅舅精心畫了好幾副畫準備讓你挑,還把平常攢得一堆破爛玩意兒收拾出來說等你成親當賀禮。”
易楚自幼沒有母親,後來雖有畫屏與衛氏陪伴,可畫屏年紀比她大不了幾歲,衛氏又已年邁,還從不曾跟這般年歲的女子相處過。見三舅母這般親熱慈愛,心中頓生親近之意,便將兩人從相識到成親的事,揀着能說的粗粗說了遍。
三舅母凝神聽着,眸光靜靜地落在易楚臉上,像春風般溫柔和煦。待聽到杜仲不等成親就去了西北,足足過了大半年才九死一生地回來,便握了易楚的手,“好孩子,難爲你獨自怎麼挺了過來。男人們出門在外,根本不知道咱女人守在家裡是怎樣的煎熬。”
易楚本不覺得什麼,可聽三舅母這般一說,想起那些因擔心而徹夜難眠,又苦苦等候消息的日子,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杜仲再朝三舅母揖了揖,“再過兩日我就往宣府去,阿楚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懇請舅母多加照拂。”
舅母訝然地瞪大了眼,一掌拍在杜仲肩頭,“這種時候你還出門幹什麼?女人懷孕生產多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舅舅雖然混不吝,就知道遊山玩水,可我生這四個兒女的時候,他一天都沒離過我眼皮底下。”咬咬脣,又道,“想想你娘……你就忍心讓你媳婦過那樣的日子?”
杜仲目光暗了暗。
辛氏生杜俏的時候,他年紀還小,不記得什麼。可她再次有孕時,他已經是個十多歲的少年,自然看得到孃親的辛苦。
那時小章氏也懷了孕,大章氏吩咐廚房變着法子張羅新鮮菜式,燕窩魚翅跟不要錢似的往二房流。大章氏好面子,也燉了粥往潮音閣送,辛氏隨手賞了丫鬟。丫鬟泄了三天肚子,拉得面黃肌瘦,爬不起炕。
辛氏再不敢用大廚房送來的飯,每天讓身邊伺候的嬤嬤在潮音閣單獨做了吃。大章氏有了藉口便不再送,偏偏還當着客人面前隱晦地排揎大兒媳婦挑嘴,又說到底是隔了肚皮,對她再怎麼好也養不熟。
辛氏害喜厲害,吃了就吐,然後忍着不適再吃,沒事時就站在院子裡看着滿園的芍藥發呆,瘦得人脫了形。而小章氏卻臉色紅潤,天天在杜旼陪同下繞着花園散步。
假如,假如那會兒父親在家裡的話,即便孃親身子再有不適,可心裡仍是歡喜的吧?
至少就不會有那道噩耗傳來,也不會躺在牀上痛了一兩個時辰,太醫才慢騰騰地來到。
那時舅舅家與杜家尚有來往,大舅在國子監任職,雖然品階不高在朝中仍能說得上話,三舅舅隔三差五就送東西過去。孃親身邊兩個嬤嬤,四個大丫鬟都是從辛家過去的,很是忠誠。縱然如此,孃親最終也是一屍兩命。
而如今的易楚,孃家人是指望不上,易郎中是男人,還得照顧畫屏,衛氏年紀大了,最多隻能幫把手。
至於下人,易楚身邊用着最順手的四個冬跟着她也還不到一年時間,其餘幾個都是剛進府一個月的,不遇到事情,誰能看得出是不是忠心?
杜仲可不敢賭,所以仍把主意打在三舅母身上,“……府裡的事我已經盡力整治,再不會讓阿楚像我娘那般戰戰兢兢的,只是阿楚是頭一胎,身邊沒有個穩當的人照看着我不放心。”
易楚聽出來了,杜仲這是跟三舅母要人呢。
三舅母臉上露出笑意,嘴上卻道:“難怪你冷不丁找上門了,原來打的這個主意。”只思量了數息,便做了決定,“讓富嬤嬤和丁嬤嬤跟你去,我生了四胎都是富嬤嬤伺候的,如今年紀大了些,以前的本事仍然在。丁嬤嬤做得一手好湯水,最擅長調理孕婦和小兒膳食,咱們家雖然不差銀子買補品,可藥補不如食補,懷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吃的好睡的好。”
杜仲與易楚雙雙起身道謝。
落座時,易楚就發現芸孃的目光停在杜仲臉上,很有幾分不解的樣子。
杜仲也察覺到了,心裡雖疑惑,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只悄悄握了握易楚的手。
又坐了片刻,門外傳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未及丫鬟通報,門簾便被撩開,闖進一位男子。
男子約莫四十出頭,蓄着兩寸多長的鬍子,因爲不曾梳理,鬍子亂蓬蓬地卷着,頭髮也胡亂地束在頭頂,插一根木簪。
衣着倒算齊整,是質地極好的寺綾。寺綾是用綾草抽了絲織成的,最是細密柔軟而且不像綢緞那般閃亮,只是綾草易斷能抽絲織布的織娘非常少,故而寺綾非常貴重,素有一尺寺綾一兩金的說法。
這樣貴重的衣料穿在男子身上顯得不倫不類,不像他自己的,倒像是從別人家裡偷來的。
不等男子站定,杜仲已上前拜倒,“子溪拜見舅舅。”
三舅舅不看他,繞到上座坐好,鼻子裡“哼”一聲,“你還認識我這個舅舅?”
杜仲見狀不等吩咐就自顧自起了身,嬉皮笑臉地說:“想不認識也難,去年還有人送給我幾隻舅舅雕刻的石榴,說是舅舅鼎力之作。”
“屁!”三舅舅嗤道,“什麼鼎力之作,那是閒着沒事刻着玩兒的,也不知哪個兔崽子給我偷出去了?”目光直直盯着芸娘。
芸娘笑嘻嘻地說:“爹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年我過生辰您答應給我刻只老虎,結果沒刻成,我看那個石榴不錯就拿走了……本來就想擺在鋪子裡閒着沒事看看,可有個人成親好幾年沒孩子,就圖個好意頭,我看他實在可憐,就想結個善緣,就送給了那人。”
“送的?”三舅舅揚聲問道。
“半賣半送,”芸娘急忙解釋,“他非得給銀子,咱也不好意思不收,就要了個本錢,爹買那塊玉不是也花了銀子?”
“賣了多少銀子?”
芸娘支支吾吾地說:“兩千兩而已,我剛好手頭緊鋪子週轉不開,正好那人上趕着送禮着急買,兩下便宜順手就賣了。”
三舅舅冷哼一聲。
芸娘掃一眼杜仲,哼哼唧唧地說:“東西不也回到表哥手裡了嗎,一家人怎麼都好說,要不讓表哥拿回來?”
杜仲笑笑,“東西記在你嫂子的嫁妝單子上,想要得你嫂子點頭才行。”
易楚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大家談論的是當初她差點當成真石榴的羊脂玉雕刻,爲什麼杜仲只提了個頭兒,他們都知道是什麼東西。
三舅母看到她恍然的樣子笑道:“一孕傻三年,往後有得是這樣的時候。”
易楚赧然地笑笑,只見門口的小丫鬟輕輕掀了掀簾子,望着芸娘欲言又止。
三舅舅不悅地說:“哪家的規矩,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慌忙稟告,“外頭門房傳話說前街綢緞鋪子的衛家小哥又來找姑娘,說姑娘要是再不還錢就要到官府告姑娘欺詐。”
“告就告,誰怕誰?字據契約上寫的清清楚楚,他自己不識貨反而怪別人,原話告訴他,說我不見。”芸娘沒好氣地回道,又跟三舅母解釋,“是個外地客商,新開了家綢緞鋪子,託咱家商隊往江南進貨,說是要絲綢,可江南的絲綢又有杭綢、寧綢、甌綢之分,杭綢價格最貴,甌綢要便宜些。他把甌綢錯當成杭綢,人家買主怎麼可能吃這個虧兒,當下就張揚出去,那家綢緞鋪子虧了不少,回頭竟然找咱家商隊麻煩。”
三舅母聞言,開口道:“既是如此,他想告官就隨他去,咱們辛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回頭讓你大哥寫個狀子告他誣陷。”
芸娘笑着嗔道:“娘不是把商隊交給我打理,這事啊,您就別管了,我指定處理得妥妥當當。”
易楚又是一驚,芸娘才十三,十三歲就管理辛家的商隊,進出都是幾千上萬兩的銀子,而自己十三歲的時候,還只是圍着竈臺轉,看看哪裡能省出三四分的銀子。
人跟人比,實在差太遠了。
難怪她穿着男裝,想必在外面走動方便些。
三舅母見芸娘這般篤定便不再追問,因時辰不早就吩咐擺飯。
三位表弟都不在家,三舅母也沒講究,讓人把飯菜都擺在飯廳,用架屏風象徵性的隔了隔,三舅舅跟杜仲在東側,三舅母帶着易楚與芸娘在西側。
辛家祖籍在南直隸,是書香門第,辛遠在國子監站穩腳跟後纔將家眷帶到京都,故而口味偏輕,多喜甜。
因考慮到易楚的口味,飯桌上一半是江浙菜一半是京都菜,盛在青花瓷盤子裡,杯碟雅緻,菜餚精緻。
易楚一下子就饞了,眼巴巴地盯着盤子看。
三舅母是過來人,哪會不瞭解,親自動手給易楚夾菜,笑眯眯地道:“胃口好就多吃,都是爲了孩子,你吃的好他才長的好。”
辛家廚子的手藝果然好,每道菜都做得恰到好處,該甜的甜,該香的香。
最讓易楚驚詫的卻是一道山藥燉排骨。
青花瓷的湯盆裡,盛着五六塊排骨和幾段山藥,湯麪上浮着些許似有似無的油花,看上去清湯寡水的。
這道菜若是易楚來做,會撒一把香蔥,加幾段紅辣椒,紅綠相間再配上雪白的山藥,會更讓人有食慾。
可等易楚嘗過一口,立刻呆住了,排骨酥爛、山藥軟糯,湯水鮮美得幾乎能把舌頭咬下來。
三舅母笑道:“這是丁嬤嬤的手藝,主料就是排骨和山藥,可能做出這種口味來,卻是非常不簡單。”
芸娘也笑:“本來我娘說等我成親後,讓丁嬤嬤跟了我去,沒想到見了表哥表嫂就把閨女忘到腦後頭去了。”
“你這個沒羞的野丫頭,”三舅母虛點着芸孃的腦門,“親事都沒說定就惦記着成親的事兒,還有好幾年呢,到時我慢慢訪聽着再找一個手藝好的嬤嬤……再說,我就你表哥一個外甥,我不管誰管,值得你這番含酸掂醋的?”
芸娘“嘻嘻”地笑,“娘可記着了,你當着表哥表嫂的面說的,我出閣還有好幾年,所以別逼着我四處相看,我的親事我自己做主。”
三舅母咬着脣,無奈地看着易楚,“仲哥兒媳婦你聽聽,這是未出閣的大閨女說的話,要讓人知道了,誰還敢上門求親?”
“沒人求親更好,在家裡多自在,真要嫁了人,哪家的婆婆能讓我這副打扮天天在外面走?”
這話倒是實情,芸娘散漫的性子像了三舅舅,行事不按常規,可精明又像了三舅母,四歲會打算盤,七歲能看賬本,十歲那年死磨硬磨要了一間鋪子練手,誰知道當年的利潤就比往年多了兩成。
芸娘有行商的天分,也喜歡做生意。
三舅舅跟三舅母不忍拘着她,也都不是死守規矩的人,遂逐漸撒了手讓她做,眼下只芸娘一人就打理了七間鋪面、一間車馬行還有一家商隊。
這樣的人才,若是個男兒定然被世人千誇萬誇,可惜是個女子,以後要守在內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
三舅母實在不願意就此委屈了唯一的女兒,所以挑來選去始終不曾說定芸孃的親事。
芸娘看得透亮,對親事就兩個要求,一是男方人品心術要正,二是不能拘着她,至於情情愛愛的,兩人能有情有意的最好,可若沒有,她也不奢求。
酒足飯飽,杜仲隨着三舅舅去了書房,易楚卻是上來了困勁,眼皮繾綣得幾乎睜不開,芸娘便帶着她去自己的閨房歇息。
初來乍到,易楚不好意思大剌剌地躺下就睡,只取了靠枕懶懶地靠着。
芸娘見她放不開,也上了炕倚着靠枕跟她說話,“外頭傳的表哥跟他本人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提到杜仲,易楚來了興趣,轉了頭看向芸娘。
“沒想到表哥竟然是這樣溫文俊朗,原先我以爲……我不是以爲他相貌醜,我爹跟大伯他們都不醜,姑母肯定長得也不差,就是長相應該挺兇狠的。我聽外頭的人說,表哥回到信義伯府頭一天,裡頭擡出二十多具屍體,摞在一起跟小山似的,就堆在信義伯府門口……其實各家都有不聽話的下人,哪年不懲治幾個?可都不像你們府裡那樣……”
肆意張揚,或者明目張膽?
芸娘及時止住了話音,易楚卻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才道:“我也是事後才知道,不過伯爺做事自有他的想法,這樣懲治下來,府裡的人事清靜許多。”
“就是……表哥在外頭的聲譽不太好。”
易楚笑了笑,“伯爺說過,他走得是武將的路子,又立了志要做純臣,粗俗野蠻不怕,就怕傳出聰明機靈人緣好的名聲來。”
芸娘稍用心便想到其中緣由,點頭嘆道:“當官是累,真不如我們做生意自在……不過我們做生意也兩難,賺太多被人瞧在眼裡容易惹禍事,賺少了多對不起自己啊……嫂子你可知道,有時候我明知一筆生意能賺大錢,可總得忍着,忍得我心裡真難受。”
易楚忍不住“撲哧”一笑。
芸娘很認真地說:“真的,有時候抓心撓肺似的癢癢,我倒是想過借表哥的勢,可我爹一準不答應……別看家裡家外的事兒都是我娘管着,可她最聽我爹的話,我爹說不行絕對就是不行,不過這樣也好,免得給你們惹麻煩,也少了我們的麻煩。我聽大伯說過,他們分家也是好事,不在一處有了禍事就不受牽連,能保存一點是一點,只要我們心裡知道仍是一家人就行。”
易楚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來,身上多了條棉毯,屋內已空無一人。
有聲音隔着青布簾子從外面傳過來,“……你大舅當時也是迫不得已,你別記恨着他。”
是三舅母的聲音。
接着聽到杜仲的回答,“我瞭解,大舅舅這些年雖沒出面,暗中沒少照拂阿俏,我沒記恨他。再說,也不是小孩子了,當時情勢不由人,我分得清。”
易楚聽得出聲音裡的淡漠,說到底,大舅舅當年抽身事外,對兩個孩子置之不理,杜仲是記在心裡了。縱然有許多無奈,可當時恨過,感情總是不一樣。
三舅母仿似也聽出來了,重重地嘆一聲,換了話題,“你這一去年兒半載地不能回來,我身邊的桃芝,長得清秀俏麗,針黹女紅洗衣做飯都能幹,也識文斷字,要不讓她跟着去服侍你?”
易楚心頭緊了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就聽到杜仲回答,“我不用人服侍,”頓一頓,“阿楚待我一片赤誠,我不能傷了她的心,而且,阿楚對於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有了珍珠誰還會惦記着魚眼。”
三舅母輕輕笑一聲,“不要也罷,只是你得記着天冷穿衣,按時吃飯,且不可飢一頓,飽一頓的。宣府那邊有咱家鋪子,有什麼想吃的東西說一聲,不出三五天就給你送過去。”
“我記得,舅母放心。”
三舅母又切切叮囑,“要是手頭再緊切記不可打軍餉的主意,咱家沒別的,就是銀子多,舅母肯定能給你湊出來,就是糧草軍衣什麼的,只要你需要,舅母也給你籌備……還有常往家裡稍個信兒,你人不能回來信兒可不能斷。瞧着你媳婦不是個想不開經不起事兒的,不過懷着孩子容易胡思亂想,你別讓她掛心,我這頭也準備着,早早把穩婆和奶孃定下來。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管着自個兒平平安安的就行。”
杜仲不迭聲地答應,“阿楚就託付在舅母了,舅母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三舅母嗔道:“怎麼越長越見外了,小時候來玩天天上房子揭瓦,差點把房子點了,那些事情怎麼不記得?”
杜仲“嘿嘿”笑了聲,再沒說話。
易楚適時地翻了個身,杜仲撩了簾子探進頭,對上易楚的視線,脣角自然而然地翹起,“醒了,要不要喝水?”
“嗯,”易楚答應聲,坐直身子,就着杜仲手裡的茶盅喝了兩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杜仲柔聲答:“剛未正,你再躺會兒?”
“不用,是不是該回去了?”易楚仰頭看着他,想起他適才關於珍珠魚眼的話,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繾綣留戀。
目光如水般溫柔,如霧般纏綿。
杜仲心中一動,俯身吻上她的額頭,低低開口,“阿楚,想我了?”
易楚不否認,再度輕輕地“嗯”了聲,聲音帶了鼻音,分外撩人。
笑容在杜仲臉上慢慢放大,他彎腰從地上撿起易楚的繡鞋往她腳上套,“那咱們這就回家。”
走到外間,果然開口跟三舅母道別。
三舅母也不強留,又細細叮囑一番,攜了芸孃的手,親自將兩人送出門口。
三舅母的回禮已經裝上了馬車,富嬤嬤跟丁嬤嬤也已站在門外等着。
跟來時一樣,杜仲仍與易楚一起坐車,上車前,俞樺輕輕說了句,“臨近晌午時,衛家舅爺來過,嚷了半天,沒人給開門。”
易楚驀然想起,芸娘說的那個認錯綢緞要告官的客商。
會不會就是衛珂?
139|無題
杜仲卻已經知道,因分不清綢緞種類而賠了上千兩銀子的就是衛珂。大勇開的糧米鋪子跟衛珂的鋪子都在前街上,衛珂那裡稍有點動靜,大勇就察覺了。
不過,杜仲並不打算出面幫助,衛珂還年輕,加上前幾次小露身手賺了不少銀錢頗有點自得自傲,這次賠了正好讓他長點教訓。再說,衛珂若是連千兩銀子的坎兒都過不去,以後還怎麼自立門戶,贍養衛氏?
有杜仲纏着,易楚也沒有太多精力考慮衛珂的事兒,白天忙着給他收拾行裝,夜裡兩人就在一起起膩。
三五天的光景轉眼就過,八月十二這天,易楚難得地比杜仲起得早,親自到廚房吩咐了粥飯。
杜仲也醒了,事實上他一夜都沒睡踏實。
臨近中秋,月色極好,撩開窗簾,屋子裡就灑滿了月光的清輝。
易楚躺在他身側,烏漆漆的黑髮散了滿枕,白淨的臉龐被月光映着,溫順而乖巧。杜仲心軟似水,用目光一遍遍輕拂她的臉頰。癡癡地看一會兒,合上眼,可不等睡着,又欠身去看,最後想起要整天趕路才強迫自己睡了會。
易楚帶人端來早飯時,杜仲已換上了玄色戎裝。穿戎裝的他比平日更顯英武,帶着拒人三分的威嚴。
易楚怔了下,低頭將粥菜從食盒裡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跟往常一樣,四碟小菜,兩樣粥,一盤包子還有一碗特爲易楚燉的湯。
擺完了,易楚笑盈盈地擡起頭,柔聲招呼杜仲,“趁熱吃,待會就涼了。”
時辰尚早,天氣猶黑,屋子裡燃了蠟燭。
燭光跳動,杜仲便瞧見易楚臉頰亮閃閃的,水樣的痕跡,心裡重重地嘆了嘆,面上也是帶了笑,坐下吃了四隻包子兩碗粥,倒比往常的飯量還大了些。
易楚也勉力地吃,吃了粥也喝了湯。
吃過飯,目光便凝在杜仲臉上,癡癡傻傻地,一瞬不瞬。
杜仲被她的目光牽絆着,腳下猶如千斤重,想邁步卻是動不了,伸手將易楚扯進了懷裡,緊緊地箍住了。
甲冑是鐵片跟牛皮所制,觸手冰涼。
寒意讓易楚清醒過來,她斂了情緒,仰着頭,脣角漾出溫柔的笑意,輕輕推開他,“走吧,城門就快開了。”
杜仲盯着她看,點點頭,低頭在她額頭輕吻一下,“好。”
沒有叮囑,沒有告別,千言萬語只化成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而後大踏步離開。
棉布簾子撩起又放下。
腳步聲由重及輕,漸行漸遠。
易楚頹然坐下,看着桌上已然涼掉的飯菜,略略揚了聲音,“進來收拾了。”
冬雨進來手腳麻利地將杯碟裝進食盒,正要往外走,聽到易楚輕聲道,“生個暖爐吧,我覺得冷。”
冬雨駭了一跳,這才八月半,剛換下夏衫,連夾襖都穿不着,夫人竟然覺得冷。不由地腳步頓了頓,回頭問道:“夫人,要不要請個太醫來?”
易楚強撐着笑笑,“不用,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吩咐人點暖爐吧。”
冬雨應着出了門,將食盒交給院子裡的小丫鬟,小跑着尋到冬雪,“夫人要暖爐呢,這個天氣,我說請太醫來,夫人說不用,你看?”
冬雪也吃了一驚,但還能保持鎮靜,“你先去庫房把暖爐取出來,我尋富嬤嬤拿個主意。”
爲了方便照顧易楚,富嬤嬤跟丁嬤嬤就安置在翰如院的西廂房。
富嬤嬤瞧着冬雪滿臉的不解,嘆口氣,“怪不得前人都說情深不壽,用情太過也不是好事……你就聽夫人的,點個暖爐,稍加點安神香,讓夫人睡一覺。”
冬雪聽到“情深不壽”四字已明白了大半,當下尋了安神香出來,掰了一小截,等着冬雨拿暖爐回來。
丁嬤嬤感嘆,“到底年紀小,這幾個丫鬟都是十五六歲沒經過事的,難怪手忙腳亂。要不是親眼見了,再想不到堂堂伯府的夫人身邊連一個知事的婆子都沒有。”
富嬤嬤淡淡笑一笑,“所以三太太才點了咱們老姐倆過來伺候,這女人啊從懷胎到生產,處處都要小心,沒有個有經驗的人照看着確實不行……三太太既然吩咐我過來,我就尋思着順順利利地伺候夫人生完孩子就告老回家榮養去,這當官的府邸,住着不安生。”
富嬤嬤並不想來杜府,她以前曾在官宦人家當過差,後來主家攤了事,僕從奴婢都發賣了,陰差陽錯纔到了辛家。
辛家是個好去處,先頭三房人家沒分家,妯娌間算不上特別親熱,但也絕對沒有背後拆臺搗亂的行爲。三太太又是個大方人,每月給的月例銀子足足的,平常也沒什麼差事,就是三太太懷胎那幾個月跟另外兩個婆子一同照看着就行。有事三人商量着,三太太先後四胎都生得順當,由此富嬤嬤得了不少賞錢。
來到杜府,雖說辛三太太說了,那邊的月例照發,這頭又另外拿一份月錢,可總覺得擔着責任。
好在杜府人口簡單,一衆下人就伺候一個主子,倒少了許多婆媳妯娌之間勾心鬥角的腌臢事。
丁嬤嬤則不然,她家裡還有個老大不小的侄子一門心思想剛當官差,如果能伺候好主子,沒準能給侄子尋個正經差事幹幹。
兩人目的不同,想法倒一樣,就是要平安地伺候易楚生產。
易楚並非愛鑽牛角尖的人,昏頭昏腦地睡了兩天後,便打起精神來操持中秋節。府裡上下每人發五百錢,外加兩塊月餅。
月餅是管廚房的王婆子一早就備好的,有四五種餡子,此外威遠侯府送來了他們做的十六隻月餅,辛家則送了十幾只蘇式月餅和廣式月餅。
易楚撿着不同口味裝了兩食盒,另備了兩壇酒,讓俞樺打發人送到了曉望街。
是夜,易楚跟易齊一起用了飯。
易齊穿件杏子紅的緞面禙子,容貌仍是穠豔,可眉眼間卻少了往日的風情,有點懨懨的不愛說話,胃口倒還好,吃了大半碗糯米飯,還吃了兩塊月餅。
易楚沒什麼食慾,可爲着肚子裡的孩子,也勉力用了不少。
用罷飯,冬雨帶人應景地在院子裡支了桌椅,擺上瓜果茶水,笑着招呼易楚,“中秋節,夫人也出來賞月吧?”
易楚從善如流地披了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院子裡擡頭看了看天。
墨藍色的天際,月亮光潔圓潤,像是白玉雕琢而成,發出皎潔而柔和的光。秋風吹拂,桂樹搖曳,枝葉簌簌作響,遠遠地,不知何處飄來清越的笛音,卻是先朝舊曲,“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莫名地感覺有些淒涼。
樑上燕,春來秋去,可她連樑上燕都不如,官員若非奉詔,只有三年述職的時候才能進京,三年啊,想一想就是那麼遙遠與漫長。
這種淒涼透過素淨的斗篷絲絲縷縷地發散出來,不但是冬雨冬雪等感受到,連易齊也感覺出來了。
看着清冷月影下那道寂寥的身影,易齊驀然想起以前跟她頭抵着頭做針線,有說有笑的時光,那些日子多好啊。易楚對她那麼好,有好吃的都盡着她吃,買布料先盡着她挑,看見好看的首飾,只要她開口,易楚總會讓給她……
想起往事,易齊心裡升起熱騰騰的暖意,不由快走兩步,抱住易楚胳膊,“姐,你冷不冷?”頭自然而然地靠上易楚肩膀。
兩人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暱的舉動了,易楚吃了一驚,警惕地看向易齊。
易齊察覺到她的冷淡,身子越發靠近了些,“我怎麼感覺涼颼颼的,”手伸向易楚的手,“姐的手熱乎,幫我暖暖。”
如水的月光下,易齊穠豔的臉龐如同籠着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地,卻更顯嬌媚,而她的手柔嫩滑膩,有種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涼。
“既然冷,怎麼不多穿點?”易楚隨手摸了下她的禙子,是厚實的緞面,並不太薄。
易齊也道:“我穿得不算少,禙子裡還有件小襖,冬晴到現在還穿紗,晌午的時候還說我捂得多。”
這不應該啊,易齊向來身體好,火力壯。
易楚心念一轉,回握住易齊的手,趁機試了試她的脈息。脈相細且輕,試不太清楚。易楚索性直言,“我給你把把脈。”
易齊聽話地把袖口往上擼了擼,露出一小截手臂。
手臂白皙卻很瘦,不堪一握般。
易楚又詫異了幾分,卻未言語,不動聲色地尋到脈搏,按在上面。
果然脈細小如線浮滑無力,脈細是因血虧不能充盈脈道,應是血虛之症……可是爲什麼會浮滑?
是在落梅庵忍飢挨餓落下的病症?
易楚心頭涌起淡淡的內疚,溫聲問道:“你的月事可還正常?”
“有兩個月沒來,上個月來了點,比往常少許多,也只持續了兩天。”易齊惶恐地盯着易楚,“我是不是不好?”
易楚含含糊糊地說:“有點血虛,這幾天讓丁嬤嬤燉點養精益氣的湯水補一補……明兒請個太醫來仔細看看。”
易齊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緊張地抓着易楚,怯怯地喚了聲,“姐——”
易楚笑笑,“別擔心,有我呢。”
“姐,”易齊再叫,“姐,從前的事都是我錯了,是我被富貴迷了眼,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又奢想些不該想的。姐,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後都會改,我聽姐的話,姐別不認我。”
易楚着意地看她兩眼,沒開口,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轉身回了屋。
信義伯府的中秋節過得安靜寂寥,而相隔不遠的皇宮卻是燈火輝煌熱鬧喧闐。
宮宴設在御花園,正對着湖面。湖水倒映着明月,秋風吹過,明月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嘉德帝興致頗高,頻頻舉杯與臣子們共飲。
朝臣們也開心,不僅帶了妻室來赴宴,有好幾位還帶家中適齡的女兒。
明年開春就要選秀,這是板上釘了釘的。後宮裡除了皇后只有先前兩個妾室擢升的美人,而四妃九嬪的位子都是空的,只要能進宮就會有大好的前程。
何況,嘉德帝剛及弱冠之年,生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當下席中坐着的女子都沉不住氣了,嬌怯的眼神暗含着無限情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朝嘉德帝涌去。
皇后看在眼裡,雖是笑盈盈地隨着嘉德帝舉杯,心裡卻是酸澀無比。針扎般熬了大半個時辰,皇后不想再看那些妙齡女子,藉口更衣,到了旁邊的偏廳休息。
賭氣般連喝了一大杯茶水,心頭的怒火漸漸沉了下去,才揚手招呼宮女,“請文定伯夫人過來說話。”
不大工夫,文定伯夫人出現在門口,皇后掩飾住面上的失意,請孃親入了座,笑問:“阿芙怎麼不跟着來熱鬧熱鬧,在家裡都做些什麼?”
知女莫如母,文定伯夫人也看到席面上的光景,豈不知皇后的心酸,見她不提,也便避開,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去信義伯府玩了一天,借了杜夫人一條裙子,打算照樣子也做一條。這幾天倒是消停,哪兒都沒去,就在家裡做針線。”
“什麼樣珍貴的裙子,怎麼就入了阿芙的眼?”皇后閒閒地問。
文定伯笑道:“料子倒不出奇,青碧色的玉生煙,上面繡的花樣倒真是奇巧,疊着的時候就是一個精緻,可若抖開來,那花搖搖擺擺的,就跟活了似的,靈氣十足,可惜裙子劃破了,阿芙應了杜夫人說幫她修補。”
皇后皺一下眉頭想起來了,“是繡着荷花蓮葉那條裙子?杜夫人進宮時曾經穿過還得了母后的賞,是不錯……阿芙的繡工也是出挑的,未必繡不出來,若是修補卻真正費工夫,阿芙跟杜夫人倒合得來。”
“是啊,阿芙說過好幾回杜夫人和善,吳家的韻玲也說杜夫人極好相處,人也實在。兩人都說好,定然不會差,阿芙不是輕易與人結交的性子,難得能合得來,能多個清靜的玩處也是好事。”文定伯夫人並不在意陳芙與易楚相交,易楚深居簡出,杜仲這一走,杜府又沒有小叔子大侄子等男子,陳芙多去幾趟也傳不出流言蜚語來。
再者說,許多夫人想方設法結交易楚都結交不來。
皇后又想了想,“對了,上個月杭州貢了一批絲線,色染得極正,我瞧着有幾種青碧色的都很鮮亮,不如我讓人找來,娘帶回去給阿芙,許是能用得上。”
“行,”絲線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文定伯夫人滿口答應了……
140|診病
地上鋪着象牙黃的方磚,整齊平滑,承塵上掛着串五角宮燈,長案一頭擺着景泰藍雙耳香爐,有煙氣自香爐中嫋嫋蒸騰,屋裡浮動着檀香的氣味,另一頭供了個汝窯敞口花觚,錯落有致地插着把嬌黃鮮豔的菊花。
靠牆是座架子牀,垂着薑黃色的幔帳,幔帳上繡着精緻的蟲草,別有生趣。
很顯然這是個女子的閨房。
常太醫掃一眼,再不敢多看,低着頭走到牀前,在搭了墨綠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謹地坐好。
帳內女子伸出一隻手來,手細長白嫩,有暗香撲鼻,看樣子女子年歲應該不大。
常太醫朝着引他進來的女子點點頭,示意她蓋上絲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開幔帳,露出裡面端坐的女子。
易齊驚叫一聲,“姐,”下意識地又要合上幔帳,易楚伸手攔住她,“先讓太醫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診得精確。”
常太醫訝然地望一眼易楚,纔看向易齊。
只一眼就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眉眼嬌媚,雙脣豐潤,天生帶着三分風流與慵懶,再細細端詳,柔嫩的肌膚上似乎籠着一層暗紗,使得膚色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爲施了脂粉,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從眼角頜下看出些端倪來。眸光仍是亮,卻不清,眼白處藏着黃斑。
常太醫心裡有了數,伸出右手,輕輕按在易齊腕間,三指定位,先舉再尋後按,如此反覆再三。
只看手法,已顯出幾分功力來,易楚暗中讚了贊,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醫遲遲未做決斷,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頭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醫深吸兩口氣,問道:“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麼膏脂潤膚,可否取來讓老朽一看。”
易楚在妝臺上尋了膏脂罐子遞過去。
常太醫打開看了看,伸手挑了一點,用手指捻開放到鼻端聞了聞,露出恍然之色,隨即卻又凝重起來,“小娘子用這膏脂多少時日了?”
易齊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節左右吳氏給她的,她過了兩三個月才配製成膏脂,便答道:“快兩年了,可有什麼不妥?”
常太醫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實無需此物……這膏脂名叫千人媚,雖然能增加顏色,也能助情助興,但對肺腑損傷極大,用得久了,五臟六腑就會潰爛,英宗皇帝在位時,宮裡的人常用此物,因傷及了英宗龍體,曾處決近百名宮人,再無人敢用,卻不知因何流傳到宮外了。”
易楚駭了一跳,連聲問:“依太醫之見,我這妹子可有妨礙?”
常太醫嘆道:“所幸服用時日不長,仔細調養幾年應該無礙,不過……”目光在易楚與易齊間逡巡幾回,似是極難出口。
易楚料定內中空有隱情,正要引常太醫出門,就聽幔帳裡傳來易齊的聲音,“太醫但說無妨,我受得住。”
常太醫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會艱難。”
易齊追問道:“艱難到什麼地步?”
常太醫只搖了搖頭,卻再未作答。
易楚心裡已然明白,易齊定然是不會生了。
來到外間,易楚吩咐冬雨擺好紙筆伺候常太醫寫方子。
藥方上寫着澤瀉、鉤藤、茯苓、當歸等,當歸補血養血,澤瀉可解毒利尿,藥性都比較溫和,可見常太醫走得是穩健中庸之風。
易楚着問:“服藥配合着扎針,效果會不會更好?”
話出口,常太醫已知易楚是懂醫理之人,頜首道:“能輔以鍼灸最好不過,只是要扎的穴位……氣海穴倒也罷了,大赫穴卻……”
氣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尋常郎中怎可能給女子在此處扎針。
易楚淺淺一笑,再問:“我能認清穴位,卻不知要入針幾分,留針多久?”
常太醫又擡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針五分,留針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個月後我再來診脈。”
易楚點頭應了,命冬雨付過診金,又打發人去抓藥。
藥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沒有假手他人,親自在藥爐旁邊守着。
藥湯咕嚕嚕地沸着,水汽嫋嫋升起,夾雜着苦澀的清香。熟悉的藥香讓她覺得安穩,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冬雨挑了簾子輕手輕腳地進來,接過易楚手裡的團扇,低聲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場,將妝臺上的脂粉都扔了,現下在屋子裡坐着,冬晴偷偷看過,什麼也沒做,就在牀邊乾巴巴地坐着。”
不能生育對於女子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易楚完全能夠體會到易齊的感受,嘆口氣,“讓冬晴多上點心,萬一二姑娘想不開……”話語截然停住。
很多次,她被易齊氣得恨不得讓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爲她所累,可事到臨頭,易楚還是狠不下心來真正棄之不管。
冬雨應着,熄了藥爐的火,墊着抹布將藥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來。易楚撇開藥草,將藥湯盛了釅釅的一碗,尋思着易齊向來怕苦,吩咐冬雨,“將昨兒買的酸梅盛上一碟一併送過去。”
易齊在屋裡一呆就是一天,午飯沒吃,說是沒胃口,晚飯倒吃了,用了淺淺的半碗粥。易楚去瞧過她,易齊沒開門,隔着門縫說自己想靜靜。
易楚想勸卻無從勸起,在門外站了片刻,覺得夜露深重,便叮囑了冬晴幾句,回了翰如院。
因心裡藏着事,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醒了好幾次,越睡不着越覺得尿頻,來來回回上了幾次淨房,更加沒有睡意。
冬雪在外間榻上值夜,聽到易楚翻來覆去的動靜,點了安神香,才讓易楚睡了個安穩覺。
這一覺倒是睡得沉,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邊穿衣服邊喚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麼樣了?”
就聽到門簾響動,走進來個年輕女子,穿着玫紅色禙子,身段嫋娜,不是易齊是誰?
易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兒有風,比往日更涼一些,姐多穿點。”
易楚完全沒想到易齊會大清早過來,打量她幾眼。易齊素着一張臉,脂粉未施,雙眼仍是腫着,眼白處散着紅絲,顯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卻不錯,並不見萎頓之色。
易齊邊伺候易楚穿上禙子,邊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開的性子,況且我是自作自受……”聲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過,我這種人也根本不配爲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後拖累兒女受人指點。”話雖如此,可聲音裡那絲惆悵與憤懣卻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寬慰她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易齊又笑了,語氣輕快地說:“丁嬤嬤燉了燕窩粥,竈上正溫着,我吩咐她們端過來,姐想必已經餓了吧。”說罷,撩了簾子出去。
冬雪隨着進來,悄聲道:“二姑娘一早就過來了,聽冬晴說,二姑娘昨兒半夜吩咐竈上做了四個菜,要了一壺酒,讓冬晴陪着,足足吃了兩碗飯,又拉着冬晴說了半天話,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脣角彎了彎,“讓她睡去吧,你夜裡也沒睡好,等用了早飯也自去歇息,我這邊留着冬雨伺候就行。”
說到此,就聽到窗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卻是易齊正在跟個小丫頭說着什麼,小丫頭剛八歲,沒正經差事,管着跑腿傳話,也不知怎麼回事,走着走着突然絆倒了,正好摔在易齊跟前,嚇得易齊差點摔了手裡的托盤。
小丫頭見闖了禍,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許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齊身上,嚇得連忙跪在地上磕頭。
易齊喝道:“慌里慌張地幹什麼,這麼平坦的路也能摔跟頭?以後小心點看着路,趕緊起來吧。”
小丫頭戰戰兢兢地起身,行了禮轉頭就走。
易齊在後面喚道:“褲子上滿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說還好,一開口小丫頭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裡的丫鬟們笑得直不起腰,易齊也展顏微笑。
秋陽溫柔地照射下來,映在她的臉上,那笑容真切動人,不見半點勉強。
是真的想開了?
易楚自認這事若換在自己身上,沒有一年半載的是走不出來的。
女子失了貞節還好說,大不了說以前嫁過人死了相公,萬晉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可若不能生養,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裡,身後連個拜祭的人都沒有。
想一想,就覺得晚景淒涼。
而易齊僅過了一夜就能走得出來,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這纔是易齊的性子,頑固執拗,可她又果敢灑脫,拿得起放得下。
這麼一愣神的工夫,易齊已將飯菜擺在外間炕桌上,揚聲喊道:“姐,吃飯了。”
易楚撩了簾子出去,問道:“怎麼你端了飯菜來,那些丫鬟又躲懶了?”
易齊笑道:“冬雪在屋裡伺候,冬雨往二門去了,前頭俞管家找她,我閒着沒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後頭院子裡,沒多大點路。”
翰如院本就有個小廚房,這幾天天氣轉涼,易楚的飯食就在小廚房做,也是爲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說起來真是不遠。
易楚便笑笑,“以後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經心調理好身子,等吃過飯,我給你扎針,常太醫說了,湯藥配合着鍼灸,見效要快很多,這樣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個八~九成。”
易齊聞言默了默,隨即苦笑,“姐,我這副樣子,好不好也不差什麼,你懷着孩子就別費神費力的了,孩子要緊。”
難得聽到易齊說這麼暖心的話,易楚也有幾分動容,輕聲道:“只扎針不費事,阿齊,你才十六歲……”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她又生得這般出色,易楚實在狠不下心來讓她過早地凋落。
易齊低着頭,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一滴滴落在湖藍色的羅裙上,洇出一塊不規則的溼斑。半晌,止了淚,擡頭喚了聲,“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着粥,溫和地打斷她要說的話,“丁嬤嬤的手藝確實好,同樣的燕窩粥,感覺就是要軟糯些,你趁熱也喝一碗,待會就冷了。”
兩人沉默着吃過飯,易齊將托盤收拾下去,冬雨抱着只一尺見方的匣子進來,笑容燦爛,“夫人,伯爺託人送了東西回來。”
易楚心頭一跳,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送來的,來人在哪兒?”
冬雨笑着說:“來了小半個時辰了,因先前夫人還未起身,俞管家先讓他吃了早飯換過衣服再過來。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說入口的東西不好經太多人的手,就親自送到二門,我去接了進來。”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麼果子?
易楚打開匣子,正上頭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鋪着滿滿的酸漿果,外面的皮都剝掉了,只留下橙紅色的果實,一粒一粒整齊地排着。
酸漿果又叫紅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裡採藥也會順手摘兩把回來。只是這東西是剛入秋纔有的,現在都過了仲秋了,也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而且還採了這麼多。
易楚強壓下滿心滿腹的歡喜,取了信,將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點盛上來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應聲,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來不厚,感覺只有一兩張紙。
易楚咬了脣,不免抱怨,“去了這三五日才寫頭一封信,也不知多寫點兒。”雖如此,手下卻不慢,利落地拆開信封,展開信紙。
信有兩張,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入目頭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雙手顫了顫,眼淚忽地涌了出來,又怕洇溼信紙,來不及找帕子,就着衣袖將淚水抹掉了,從頭再讀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渾厚的聲音似乎又響在耳邊,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兩人獨處時,會展現溫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濃之際,他對她的稱呼。
兩人相處時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現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數息,才繼續讀下去。
倒是沒重要的事,就是介紹了宣府總兵府的位置,屋裡的擺設,還有這幾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說得倒挺詳細。
易楚連着看了好幾遍,喜悅的滿足絲絲縷縷從心底漫開來,“總算還有良心,知道我掛念你,把事情說得這般仔細。”
當下便要鋪了紙筆準備回信,也不使喚人來研墨,自己挽着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筆的時候,卻覺得心中情意激盪,雖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顫巍巍地寫了“子溪”兩字,卻再也寫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雙眸隱隱含着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着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穩穩心神,提筆再寫,恰此時門簾被撩起,冬雨端着托盤進來,“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嚐嚐。”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紙上,剛寫好的“溪”字被暈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懇請夫人責罰。”
“算了,”易楚低嘆一聲擲了筆,“待會再寫,”回頭看炕桌上的托盤,橙紅色的果子晶瑩亮澤,上面掛着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裡,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嚥了口唾沫,掂起一隻嚼了,濃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夾雜着酸。
易楚滿足地眯起眼睛,一顆接着一顆吃,不一會兒半碟子酸漿果下去了,就聽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聲響起,“回稟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來了,在角門那邊等着。”
141|裙子
是陳芙。
往常她來都是事先遞了帖子來的,這次不知道爲什麼竟然直接上了門。
易楚原本沒心思接待,可人家既然來了,總不能到了門口又把人趕回去,沒辦法,只得揚聲命人請進來,又換了見客的衣服重新梳了頭,往二門去迎接。
走出翰如院不遠,就看到陳芙帶着一個婆子和兩個丫鬟在冬雨的陪同下走過來。她頭上挽着油光黑亮的纂兒,插兩朵大紅的牡丹絹花,穿着大紅色褙子,湖綠色綾裙。大紅配湖綠,極容易顯得村氣,陳芙不然,反而在滿樹枯黃枝葉的襯托下,亮眼醒目。
看到易楚出迎,陳芙臉上漾出明淨的笑容,快走幾步,及至易楚面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杜夫人,中秋宮宴時聽母親說夫人告病沒去,本想早點過來探望又怕反而擾了你,這幾日身子好點了嗎?”
女子懷胎不滿三個月怕胎兒坐不穩,通常都是隱秘不言,但先前家裡宴客時,易楚已顯出幾分孕相,陳芙是個聰明人應該猜出個大概,故而易楚就模棱地答道:“還好,就是容易睏倦,沒什麼精神,所以也不好四處走動。”
陳芙歉然道:“是我魯莽上門,讓夫人不得安生。”
易楚笑一笑,“說哪裡的話,我悶在家裡正覺得無聊,巴不得有人陪我解悶呢。”攜了陳芙,進到堂屋。
因冬雪下去歇息,丁嬤嬤便在屋裡伺候,見有客人來,連忙吩咐小丫鬟沏了茶水,又揀應季的水果洗了兩盤來。
當下京都有的水果不外乎秋梨、石榴、紅棗之物,陳芙出身伯府,什麼稀罕果子都嘗過,卻獨獨沒吃過酸漿果。
易楚見她盯着酸漿果看,便取了一顆讓她,“六姑娘想必沒見過,這是山林里長的野果子,上不得廳堂。”
陳芙試探着吃了,眉頭皺一下隨即舒展開,讚歎道:“很酸,但是有種特別的香味,挺好吃。”
陳芙身邊的嬤嬤賠笑奉承道:“奴婢年輕時也吃過紅姑娘,可這麼大這麼紅的卻是稀罕,而且這個季節能採到也不容易。”
易楚知道能跟着主子出門的都是有體面的嬤嬤,便笑着讓她,那婆子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這牙口也不如以前了,經不得酸。”說着仍退回到陳芙身側。
易楚便不勉強,笑盈盈地看着陳芙問道:“這絹花做得真是精巧,上面還沾着露珠,冷不丁一看跟真的似的。”
陳芙笑道:“是宮裡出的新樣子,中秋時姐姐給了我幾支,料子是普通的縐紗,勝在手藝精巧,因爲今兒要出門買紙墨,不方便戴那些金銀之物,就戴了這個。夫人要是喜歡,我那裡還有兩支芙蓉花的沒戴過,回頭讓人送過來。”
“不用,”易楚推辭,“我也不常戴這些,白放着可惜,你們年紀輕戴了正好。”
陳芙“噗嗤”一笑,“夫人與我只差着一歲,說什麼年紀輕年紀長的?”
易楚恍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打小就侍奉父親照顧妹妹,還真沒把自己當孩子看待過,聞言也隨着笑笑,問道:“你怎麼還得自個兒買墨?”
陳芙解釋道:“家裡採買上的只知道買生宣熟宣,或者用薰香薰出來的紙箋,我聽說武煙閣主新作的紙,是用花瓣兒揉出汁液染出來的,不像薰香那般濃郁,香味卻持久,而且有茉莉香梔子香桂花香十幾種,索性自個兒去挑挑。這不正趕巧了,又趕上新出的墨錠,也是松煙墨,但加了茶香,很是清雅。”支使丫鬟,“把先前買的紙墨拿來給杜夫人瞧瞧。”
丫鬟應聲出去,陳芙嘆道:“說起來武煙閣主纔是真正玲瓏心思,咱們素常用的墨竟也製得這般精巧雅緻,可惜他做的太少,這次纔出了五盤墨,若不是我趕巧,根本買不到。”
易楚心思一動,上次去三舅舅家,杜仲也討了些紙墨說留着送人,好像也是帶香味的紙箋。難不成三舅舅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煙閣主?
正猶疑着,守在門口的冬雨掀開簾子朝裡張望了下,輕聲道:“夫人,俞管家跟林大人過來了,正在垂花門等着。”
林大人?
易楚愣下了,隨即反應到是從宣府來的人,雖然想見,可屋裡有女客,一時便有些遲疑。
陳芙聞絃歌知雅意,起身低聲道:“夫人有事要處理,我先行告辭。”
翰如院正房並無後門,要出去仍是從垂花門經過。
易楚便道:“也沒什麼大事,六姑娘不嫌棄的話,請到內室避一避。”將陳芙及跟隨她的嬤嬤一道讓進了東次間,才吩咐冬雨請人進來。
陳芙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炕桌上的筆墨和那張寫殘了的紙。紙上只兩個字,最上邊是個子,接下來被墨暈染了一般,隱約能分辨出似乎是個“溪”字。
子溪?
應該是個男人的名字。
是杜總兵的字?
陳芙心頭“突”地一跳,想起上一次,也是在東次間,她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杜總兵回過來那道尖銳狠厲的目光。雖過去半月有餘,可想起來仍是心悸得厲害。
她撫着胸口屏住氣息不敢再看,就聽到外面傳來男子洪亮的聲音,“屬下見過夫人。”
接着是易楚驚訝卻明顯充滿了歡喜的聲音,“啊,是你,冬雨說林大人一時沒想起來。快請坐,吃飯了嗎,這一路可辛苦?能在家裡待幾天,什麼時候回去?”
“不辛苦,”林楓身姿挺拔地站在堂屋,目光明亮,“走了一天一夜,趕得不及。已經吃過早飯了,方纔去兵部送了封信,說明兒一早給迴音,我拿到回信就回去。”
“這麼急?”易楚嘆一聲,“前兩天趕了幾件冬衣,還差領口的風毛沒上好,要再等兩天就能得了。”
林楓尋思片刻,“我帶了兩個人回來,要不留下一個再等兩天?眼下還不冷,再過一個月就該穿了。”
易楚笑道:“伯爺的上次一併帶去了,這次做的是給你和林橡他們,我吃不準尺寸,估摸着找人做的,恰巧你回來可以試試,要不合適正好改改。”
“沒事,”林楓爽朗地說,“大點沒什麼,別小了就行,小了束手束腳的活動不開。”
易楚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儘量緊着皮子往大里做。這樣就不用試了,也不用留人等,回頭還有些常用的藥丸,我託商隊一併帶去。你們還有什麼需要的,一道預備了。”
林楓道:“別的倒沒什麼,我住在軍營裡,林橡他們隨伯爺住在總兵府。府裡有個廚子,另外僱了一對中年夫婦,男的管着灑掃院子,婦人洗洗涮涮,吃的穿的都不成問題……比在榆林衛時強多了。”
那麼一個手握實權的總兵,還是有爵位的,竟然只用了三個人伺候。如今又不比當初隱姓埋名的時候,爲何這麼苛待自己?
易楚臉色黯了黯,溫聲道:“要不我再讓人做了點心肉乾送過去,你們穿的住的不挑剔,飲食上千萬別克扣了。”
林楓朗聲一笑,“夫人不必麻煩,宣府那邊野味甚多,要是饞了去獵幾隻野鹿狍子就行,絕對不會餓了自己……對了,家裡若還有老太太醃製的鹹菜,帶兩罈子那個下飯。”
他口中說的老太太就是衛氏。
易楚毫不猶豫地答應,“行,家裡還有一罈子半,等讓人到曉望街再去要幾罈子,入秋時,外祖母又醃了些秋蘿蔔,想必也能吃了。順道問爹爹前陣子託他做的藥丸子好了沒有?”後半句卻是對俞樺說的。
俞樺笑着點頭,“這幾日抽空我就去。”
俞樺辦事,易楚是一百個放心,當下再不過問,又尋思着既然打算託商隊捎東西,索性多帶點,便吩咐冬雨,“再讓人趕製些鞋襪之類的,庫房裡有幾塊灰鼠皮,就製成護耳。”
林楓聽着,開口道:“襪子底和鞋底要厚實點,哥兒幾個穿鞋都重,一雙襪子穿不多久就破了。”
冬雨笑眯眯地回答,“好。”
外頭的一問一答清清楚楚地落在東次間陳芙主僕三人的耳裡。
陳芙暗暗納罕,來人是杜總兵派來送信的,應該是他的屬下,那人也口口聲聲稱呼易楚爲夫人,可言談間卻透露着莫可言說的熟稔。先開口要醃菜,後又要求襪子底厚實些,而易楚竟然也要人給他做皮襖。
尋常下人怎麼會有這種待遇?
一時好奇心起,陳芙微微側了頭,順着簾子縫隙往外瞧。嬤嬤大急,想攔阻,苦於不敢鬧出動靜,只哀求地看着陳芙。
陳芙卻是不管,素手輕輕地將簾子撥了撥,外面的一切都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易楚仍坐在先頭的椅子上,冬雨跟丁嬤嬤站在她身後,正當間的地上站着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個年長些,穿青灰色長衫,看起來很穩重,可臉頰處一條傷疤卻憑空增加了幾分冷肅,讓人不敢小覷。
另一人則年輕得多,生得脣紅齒白極是俊美,這種長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油頭粉面流裡流氣,可他身上全然沒有這種紈絝氣息,反而因爲一身玄色甲冑更多了英武俊朗之氣。尤其,那雙略略凹陷的黑眸透着晶亮的光芒,脣角帶着發自內心的笑意,整個人閃亮得猶如晨光,讓人不敢直視。
陳芙驀地紅了臉,慌忙縮回手斂眉坐正身子,一顆心卻突突跳得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要從口腔跳出來。
長這麼大,她從來沒見過這種俊美無儔卻又英武絕倫的男子。家中兄長均是自幼讀書,書卷氣十足卻過於孱弱不夠健壯,親戚家倒是粗壯的習武子弟,但又給人粗野魯莽之感。皇上姐夫倒是能文能武,可皇上身具高位久了,面上素來淡淡的,像是帶着假面,從不曾有過這般俊朗的笑容。所見者似乎只有杜總兵可以比肩,可這人比杜總兵更俊美。
可一轉念又想,這人再是俊美與她又有何干?且不說他如今身在宣府,與京都隔着數百里,只他身上是杜總兵的屬下這一條,皇后姐姐是再也不依的。
之前,姐夫尚未坐上龍椅時,姐姐就放言她的親事只能在京都的勳貴裡找,如今更是進了一步,除去王侯子孫就只能是有實權的一二品大臣的子弟。
這人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姐姐的要求。
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
正怔忡間,冷不防身旁多了一人,陳芙猛地擡起頭,發現易楚不知何時已進來,歉然地說:“讓六姑娘久等了。”
陳芙忙收住心思,起身道:“沒有,客人已經走了?”
“走了,”易楚拉着她坐下,“是伯爺身邊的人,忍不住多問了些話,冷落你了。”
陳芙笑道:“哪裡的話,我正趁機想了些事情倒不提防時間過得這般快。”有心想打聽下那人姓甚名誰任着什麼職位,可實在難以開口,不免有幾分索然,讓丫鬟遞過來手中的包裹,“裙子我已經補好了,夫人看看可使得?”
裙子被抖開,湖水般淺淺的綠薄霧般傾瀉在大炕上,易楚敏感地聞到一種特別的香味,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臉上笑容斂去,目光爍爍地盯着陳芙。
陳芙並未察覺,指着裙襬道:“這一處裂縫我繡了兩條波紋和幾根水草,好歹遮掩住,可終究落了痕跡,不如先前那般渾然一體。”
易楚將目光移到裙子上,果然看到裙襬上多了幾條隨波逐流的水草,恰恰將兩片裙子連在一處,看上去天衣無縫。
要不是易楚知道裙子先前的樣子,還以爲原本就該是這樣。可見陳芙的繡工跟心思的確是出類拔萃的。
易楚緩了神情道:“六姑娘太過自謙,看針法與先前相比絲毫不差,而且這水草紋更真切些。”
陳芙對自己的繡工心裡有數,笑道:“我是佔了線好的便宜,這是今秋江南上貢的天青絲,聽說底色就帶着略微的青,染成的青碧色、青灰色以及鴉青色最好看,但是其它顏色就不如這幾種嬌嫩……姐姐聽說我在家做針線,特地賞給我的,要是夫人喜歡,我拿一些來給夫人用?”
說話時,她眸光閃亮神情坦蕩並非作僞。
易楚舒口氣,推辭道:“不用,我繡工一般倒是可惜了那些好線,而且嬤嬤也拘着不讓我動針線,怕累了眼。”
陳芙瞭然,“夫人身子重,是該多加註意……”順口提出告辭。
易楚挽留不過,又再三謝過她修補裙子的情意,才親自送她出了二門。
復回到翰如院,冬雨瞧着炕上攤開的裙子誇讚,“陳姑娘的手藝真是好,我覺得多了這幾處比先前還要漂亮,夫人要不要換上試試?”
易楚離得遠遠的,神情淡漠。
這裙子的確好看,可穿上卻會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上貢的天青絲,絲線是好的,染色的顏料更好,還帶了麝香味,顯然是薰過的。麝香是常見的香料,對尋常人並沒害處,可若是有了身子,長時間聞麝香,卻極有可能導致小產。
尤其,薰香中又混了青紫木,青紫木不但能鎖住香氣,讓這若有若無的香味數年都不散,更能增強藥物的藥性。即便只有一點點的麝香,配合着青紫木也會發揮出數十倍的威力。
要不是她多少懂點醫理,而且鼻子一向比他人的靈敏,恐怕就要着了道。
投我以桃李,報之以瓊瑤。
既然皇后娘娘給她送了這麼大一份禮,易楚想,她是不是也應該準備好回禮呢?
142|遇見
易楚吩咐冬雨將這條裙子包好,單獨找了個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裡。
吃過午飯,易楚歇完晌覺趁着精神尚好給易齊紮了針,又吩咐廚房加了幾道林楓喜歡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時剛過,林楓由俞樺陪着進來辭行。易楚隻字沒提裙子的事,只把夜裡寫好的信交給他,並切切叮囑他務必要小心謹慎,注意加衣添飯,細緻得就像慈愛的母親送別首次遠行的幼子。
林楓微紅了臉,俞樺寬厚地笑,“夫人且寬心,他們在軍營裡沒少摸爬滾打,心裡有數。”
易楚隨之醒悟過來,這兩人都是曾經跟隨明威將軍打過仗的,自然比自己一個內宅婦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紅着臉讓冬雨將兩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門口,林楓驀地就嘆了口氣,“家裡有個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現在在軍營裡沒辦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幾歲,就沒什麼想法?”
俞樺回首看看樹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難得,要是娶了那種不着調的把內宅搞得一團亂,還不如不找……你在軍營也無妨,我抽空跟夫人說,託她幫你訪聽着,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願意跟着你去宣府也成。”
林楓沉吟片刻,道:“好,伯爺上次給的銀子我還沒用,算起來手裡差不多攢了三百兩,能置辦起一處小宅子。我的情況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所以不要求對方家世相貌,不過別太醜了,要能看得過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其餘能縫縫補補做口熱飯吃就行,我對飯食不挑剔。”
俞樺“呵呵”地笑,“就這還說沒什麼要求,要你能看得過眼,至少得是絕世佳人。”
“胡說,哪有那麼誇張?夫人也算不得絕世佳人吧,可我覺得夫人這樣的就很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還有對酒窩。”
俞樺擡手搗他一拳,“長了膽子,竟敢編排起夫人來了。”
林楓慌忙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我不是編排夫人,就是想找個溫柔親切的,千萬別跟冬晴似的,一點女人味兒沒有。”
俞樺“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還瞧不上你呢,這陣子冬晴纏着讓林槐教她拳腳,每天變着花樣送好吃的,我看着林槐倒有幾分鬆動……”擡眸看到大門已在眼前,兩個兵卒牽着馬正等候着。俞樺用力拍拍林楓肩頭,“所以你就別惦記她了,趕緊拎着包裹滾吧,路上小心點。”
林楓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告辭!”拱拱手,大步上前接過兵卒手裡的繮繩,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樺下意識地追隨了兩步,看着塵土飛揚中人影漸行漸遠纔回身進了角門。
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悠悠地飄落下來,俞樺伸手抓住,捏着葉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鋪了青磚,散落着不少枯葉。
白米斜街那處宅子也是青磚鋪地,也栽着兩棵梧桐樹,很多個夜晚,他窩在樹杈間,能看到正房東次間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人影。有時候是兩個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或是就着燈光做針線,或是俯在炕桌上寫字。
凜冽的寒風中,每每看到那昏黃的燈光,還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會覺得心口處有陣陣暖意傳來。
尤其那個大雪過後的夜晚,他與她共騎,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緊張得渾身發顫卻一聲都不吭。臨下馬時還記得向他道謝,“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從不曾將他當下人看,到信義伯府之前都是稱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歡她軟軟糯糯地喚“俞大哥”。
林楓看她長相順眼,他也是,不但順眼而且窩心。
既然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她,他寧願就這樣默默地爲她守護着家園,守護着她跟公子,也守護着他們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樺的心思,她整顆心都撲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來商量着要送去的東西。應季的衣服前次已帶足了,這次把皮襖帶上又做了幾件厚實的棉袍。襪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來府裡是把針線房黜了的,現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幾個針線好的丫鬟婆子,讓以前漿洗房的倩雲管着,加班加點地趕製。
曉望街那邊,衛氏聽說外孫女婿要鹹菜,當下把家裡醃製好的六罈子一罈沒留,全部讓俞樺帶了過來。
不過三五天的工夫,已湊齊了滿滿當當的一車物品。
俞樺出面找了盛記商行,許了些車馬費讓他們送往宣府。
因裡面有衣物吃食,林槐親自帶了三個護衛跟車,四人分爲兩班倒,不錯眼珠地盯着物品。商行原本帶了十二車貨,二十四個押車夥計,和八個保鏢,領隊的見林槐帶的三人個個身強力壯,本就有幾分滿意,又聽說他們是往宣府總兵府送東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換了新總兵,沿路駐防的軍士有所更替,他們正愁找不到門路,當下不僅不要先前說好的車馬費,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這林槐衆人。
東西送出去,易楚也沒閒着,把庫房裡的細棉布找出來,跟易齊一起裁了幾件嬰孩貼身穿的小襖。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線磨了嬰孩肌膚,所以就沒繡花,只簡單地縫了縫。衣服是反着做的,所有的接頭線頭都露在外面,不過易齊針線活好,饒是這樣,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緻。
冬雨跟冬雪也隨着幫忙,冬晴仍時不時在院子裡扎馬步,間或打兩趟自創的拳法。她糾纏了林槐一個多月,林槐始終沒鬆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車去了宣府。冬雪便勸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殺殺的也不好。”
冬晴卻不氣餒,“林管家去宣府也不過十幾天的工夫,我等他回來便是,拜師學藝本來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齊雖總見她在院子裡扎馬步,卻頭一次聽說她打算學武,不禁詫異地問:“你以後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學武有什麼相干?”冬晴反問,“我都想好了,夫人說過兩三年把我們幾個都放出去,身價銀子也不要。我住在府裡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攢着,攢上兩三年到時候還回村裡幫我弟弟張羅一房媳婦還有富餘,再買幾畝地種。我學了武可以上山打獵,管着家裡吃肉不說還能有進項,我這樣能幹的媳婦誰不搶着要?只有那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纔沒人要呢。”
話說得篤定而從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着她,“你一個大閨女說這些,也不嫌臊得慌。”
冬晴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麼可羞臊的?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易楚笑着勸慰:“你這樣想很好,”轉而問冬雨,“你是怎麼打算的?”
冬雨萬沒想到易楚會問自己,臉驀地紅了,低着頭扭扭捏捏地說:“我沒想過。”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脣才又小聲地改口,“夫人以前說過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瞭然,可轉念一想,府裡的管事雖有十幾個,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難不成……
冬雪見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張家小哥,現在不是在糧米鋪子做着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擡不起頭來,扭着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着冬雪問道:“是幾時的事兒?”
冬雪笑道:“還是在白米斜街的時候見過兩回。”
大勇長相周正,又因爲一直在湯麪館當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易楚心裡有了數,再問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說:“我想留在夫人身邊當個管事嬤嬤,至於嫁人,夫人看着找個老實本分的小廝就行。”
易楚知她素來有主見,微微點了點頭。
幾個丫鬟各自出去幹活了,易齊心裡頗不平靜,手裡掂着針線卻始終繡不下去。原本她以爲這幾人之中,總會有一兩個會願意留下來當個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權,即便只是個通房也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榮耀。
而且姐夫長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動心。
可冬晴打算回鄉種地打獵,冬雨傾心一個鋪子的活計,而長相最好的冬雪卻寧願配個小廝,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兒。
⊙т tκa n ⊙℃ O 是不是這纔是聰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願,所以她們腳踏實地,並不做白日夢,去追求那些虛無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親孃挑唆幾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當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貴賤之別,憑什麼自己就能一廂情願地認爲自己必定能出人頭地過着人上人的生活?
就爲了空手畫的餡餅,自己捨棄了從小養育她的爹,捨棄了一直愛護她的姐姐,結果成爲別人的玩物……
思及從前做過的種種傻事,易齊越發覺得無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裡的針線匆匆跟易楚說了聲,回到出雲館,一頭扎到枕頭上,淚水隨之噴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從頭來過,她現在還是個冰清玉潔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會笑着問她有什麼打算。她就會強忍着羞意告訴姐姐,她想找個有才情的讀書人。
成親後,兩人可以一起讀書一起寫字,他彈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讀她就在旁邊烹茶。冬日賞梅,夏日觀荷,春暖花開的時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陽節可以一同登高賞紅葉。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憑着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過上這樣的日子。
而現在,原本觸手可及的生活已成爲她遙不可及的夢,這輩子不可能實現。
可這又能怨得了誰?
好在易齊素來是個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鐘就收了眼淚,盤算起自己的將來……
***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着窗外在風中搖曳的桂花樹發呆。冬雨冬雪她們幾人年歲都是十七歲,算不上太大,況且她身邊沒別人,一時還離不了她們。
可林楓年紀卻不小了,俞樺、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開外了。他們忠心耿耿跟隨杜仲這些年,理應替他們安置一頭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請了俞樺進來商量。
俞樺笑着點頭,“……先前林楓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裡的有四人,都說由夫人做主,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關切地問。
俞樺眸光閃了閃,臉上仍是帶着寬厚的笑,“眼下還沒有,等有了一定稟告伯爺跟夫人。”
這幾人中似乎俞樺是年紀最大的,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麼時候。
易楚不免替他着急,可也不好再勸,換了話題,“說到成家總得先置辦起宅子來,附近怕是沒有合適的,還得麻煩你忙他們尋摸尋摸。”
“這陣子我已經看過了,”俞樺眸中笑意加深,“豐成衚衕那邊有幾處,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錯,就是離府裡有點遠,騎馬也得小半個時辰。新開道那邊離着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進的宅院,寬裡能短八尺,而且價錢也貴;再就是方家衚衕,更貴一些。”
方家衚衕位於國子監附近,周圍住得大都是國子監的博士等清流,價格自然貴。可那地方確實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離信義伯府也不算遠。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衚衕,有現成的四座宅子嗎?”
“有,”俞樺肯定地點頭,“當初就奔着這點找的,他們幾個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沒別的親戚朋友,都說想住一塊兒圖個照應。”
易楚瞭然地點點頭,起身去內室抱了只匣子出來遞給俞樺,“差不多八千兩,先把宅子買下來,回頭按着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樺打開來看了看,是一沓子銀票,多得有一千兩,少得是一兩百兩。杜仲的家底俞樺很清楚,早年四處奔波根本沒什麼積攢,還是當上錦衣衛特使之後手頭才寬鬆了些。不過,先皇的賞賜也好,抄家得到的財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現銀卻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兩來,恐怕是家中現銀的一半還多。
俞樺面上便露出幾分猶豫,“他們各人手中都有積蓄,用不了這許多。”
易楚笑道:“宅子買了是其一,還得打傢俱置辦物品,以後說了親得準備像模像樣的聘禮,有得是用銀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併買處宅子吧,以後總用得上。”
俞樺愣一下,隨之笑笑,“我一個人要什麼宅子,住在府裡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蔭堂收拾出來?以後成了家也住在府裡。”
嘉蔭堂是西側門的一處兩進小院,四周種了松柏,環境極清雅,而且因靠着西側門,進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戶人家的規矩,住在府裡的都是不曾成家的僕役,丫鬟們在內院羣房,小廝們在外院的羣房,成了家的則在府外的私巷有專門的房舍。
而現在易楚卻說,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裡。
是完全沒有把他當作外人?
甚至比對林楓、林槐等人更好。
俞樺擡眸看向易楚,她臉上脂粉未施,墨髮梳成簡單的纂兒,只戴着兩支珍珠髮釵,瑩白的臉龐掛着淺淺笑意,目光明媚而溫暖。
那種溫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貼在心頭最柔軟的角落。
俞樺不想拒絕,笑着答應,“好,我找人收拾嘉蔭堂。”
易楚又叮囑,“要是需要什麼擺設,就找薛嬤嬤開庫房。”
俞樺溫和地笑,“我曉得,這些瑣事夫人就不用費心了。”躬身行了禮,闊步離開。
過了十餘日,俞樺帶着房契又來,“……四處宅子花了七千三百兩,餘下的我打算請人將屋頂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門窗該修補也得修補。”將寫好的單子呈給易楚。
上面記着修補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錢,一筆一筆記得很詳細。
易楚笑着將單子還給俞樺,“就按你說的辦吧……房契還得讓你費心到衙門過了戶,各人的就各人收着。明兒我想回趟曉望街,你幫我備車。”
現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親事也該提起來了。易楚認識的人有限,以前也沒保過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處訪聽,少不得還得回去麻煩吳嬸子。
轉天,俞樺便備好了馬車,頭一輛是朱纓華蓋車,車身帶着伯府的徽記,第二輛則是普通的黑頭平頂車,裝着備好的禮物。
易楚只帶了富嬤嬤跟冬雪。
馬車佈置得很舒適,雖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鋪了織錦的棉墊子,車簾也換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備着手爐,還有個湯釜溫着熱水。點心與水果都盛在瓷碟裡,擺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嘆口氣,俞樺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備的禮,每個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歡的文房四寶,又有衛氏用得着的萬事不求人,因已經知道畫屏懷得是男胎,俞樺又額外備了兩匹寶藍色的嘉定斜紋布。這種布密實且細軟,給嬰孩做外衣最合適不過。
這麼細緻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氣,覓得如此良人?
馬車走到曉望街緩了下來。
冬雪撩起車簾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兒逢集呢,外頭人很多。”
易楚“呀”一聲,算了算,今兒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曉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擺攤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羣裡,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綠色的比甲,土黃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顯佝僂,手裡拎了只籃子,蒙着灰藍色包裹,瞧不見是什麼。只是從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便知於她而言,應當是極珍貴的東西。頭髮梳成圓髻,隱約有幾絲白,插了支銀簮,神情仍是憔悴,可脣角卻帶着笑容,是發自心底的滿足的笑。
易楚心頭緊了緊,說到底,終究有些不甘心……
143|斷袖
眼看着馬車行到濟世堂門口,易楚長呼一口氣,吐出了心中的濁氣。
濟世堂裡坐着三四個等候診治的病人,易郎中正俯在案前寫藥方,聽到腳步聲擡頭見是易楚,喜悅便情不自禁地自眼底流淌出來。
易楚上前行了禮,問道:“我幫爹爹抓藥吧?”
“不用,我應付得來,”易郎中吹乾紙上的墨遞給病人,溫和地說,“先吃四副藥試試,要還不見好,再換方子……你先進去看看外祖母,昨兒她還唸叨你。”前一句是對病人說的,後一句卻是對易楚說的。
易楚笑着點點頭,撩起後門的棉布簾子。
畫屏已得了信兒,挺着碩大的肚子等在院子當間,見易楚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前,“怎麼突然就回來了,也不早說一聲?路上可還順當,又沒有不舒服?”
易楚無奈地笑,“我月份輕沒什麼,倒是您肚子都這麼大了,還出來幹什麼?”伸手扶了畫屏往西廂房給衛氏請安。
衛氏自是歡喜,拉着易楚的手噓寒問暖了好半天。
易楚見衛氏雖是笑着,可眼底卻有散不去的鬱色,神情也比上次憔悴,心裡不免納罕,只是不好貿然詢問,便尋思着待會私下問畫屏。
因沒見到衛珂,便笑着問道:“小舅舅沒在家?這一向生意可好?”
話音剛落,衛氏鐵青着臉吼道:“別提那個小畜生,死在外頭纔好呢!”
這話說得太重了。
易楚嚇了一跳,往常衛氏對衛珂也沒什麼好臉色,可話語裡總是透着股恨鐵不成鋼的親暱,今兒怎麼卻說出這麼絕情的話。
畫屏朝易楚使個眼色,上前給衛氏斟了茶,“娘別生氣,氣壞了身子,這一家子人可指望誰去?”又笑着問阿楚,“早先不知道你回來也沒特別準備,昨兒娘包的蘿蔔包子還剩了好幾個,再用老母雞燉個蘑菇湯,炒一盤臘肉可好?”
易楚笑道:“有包子吃已經很好了,我就饞外祖母包的包子,皮薄餡大,怎麼也吃不夠。”
衛氏已緩了臉色,下了牀,“你們兩個都懷着孩子,正是滋補的時候,我去集上買條魚燉了吃。”
易楚忙攔着,“不用您,讓冬雪去買。”
“她們不會挑,免得花了好錢買回來條爛魚。”
眼看着衛氏拎起籃子往外走,畫屏急忙喚冬雲,“快跟着老太太。”
冬雲“哎”一聲,小跑着追了上去。
畫屏對易楚道:“還好你送了冬雲過來,家裡還真離不了她。前陣子阿珂也帶回來個小丫鬟,可懶得要命,嘴又奸,讓她買個菜半晌午回不來,讓老太太給攆了。”
易楚就問:“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外祖母發那麼大火?”
“唉……”畫屏拉着易楚在正屋坐下,長嘆一聲,似是很不好開口的樣子,好半天才道,“還不是因爲阿珂的親事。”
“外祖母相中的小舅舅都不同意?”
“不單這樣,”畫屏欲言又止,再嘆一聲,壓低了聲音,“阿珂有了心上人。”
“這不是好事嗎?”易楚疑惑道,“是那人性情不好還是人品不好……難不成是個妓子?”
“都不是,”畫屏支支吾吾地說,“他看中的是個男人。”
“啊!”易楚真的愣住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不可能,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畫屏低聲道:“是阿珂親口說的,前陣子吳嬸子又來提了幾家人家,老太太暗中看了看覺得不錯,就想讓阿珂也給人家相看相看,阿珂死活不去,逼急了就說自己有了心上人。開頭我們也覺得是好事,阿珂自己看上了人,大不了我們上門提親就是,可阿珂不讓,說那人是個男的,那人對阿珂沒意思,是阿珂一廂情願看上了人家,又不願壞了人家的名聲。總之,阿珂說他就認定那人了,只要那人不成親他就不成親,要是那人成了親,他也寧願單着。”
易楚聽得匪夷所思,狐疑地問:“別是阿珂用來敷衍你們的藉口吧?”
畫屏咬咬牙,道:“老太太到前街去過,親眼看見阿珂跟個後生親親熱熱地在大街上說話,一邊說一邊笑……當時老太太就不行了,強撐着回了家,一進門就栽到地上,病了足有半個月,前幾天才見好。”
“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也不跟我說聲?”易楚急道。
畫屏道:“先生不讓,你月份還淺,萬一折騰出個三長兩短來,子溪在宣府也不得安生。再者你來了也幫不上忙,倒是又多出一份亂來。”
略一思索,易楚便聽出父親的拳拳愛女之心,豈是嫌她添亂,只是怕她跟着擔心受累罷了。不由眼窩一熱,道:“小舅舅的事我再想辦法,橫豎他年紀不大,不用逼得太緊,我到前頭看看爹。”
畫屏瞭然地點點頭,“先生也是這樣想的,先冷上一陣子,阿珂性子未定,說不準自己就改了呢。”
易楚笑笑,起身進了濟世堂。
醫館裡只剩下兩個病人在等,易郎中正在藥櫃前對着方子抓藥。
易楚伸手溫柔地說:“爹爹,我來抓藥。”
當着外人的面,易郎中自然不好抹她的面子,將方子遞了過去。
各種藥草的位置十幾年都不曾變過,仍是按照以前的順序一樣樣收在格子裡。易楚是做慣了的,手腳麻利地抓了藥,用戥子秤好,包上桑皮紙,然後收診費。
就像未出閣前一樣。
易郎中眼角看到她熟練的動作,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自己女兒雖然貴爲一品夫人,可還是跟從前一樣陪在他身邊,心裡不是不得意。
送走病人,易郎中起身關上濟世堂的大門,笑道:“我給你把把脈。”拉過易楚的手搭在她的腕間,細細診了,道:“脈相還好,秋天容易起燥,多燉些梨水喝,要好好休息,心事別太重,以後天兒冷了,少出門的好。”
易楚軟聲軟語地回答:“謝謝爹,我曉得,”頓了頓,扯着易郎中的衣袖道,“我想爹爹了。”聲音裡格外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都快當孃的人了,怎麼越發嬌起來?”易郎中失笑,習慣性地想擡手摸摸她的頭又尷尬地放下。
易楚噘着嘴,“即便當了娘也是爹的女兒啊,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越活越長回去了,”卻又忍不住寬慰她,“你是我的長女,便是有了弟弟,也越不過你去。”
易楚笑容燦爛起來,親暱地說:“爹真好……爹想好給弟弟取什麼名字了嗎?”
“易韓,”易郎中取過一張紙,就着方纔的殘墨寫了個名字。
易楚俯身看了,笑道:“那再有個弟弟就叫易趙,然後易秦、易燕……”
“你……沒大沒小的。”易郎中語氣嚴厲,可臉上卻浮起可疑的紅雲。
易楚小聲嘟噥着,“我喜歡家裡熱鬧點,”卻終是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以前看過有本書上提到青紫木能鎖住香氣,爹爹可記得是哪本書?我想帶回去看看。”
易郎中道:“待會我找給你,不過你現在有孕,最好少用薰香。”
易楚笑一笑,“爹放心,我知道輕重。”
易郎中知道易楚素來穩重,便不再多言,徑自回書房去找書。
衛氏已買了魚回來,蹲在院子裡大刀闊斧地刮魚鱗清理內臟,冬雪跟冬雲則在廚房洗菜準備做飯。
易楚見插不上手,就知會了畫屏一聲,帶着富嬤嬤到了隔壁吳家。
曉望街的鄰居們雖然不知道易楚已經是得了誥封的伯爵夫人,可每次看到她回來都是前呼後擁地帶着護衛丫鬟,便猜出她身份的尊貴。
吳嬸子不意她竟然能來自己家,愣了會神纔想起引她到炕上坐,又見炕上全哥兒吃早飯落的飯粒兒,忙取了笤帚掃炕,一面又支使吳嫂子沏茶。
易楚笑盈盈地說:“敢情嬸子是把我當外人了?”
吳嬸子侷促地笑笑,又不知說什麼好,恰見吳嫂子端了托盤過來,就倒了兩杯茶,一杯給易楚,另一杯則放在富嬤嬤面前。
普通的市井人家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茶,吃茶用的茶盅也不講究,灰褐色的粗茶碗,碗邊一圈黑,很明顯是用久了的。
富嬤嬤看在眼裡,眉頭皺了皺,沒用。易楚卻毫不在意,連喝了好幾口才放下,開門見山地說:“嬸子,這事只能拜託您。”
吳嬸子見易楚親親熱熱的跟往常沒什麼不同,收了拘謹,痛快地答應,“只要你信得過嬸子,我就替你留點心,不過你那邊的人什麼性情什麼條件有那些要求得告訴我。量媒量媒,條件差不多也好開口做媒。”
易楚也不瞞着,將林槐幾人的年紀出身喜好都一一說了。
吳嬸子聽罷心裡有了數,又提起這一陣子街坊鄰居間發生的事,最引人關注的就是胡家,“……胡屠戶死在青州,聽說是露了財被搶匪給打死的,胡祖母本就病怏怏的,一口氣沒上來也跟着去了。七月間胡家連辦了兩場喪事,八月倒有件喜事,胡玫成親了,找的男人還不錯,年紀雖大了點,長得挺周正……你說她那種名聲還帶着個耳聾的孩子,竟然也有人要……是娶的荒親,沒擺酒也沒請客,就立了文書就搬到一起住了,在杏花衚衕那邊賃了兩間屋,男子四處打零工,胡玫有時候賣幾把菜有時候賣幾個雞蛋,日子過得也不容易……這一鬧騰,胡大一家回到了老宅,胡三胡四也回去了,就胡二還在外面單獨住着。這分了的家又合起來了,倒是少見。”
易楚默默地聽着,在馬車裡她已經見過胡玫了,衣着雖然破舊,可臉上的神情卻是歡喜。
她倒是命好,遇到個男人有情有意的,可顧瑤呢?
也不知顧琛到底是什麼意思。
易楚煩躁地搖了搖頭,略坐了會,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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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曉望街回來當晚,易楚將寫着青紫木的那段話細細讀了好幾遍,又尋思了大半夜心裡有了主意。
第二天,讓俞樺駕車往前街去找衛珂。
衛珂見到易楚很是意外,卻又非常歡喜,揹着手粗聲大氣地說:“懷着孩子還到處亂跑,不過既然出來了就順便選幾匹布料。”
這間鋪子,易楚還是當初買的時候來看過,真正開起來以後再沒進來過,當下好奇地四處打量着。
跟所有的綢緞店一樣,兩面牆邊擺着架子,上面滿滿的是各式布料,四周是檯面,同樣是一匹匹的布,不同的是,尋常店鋪都是按照顏色擺放的,讓人一目瞭然,而衛珂的店鋪卻顯得有些雜亂,一眼望過去眼花繚亂的。
衛珂猜出她的心思,解釋道:“前次進的貨出了點差錯,有幾種綢子不好分辨,索性就按不同質地的布料分開擺,反正顏色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樣省得再弄混了。”
易楚瞭然。
衛珂引着易楚進了棉布簾子隔開的內間,夥計先上了茶,又恭敬地捧了只匣子過來。
易楚正疑惑,衛珂笑着打開匣子,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竟是一塊塊裁成方形的布料。
夥計介紹道:“這匣子是錦緞跟雲水緞,都是江南新出的樣子,既細密又厚實,最適合秋冬天氣穿。其中玫紅跟冰藍色賣得最好,穿上去很襯膚色,夫人可以襯在手上試試。”
夥計看着年紀不大,只八~九歲的樣子,口齒卻很伶俐,這套說辭下來半點不磕巴,流利之極,又有眼色,看着易楚盯着那塊布料就忙不迭地介紹。
易楚笑着誇讚,“你從哪裡找了個這麼能幹的夥計?又怎麼想出這個法子的,倒是省了夥計把布匹搬來搬去。”
衛珂得意地笑,“鋪子裡多是女客,有些時候我不好出面招呼,虎子年紀小倒沒有這個忌諱……說起用零碎布頭還是三爺的主意,他去過蜀地見那邊有人這麼做,到底是方便許多。等客人看上布料後,再把整匹搬過來上身試,如今有好幾家鋪子也跟着我們學呢。”
易楚注意到,他說三爺的時候,眸中迸發出璀璨的光芒,晶亮晶亮的。
會不會,這個三爺就是他喜歡的那個男人?
該怎麼接着這個話頭勸勸他呢?
衛珂的脾氣她清楚,是吃軟不吃硬的,要是話說不好,引起他反感就不好了。
易楚躊躇不決。
衛珂看着她拿着幾塊布料猶豫,笑着道:“這麼難爲自己幹什麼,既然喜歡就都留着,舅舅送給你。”招呼虎子,“記着表姑娘都喜歡什麼料子,待會一併搬到車上。”
虎子清脆地答應了聲。
易楚一下子醒悟過來,急忙推辭,“用不了這麼多,我要這匹鴉青色的雲水緞就行,給子溪做件夾袍。還有,小舅舅這裡可有玉生煙?”
衛珂詫異地問:“有倒是有,玉生煙面料輕薄,春夏穿最好,這會兒已經收起來了。”
易楚仰着臉笑,“小舅舅幫我找一匹來,要雨過天青的,我打算做條裙子,玉生煙最配我。”
衛珂“嗤”一聲,仍是吩咐了另外的夥計去找。
沒多久布料送過來,跟先前買的一樣,望過去飄飄渺渺的,猶如清晨湖中泛起的煙霧,婉約寧靜。
易楚腆着臉問道:“這布料不便宜,小舅舅也送我嗎?”
衛珂不耐煩地說:“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說了送就送。”
易楚笑嘻嘻地將布匹交給了冬雪。
外頭有客人陸陸續續地進來,在兩名夥計的招呼下,都或多或少地買了東西。
易楚笑道:“看樣子生意不錯。”
衛珂實話實說,“開頭沒摸清行情不太順利賠了些,這兩個月好了許多也只是勉強持平,趕年底再進一批貨,估計就能有盈餘。”
說話間,虎子清脆的喊聲傳來,“三爺來了。”
就聽到一個粗啞的聲音問,“你們東家呢?”
“在裡頭,表姑娘來了,東家在陪表姑娘選料子。”
衛珂聽到聲音匆匆站起來,“你先選着,我出去看看。”
易楚悄悄掀開了簾子。
男子約莫比易楚高出半個頭,背影有點瘦削,看着像未長成的樣子,應該年歲不大。穿一件寶藍色錦緞長袍,袍邊綴着塊水頭極好的玉,蔥綠蔥綠的。
只這塊玉就價值不菲,這人家境該是不錯。
聽說富貴人家的孩子有豢養小廝的習氣,衛珂該不是被他引誘壞了吧?
易楚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氣,撩開簾子走了出來。
男人聞聲轉過身,露出他的面容。
易楚大吃一驚,不敢置信般搖了搖頭,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144|準備
男人皮膚很白,上面零星幾粒黑痣,鼻下有短短的鬍髭,怎麼看怎麼是個男人。可那雙英挺眉毛下的黑眸卻透着熟悉。
那樣閃亮的,帶着幾分狡計的眸光,分明以前在哪裡見過。
可是在哪裡呢?
男人見易楚盯着自己,面上露出疑惑,粗嘎着聲音問:“這位奶奶?”
衛珂急忙給兩人介紹,“這是我外甥女,來選衣料,這位是我的摯友,明成商行的東家辛雲,因在家裡行三,大家都稱他三爺。”
易楚恍然大悟,辛雲,辛雲,不就是三舅舅家的芸娘?
上次在三舅舅家,她也是穿着男裝,可上次臉上沒有黑痣,也沒有鬍髭,一看就知道是個姑娘家,而現在……
易楚又將眼光投向芸娘,胸前很平,應是纏了布條,喉間隱約有點突出,她不會做了個假喉結吧?
正要開口,芸娘已雙手抱拳,粗着聲音見禮,“小生見過表姑娘。”眼眸忽閃閃地眨了兩下。
易楚沒好氣地“嗯”了聲,當着衆人的面自不好多問,等夥計將選定的布料搬上馬車,也跟着匆匆上了車。
一路上只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原來芸娘裝扮成男子竟然是這副樣子,難怪小舅舅看不出來,一口一個三爺叫得倒是熟練,甚至連外祖母也瞞過了。
這下外祖母該放心了,小舅舅並沒有染上紈絝子弟喜好男風的惡習。
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
看小舅舅的模樣,只提到她眼裡就放光,聽說她來了,迫不及待地出去迎接,分明是已然動心情根深種了。
可芸娘是表妹,衛珂是舅舅,兩人差着輩分。
而且外祖母一心盼着小舅舅早點娶妻生子承繼香火,連接打聽相看的幾個女子都是溫柔嫺熟的性格,她能不能看中性子跳脫就想做生意賺錢的芸娘呢?
再說,三舅舅家財萬貫,芸娘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頂尖好的,單說上次見過的那塊玉還有今兒戴的玉佩,爹爹行醫一輩子都買不起。
小舅舅雖說做生意賺了些銀兩,可比起來還是天差地別。
難不成小舅舅的一腔深情就落了空?
易楚愁腸百結,驀地又想起來,小舅舅對芸娘是情有獨鍾,還不知道芸娘是什麼心思。要是芸娘也有心,兩人倒可以一同想想辦法,倒是芸娘沒心,那就半點轍子都沒了。
如此想着,馬車到了府門口,俞樺指揮着小廝把布料送到二門處,自有婆子接過去送往翰如院。
易楚便問俞樺:“你可知小舅舅跟三舅舅家的姑娘走得很近?”
俞樺點點頭,“大勇提過,上次衛爺進料子走了眼糾纏了三姑娘好一陣子,還差點鬧到官府去,後來也不知怎地,三姑娘又指點了衛爺重新進了一批料子。兩人走得雖然近,不過就是談談生意的事,偶爾去茶樓坐坐,並無逾矩之舉。”因見易楚臉上似乎有些不悅,又解釋道,“衛爺那裡大勇會關照着,夫人且放心。”
易楚又問:“那麼前陣子外祖母生病你也知道?”
“知道,”俞樺頓了頓,“伯爺臨走前交待,無關緊要的事不要拿來煩擾夫人……易先生也是這個意思,夫人保胎要緊。”
“原來外祖母生病是無關緊要的事?”易楚反問道。
俞樺臉上露出幾分慚色,低着頭答:“屬下失職,只是……”只是再有下次,他還是不會告訴她吧?
易楚氣惱道:“他既然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那我做的事也要瞞着他,接下來我就會做件大事,你不許告訴他。”
“哼”一聲,進了二門。
話雖然沒說明白,俞樺卻知道,那個他就是指的伯爺。
看樣子,夫人是有些惱了。
可又不像是真的惱,那素來恬靜的臉上帶着些微薄怒,似嗔似怒,倒比往日更多幾分風情。
明知道這份嗔怒是朝遠在宣府的伯爺發泄的,俞樺還是忍不住心頭跳了跳。
只是轉瞬間又想到易楚說的話,她說要做件大事,是氣惱了隨口說的還是真的要做?
俞樺猜不出,卻絕對不敢大意,少不得回去吩咐薛庭等護院長點精神,又私下叮囑冬雪切記要照顧好夫人,有什麼反常及時知會他。
冬雪轉身把俞樺的話告訴了易楚。
易楚笑笑,“也真是難爲他了,他跟隨伯爺這麼些年自是聽命於伯爺。”
冬雪很機靈,立馬接口,“我只聽夫人的。”
易楚看她一眼,沉聲道:“那接下來的事,你知我知,連冬雨都不許告訴。”
冬雪用力地點了點頭。
吃過午飯,易楚讓冬雪把先前那條玉生煙的裙子找出來,又讓她找個針線好的丫鬟或婆子來,冬雪找來了倩雲。
倩雲本來在杜俍身邊管着就是杜俍的衣着穿戴,平常也時不時繡個手帕香囊之類的,針線活兒是一等一的好。
易楚指着裙子問:“照這個樣兒做條裙子需要多久?”
倩雲抖着裙子翻過來覆過去地仔細看了看,小心地回答:“做裙子不難,就是繡花費時,而且……而且我不會這種針法,繡不出這種花樣來。”目光怯怯地盯着易楚。
易楚微微頜首,溫和地說:“本也沒打算讓你繡成一模一樣的,你拿出自己的本事來往精細裡做,最快要幾天?”
倩雲斟酌了下,“要是有個幫着分線的,差不多六七天能得。”
易楚笑笑,“行,那就給你七天,你自己去挑個幫手,絲線之類的需要什麼找冬雪。”
倩雲應着,依舊將裙子用包裹包了帶回去,易楚另找了個婆子將新買的那匹玉生煙一道送了過去。
可巧得很,倩雲剛走,便有個小丫頭進來回,“夫人,林管家回來了,在二門等着,問夫人現下得不得空?”
易楚不迭聲地道:“有空,快請進來吧。”
不大工夫,林槐風塵僕僕地進來,躬身行了禮,先拿出一封信雙手遞過來,“伯爺讓帶的信。”
冬雪接了信交給易楚,易楚不忙看信,先吩咐冬雨沏了茶來請林槐坐下,關切地問:“本以爲前兩天就該回了,是不是路上不順當?”
林槐笑道:“去的時候跟着商隊,他們路上進貨發貨腳程慢,到了宣府又趕上大風雪,耽擱了五六天,好容易等雪化通了路纔回來,倒不是不順當。”
這纔剛十月,京都還沒開始冷,宣府已經下了雪,可想而知再過兩個月,那邊還不知該冷成什麼樣子。
易楚便問:“那邊禦寒的衣物可足,糧食夠不夠用?”
“夠,雖說下了雪,可也算不上多冷,伯爺連夾袍都沒穿。那兩天我們進山打獵獵到不少野味,伯爺獵到一隻雪狐,我把毛皮帶回來了,等硝好了夫人做個毛領子。還有一些野豬肉,兩隻狍子,伯爺說帶給夫人嚐嚐……夫人且放心,伯爺跟林楓他們在那邊都好,這次跟着去的幾個都不想回來了。”
易楚失笑,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那種騎馬奔馳在曠野中的生活?困在京都的宅子裡,每天勾心鬥角地算計,太憋屈他們了。
又問了問宣府那邊的情形,易楚放了林槐離開。婆子們已將林槐帶回來的東西擺在院子裡,其中有隻箱子是單給易楚的,則擡到了東次間的地上。
帶回來的東西也不少,單是肉類就七八種,因在那邊凍得實了,又用棉絮包着,現在都沒解凍。
易楚看了看,讓每樣留下五六斤,其餘的分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威遠侯府,一份送到曉望街,還有一份則送到了三舅舅家。
毛皮多是狼皮,有十幾張,每家送兩張,其餘的易楚也沒打算自己都留着,林槐死裡逃生雖說已經好了,但身子終是孱弱,易楚打算給他做件皮襖。還有張錚,也是上了年紀的人,送一張給他當褥子。
凡是跟隨過杜仲的人,易楚都記着他們的情,不會虧待他們。
另外還有些宣府那邊山上產的板栗、核桃、枸杞等乾果,易楚也一一令人分了。
轉天,辛府遣人送了回禮,而威遠侯府卻是杜俏身邊的趙嬤嬤親自來了,帶來一大包衣物。有寶哥兒剛出生穿過的,更多的是新趕製的,差不多二十多件,從貼身穿的小衣到外頭穿的刻絲小襖,應有盡有。
趙嬤嬤笑着說:“因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夫人說先做這些,男女都能用,回頭等知道了再做,家裡針線房好幾個人做點衣裳不費工夫,倒是夫人這邊,只專心養胎,什麼都不用管。”又拿出張紙來,指着上面幾個人名,“這是我家夫人先前用的兩個穩婆,雖說生產時不太順當,可兩人也出了力還算妥當,問夫人用不用,若是用的話,過幾天讓她們來給夫人過過目,要是行就留在府裡備着。這兩個是準備的奶孃,一個是正月生,一個是來年三月生,因她們以前也做過奶孃,口碑不錯,我家夫人就先定下了,用不用也看夫人的。”
易楚哭笑不得,杜俏倒是打算得早,她懷胎還不到四個月,已經把穩婆跟奶孃都備上了,這也太早了吧。
趙嬤嬤見她不當回事,耐心地解釋,“夫人是頭一胎,伯爺還不在家,您身邊這幾個都是沒經過事的小丫頭,當真到了緊要的時候,就怕她們慌了神不能主事。趁着您現在精神頭好,先把這些事定下來,到以後幾個月,您就是想打算怕也沒那個精力了。”
易楚想想也是,忙鄭重地向趙嬤嬤道謝,“是我大意了,還是阿俏跟嬤嬤考慮得周全,這幾日我都有空,麻煩您哪天把人帶來我瞧瞧。”
“不麻煩,不麻煩,”趙嬤嬤臉上露出欣慰地笑,“這是杜家第一個金孫子,不拘男女,能順順當當生下來就好。開頭順當了,以後接二連三生得都順當,過不幾年,這府裡就熱鬧起來了。”
接二連三地生,聽着這話,易楚忍不住紅了臉,想起杜仲給她的信。
信寫的溫柔而纏綿,他說,“……這裡吃的好,穿的暖,唯一不好的就是睡不着,沒有你在身邊,心裡空落落的……書櫃後面有處地道,下午去清理了下,不由想起白米斜街宅子的地道,我與你一同在黑暗裡……幾乎忍不住,險些沒法見人……阿楚,我的小乖乖,我很想念你……三年回京述職,爭取多陪你些日子,再生一個孩子……家裡太冷清,至少四五個才行……”
看了信,她一晚上沒睡好,翻來覆去眼前盡是他健壯的身影,含着笑意的眸子,爍爍地盯着她。朦朦朧朧裡,又似是他帶着薄繭的手順着她的身體撫過,教她心神激盪。
他說想她,她也非常想念他。
又過兩日,趙嬤嬤果真帶了人來。
穩婆是易楚曾經見過的,這次不過是將兩人對上名字,又問了問家中還有何人,什麼時候能在府裡住下。
兩個穩婆兒女都已經老大了,孫子孫女也早就能離開人了,當即定下回去把家裡瑣事處理好,下個月初就進府。
奶孃則是一個肚子老大了,另一個還剛顯懷。雖說是懷着胎,身材臃腫,但兩人衣着都很合體大方,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
可見杜俏選人是用了心思的。
易楚隨意地問了幾個問題又問:“我大概是過了年五月裡生,那時候你們兩人的孩子尚小,能捨下親生的骨肉?”
肚子老大的那人就道:“家裡婆婆身體健朗,她可以幫我帶,生上一個時候也是她帶的,沒什麼舍不下。”
易楚點點頭,又看向另一個。
那人未開口先紅了眼圈,少頃才答:“舍不下也沒法子,家裡沒有進項,上頭兩個孩子也吃不飽,我做奶孃,雖說委屈了小的不能吃奶,可兩個大的至少能有口飽飯吃。我相公能照看孩子,我也放心。”
易楚想了想,道:“眼下先定了你們兩個,到時候留下誰也得看緣分,即便留不下也不會虧了你們。”
奶孃不方便跪,便各自屈膝福了福,說了些感激的話。
這日一早,易楚剛從議事廳回來,就看到倩雲捧着個包裹等在偏廳裡。
易楚猜想是她把裙子做好了,就將她帶到了東次間。
如煙霧般飄渺細軟的裙子抖在炕上,只見滿塘蓮花盛開,三兩游魚嬉戲水中,濺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趣味盎然。
雖不如以前那條裙子那麼幽雅淡然,卻充滿了勃勃生機,讓人一看心情就愉悅。
易楚讚歎不已,“沒想到你的繡工這麼好。”
倩雲低着頭道:“我繡不出先前蓮花的風骨,只能在小魚身上打主意,正好府裡要添丁,就討個巧,繡一個好玩兒。”
易楚見她眼裡佈滿了紅絲,知道這幾日下了工夫定然沒休息好,遂笑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幾天。”
“不辛苦,”倩雲屈膝行禮,正要離開,易楚又喚住她,“你跟大亮……要是他還有意,讓他跟俞管家說,年前把喜事辦了。”
倩雲驚喜交集,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嗑了三個響頭,哭着離開了。
易楚嘆口氣,看了眼冬雪,“幫我研墨吧,我找人遞牌子進宮覲見太后……”
145|佈局
冬雪偷偷溜出府,沒用府裡的車,花十文錢僱了牛車到了宮門口,打聽到內府衙門理事的地方,又花五兩銀子託人將牌子遞了進去。
回到府裡,心仍是“怦怦”地跳,心有餘悸地跟易楚講,“離大門還有兩丈遠,守門的士兵就舉起槍桿指着我,嚇得我不敢靠近,你說我孤身一個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用得着這麼緊張?站在那裡好半天才見着裡面出來個面相和善的人,纔打聽出來……也不知託得那人可靠不可靠,萬一是個騙子該怎麼辦,好生生地五兩銀子打了水漂?”
易楚也吃不準,她雖然進過宮,可都是宮裡來人宣的旨意,還從沒有主動覲見過。至於,能不能把牌子遞到太后面前,太后又應不應,她沒有絲毫把握,只能等着。
好在,她的牌子上寫的隱晦,只說中秋因身子不好未能進宮拜見,現在大好了特地向太后問安。這種措辭即便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無妨。
忐忑不安地等了兩天,第三天有太監來宣旨,召易楚次日辰正進宮。
易楚長舒口氣,與冬雪又商議了半天,因怕睡得遲了精神不好,早早便歇下了。
俞樺卻是一夜無眠。
說實話,從接到太后懿旨時,他的心一直都沒有踏實過。
太后的這道旨意太反常了。
太后素來喜靜不喜動,以前是忠王妃的時候就很少出席往來應酬極爲低調,進宮後更是深居簡出,幾乎將所有的精力與時間都用在禮佛上,這近一年來從未主動召見過外命婦,就連長公主也只是每月進宮探視一次。
而易楚,自從有孕也極少出門,除去到曉望街也就去過前街一次,到家裡拜訪的客人也少,有數的幾個。
太后怎地突然要召見?
會不會就是易楚口中所說的大事?
俞樺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提筆寫了封短信,吹一聲口哨,一隻體型極小的繡眼鳥自窗櫺間飛進來,堪堪落在他的掌心。
俞樺將短信封好,用線系在繡眼鳥的翅膀下,仔細地繞了兩圈,再打一聲唿哨,繡眼鳥清脆地“啾啾”地鳴叫兩聲,展翅朝着西北飛去。
信是送到宣府杜仲那裡的。
繡眼鳥本來並非傳信的好渠道,因爲它方向感不如信鴿好,但信鴿太扎眼,很容易受到攻擊,而繡眼鳥體型小,羽毛又多爲灰色,非常不起眼。
另外信鴿喜吃穀物,有時會被人誘捕,而繡眼鳥以吸食漿果以及花間昆蟲爲生,不喜接近人類。因此,杜仲每年都會讓人專門訓練它們的方向感,幾年下來,訓練的經驗多了,繡眼鳥倒比信鴿好用得多。
做完這一切,俞樺跟林槐知會一聲,拔腿去了忠勤伯府。
吳峰今天不當值,正在家裡逗弄剛學走路的兒子,聽到俞樺的來意,面色顯出幾分沉重。
太后的性子他很清楚,而杜仲對易楚的看重,他也很清楚。當下便換過衣服,往內府衙門走了一趟,回來時帶了長生。
跟隨辛大人近五年,長生也積了些功勞,現如今是錦衣衛的小旗,管着十人,就在吳峰麾下。
對於信義伯杜仲,長生沒接觸過,基本不瞭解,可對杜夫人易楚,他的印象還挺深刻。
故而很篤定地說:“是杜夫人遞了牌子求見……三天前有個丫鬟在宮門口打聽內府衙門,正好我下值,就給她指了路,因跟杜夫人有過幾面之緣,還特地幫她找了人。”
俞樺聞言臉色愈加不好,這就是說是易楚主動要求進宮,而且還故意避開了他。她竟是不信任他嗎?
吳峰見狀勸慰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明日輪到我當值,會着人注意着慈寧宮,應該不會有事。”
俞樺鄭重地謝過兩人,回府查問了門房。
門房纔將角門落了鑰,正在自己的小屋裡就着茴香豆喝酒,聽說俞管家找,嚇得一個機靈站起來,酒也醒了大半,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說:“冬雪姑娘出去過,說上次採買的絲線不對,要另外買……因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又拿了對牌,也就沒多打聽……沒用府裡的車,說不往遠處去,走着就行。”
俞樺無言,以往易楚身邊的丫鬟從沒有擅自出去過,要買這些針頭線腦的東西都是交由專門採買的婆子來置辦。
正因如此,他也不曾交代門房要特別留意翰如院的丫鬟。
不成想就被鑽了空子,否則何至於他到現在都不清楚事情的緣由。
只是,正如吳峰所說,目前追究來由已經於事無補,緊要的是把接下來的事情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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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掐着點兒卯初醒的,廚房裡已經備好的早飯,紅棗薏米粥,一碟銀絲捲,兩盤清口小菜外加一碗雞湯。
因要進宮,喝太多湯水不方便,易楚沒用雞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兩隻銀絲捲就開始梳妝打扮。
衣服是頭天晚上就準備好了的,鵝黃色的禙子,玉生煙的羅裙,穿上去俏生生的,有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冬雨不安地說:“這個天氣,是不是單薄了些?”
易楚沒作聲,冬雪笑着解釋,“夫人裡面穿着夾棉膝褲,不妨事……這樣看起來不那麼臃腫。”伸手取了大紅色繡着百蝶穿花的錦緞斗篷幫易楚繫上。
瞧着暖和厚實了許多。
易楚示意冬雪將包裹帶上,又囑咐冬雨,“晌午或許太后留飯,不用等我,雞湯讓廚房溫着,我回來再喝……要有其它事,你能辦就辦了,不能的就等我回來處理。”
冬雨應着,與冬雪一左一右扶着易楚出了角門。
俞樺已備好馬車等在門外,見易楚出來行了禮,取過矮凳讓她踩着上了車,再不多言,徑自到前頭趕車。
照例兩個護院一左一右地護在馬車旁。
車廂也是一如既往地舒適暖和。
易楚微闔着雙目,懶懶地靠在車壁上,少頃皺皺眉頭,“把那包裹放得再遠一點……拿到外頭讓護院拿着。”
冬雪深吸口氣,並無異樣的氣味,卻仍是撩開車簾將包裹遞給了護院。
俞樺側眼看到這一切,眸光閃了閃。
到宮門口時纔剛辰初,離太后召見還有半個時辰。
規矩便是如此,都要提前這麼個時候,因爲要一層層通報上去,再一層層回過來,而且,總不能讓太后等着。
俞樺下車到近前跟衛兵說了幾句,指了指馬車。
衛兵瞭然地點點頭,其中一人朝裡頭喊了幾句,約莫半炷香的工夫,有個穿着灰藍色衣服的太監走了出來。
冬雪扶着易楚下了馬車走上前。
太監躬身行禮,“見過杜夫人,太后已經等着了,夫人請隨我進去。”
俞樺點頭笑道:“有勞公公帶路,”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紅封,又恭敬地對易楚道,“我就在對面等着,夫人一出來,我就能看得到。”
易楚微微頜首,帶着冬雪跨過了門檻。
因易楚懷着身孕,太后體貼地派了軟轎過來。
軟轎是四個太監擡着,非常穩當。
冬雪隨在轎邊,小聲跟帶路的太監搭訕,“敢問公公怎麼稱呼?”
太監回答:“我姓陸。”
“啊,陸公公,”冬雪熱絡地招呼,“陸公公當差多久了?”
“沒多久,才三年。”
冬雪望着前頭長長的甬道道:“每天迎來送往,辛苦公公了。”
陸公公咧嘴一笑,“不辛苦,太后召見的人不多,就趙姑娘來得勤點兒,噢,她也剛到不久。”
趙姑娘,應該就是平涼侯家的趙十七吧?
杜仲曾說過,太后想擡舉她來牽制皇后。
按理說,她在場應該對自己有利,可她往日好像看自己很不順眼……易楚心頭跳了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平靜地聽着冬雪與陸公公一問一答地說着閒話。
軟轎穩穩當當地停在慈寧宮門口,易楚下了轎,換了上次見過的馮公公將她送到偏殿。偏殿門口仍是以前見過的蠟梅在等着。
蠟梅對着易楚友善地笑笑,“屋子裡很暖和,我服侍夫人脫了大衣裳吧?”
“不用,不用,”易楚連忙推辭,正要褪下斗篷,又紅着臉問道:“哪裡有淨房,早晨多喝了兩碗粥……”
通常人緊張的時候會有尿意,而且她又身懷六甲。
蠟梅瞭然,帶易楚到了淨房門口。
冬雪跟着進去伺候,再出來,易楚已經脫了外頭的斗篷。
蠟梅掃一眼她的腹部,悄悄地問:“杜夫人已經四個月了吧,腰身看着沒什麼變化?”
易楚點頭,“剛四個月,還沒怎麼顯懷。”
蠟梅老氣橫秋地答:“有的人顯懷早,有的人顯懷晚,都不一定。”說得好像她生過孩子般。
易楚忍不住笑。
蠟梅也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我聽太后娘娘說的,長公主也有了身子,月份跟杜夫人差不多,好像也沒顯懷。”
說話間,已到了偏殿門口,蠟梅撩了簾子清脆地開口,“回稟娘娘,信義伯夫人到了。”
便聽到一個沉穩的聲音道:“快請進來。”
易楚深吸口氣,輕輕走了進去。
趙十七果然在,穿了件青蓮色雲水緞的禙子,打扮得很是素淨。
易楚先跪地給太后行了禮,又屈膝朝趙十七福了福,“趙姑娘,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
趙十七急忙扶住她,“這可不敢當,該我給夫人行禮纔是。”也屈膝福了福,很是客氣,完全不是以前飛揚跋扈居高臨下的態度。
或許近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受教長進了,又或者當着太后的面收斂了鋒芒。
不管怎樣,她既然客氣,易楚也親熱地說:“咱們之間用不着講究這些虛禮。”
太后慈愛地笑道:“你們年紀差不多,合該親親熱熱的,別讓這些禮數給生分了。”吩咐宮女,“快給杜夫人看座,十七,你也坐着。”
宮女搬了椅子過來,易楚不忙着坐,恭敬地說:“相公臨行前交代過,以前受娘娘照拂頗多,讓我時常進宮給娘娘請安,本應該早就拜見太后,只是身子不爽利,一直拖到現在,還請娘娘恕罪。”
盈盈又是一拜。
太后忙讓宮女扶住她,“信義伯也老大不小了,比皇帝還年長兩歲,好容易得此麟兒,應以子嗣爲重。你有這個孝心就多多替杜家開枝散葉,爲朝廷養育幾個肱骨之臣,哀家比什麼都開心。”
易楚應景地紅了臉。
太后又道:“這人上了年紀,脾氣也古怪起來,你們來不來看望哀家沒什麼,等生了孩子,讓孩子多來看看哀家纔好。”
話說得十分真切。
想必心裡也是盼望着能有個孫子。
易楚默了默,想起俗話常說的“隔代親”,老人對兒女不待見,可對孫子孫女通常嬌寵得不行。
恐怕太后也是這般想法。
易楚附和着道:“含飴弄孫是一大樂事,沒準過了年,宮裡就熱鬧起來了,到時候娘娘可別嫌孩子們吵鬧。”
出了正月就要選秀,一下子進來十幾二十幾個花季少女,總會有三五人有孕。到時候太后何愁沒有孫子抱?
太后許是也想到這點,笑着點點頭,“那就借杜夫人吉言。”
正說着,宮女端來托盤,將四碟點心一一擺在易楚面前的桌子上,恭謹地問:“杜夫人喝茶還是水?”
易楚笑道:“我沒忌諱,在家裡也是喝茶的。”
太后就道:“把我這壺六安茶給杜夫人,六安茶口味清淡。”
易楚忙起身道謝,落座間,恰宮女取了茶壺來倒茶,一不小心,易楚的袖子籠着茶盅隨手一帶,茶盅歪倒,水灑了滿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宮女忙不迭地跪下賠罪。
易楚笑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話音剛落,臉色立時變得蒼白,霎那間額角沁出細汗來,密密地鋪了一層。
宮女嚇傻了,慌道:“杜夫人,你怎麼了?”
易楚咬着牙,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肚……子疼……”
146|遺憾
太后身邊伺候的宮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過來的,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六神無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頭。
趙十七是平涼侯府長大,平涼侯妻妾衆多,沒少聽說飲食裡下毒害人小產的事。這種情況下,躲避還來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點沒慌亂,只遠遠的冷眼旁觀。
太后先被嚇了一跳,很快冷靜下來,沉聲道:“快去請太醫。”
沒多大工夫,太醫拎着藥箱呼哧呼哧小跑着趕來,卻是角落裡站着的顧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醫。
太醫先恭敬地給太后行了禮,又躬身給易楚行禮。太后不耐地說:“別講究那些虛禮了,趕緊診脈。”
因事出緊急,太后也顧不得拿屏風給易楚遮擋,易楚擡眼看清了太醫的模樣,是之前給易齊看病的常太醫。
常太醫醫術極好,尤擅婦科。
醫術太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易楚心頭幾個翻滾,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宮女倒是回過神來,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塊薄紗。
常太醫跪在椅子旁邊,右手三指輕輕釦在易楚腕間,神情專注。
易楚屏住氣息,微閉了下眼,顫抖着聲音道:“適才腹中痛得厲害,針扎刀攪般,可是胎兒有何不妥?”
常太醫側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可憐,額角掛着細密的汗珠,一雙杏目如山澗泉水般清澈,瑩瑩蘊着淚珠,滿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杜夫人是會醫術的,理應知道自己身子的狀況。
常太醫垂眸,又探了下脈,開口,“脈息時續時斷,時緩時急,紊亂無序,似是動了胎氣……”
易楚鬆口氣,聲音卻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麼樣?”
太后也關切地問:“胎兒如何?”
常太醫起身,又掃一眼易楚,面上露出爲難之色,期期艾艾地對太后道:“如果悉心調養,當是無礙……”
“不!我的孩子不會有事!”不等他說完,易楚已尖叫起來,身子前傾軟倒在地上,雙手抓住了常太醫的衣襟,“太醫,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醫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說:“杜夫人快起來,切不可如此激動,於胎兒無益。”
宮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嘆一聲,道:“太醫開方子吧。”
又有宮女取來紙筆,鋪在桌面上。
常太醫考慮再三,開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劑,先吃三天,等我把過脈再斟酌着增減。”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給宮女,“照方子抓藥,先煎一劑來。”
易楚流着淚,喃喃低語,“不可能,不會的,我的孩子怎麼會有事?早上起來還好好的,到了這裡也好好的,既沒吃點心,也沒喝茶水,怎麼會動了胎氣,怎麼會動了胎氣?”哀怨無助的目光輕輕移到太后臉上。
太后也是不解,問道:“平白無故的,怎麼就動了胎氣?”
常太醫皺着眉頭,突然面色一凜,“是麝香,屋裡有麝香的氣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爐,湊上前深吸口氣,又搖搖頭。
顧琛輕聲道:“太后娘娘素日禮佛,只用檀香,從不用麝。”
常太醫點點頭,沒錯,香爐裡燃的確實是檀香。
可又是哪裡來的麝香味兒?
正此時,門外傳來女子的喊聲,“出了什麼事,我家夫人怎麼了?讓我進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攔住了她,低聲勸說着什麼。
太后沉了臉,“誰在外頭吵鬧,還不拉下去?”
易楚連忙道:“是我的婢女,請太后開恩讓她進來,她帶着衣服。”
太后掃一眼她溼了半邊的裙子,衝宮女點點頭。
宮女開了門,冬雪一個箭步竄到易楚身邊,不迭聲地問:“夫人,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易楚虛弱地說:“快幫我把裙子換下來。”
冬雪這才發現她的裙子溼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麼這麼濃的香味?”
這一嚷,屋裡的人盡都聽到了。
常太醫急步過來,點點頭,“沒錯,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邊,目光凜然地盯着冬雪看了眼,突然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你怎麼當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這一下,半邊臉都腫了,連忙跪下,“娘娘明鑑,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愛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還是衣服都沒用過薰香……這裙子,這裙子早上穿時還沒有這個味兒,請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氣無力地說:“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這裙子確實沒香味兒。”
太后恍若不曾聽到,冷聲對宮女道:“你們侍候杜夫人歇息。”
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易楚走到旁邊的暖閣換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並不多,裡頭的膝褲只略略溼了點,並無大礙。
宮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條裙子,輕聲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動,先在這兒歇息片刻,藥一會就好,喝完藥再請太醫把把脈。”
易楚順從地點點頭,“有勞姑姑了。”
宮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蓋了牀薄被,留一人守在屋裡,另一人抱着換下來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醫盯着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潤溼的地方摩挲幾下,放在鼻端聞了聞,躬身對太后道:“是絲線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過,青紫木能鎖住香氣經年不散,只是與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顯露出來。”頓一頓,又道,“杜夫人此次雖是兇險卻也算僥倖,只要保養得宜,胎兒並無大礙,倘若不覺,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發作,輕則胎兒不保,重則母子雙亡。”
“太醫言過其實了,”太后拿起適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輕聲地說。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兩次,加起來超不過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況且,時已初冬,誰還會穿這麼單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麼,手指極快地撥弄着佛珠。
盛怒的時候,太后會用數佛珠來紓解。
顧琛看得心驚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動怒,是因爲常太醫還是易楚?
不自主地爲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裡靜悄悄的。
常太醫仍是躬身立在當間,冬雪仍是跪在原處,趙十七也仍舊在旁邊的角落冷眼旁觀,幾個宮女肅穆地站着,大氣不敢喘一下。
顧琛目不轉睛地盯着太后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終於緩緩停了下來。
太后睜開眼,冷聲問道:“這裙子打哪兒來的?”
冬雪匍匐着,跪行到太后腳前,低聲道:“四月間夫人找人做的,後來不小心劃破了就收進衣櫃裡。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陳六姑娘想用它做個樣子,又應允幫着修補好,夫人就交給了陳六姑娘。九月中,陳姑娘將裙子還了回來,因天氣漸冷,夫人一直都沒穿……後來知道要進宮,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極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門,也便沒有裁製新衣,只改了幾件先前的家常舊衫……夫人就尋出這件來……卻不知爲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閃了閃,許久沒有作聲。
這番話不是沒有漏洞,單就衣服而言,從易楚遞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況且,她既然想着要進宮,怎麼事到臨頭才發現沒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這條裙子將事情引到她面前來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陳芙幫她修補裙子也是真,中秋宮宴時,陳夫人曾經提起過……
太后嘆口氣,又問:“那處是陳姑娘修補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襬處的水草紋,“這兒原先是破了的,陳姑娘手巧,繡了這幾道紋路,倒是根本看不出來了。”
那幾處,正是適才茶水洇溼的地方。
太后心裡有了數,側頭看向宮女,“把針線局的掌事太監叫來。”
過了足足半刻鐘,一個腸滿腦肥的胖太監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因是趕得及,有汗水順着他肥碩的臉頰滑下來。
他也顧不得擦,迎頭朝着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見過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聲,示意宮女把裙子拿過來,“這絲線是哪裡產的?”
玉生煙的料子上,繡着蓮花、游魚以及數條隨着水波盪漾的水草。
單看料子與繡工,便知道這裙子並非常人所有。
胖太監不敢碰觸,就着宮女的手,細細盯了眼絲線,又讓移到有陽光處看了看,才答道:“回稟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貢上的絲線,叫做天青絲……”
太后完全明白了,頹然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進貢的絲線,如何到了陳六姑娘手裡,這還用問嗎?
敢情杜夫人什麼都明白,特地找她來撐腰的。
這腰是撐還是不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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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的這番鬧騰沒費多大工夫就傳到了皇后的耳朵裡。
皇后正翻着禮部呈上來的秀女名冊,聽聞此事只是稍頓了下就拋在了腦後。
這件事,即便太后知道了幕後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過是一介平民,既無家世又無背景,而她身爲皇后,堂兄掌管着五軍營爲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親文定伯在士子間名聲頗佳,爲皇上籠絡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滿一年,根基不穩,太后怎可能因爲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而開罪於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將才,就算他與夫人鶼鰈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會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綽綽有餘。
至於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個女人不會生孩子?
娶了阿芙,還不照樣生兒育女繁衍後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兒。
故而,皇后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反而覺得遺憾,爲什麼杜夫人沒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辦了吧。
到時候,在外有杜仲,在內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親的擁躉者不少,這大好河山豈不盡數掌握在陳家人手裡?
只可惜啊,杜夫人沒死,她爲什麼不死?
147|懲罰
這邊皇后在盤算着下次務必要了易楚的命,那邊吳峰也得知了慈寧宮發生的事。
吳峰在錦衣衛待了七八年,經常出沒在宮廷裡,自然也有私下相熟的太監。
只是,他知道得遠沒有皇后那般詳細,只聽說易楚動了胎氣,請了常太醫前去診脈,至今不曾出宮。
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孩子能不能保住,太監沒有親見,也不敢亂說。
吳峰倒抽一口涼氣,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杜仲對易楚的情意,皇后娘娘看不出,他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表面看起來無情,其實是他的情都用在了一人身上,所以沒有多餘的情意顧及他人。
杜仲便是如此,所以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不在乎,對金銀財寶不在乎,對功勳業績不在乎,對女人更是不在乎。
豈不知,他在乎的唯有易楚一人而已。
易楚若出了事,杜仲會怎樣做。
吳峰想不出來,卻明白地知道,杜仲絕不會善罷甘休。
吳峰不敢耽擱,一面讓太監繼續往慈寧宮打聽,一面找了個可信的兵士,偷偷知會了俞樺。
俞樺聞言心涼了半截,恨不得直衝進慈寧宮問個清楚明白。可多年顛沛動盪的生活讓他很快冷靜下來,略略思索片刻,到附近鋪子裡借來紙筆匆匆寫了張短箋讓護院送給林槐。
林槐做了兩件事,一是將短箋用繡眼鳥發向了宣府,另外讓人到曉望街接易郎中。
此時,暖閣裡的易楚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她算計了太后,依太后的精明,稍捉摸就會想出來。沒有人願意被人算計,何況是萬人之上的太后。
可易楚又不得不這麼做。
這次是因爲她鼻子靈,僥倖逃過一劫,倘若下次皇后不是在衣衫上下毒而是直接在飲食裡下毒呢?
或者換成無色無味的藥物?
或者不是借陳芙的手,而是直接宣她到坤寧宮?
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死去的法子太多了。
而皇后與她,孰輕孰重,不用想都知道。她便是平白無故地死在坤寧宮,誰還敢讓皇后給她償命?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易楚性子雖好,可也不是伸着脖子任人宰割的主兒。
能制裁皇后的只有嘉德帝跟太后,她一個內宅女子見不到嘉德帝的面兒,唯有把主意打到太后頭上。
易楚唯一能依仗的是嘉德帝對杜仲的看重和太后對皇后的不喜。
杜仲曾說過,嘉德帝登基以來,皇后甚是得意,連帶着文定伯陳家都狂妄得不行,反之太后卻越發低調,太后孃家兄長仍是做着生意並沒有謀求一官半職,太后孃家侄子,論起來也是嘉德帝的表兄,還是在清河縣當縣丞,沒有因此而升遷。
太后孃家的本分越發襯托出陳家的居功自傲。
太后接趙十七進宮作伴,意在擡舉平涼侯打壓陳家,而嘉德帝也有意無意地默許了這種行爲,甚至有兩次還特地到慈寧宮與趙十七一同用了午膳。
藉着這次的事情,太后無疑又有了壓制皇后的把柄。
說起來應該是雙方都能夠得利,可是君心難測,太后的心思同樣令人無法揣測。
正當易楚坐臥難寧時,宮女送來了煎好的湯藥。
易楚聞了聞,知道是尋常的安胎藥,卻不知爲何,常太醫不但沒用甘草,反而額外加了丁點兒黃連。
因冬雪還在偏殿,易楚不願麻煩宮女侍候,自己端起碗硬着頭皮喝了一口。
滿嘴的苦澀,一直苦到了心裡。
易楚咬牙喝完,放下碗,淚水不自主地滑下來,溼了滿臉。
宮女惶然地問:“夫人……可是覺得不舒服?”
易楚搖搖頭,只是流淚。而眼淚像是無窮盡似的,怎麼停也停不下來。
宮女慌了,急切地說:“夫人且忍耐片刻,我去請太醫過來。”說罷提着裙角飛一般小跑了出去。
很快地,常太醫拎着從不離手的藥箱從偏殿過來,瞧見默默哭泣的易楚,臉色似乎更沉了些。
宮女托起易楚的手放在牀邊,又搭了條絲帕。
常太醫就勢把了脈,冷聲道:“夫人切莫太過悲慼,對胎兒不利。”聲音裡帶了很大的怒氣。
易楚擡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常太醫眸中的不滿,瞬時明白過來。
但凡行醫者,最恨的就是不遵醫囑,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的人。
以前在濟世堂,常聽到易郎中苦口婆心地勸,“你這病症,要是聽我的好好吃上三劑藥,休息幾天就能好利索,你看你蹉跎這幾天,不但沒好,反而又重了。”
現如今常太醫對她,恐怕也是這種心態吧。
易楚完全能瞭解這種感受,忙拭了淚,低聲道:“多謝太醫,我受教了。”
趁着常太醫去給易楚診脈,趙十七起身告辭,“娘娘今日不得空閒,我就不在這裡裹亂了,改天再來陪娘娘說話。”
太后凝神看了趙十七兩眼,頹然揮揮手,“去吧。”待趙十七離開,“哐當”一聲將手裡的佛珠串兒拍在桌子上,恨恨地說:“一個兩個都不是省心的玩意兒。”
聲音很大,屋裡侍候的宮女都膽怯地低了頭,肅然而立。
顧琛上前擡起太后的手揉了揉,“娘娘仔細手疼,爲這些人生氣不值當,彆氣壞了身子。”
他明白,太后這次的怒氣純粹是因爲趙十七。
趙十七這人,說她傻吧,着實是委屈了她,以前她爲了討好皇后不惜給皇后當槍使,處處針對易楚,真不是傻到沒邊兒的。
可要說她聰明,卻是糟蹋了“聰明”這兩個字。
跟在太后身邊這許多日子,她多少也應該知道太后是個心善的,而且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歡孩子,太后平常沒少遺憾宮裡就缺個承歡膝下的孫兒。
易楚出了事,不管真假,趙十七於情於理都應該上前問候幾句,可她卻好,自始至終都站得遠遠的。說是漠視,一雙眼卻緊盯着現場的一舉一動毫不放鬆。
尤其臨告別時,她眼裡是藏不住的躍躍欲試。
猜也猜得出,趙十七着急回家把這齣戲將給平涼侯聽。
從太后開始擡舉趙十七,平涼侯就猜出嘉德帝對皇后隱約有了不滿,再加上趙十七必定要進宮的,跟皇后必然要成兩立之勢。平涼侯一直惦記着能抓住陳家的把柄在嘉德帝面前上點眼藥,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爲趙十七在宮裡鋪路。
這次的事情無疑就是個很好的由頭。
趙十七太着急回家了,以致於腦子裡根本沒想到易楚,連句面子上的關心話都沒有。
如此的寡情涼薄豈不叫太后心寒?
想必太后也不會再有多少真心放在趙十七身上了。
顧琛默默揣測着,手裡卻不閒着,將太后茶盅的涼茶倒掉,重新換過了新茶。
太后淺淺地啜兩口,收斂了胸中的怒氣,沉聲問道:“小德子,你怎麼看?”
問題問得無邊無際,也不知是問易楚,還是皇后,或者是趙十七。
顧琛略思索,聰明地避開了方纔的事,回答道:“……奴才覺得古話說得有道理,齊大非偶,先前就聽說過不少人議論杜夫人。”
竟然說起五月末,易楚首次進宮時鬧出的風波。
太后愣一下,也想起在京都貴婦間流傳的話,不過是新任的杜總兵夫人如何地上不得檯面,分不清凍頂烏龍,還有宮宴擺的菜有一大半叫不出名字等等,都是當笑話傳的。
話頭的緣起就在趙十七身上。
太后目光又沉了沉,“……論起姻緣來,雖說門當戶對好,可要是兩人有情有意的,照樣過得舒心……齊大非偶也不能一概而論。”就像當年,她不過是五品官員的女兒卻嫁到皇家,不也受過別人的非議。
甚至就連她走路步子快,都有人說她行爲不端莊,不符合皇家禮儀。
而杜夫人出身市井,情況比她當年更悽惶吧?
轉念間,對易楚算計自己的行爲有了些許諒解之意。
常太醫診過脈後回來稟報,“杜夫人用了藥後脈相有所好轉,只是她情緒悲苦,心緒不寧……若長期下去,下官實不敢保……這幾日還當臥牀靜養纔好。”
不管是保胎還是養病,最忌諱的就是心情抑鬱不得舒展。
這麼淺顯的道理,太后自然也知道,微微頜首道:“你先去吧,好好再斟酌幾副方子。”
常太醫應諾,提了藥箱離開。
太后隨後起身,也不喊人,徑自往外走,顧琛急忙對宮女使個眼色跟了上去。
卻是往暖閣的方向去,顧琛緊走幾步,上前撩了簾子。
聽過常太醫的話,易楚知道自己實不該太過愁悶,心情已平靜了許多,正要起身下地。
見太后進來,易楚顧不得鞋子未曾穿好,當頭跪了下去,咬着脣道:“臣婦驚擾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太后見她眼圈紅紅的,神情卻是倔強,寬恕的心又加了幾分,面上卻是不顯,仍冷着臉道:“既已知罪,就罰你閉門思過半年,好好抄幾捲心經。”
易楚頭重重地嗑在地上,應了聲,“是。”
太后嘆一聲,仍是冷冷清清地說,“起來吧。”
宮女眼疾手快地將易楚扶了起來。
太后再也無話,轉身走了。
易楚對宮女道:“勞煩姑姑照顧我,還請把我的丫鬟叫過來吧。”
冬雪仍在偏殿跪着,沒人叫她起,她也不敢擅自起來,直覺得雙腿痠麻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才見到一個宮女過來,細聲細氣地說:“杜夫人叫你。”
“謝謝姑姑,”冬雪一喜,想站起來卻是不能,堪堪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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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知道是跪得久了,上前幫她揉了揉膝蓋,冬雪趁機將事先備好的荷包塞了一個過去。
宮女笑笑,“適才夫人已經賞過了。”卻沒推辭,仍然袖了起來。
揉了片刻,冬雪才感覺雙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宮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偏殿。
顧琛送走太后後又轉了回來,正吩咐蠟梅,“喚軟轎停在門口,好生扶着杜夫人,若有個差池,太后饒不了你。”
易楚看着顧琛直覺得眼淚突突地又往外涌,好容易壓下去,儘量平靜地說:“多謝德公公。”
顧琛冷聲叮囑道:“夫人好生在府裡思過,切不可再有下次了……太后沒下旨,就不要出來走動。”
易楚回答:“臣婦謹遵太后口諭,還請公公代我謝過太后教誨。”
她心裡明白,這次太后是放過她的算計之罪了,讓她閉門思過其實也是一種保護,讓她好好在府裡養胎,等過了半年,孩子差不多就該出生了。
顧琛在頭前帶路,蠟梅扶着易楚走在中間,冬雪腿腳仍不得力,跌跌撞撞地後面跟着。
見左右無人,易楚慢了步子,低聲道:“胡玫成親了……”
148|無題
顧琛身形頓一頓,聲音也放得很低,“我聽說了……上個月出宮給姐上墳,看到那兩人了……跪在姐墳前哭。我沒見他們……既然老天都肯給她一條出路,任她去吧。”
易楚沉默片刻,只聽顧琛又道:“煒哥兒也老大不小了,該學着讀書認幾個字字,鄉下沒有好的先生,開了春我讓我娘帶他回城裡住。”
易楚道:“我找人把先前的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了,”顧琛婉拒,“那裡……沒法住了,想在國子監那邊另外買處宅子。阿楚姐,我想求你幫個忙。”
這話說得太鄭重其事了。
按兩家的交情,天大的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何況顧琛先後幫過易楚不少忙。
易楚慌忙道:“有什麼事儘管說。”
顧琛似是很爲難,默了默才道:“幫我哥找個人吧……”
找個人?
應該是娶房妻室吧?
顧大哥生下來腦子不好,長這麼大心性還跟個孩童般,說哭就哭,說鬧就鬧……這樣的人要娶媳婦何嘗容易。
顧琛低低地解釋:“我想讓煒哥兒科舉,我娘年歲大了,家裡沒個女人操持着不行……不要勉強別人,我想總有些家境艱難的女人或者願意,不求其他,只要能幫扶我娘洗衣做飯過日子就行……要是能有個一兒半女的就……再好不過。”
他想讓顧煒科考舉業,可是,即便顧煒能考中進士,有個在後宮當太監的兄長,他的仕途也不會平坦。
顧琛該不會是……
易楚悚然心驚,低喊道:“阿琛……你別亂來。”
顧琛笑笑,“阿楚姐,別擔心,總還有好幾年的工夫,或許以後有所改變也未可知。”
說話間,幾人已走出慈寧宮,正午的暖陽照射下來,溫柔地籠在每個人身上。
易楚擡眼看着顧琛,曾幾何時,那個圍繞着醫館打雜的孩童已長成了容顏清秀的少年,比她還足足高出半個頭。
可身材仍是瘦削,雙眼閃着難懂的眸光,只有落在她臉上時,才蘊出絲絲的笑意。
易楚忍不住心酸,顧琛卻笑了。
阿楚姐還是曉望街的阿楚姐,真好!
**
俞樺揹着手不斷地繞着圈子,心急如焚。
都已經正午了,怎麼還不出來,吳峰也沒有信兒遞出來。
夫人到底怎麼樣了?
他是不是該託人進去打聽一下?
俞樺打定主意,正要向宮門走,就看到裡面擡出來一頂軟轎,旁邊穿着杏紅色比甲月白羅裙的不正是冬雪?
俞樺揚鞭一甩,趕着馬車走了過去。
易楚已下了轎,披着大紅斗篷俏生生地站在那裡,神色平靜如水,瞧不出半點端倪。
俞樺心頭鬆了鬆,掏出荷包打點了轎旁的陸公公,才沉聲問道:“夫人可安好?”
在宮門口易楚不好多言,只淡淡地“嗯”了聲,踩着腳凳上了馬車。
俞樺不忙着趕車,先吩咐護院回去報信,讓廚房準備午飯,才跳上車,穩穩地揚起了鞭子。
車裡的茶仍是溫的,想必中間俞樺換過熱水。
易楚長長地喝了兩大口,又倒了一杯給冬雪,“你受苦了,我看看你的腿。”
“我沒事,就是有點麻。”
易楚不放心,仍是讓她掀開褲腿仔細看了看。膝蓋處一片青紫,有幾處已經沁出血絲來。易楚伸手一邊按一邊問,“疼不疼?這兒呢,只是麻還是麻中帶了疼?”
冬雪一一答着。
按過幾處,易楚舒口氣,“好在沒傷了筋骨,回去後用熱水敷一敷,我給你幾貼膏藥,這幾天什麼都別幹了,好生養着,別落下病根來,等上了年歲有你受的。”
冬雪知道輕重,急急地答應了。
俞樺趕車趕得飛快,卻又極穩當,不多會兒就到了信義伯府。林槐與易郎中已得了信兒,都在門口等着。
易郎中很是心急,見馬車停下,顧不上避諱直接上了車替易楚把脈。
易楚又驚又喜,又是哭笑不得,連聲解釋,“我沒事的,爹,真的沒事。”
易郎中不聽她,仔細地診了脈,才放心,半是嗔半是怒地說:“你呀,以後別像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累得別人跟着擔心。”
易楚心裡有愧,腆着臉問道:“外祖母與母親跟着擔心了?”
易郎中搖頭,“沒有,他們悄悄跟我說的,沒當着你外祖母的面兒提。”
“那就好,”易楚討好地笑笑,問道:“爹幾時來的,等很久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早一個時辰就到了,他們急三火四地讓我來……”搖頭下了馬車。
俞樺已將腳凳擺放好,易楚扶着冬雪的手踩了腳凳下來,瞧見門口等候的衆人,心裡確實有些愧疚。
可這事事先又不能對俞樺他們說,要是說了,他們定然不會同意,或者還會驚動杜仲。
她不想讓杜仲跟着擔心。
折騰一上午,易楚着實有些累,吃過午飯就昏沉沉地睡了。
冬雪卻撈不着歇息,被俞樺叫到外院議事廳審問。因沒得到易楚的吩咐,冬雪本不敢說,可俞樺跟林槐都是軍營裡待過審過細作的,對付冬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是細細地分析了利害,還不曾用到武力,冬雪就後怕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放冬雪回去歇息後,俞樺沒有片刻耽誤,將事情的經過詳細地寫下送了出去。
此時,不過未初時分,易楚在翰如院睡得正香。
坤寧宮裡,刻着繁複精緻的纏枝梅的拔步牀上,皇后娘娘睡得也正香。
慈寧宮裡,檀香嫋嫋,在這淡淡香氣中,太后也在歇晌。
可離着積水潭不遠處的一座佔地頗廣宅院裡,有幾人正湊在一起緊鑼密鼓地策劃着什麼。
不多時,幾人臉上掛着興奮的笑容從雄偉的黑漆大門走出來,有的去了酒樓,有的去了茶館,還有一個“唰”地從腰間掏出把象牙骨的扇子,搖搖晃晃地進了京都極富盛名的青樓。
薄暮時分,年青的嘉德帝從堆積如山的奏摺後站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喚道:“來人。”
在牆角幾乎已經站成木頭人的太監輕手輕腳地過來,“皇上?”
嘉德帝指了指面前批閱好的奏章,“送到司禮監去。”
太監諾一聲,雙手抱着走了出去。
奏章一撤走,另有太監上前端了茶過來,接着外頭侍立的高太監也躡手躡腳地進來,“皇上,太后那邊的德公公來過,說太后請您得閒的時候過去趟。”
嘉德帝很勤政,下了早朝要麼召大臣議事,要麼就是在御書房批奏摺。批奏摺時他要求絕對安靜,不許任何人打擾,未經招呼連換茶倒水都不行。
只有當太監抱了批閱的奏摺出去,衆人就明白這是皇上理完事了。
於是該倒茶的上來倒茶,該回事的過來回事。
聽了高太監回稟,嘉德帝挑了挑眉毛笑道:“晚膳就擺在慈寧宮,朕陪母后用膳。”
高太監“諾”一聲,招呼旁邊專管跑腿傳話的小太監,“去,皇上說了,晚膳在慈寧宮用。”
立刻有兩名小太監站出來,一個跑去慈寧宮傳話,另一個則到御膳房傳話。
嘉德帝趕往慈寧宮時,太后剛唸完兩遍《金剛經》,從偏殿隔壁的小佛堂裡出來。顧琛迎上前虛虛地託着太后的腕,小聲道:“今晚皇上要過來陪娘娘用膳,我已吩咐御膳房用天麻煨着鵝掌了,還有一刻鐘就得。”
天麻能活血祛溼,對時常久坐的嘉德帝來說大有裨益。而天麻煨鵝掌這道菜極費火候,沒有一兩個時辰出不來味道。
顧琛說還有一刻鐘就得,說明他已猜到嘉德帝會來慈寧宮了。
倒真是個機靈的孩子。
太后讚賞地拍了拍顧琛的手,想起常太醫來得比往日快,問道:“常太醫是你讓人叫來的?”
顧琛忙垂手請罪,“奴才是覺得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不能讓杜夫人在慈寧宮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張。”
太后笑道:“哀家沒有怪你的意思,是覺得當時宮女們都慌了手腳,你還能考慮得這麼周全,不容易。”
顧琛也跟着笑,“是娘娘教導有方。”
太后越發歡喜,擡眸就瞧見神采飛揚的嘉德帝闊步而入。
顧琛忙退後兩步,恭敬地行了禮。
嘉德帝不予理睬,攜了太后的手,問道:“母后這麼歡喜,有什麼好事兒?”語調輕快,笑容滿面,顯然心情也是極好。
太后便笑着反問道:“皇兒有什麼好事兒?”
“有三件,”嘉德帝扶太后在鋪着墨綠色椅袱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在近旁也坐了,“頭一件,今年江南糧米大豐收,比往年多了兩成。”
糧食豐收是大好事,太后瞭然地點點頭,聽着嘉德帝繼續說第二件。
“第二件是數日前黔地發生了地動,卻無一人傷亡,只倒塌了數十間民房,朕已下旨着官員儘快地協助百姓趕在上凍前把房屋建造起來。”
地動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沒人傷亡卻是天大的喜事。
嘉德帝是越過了父輩,以皇太孫的身份登基不滿一年,最怕的就是出現天災*。寫罪己詔書尚是小事,就怕被有心人利用,動搖皇位。
如今糧米既得豐收,地動又無人傷亡,豈不正說明嘉德帝就是上天認定的真龍天子,故而才能使得萬晉國國泰民安逢凶化吉。
太后也不由微笑,“是好事,確實是大好事,那第三件呢?”
嘉德帝微微一笑,“武雲飛與杜仲聯名上了摺子,已在晉北設立三十六處駐防所,如此兩人互爲臂膀相互扶持,可保京師無憂。有如此穩定的後防,我萬晉王朝何愁不強不富?朕方纔還想,要給兩人何種賞賜。”
太后無聲地嘆了口氣。
自己的皇兒惦記着給人賞賜,豈不知那沒眼力的兒媳婦已經拖了皇兒的後腿。
清清嗓子,正要說說上午發生的事兒,忽見顧琛傾身上前,悄聲問道:“晚飯已經送過來了,這就擺上?”
太后看看心情愉悅的嘉德帝,終不忍在這當頭潑冷水,心道:難得皇兒高興,先安安生生用了晚飯再說。
一頓飯,母慈子孝,加上桌子上擺得都是嘉德帝愛吃的菜餚,嘉德帝胃口大開,倒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碧粳飯。
飯後,用茶水漱口,又略略吃了兩塊秋梨,太后慢條斯理地開口,“今兒上午,杜總兵夫人進宮來見了哀家……”
149|歸京
嘉德帝饒有興致地問:“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裡養胎,怎麼想起來見母后?”
太后掂起銀叉,叉了塊梨遞給嘉德帝,慢慢將上午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頭還帶着笑,接着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到最後只剩下怒意,一把將銀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噹啷作響,“真是大膽,竟敢以下犯上,”頓一頓,又罵,“無知蠢婦!”
顧琛身子顫了顫,藉着挑燭芯掩飾住了。他聽得清楚,“以下犯上”這句很明顯是斥責易楚的,而後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順次地將四盞宮燈的燭芯一一挑過,屋裡明顯亮了許多。
太后掃一眼燭光輝映下兒子俊朗又不失威嚴的臉,慢慢地說:“犯上的我已經責罰過了……從大義上說,國重於家,可俗話說得好,保家衛國,家在前國在後,小家安寧了,將領才能心無掛慮地衝鋒陷陣,倘若家宅不安寧,前方的戰士也不得安心……”復叉起一塊梨,小聲地嚼了,“當時十七也在,這個時辰,恐怕該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兒看着處理吧,我讀兩卷經書就安置……現今天涼了,也短了,夜裡讓人點了火盆,別熬夜太久傷了身子。”
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臉上已散了怒氣,也是悉心地囑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幾件衣裳。”轉頭對旁邊的宮女道,“都用心伺候着,否則朕摘了你們的腦袋。”
宮女們齊齊應着,“是。”
出了慈寧宮,迎面寒風撲來,嘉德帝不自主地打個寒顫,腦子清冽了許多。
高太監忙抖開明黃色的錦緞斗篷給他披上,陪着小心問:“皇上今兒歇在哪兒?”
嘉德帝下意識地擡頭望了望天,凌亂的樹杈遮擋處,一彎新月冷清清地掛在天際,星星倒是繁盛,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兩個妾室,進宮後都是美人的位分。
雖然皇后日漸不討喜,嘉德帝還是能夠理解,畢竟剛到二十就成爲一國之母,行事張揚點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寵妾滅妻是亂家之源,皇后怎麼說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會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裡各待兩天,其餘日子不是歇在御書房就是歇在坤寧宮。
今天不知爲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寧宮了,可又不想獨自待着,思索片刻便道:“去鹹福宮。”
鹹福宮住着的就是陳、馮兩位美人,因她們位分低,沒有資格住主殿,便分別住在東西兩個偏殿。
鹹福宮離慈寧宮不算近,高太監本想叫了車輦來,可嘉德帝扭頭便走,高太監只得打着燈籠小跑着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強,大長腿邁着,不過一刻鐘就到了鹹福宮。
兩個偏殿燈都亮着,顯然兩位美人都沒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進馮美人所在的西殿。
馮美人剛梳洗過,穿了半舊的月白色中衣,披散着尚未乾透的墨發湊在燈前練字。
屋內並沒有宮女伺候,她寫了一頁覺得不甚滿意,懊惱地團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寫一張,偏偏墨有點乾澀,她便續了水,親自動手研磨,手底動作大了些,有兩滴墨從硯臺裡濺出來,雪白的澄心紙上便多了兩個大黑點。
馮美人懊惱地抱怨一句,就聽門口有輕笑聲傳來,轉頭一瞧,竟是身着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時來的,她竟絲毫沒聽見動靜,也沒前去迎駕。
每月的十一與十二是馮美人侍寢的日子,這兩年下來,嘉德帝從沒錯過日子。
今兒才初五,他怎地會來?
馮美人心有點慌,忙下了炕尋摸鞋子,慌亂中卻是左右穿反了,一時羞窘得手足無措。
嘉德帝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女子,心頭微動,上前攜了她的手,柔聲問道:“卿卿在寫什麼?”一面附身將地上的紙團展開,見是個“壽”字。
馮美人滿臉通紅,顧不得規矩伸手搶了,藏在身後,“皇上別看,實在拿不出手。”隨即,想起此舉實在無禮,又磕磕巴巴地解釋,“過了年五月中是太后生辰,妾想繡幅百壽圖以作賀禮,可總是寫不好。”
說着,將以前寫的數十張紙拿出來,一一擺在炕邊,“已經寫了三十六個了,今天想寫個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淺淺的笑意,“朕教你。”脫了鞋上炕,把着馮美人的手,細細地寫了個“壽”字。
馮美人讚歎片刻,偏着頭問:“妾寫不來,便用皇上這個做樣子好不好?”
兩人離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瑩白如玉的臉上細細的絨毛,又聞到她發間幽幽暗香,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竄上來。
嘉德帝一把抱起馮美人,連鞋顧不上穿,抱到了次間的拔步牀上。
中衣、羅裙糾纏着深紫色的長袍落在地上,薑黃色的帳幕悄悄垂下來,由緩而急,伴隨着牀板的吱呀聲,攪熱了滿室的空氣。
寅正時分,心滿意足的嘉德帝準時睜開眼,瞧瞧身邊仍睡着的馮美人,回味無窮地笑了笑。
從十六歲開始懂人事到現在,這還是他頭一次感到男女這檔子事確實是頗有樂趣,雖然折騰了好幾次,可仍是有點意猶未盡,要是再來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側頭親了親馮美人白嫩的肩頭。
馮美人身子睏倦到不行,心裡卻繃着一根弦,被嘉德帝一親,立時便醒了。
高太監在外間等着,聽到裡面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音,輕手輕腳地進來,將溫熱的乾淨衣衫放在了牀頭,又悄聲問:“皇上,早膳擺在何處?”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說:“就擺在這裡。”
高太監應一聲,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將夾雜在裡面的荷包玉佩找出來放到旁邊矮几上,衣服則抱了出去。
馮美人胡亂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着她酡紅的面頰想起昨夜的酣暢,略思索,柔聲道:“你長兄仍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是,”馮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揮使。”
是個從六品的官兒。
“以後讓他去五軍營經歷司,那兒還缺個經歷。”嘉德帝伸展着雙臂,讓馮美人幫他系玉佩。
經歷司經歷是從五品官員,這相當於連升了兩級。
馮美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當地。
“還不謝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着她,卻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聲道,“磕頭就免了,今兒夜裡好好伺候朕。”
馮美人臉“唰”地紅了,閃身躲進了淨房,嘉德帝愉悅地“哈哈”大笑。
吃過飯時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宮。
今兒輪到吳鋒當早值,正在乾清宮外溜達,瞧見嘉德帝先行了禮,跟在嘉德帝身後進了書房,悄聲稟告,“杜總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請求進城。”
“胡鬧!”嘉德帝一拍書案,怒道:“好大的膽子,竟然無詔進京,打量着朕不敢治他死罪?”
吳峰嚇了一跳,連忙躬身道:“臣自願請旨,帶兵捉拿杜……杜仲入獄。”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鬧!”
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怒氣衝衝地往太和殿走。
吳峰跟高太監面面相覷,緊隨着跟了上去。
卯正準時早朝。
例話說罷,監察御史楊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啓奏……文定伯縱容子侄於鬧事罔顧百姓性命,強搶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談國事……”
罔顧百姓性命說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軍營任職的陳峰六月時在大街上縱馬,不小心撞倒一個賣西瓜的攤販。
兩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這種事在貴胄子弟中極常見,有心的,隨手扔下塊碎銀作爲補償,沒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賣西瓜攤販本就有病,加上天氣熱,看着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西瓜被糟踐得不成樣子,當即暈了過去,回到家沒兩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陳峰根本不知道這事,當然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當回事,最多賠幾兩銀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楊青從哪裡打聽到了,事隔四個月竟然把舊賬翻出來了。
強搶民女是說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當了國丈爺,自己也跟着抖起來,動輒自稱國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婦女的惡習,如今更是無所顧忌,因見街頭豆腐張的女兒長得漂亮,找人強搶了回家給糟蹋了。
豆腐張懼怕表外甥的勢力本不敢聲張,加上得了二十兩銀子,也就認了此事。
誰知道昨兒傍晚,有人找上門三言兩語挑唆着女兒懸樑自盡,又鼓動豆腐張到順天府告表外甥。
至於第三條,文定伯愛招攬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沒有不知道的。文人多愛呈口舌之利,兩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說了什麼胡話自己都不記得。
就這樣被人抓了把柄。
楊青話音剛落,又有人站出來,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說話一口山東腔,“說到文定伯,俺想說件事,昨天在慈寧宮,聽說信義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動了胎氣,險些一屍兩命。”
有人打斷他的話,“慈寧宮發生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說:“你管俺怎麼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俺就是心裡不服,信義伯帶着兵戍守邊關,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負,這事要是沒有個說法,俺絕對不服。大夥都說說,沒有這樣的事兒,俺也是帶兵打過仗的人,要是俺家娘們被人欺負了,俺鐵定回來給她仗腰子。”
朝臣頓時議論紛紛,有的說邱盛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有的說平涼侯御下也不嚴厲,前陣子還強買別人店鋪。
兩撥人馬脣槍舌劍,罵得不亦樂乎。
而其中的武將雖大多保持沉默,可臉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們肯定也不願意自己出徵在外,家宅卻不安寧。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將底下情勢以及衆人眼色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件事明擺着平涼侯是背後推手。
楊青身爲監察御史,自詡身直影正不畏權貴,老早就看飛揚跋扈的文定伯不順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衝在前面。而邱盛早在軍營未發跡前跟隨過平涼侯,是平涼侯一手提拔上來的,素來以平涼侯馬首是瞻。
平涼侯眼下只是個閒散侯爺,沒有差事自然就沒有資格上朝,於是便安排了這兩人向文定伯發難。
嘉德帝對文定伯也心存不滿,可他剛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給人過河拆橋的印象,如此一來,誰還願意爲他所用?
況平涼侯攪在其中也不是出於憂國愛民之心,不過是爲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兩方都懲戒一番以觀後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聲道:“是非曲直朕自會查問清楚,該罰的決不輕饒,退朝!”起身下了龍椅,沉着臉闊步走出。
走至乾清宮門口,眼角掃見旁邊跟隨的吳峰,嘉德帝腳步頓一頓,“宣杜仲進宮見朕……不用你,讓別人去,你打聽一下從昨天到現在信義伯府有什麼動靜。”
吳峰應着,一一吩咐給軍士。
約莫小半個時辰,杜仲風塵僕僕地進來,一把摘下頭上盔帽,跪在案前,“臣來請罪。”
“你還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頭朝杜仲扔了過去,“爲個內宅女子連軍規都不顧了?”
150|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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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茶盅就要打上杜仲的腦門,吳峰不由爲杜仲捏了把汗。
杜仲微微挪動一下,茶盅落在面前的地上,頓時摔了個粉碎,茶水濺上甲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皇上扔的杯子,他竟然敢躲?
吳峰的心又抽了抽。
杜仲卻仍是一臉平靜,“臣求娶時曾與拙荊有過約定,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臣聽聞拙荊命在旦夕,特地回來踐諾。”
“放屁,你聽誰說的快死了?”嘉德帝一時語塞,恨恨地盯着他,怒氣衝衝地說:“你的命能跟邊關重鎮比?杜子溪,你眼裡到底有沒有朕?”
杜仲脣角彎一彎,“宣府山高水遠,臣看不到皇上……臣的心裡有皇上。”說着,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呈上去。
紙上畫着宣府轄區的佈防,旁邊還有備註,標記着負責各個佈防點的官員。
“臣出發之前將宣府諸事均交託給張誠參將代管,錢銘參將足智多謀善於排兵佈陣,高峻參將英勇善戰敢於衝鋒,有他們三人坐鎮,定能護得京都安寧。”
嘉德帝盯着杜仲看了幾眼,猛地站起身,“朕要看看你怎麼個心裡有朕。”撩起袍擺大步往外走。
杜仲緊跟着站起來,胡亂摸去甲冑上的水珠,朝吳峰使個眼色,兩人一道跟了上去。
少頃,幾人來到較武場,嘉德帝讓人取來兩張弓,一張遞給杜仲,自己留了一張。有軍士極有眼色地在百步開外豎起兩支箭靶。
吳峰恍然,敢情嘉德帝是要比箭術。
嘉德帝先手,挺胸收腹張工搭箭,五支箭一支連着一支,支支命中紅心。
軍士恭維着歡呼,“皇上全中了,全中了。”
嘉德帝得意地笑笑。
杜仲拿起長箭,對着箭尖吹了口氣,將五支箭順次搭在弦上,一張弓,盡數射了出去。
軍士小跑着上前,只看到草扎的箭靶上一個大洞,張大了嘴沒有出聲。
吳峰眼尖,已瞧出五支箭雖是同時發出,射到靶上時卻先後有序,箭頭連着箭尾自同一孔隙射出。
無論從準頭還是力度上,都是杜仲贏了。
嘉德帝也看出這一點,喝道:“你就這樣把朕放在心上?”冷着臉又取來三支箭,對準杜仲,“嗖”地拉開了弓,“朕給你三天時間回家,初八亥正前必須趕回宣府……還不快滾!”
杜仲一個箭步竄出老遠,“臣謝皇上恩典。”
箭遠遠地落在他身後。
嘉德帝臉上浮起淺淺的笑意,將手裡的弓一扔,對吳峰道:“走,回去。”
吳峰舒口氣,小心地問:“那,杜總兵?”
嘉德帝淡淡地說:“罔顧軍紀,朕豈能輕易饒他?”話雖如此,可臉上笑意猶存,完全不是先前發怒的樣子。
吳峰暗暗地想,看來以後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設法讓着皇上了。
嘉德帝確實不再生氣了。
杜仲雖說是擅離職守,可他將宣府安排得妥妥當當,並且不遺餘力地推薦下屬。前天收到的奏摺裡,他也曾極力誇讚過手下的三個參將。
記得以前掌管宣府的萬總兵就喜歡攬功,摺子上從沒出現過屬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總兵做對比,難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腳。
而且,自己也能對低一級的將領有所瞭解,沒準其中就有能獨當一面的良將。
還令他高興的是,杜仲對他的態度。
從杜仲在先帝身邊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認識他了。
彼時他是錦衣衛的辛大人,每天帶着銀質面具,對跟在先帝身邊的自己很淡漠,幾乎從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說話。
直到他開始辦差,杜仲才偶爾跟有所交流,但只是關乎公事,極少談論私事。即便後來先帝讓他協理朝政,不少朝臣還是巴結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離。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卻很隨意,意見相左時會直言不諱,常常反駁先帝的話,有時還說一些他聽了都心驚的帶着忤逆意味的話。可先帝絲毫不在意,反待他更親近,遠比自己親生的兒子孫子親近。
好幾次嘉德帝都懷疑,杜仲會不會是先帝在外頭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否則先帝怎會如此信任他?
先帝臨終前跟他歷數朝中能臣,特別地提到了杜仲與明威將軍。先帝說明威將軍雖有不妥之處,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視了身邊人的野心,以致於一代名將慘死異鄉。
杜仲乃明威將軍唯一的兒子,能力不容小覷,而其心性極受圓通法師推崇,可放心用之。
圓通法師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歲,從未錯看一人。
所以,先帝對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從沒讓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隨先帝這些年,對杜仲也有所瞭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爲職務的委任,他先後召見過杜仲好幾次,杜仲對他恭敬卻又拘謹,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隨意。
而方纔,杜仲竟敢頂撞他,還曲解他的意思,說什麼眼裡沒他,心裡有他。身爲臣子,連比箭都不肯讓着他。
可心情爲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點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爲一國之君,每天面對的都是阿諛奉承,都是戰戰兢兢,他也很喜歡有個人對自己親近而隨意。
哪怕是稍稍放縱些!
吳峰跟隨嘉德帝回了御書房,知趣在停在門口擔任守衛之責,嘉德帝身形微頓,掃一眼他,“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麼樣了?”
吳峰揚手召來先前派出去的軍士,一同進了御書房。
軍士躬着身子低聲回稟,“杜夫人回府後就沒有出來過,早在杜夫人回府曉望街濟世堂的坐館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來的。酉初時分,陸陸續續有小廝上門遞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涼侯府上、寧夏薛總兵府上、福建李總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時一刻威遠侯與夫人拜訪,沒經通報是直接進的,待了小半個時辰。今兒上午,武總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車駕先後到過信義伯府,但都沒謝絕了,沒有進去……屬下回來複命時,正看到太醫院常太醫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細聽着,輕輕“唔”了聲。
軍士行個禮悄沒聲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張黃綾紙鋪在長案上,高太監連忙用瑪瑙貔貅鎮紙壓好,極快地研好了一硯臺濃墨。
吳峰就在案前站着,斜眼看到黃綾紙上寫着“……無視軍紀擅離職守,貶爲千戶……”等字樣,頓時不淡定了,開口道:“皇上,千戶是正五品,中間差着八級……您也知道,積累軍功不容易,升一級比登天還難。”
嘉德帝頭不擡手不抖,鎮定地寫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監,“送去司禮監,找人宣旨。”
吳峰“撲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聲道:“朕沒摘他的腦袋就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你再多言,連你一道貶。”
吳峰立馬閉了嘴,心裡暗自嘀咕,君心難測啊,剛纔皇上不是挺高興,還以爲就此作罷了,不成想還是要算賬。衛所的千戶跟錦衣衛的千戶不同,自己能隨意出入宮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沒人敢小瞧,可衛所的千戶到了京都就什麼都不是了,難道還得讓杜仲看別人的臉色?
嘉德帝擡眸瞧一眼吳峰,不動聲色地又取了張黃綾紙……
此時的信義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廳的官帽椅上,讓常太醫把脈。
常太醫細細診了脈,開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脈象還算穩健,安胎藥再吃一劑,明日此時老朽再來請脈。”
話音裡,好像還帶着莫名其妙的怒氣。
易楚婉言謝絕,“既如此,我照方吃藥就行,不勞煩太醫來回奔波了。”
常太醫淡淡地說:“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來,杜夫人不必客氣。”默一默,突然問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將夫人脈象對太后據實以告,夫人會如何做……在後宮謀算,夫人年紀太輕了。”
易楚笑笑,從荷包裡取出個桑皮紙包的藥丸,“我會趁亂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會另請太醫診脈……胎相自然會不穩,常太醫醫術恐怕會受人質疑。”
常太醫接過藥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聞了聞,用指尖挑了一丁點放在舌尖嚐了,厲色道:“裡面放了紅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爲醫者,夫人竟如此不愛惜腹中胎兒?”
易楚也沉了臉,“人爲刀殂我爲魚肉,我並非算計只是自保,且紅花用量極少,不到半毫,及時服用安胎藥便可無礙……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禍國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我不明白,爲何有人偏偏會看不過眼用這種拙劣的手段對付我。我見識少,太醫教我,該怎樣自保?”
常太醫凝視她一眼,嘆口氣,“昨日之事總是犯險,太后那邊……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緩了臉色,斂袂道謝:“我明白……昨日幸得太醫周全,多謝!”
常太醫搖搖頭,拎着藥箱離開。
已近午時,外面飄來濃郁的飯菜香味,易楚不禁覺得肚餓,側頭問冬雨,“廚房裡飯好了沒有?”
“已經好了,剛纔丁嬤嬤還問飯擺在哪裡?”冬雪慢悠悠地從外面進來。
易楚嗔道:“不是讓你歇着,怎麼又出來了?”
冬雪笑嘻嘻地說:“昨兒貼了兩帖膏藥覺得好多了,看着天兒不錯想出來走走,正好看到丁嬤嬤。”
冬雨笑着排喧她,“冬雪這是故意顯擺給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幹,我們都是懶人。”
冬雪啐她,“行了,知道你勤快,趕緊端飯去,我也跟着享受享受。”
這些日子易楚胃口開了,魚啊肉啊都不忌口,丁嬤嬤夥同廚娘便變着花樣做好吃的。一餐飯至少十幾個菜,易楚吃不完,冬雪冬雨就陪着一同吃。
人多,吃得也熱鬧。
沒多大工夫,冬雨帶着小丫鬟們將午飯擺到東次間的炕桌上,易楚與易齊坐在炕上,冬雨則另搬了矮几放在炕邊跟冬雪站在地上吃。
正午的太陽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屋子裡暖洋洋的,不像是初冬的天氣倒有幾分春天的意味。
易楚吃飽了飯有些犯困,好歹在易齊的陪伴下在院子裡溜達了幾圈權作消食,溜達完就躺在牀上睡了。
杜仲從宮裡出來帶着兩個隨從一路策馬疾奔回到府邸,下了馬將馬鞭扔給俞樺,“噔噔噔”就往內院走。
冬雨因夜裡當值,吃了飯也回去歇息,冬雪跟易齊則在廡廊前,易齊就着陽光繡花,冬雪守着藥爐煎藥。
不經意間,聽到粗重的腳步聲響,幾乎同時一道黑影籠下來。
冬雪嚇了一跳,正要喊叫,認出杜仲來,顧不得行禮,低低說了句,“夫人睡着了。”
杜仲目無表情地撩起青布厚夾板簾子,卻在進屋那刻放輕了步子……
151|解釋
窗戶上掛了簾子,擋住了熾熱的陽光,屋子裡便有些暗。
寬大的拔步牀上,米黃色的帳簾低低垂着。
杜仲小心翼翼地撩開帳簾,易楚的面容出現在他面前——瑩白細緻的臉頰,彎而細巧的雙眉,濃密的睫毛似黑亮的鵰翎撲扇着,遮住了那雙溫婉又明媚的美目。
屋內安靜沉寂,唯有易楚輕輕淺淺的呼吸溫存而悠長。
杜仲試探着伸手,卻在即將碰觸到她額頭時縮了回來。縱然早在回程路上就知道易楚並無大礙,縱然剛進門時俞樺也提過易楚毫髮無損,但直到真真切切地看見,內心深處的焦慮牽掛才驟然散去,留下的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與柔軟。
他的妻,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的妻,就在眼前,伸手便可觸及。
杜仲凝望片刻,戀戀不捨地放下帳簾,仍是放輕了步伐,回到門口,壓低聲音問:“太醫怎麼說?”
常太醫診脈時,冬雪並未在旁邊,便有些遲疑,“診脈時是冬雨伺候的,聽說夫人脈象極好,太醫並未開方子,只說明兒再來。”
杜仲皺起眉頭,一言不發地走了,過了約莫兩刻鐘復回轉來,已然脫下了甲冑,換上了以前家常穿的鴉青色道袍。似乎沐浴過,頭髮雖束着,顯然是溼的,而且道袍肩背處明顯有溼痕。
溼頭髮吹了風會頭疼,還是這麼冷的天。
冬雪飛快地找來棉帕,雙手託着,問道:“世子爺還是把頭髮擦乾了吧,要是夫人見了定然不喜。”
並沒有要上前幫忙的意思。
杜仲“嗯”一聲,扯了棉帕,走進內室。
易齊冷眼旁觀着,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在榮郡王府時,不管是榮郡王還是世子,都是有貼身伺候的丫鬟。鋪牀疊被,照顧吃喝,便是沐浴時,也跟着一道進去幫着洗髮擦背,自然少不了動手動腳的舉動。
葉兒說過,大戶人家的哥兒都這樣,是被女人伺候着長大的。
可杜仲爲什麼這麼特別?
以前的事情不提,現在已經承了爵,不但身邊沒有丫鬟,也極少用易楚的丫鬟。
平常除了在外院就是圍着易楚,也只用易楚一人服侍,對內宅裡走來走去的女子根本視若未睹。
或者是真的沒看見。
因爲他自打進院子,就壓根沒看過自己。
想起以前自己挖空心思地裝扮,想借以收攏他的心,真是莫大的諷刺。
是不是,在杜仲眼裡,自己就像戲臺上的丑角,拙劣得可笑。
易齊羞得面紅耳赤,幾乎坐不住,匆匆跟冬雪知會一聲回了出雲院。
冬雪目不轉睛地盯着藥罐子,看湯汁收得差不多了,熄了爐火,稍等了片刻,用帕子墊着藥罐兩側小心地將藥汁倒進碗裡。
藥汁粘稠濃郁,聞着就不像好喝的樣子,待會還得拿點窩絲糖過來。
一邊想一邊進了東次間的門,就看到內室的帳簾已經被掛起來,杜仲坐在牀邊的腳凳上,安靜地望着仍在熟睡的易楚。
頭髮仍是束着,棉帕卷在手裡,一看就知道根本沒有攪過。
聽到腳步聲近,杜仲側過頭,輕聲道:“放在炕桌上找個暖窠溫着,再取些糖霜。”
冬雪低低應一聲,退了下去。
易楚做了個夢,夢見杜仲回來了,穿着鴉青色的道袍,溫柔地摟着她,喃喃低語,“我的小乖乖。”
他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臉上,淡淡的艾草清香縈繞在她鼻端,然後他略帶涼意的脣輕輕地貼上她的額頭,順着臉頰往下,停在她的脣間,溫柔地碰觸。
易楚本能地微張了雙脣承接他的吻,這感覺如此地好,如同真實的一般。
易楚悚然心驚,急忙睜開眼,面前是張放大了的臉孔離她如此得近,以致於她能聽到他的呼吸。
“阿楚,”杜仲撫上她肩頭溫柔地喚,“嚇到你了?”
“你回來了?”易楚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不過數息,目光開始變得繾綣,有淚水慢慢盈出來,溢滿了眼眶,“我想你了。”
淚珠順着臉頰無聲地滑落,洇在枕頭上。
杜仲心酸不已,手指溫柔地拭去她的淚,上了牀,跟夢裡一樣溫柔地將她摟在懷裡,貼着她的耳畔,“我知道,我也想你。”
這久違了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窩在杜仲懷裡深吸口氣,少頃擡起頭,柔聲問:“你幾時回來的,吃過飯沒有?”
杜仲目中盈滿了笑意,細細地親吻她的臉,“一早回來的,先進宮見了皇上,午飯在前院吃了。”
話音剛落,就聽他腹部傳來如雷鳴般的響聲。
“你,”易楚嗔道:“竟是學會糊弄我了。”
杜仲無聲地笑,“剛纔真的是不餓,現在有些餓了……太醫來診脈怎麼說的?”
“我好得很,”易楚掙脫他的手尋外衣,“我給你做飯。”
“不用你去,待會吩咐廚房下碗麪就行。”杜仲俯身從地上撈起繡鞋替她穿了,“你的藥已經煎好了,這會兒正溫着,我餵你吃。”攜了她的手,扶她在炕邊坐好,才端起藥碗來,用勺子攪了攪。
易楚看着他笑,“你剛纔幫我穿鞋子沒洗手。”
杜仲愣一下,挑眉道:“你是嫌棄我嗎?”
“嗯,”易楚撇嘴,眸子裡卻亮閃閃的充滿了光彩,“不過也只能將就了。”低了頭就着他的手,沒用勺子,直接將藥喝了。
杜仲手快,不等她嚷苦,就挖了一勺糖霜喂進她嘴裡。
易楚皺着眉頭抱怨,“舌尖是甜的,可裡面還是苦。”
“真的,我嚐嚐?”杜仲俯身吻過來,再不是方纔那般溫柔,而是帶了狂熱的粗野,用力與她糾纏。
這如火的思念灼燒着易楚,她也有些難以自持,伸手摟住他的頸項,無意中觸到他的發,溼漉漉地涼。
易楚忙推開他,問道:“你洗了頭,怎麼不擦乾?”
杜仲無奈地說:“開頭來見你睡着就先到前頭換了衣服……惦記着你着急過來,沒事,已經快乾了。”可瞧見易楚板着的臉,仍是順從地散了發,轉了過去。
易楚拿着帕子跪在他身後,一縷縷輕輕替他絞着頭髮。
他的發粗且黑,摸起來硬硬的。
聽說頭髮硬的人心也會硬,好像有點道理。她見過他狠厲的時候,面不改色地說把曉望街數百口人都殺掉,也見過他冷冷地坐在馬背上睥睨一切的冷傲。
可他對她卻溫柔而細心,如珍似寶般呵護着。
易楚不自主地笑了,動作更加輕柔。
正此時,外頭傳來冬晴慌亂的聲音,“伯爺回來了嗎,林管家說宮裡來了人要伯爺接旨。”
接着是冬雪的呵斥聲,“就不能穩着點性子,伯爺跟夫人在裡頭呢,我進去稟報。”
腳步聲堪勘走到門口,杜仲揚聲道:“我知道了。”
易楚就勢替他束了頭髮,問道:“要穿朝服吧,我拿給你。”下了地要去找衣服。
杜仲攔住她,“不用了,你也不用過去了……皇上知道你躺在牀上養胎下不了地。”
易楚笑笑,能不去跪着最好,這倒是個很好的藉口。
趁着杜仲接旨的空當,易楚吩咐廚房備了飯,又忙着準備杜仲盥洗物品,也不用丫鬟們幫忙,自己親歷親爲。
冬雪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紅了眼圈,跟冬雨咬耳朵,“伯爺回來夫人多高興啊,要是伯爺能一直陪着夫人就好了。”
她們倆人都是易楚嫁到白米斜街不久就開始伺候的,開頭大半年家裡就沒男主子,好容易回來了,只待了三個多月又要走。
杜仲不在的時候,易楚也笑,那時候的笑容平靜而親切,從不像這般光彩照人,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冬雨瞭然,不免嘆息,“等我以後成了親可不想跟夫人這樣,雖說錦衣玉食的,可心裡太苦了。”
冬雪深有同感,低聲道:“所以咱們得好好伺候着夫人,”頓一頓又道,“你是不是恨嫁了,要不我跟夫人說說,早點給你定親?”
冬雨又羞又惱,追着冬雪擰她的臉。
聽着外頭兩個丫鬟唧唧喳喳的笑聲,易楚也情不自禁地綻開了笑容。
早先杜仲說官員三年一述職,武將的話,五年或者十年都是有的,她以爲至少得過滿了三年才能見到他一面。沒想到這還不到三個月,就能見到他了。
也不知他爲什麼回來。
不過既然是先進了宮,應該是有公事在身吧。
易楚根本想不到才只一天的工夫,杜仲就知道了她的消息,而且還能千里迢迢地從宣府趕回京都。
不爲別的,就只爲她。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杜仲才步履匆匆地走進瀚如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完全看不出是福是禍。
易楚端詳半天笑着問道:“是什麼事兒?”
“呃,”杜仲支吾聲,本想瞞着她,可想起俞樺所說易楚不喜歡大事小事被人瞞着,便答道:“降了職,眼下是千戶。”
“爲什麼?怎麼會降了這麼多?”易楚訝然不解。
杜仲笑笑,柔聲道:“聽說你在宮裡出事,我放不下心就趕了回來……是擅離職守無詔進京,原本是死罪的,皇上格外開了恩。”
“你!”易楚啞住,片刻才道,“我心裡有數,根本就不會拿自己跟孩子開玩笑,我本想今天就給你寫信的,你何必……都是我連累你。”聲音便有些哽噎。
“你呀……”杜仲忙安慰她,“我是求之不得,皇上也是爲了我好。”攬住她的肩頭,細細地說給她聽,“總兵是正二品,三品以上戍邊將士的行走調動都必須經過皇上許可,而千戶是正五品,聽從總兵或者參將調動即可。到時候讓張誠給我個回京送信或者公幹的差事,我就能回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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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半信半疑,“是真的?那個張誠真會給你行這個方便?”
杜仲愛戀地看着她,“皇上只說降職但是並沒有委任新的總兵,而且也沒指定讓別人暫代總兵之職,估摸着張誠他們心裡都有數。再說我怎麼也有爵位在身,他們何必爲難於我爲敵,對不對?”
聽起來很有幾分道理,易楚用力點了點頭。
“不過……”杜仲又開口,“以後你千萬不能再擅自行事,有什麼事情就寫信給我,若是來不及就跟俞樺林槐他們商量,千萬別瞞着……我有事也不瞞你,你想知道什麼就問俞樺,他必然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嗯,”易楚有些心虛,低着頭小聲地說,“我知道自己過於魯莽,可是我不想三番四次地被皇后難爲,你又離得遠,不願意讓你分心。”
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杜仲輕嘆,可瞧見她明媚的杏仁眼裡滿滿的癡情與眷戀,心不由地軟成一團水,聲音越加地低柔,“我都明白的,阿楚……可你是我的妻,我雖在宣府,但有一半是留了在你身上,日日守着你,”聲音輕且低,仿似極難出口般,而手自有主張地撫摸着她細如白瓷般的臉頰。
四目交投,視線糾纏在一起,誰都不願移開。
良久,杜仲靜了靜心,道:“你可知,當我知道你進宮心裡有多着急,皇后如今正得勢,行事無顧忌,假如你去慈寧宮前先遇到皇后怎麼辦?太后雖潛心向佛,可精明不減當年,假如她因被算計而懲罰你怎麼辦……皇上與皇后成親三年有餘,向來相敬如賓,又加上登基時借陳家之力,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當衆給她沒臉,至多就是斥責陳家……況且,皇后只是把絲線賞給六姑娘,誰知道偏巧六姑娘就用絲線修補了你的裙子?麝香是常見的香料,也有人用來薰衣服,細究起來,阿楚,你並不十分佔理。”
易楚咬着脣不吭聲。
難不成她折騰這一次都是白費了心力?
152|凋謝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親暱地捏一下她的臉頰,“也不是毫無用處,你看太后不就允你閉門半年嗎?這樣既不用進宮免得遇到皇后,也無需應付貿然上門的客人,要是想父親跟外祖母了,就讓人接他們來住幾天,豈不是很好?再者,經此風波,皇上固然不能當衆跟皇后沒臉,可私下定有舉動,皇后吃此教訓必不會再輕舉妄動……阿楚,我跟皇上說過,咱們約定好同生共死呢,我不信皇上會坐視別人再欺負你。”
易楚擡眸,撇着嘴,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他,“誰跟你約定了?是不是你記錯了人?”
易楚老成持重,平常多溫婉大方,何曾有這樣嬌俏靈動的時候?
懷了孩子,就好像她也跟着小了幾歲般。
杜仲啞然失笑,索性將她抱到自己膝頭,胳膊摟着她的後背,笑道:“果真是記錯了,我是跟曉望街濟世堂易家姑娘說的……沒有親口說,可心裡確實如此想的,想必她跟我也是同樣想法,你覺得呢”
易楚伏在他肩頭笑得喘不過氣兒。
第二天早朝時,嘉德帝果然並沒提及此事,只下令文定伯要慎言謹行嚴加約束子侄。
朝堂縱有不滿之聲,可皇上既然做了決定,誰會在老虎頭上捋鬍鬚,盡都沉默着接受了。
杜仲自然沒有上朝,昨夜兩人恩愛了許多時候,早上醒得便有些晚。一起吃了頓不早不晌的飯,又攜了手到花園裡逛。
已是冬日,園子裡花木疏落草葉凋零,感覺寂寥了許多,那面湖倒顯了出來,湖水映着冬陽,風吹處波光粼粼,金光閃閃。
易楚穿了夾襖,外面又披着連帽大紅羽緞斗篷,帽沿上鑲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杜仲怕她冷,將帽子系得緊,一張小臉便被兔毛包圍起來,越發顯得如雪後清空般明淨清澈。
杜仲仍穿着鴉青色道袍,連夾襖都沒套一件。
兩人沿着湖邊走,走到圍牆處,杜仲笑道:“牆裡頭還藏着一萬多兩銀子的銀票,也不知以後哪個子孫能得了去?”
易楚也隨着笑,“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沒準銀票早爛掉了,畢竟是紙的。”
“不會,藏在銀鐲子裡呢,”杜仲打量着圍牆,“以防萬一,等咱家孫子成親時就把這事告訴他。”
易楚瞠目結舌,他們連兒子都沒有,這就惦記上孫子了?
好吧,就算肚子裡這個是兒子,兒子十八歲成親,頭一胎就生孫子,孫子也是十八歲成親,那麼至少還得過三十七年吧?
那時候杜仲六十二,自己五十五歲,白髮蒼蒼地坐在堂前,等着孫子來行禮。
應該也是件極美妙的事兒。
兩人嘻嘻哈哈地憧憬着未來,杜仲眼尖,老遠看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往這邊跑,不由得眉頭皺了皺,待小丫鬟跑近,冷聲問:“什麼事兒?”
小丫鬟被他面上的寒意駭着,“撲通”一下跪倒了,“門房說陳六姑娘來了,等在角門那邊,問夫人……”
話未說完,杜仲已然打斷她的話,“俞管家沒吩咐過嗎,不管是誰一律不見。”
小丫鬟愈加害怕,顫抖着說:“門房也是這麼說的,可陳姑娘不走,說不求別的,就進來看一眼,知道夫人安好就行。”
“子溪……”易楚剛要開口,杜仲止住她,先一步吩咐丫鬟,“就說夫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要是她想夫人安好以後就別踏入這個門口……如果再不走,讓人拿笤帚打出去。”
“是,”小丫鬟點點頭,顧不得拍拍裙子上沾的土,一溜煙往外跑。
“等等,”杜仲喊住她,“再有這樣事兒不必往裡通傳。”
易楚嘆口氣,好半天沒有說話。
說實話,易楚對陳芙印象頗佳,她生得好看處事也聰明大方,還懷着一顆少女的閨閣之心,以前幾次交往都很能說到一塊兒。
就是這次的事,易楚也不認爲陳芙摻和在裡面,只不過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
可他們與文定伯府交惡是遲早的事兒,兩人交往太多倒教杜仲不好行事,陳芙也跟着受煎熬,倒不如就此斷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易楚所言不錯,這幾天陳芙確實頗爲煎熬。
她在易楚進宮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出了事。
當時,她正在正院陪母親說話,文定伯怒氣衝衝地進來,話不說一句,也不顧及屋裡還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劈頭給了她一巴掌。
陳芙嚇傻了,呆愣愣地站着,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平常文定伯對她並不喜愛,可也說不上討厭,就是那種很平淡的父女,除去日常的請安問候,她基本跟父親沒什麼交集。自然也沒在父親面前犯過錯誤。
而這些天因爲開始冷了,她也沒有出門,就老老實實地躲在家裡陪着母親。
父親爲何發這麼大脾氣?
陳夫人看着女兒紅腫的臉,心裡頓時來了氣。可她到底年齡在這兒,不好當着下人質問丈夫,先忍氣對身邊的婆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出去後,陪着笑臉問:“伯爺,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芙兒怎麼就惹着你了?”
“怎麼了?你還有臉問,你看你養的好女兒!”文定伯衝陳夫人嚷了句,轉頭又看向陳芙,“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閒着沒事幹?有工夫給那個市井出身的婆娘縫裙子,怎麼不替你娘做條抹額,不給你姐做雙繡鞋。爲個不相干的人倒是用盡了心思?這下可好,惹了禍上身,連累全家跟着你丟人……沒腦子的東西,怎麼不去死?”
陳芙被罵得暈頭轉向,好容易理清頭緒,顫着聲音問:“父親,我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會給家裡惹了禍?”
文定伯“哼”一聲,斥道:“你還在裝傻?信義伯杜氏都鬧到太后那裡去了,說你送給她的裙子染了麝香,你存心想弄掉她的孩子……早朝上,多少人斜眼看我,就連皇上也沒給我好臉子。”
“不,不可能,”陳芙大驚失色,“那裙子本來就是杜夫人的,我只是繡了幾條水草紋,而且因着杜夫人有了身子,我繡的時候特意用了沒薰過的絲線……娘是知道的,就是姐姐賞下來的天青絲。”
“沒錯,”陳夫人隨着點點頭,“絲線是我親手拿給芙兒的,芙兒繡好後我也看過,哪裡有什麼麝香。興許別人是弄錯了,芙兒最是心善自小連螞蟻都不去踩,哪會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弄錯了?”文定伯冷笑,“太醫當着太后的面查得清清楚楚,絲線是用青紫木混着麝香水泡過的,遇到茶就發散出麝香來。”
陳芙不敢置信,也不吩咐丫鬟,一路跑着回到自己的住處將剩下的絲線拿過來,用茶水澆上去。
果然,不過數息,有麝香味發散出來,越來越濃郁。
陳夫人看呆了,搖着頭不迭聲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芙兒是我生養的閨女,我最瞭解她,這事絕不是她乾的。她爲什麼要陷害杜夫人,這對她有什麼好處?”
“好處?”文定伯再度冷笑,“我陳家的女兒是嫁不出去了,上趕着給人當繼室?”說完,哐噹一聲摔門而去。
這下,不但陳夫人,就連陳芙也聽出來文定伯話裡的意思。
陳芙悽苦地看着陳夫人,“娘,不是我,我沒有。”因着臉色蒼白,那五個手指印就格外顯眼,明晃晃地像是扇在了陳夫人心裡。
陳夫人心如刀絞,正如方纔所說,她生養的女兒她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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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陳芫是長女,從小就有主見,喜歡發號施令,而陳芙是幺女,被兄姊寵着,除了有點嬌氣外,性情一向溫和。
可這事不是陳芙乾的,就只能是陳芫。
而且陳芫老早就看重杜仲了,想把陳芙許配給她。
手心手背都是肉,陳夫人心疼陳芙,可也說不出長女的壞話來。
陳芙滾在陳夫人懷裡哀哀地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淚,終於也想通了事情的緣由,悽然一笑,“娘,姐姐爲什麼要這樣做?我還有什麼臉面活着?”
陳夫人無言以對,只能輕輕拍着陳芙的背溫言安慰,“你姐,她也是爲你好。”
“爲我好?”陳芙含着眼淚諷刺一笑,“杜總兵是人中龍鳳不假,可是娘,你可知他對杜夫人有多好?他們府裡的下人對杜夫人有多尊重?姐姐魔怔了,難不成娘也跟着糊塗杜夫人若是有事,咱們家就是杜總兵的仇人,你說他得有多傻,纔會眼巴巴地把仇人家的閨女娶回來……姐不是爲我,而是爲了她自己吧”
陳夫人微閉一下眼,嘆道:“誰能想到麝香這麼快就發散出來,要不是恰巧碰了茶水,只怕過上大半年杜夫人也未必能察覺,到時……哪裡就知道是仇人了,只是事有湊巧。”
陳芙慢慢從陳夫人懷裡坐直,盈滿眼淚的雙眸牢牢盯住陳夫人,“娘,你也是這個意思嗎?”
陳夫人搖搖頭,“你姐說你的親事,她做主……芙兒,娘也不好違逆。”
“不!”陳芙嚷道:“她不是我姐,她……她是皇后。”
陳夫人只能沉默。
半晌,陳芙慢慢收住眼淚,喚丫鬟進來爲自己重新梳洗過,淡淡地說:“我去信義伯府看看杜夫人,她動了胎氣也不知嚴重不嚴重?”
陳夫人勸道:“動了胎氣的都得臥牀休息,去了她也不一定能見你,還是過兩天再說。”
陳芙搖頭,“不管見不見,於情於理我都得走一趟,也順帶跟杜夫人解釋一下……倒不是撇清自己,那裙子是經我的手送出去的,怎樣也脫不開干係。我就是想看看她,杜夫人人很好,當初我宮寒的毛病也是她診出來的……”
說到此,眼淚不自主地又往外涌,吸口氣忍住了,回住處換過衣衫,乘着馬車往信義伯府趕。
門房說得很客氣,夫人臥病在牀,來客一概不見。
陳芙沒法子,她在門口看得清楚,別的府邸也有送帖子的,也有上門看望的,門房盡數給拒了,連拜帖都沒留。
雖是無奈,也只能黯然回去。
度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第二天吳韻婷竟然來了。
沉着臉,既不喝茶,也不進屋,直愣愣地站在門口,“陳芙,認識你這麼多年,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這種人。你處心積慮打聽我杜夫人的事兒,又千方百計想接近她,就是爲了嫁過去當繼室?杜總兵再好,他正眼看過你嗎?下賤!”
陳芙又一次傻在原地,片刻才呆呆地問:“連你也不信我?”
吳韻婷冷笑一聲,“我怎麼相信你?皇后娘娘親口說出的話,乾清宮伺候的宮女太監都聽到了,連你爹也在。”說罷,從頭上拔出一根玉簪往地下一扔,玉簪應聲而斷,“從今而後我沒你這個朋友。”
像來時一樣,風一般地離開了。
陳芙抖着手撿起地上的玉簪,簪是水頭極好的和田玉,通體碧綠,簪頭刻成猴兒狀,活靈活現的。
同樣的玉簪,她也有一隻,不過簪頭刻了只大公雞。
吳韻婷屬猴,她屬雞,兩人相差半歲多,自打三年前認識後就很合得來,差不多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現在,就連吳韻婷都要離開她。
陳芙篩糠般站在地上,腦子裡翻來覆去就回蕩着一句話,“皇后娘娘親口說的……皇后娘娘親口說的……”
陳芙不信。
瘋了般地跑到正院,對陳夫人道:“娘,我想進宮,您陪我去。”
不過一日,陳夫人也憔悴了許多,有氣無力地說:“怎麼想起來進宮?”
“去問皇后一句話,她當着皇上的面說,是我用麝香浸了絲線陷害杜夫人,就是想嫁給杜總兵。我想問問,這是不是真的?”
陳夫人臉色變了變,好久才慢慢地開口,“皇后是一國之母,論起來是陷害朝臣家眷,當處以重刑,換作你,不過是少女情竇初開一時迷了心竅,說起來也是件風流事……”
“所以,皇后就把事情完全推在我頭上?爹也不肯爲我辯解半分?”陳芙撐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陳夫人分辯道:“怎麼爲你辯解,你還有兄長以後要承襲爵位,總得爲他們考慮考慮。”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長女是皇后,不但文定伯離不開他,自己親生的兒子也得指望皇后姐姐。
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皇后落馬,倒不如暫時委屈一下小女兒,反正以後皇后會給她補償。
陳芙卻完全不能接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哀哀地問:“娘,您可爲我考慮過,可想過我的名聲,以後還怎麼活,怎麼嫁人?”
陳夫人勸慰,“有你姐在,還不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有什麼擔心的?大不了再拖幾年,等這事淡了,往京外尋門親事也是好的。”
陳芙完全明白了,再不言語,默默地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擺設依舊,成套的花梨木桌椅傢俱,高几上擺着景泰藍雙耳三足香爐,長案上供着青花釉裡紅的梅瓶,牆上掛着前朝清虛道長的山水畫……一件件,一樣樣都是千金難求的精品。
曾經,她以爲自己是爹孃寵愛的嬌女,是兄姊愛護的幺妹,可如今,一切都如此可笑,都是個笑話。
她自己也成了全京都的笑話。
陳芙環顧一下四周,來到案前,研好墨,鋪開一張紙箋,沉思良久寫了一封信,封好,揚聲將丫鬟叫進來,“這封信送給信義伯杜夫人,不過別現在去,等過個三五天……辦完這件事就不用回來了,這是你的身契,收好了。”
丫鬟狐疑地看着她,不敢接。
陳芙嘆道:“別人我再不敢相信,只有你,從小你就跟着我,現如今都十年了,你也有十九了吧,出去後找個好人家嫁了,也算成全我們主僕一場的情意。”又給她一個荷包,“裡面有幾個銀錠子還有根釵,就算我給你添妝。也別過幾天了,你現在就走,先安頓下來。”
丫鬟仿似明白了什麼,哭着道:“姑娘,信我去你送,可我不想走,想陪着姑娘。”
陳芙黯然,“難不成連你也不聽我的話?”說到最後已帶了三分厲色,丫鬟惶恐地跪下,接了信,東西也沒收拾,只將自己平日攢的零碎銀子帶了,假裝出門辦事離了文定伯府。
見丫鬟離開,陳芙笑一笑,將其餘服侍的人都叫進來,“我想洗浴。”
她纔在正院哭過,臉仍是腫的,頭髮也有些凌亂,衆人都不在意,自去提了熱水來。
洗浴罷,重新梳了頭髮,上了妝,又換上新裁製的冬衣。
陳芙對着鏡子笑,鏡子裡的少女巧笑嫣然,比春花更美貌。
“都去吧,我想睡一會兒,晚飯不用了,不必叫我。”陳芙揮手遣散了衆人,上了牀躺好,從荷包取了一小塊金子,平靜地放進了嘴裡……
153|蠢婦
坤寧宮。
皇后面沉如水聽着文定伯府前來報喪的婆子敘述着經過,“……都沒想到,一點徵兆兒都沒有,就是忠勤伯府的姑娘來了趟,兩人許是爭吵了幾句,哭着跑到正院,夫人開解了一番……晚飯沒吃,中間丫鬟進去一趟,見裡面靜悄悄的以爲睡着了,沒敢打擾……早上辰初了還沒起,六姑娘最守規矩的人,每天都是卯正起身,辰初去陪夫人用膳……這才覺出不對來,一摸,身子都涼了……”
皇后心潮翻涌,淚水止不住似的往下淌。
她比陳芙年長五歲,又自詡爲長姐,沒少在陳芙身上費心血。陳芙認識的第一個字、會背的第一首詩,以及畫的第一副畫都是她教的。從四五歲時教導她寫字,到七八歲時給她找有名望的繡娘、琴師,甚至陳芙的終身大事她也給打算好了,必定要找個既有權又有勢,且家中清淨的好婆家。
誰知陳芙竟然就這麼去了,這十數年她花費的精力豈不都成了空?
這都是杜仲家裡那個上不得檯面的妻室惹出來的。
若不是她平白無故地在慈寧宮鬧那麼一出,何至於有後來那些脫離她掌控的事情。
而杜仲爲了這個既沒有家世又沒有才貌的賤~人竟然罔顧軍法,千里迢迢從宣府趕回京都給她撐腰。
皇后還記得在乾清宮,嘉德帝臉色黑得如同墨炭,而眸子冷得卻像寒冰,不帶一絲情意地注視着她。
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當着諸多太監宮女的面,她能如何?
只好說陳芙仰慕杜仲,因愛而生恨,一時糊塗將她賞賜下去的絲線浸了麝香水。意即小懲一下杜夫人,並無害人性命之心。
請皇上念在陳芙年幼不懂事,又是一片赤誠的份上,饒過她這次。
好在杜夫人腹中的胎兒已是保住了,並未釀成大禍。
說罷就跪了下去。
嘉德帝冷笑兩聲,劈手將長案上的瑪瑙鎮紙砸在地上,就在她的身旁。砸出的碎屑濺到她撐着地面的手上,有血珠慢慢地沁出來。
她一動不敢動,只覺得地板寒涼的溼意透過膝褲絲絲縷縷地漫上來,直涼到心底。
嘉德帝也不叫起,直到父親文定伯實在看不過去,也跟着跪下,“都是臣教導不嚴養成阿芙無法無天的性子,回去後,臣定然嚴加管教阿芙……臣懇請皇上責罰。”
嘉德帝這纔開口讓她起身。
成親這些年,嘉德帝向來尊重她,從未落她的面子,尤其還當着滿地奴僕的面。
她以後在宮裡還怎麼管教他們?
皇后急喘兩口粗氣,“信義伯欺人太甚……還有阿芙身邊那些伺候的人,身爲奴才不好好照看主子,養着她們吃白食?回去都給本宮杖斃!”
跪在地上的婆子哆嗦了下,顫着聲兒回答:“除去青枝失蹤了,其餘人都關在柴房裡,夫人的意思是過了頭七再處置。”
皇后挑挑眉,問道:“青枝什麼時候失蹤的?”
“應該是六姑娘過世那天,”婆子遲疑着不敢肯定,“那天六姑娘還單獨把她叫進去說了幾句話,後來聽門房說,青枝拿了對牌到外頭買什麼新出的粉箋紙……差不多申時出去的,還說六姑娘要得急,好像再沒人見過她……身契也不見了。”
“這個背主的奴才!”皇后拍着桌子厲聲道,“阿芙的事兒跟她脫不開干係,轉告伯爺就是在京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來給阿芙陪葬。”
婆子諾諾應着,好容易等到皇后開了口,“你回去吧,下葬那天本宮回去送阿芙一程。”
婆子又磕了兩個頭,躬身退下。
皇后猶不解恨,自言自語道:“還有吳韻婷……阿芙既是走了,你也別指望過得好,該討的債,本宮會替阿芙一一討回來。”抓起手旁粉彩茶盅狠力扔了出去。
茶盅發出清脆的當啷聲,摔成了碎片。
有宮女怯怯地走近,半跪在地上去撿碎瓷片。
皇后指着她,“宣本宮旨意,召真定知府夫人儘快遞牌子進宮。”
與吳韻婷定親的就是真定知府的嫡次子,姓王名景平。
陳芙吞金的事情也傳到了慈寧宮,太后冷着臉小聲地嘀咕了句,“自私又無知!哀家怎能放心讓這種蠢婦爲皇帝操持後宮生兒育女?”
聲音含糊不清,顧琛只零星聽懂了幾個詞,知道並非好話,便閉着嘴不敢應答。
太后聲音稍高了些,“當初哀家看着還不錯,知書達理行事落落大方,重要的是有主見,嫁進來稍點撥就能幫着管家……怎麼自打進了宮就開始犯蠢,這一年何曾做過一件上臺面的事兒?”
這下顧琛明白了,是說得皇后,更不敢吭聲了。
“可惜那麼個花骨朵般的姑娘,生生讓她親姐姐給害了。”太后喟嘆聲,進了佛堂,沒讀先前看的《心經》,反而挑了卷《往生咒》遞給顧琛,“念三遍,在那世千萬投生個好人家。”
顧琛默默地接了經卷。
不過大半天,陳芙的死訊已傳遍了貴族圈子,易楚卻半點不知道。
她正跟杜仲一起覈對庫房的單子。
嘉德帝給杜仲降職的同時還罰了他三年的俸祿,原本他任總兵每年能有一千多兩銀子的薪俸,現在卻一分銀子也見不着了,最近家裡的開支卻不少。
眼看着快過年了,不能讓易楚捉襟見肘。
所以,他便跟易楚商量着,把庫房裡用不着的東西清理出一批來換成銀子,這樣手頭寬裕點,也讓別人看看,他這個信義伯當得着實不容易。
庫房裡存得幾乎是信義伯近三四十年積攢的東西,大多是老信義伯以及明威將軍屢獲軍功得到的賞賜,因被大小章氏敗壞了,剩下的東西並不算多,不過章宗岱還回來的三大箱子幾乎件件是珍品。
這些自然是留着傳給兒孫的,餘下能賣出去的不過是布匹與藥草以及一些成色稍差點的瓷器擺設。
大戶人家喜歡存着諸如三七、天麻等各種草藥以備不時之需,有些能用上,有些則基本用不上。每每交談起來會自誇,“家裡庫房存着那年那年的老參等等。”
其實草藥等物很不經存放,處理不好的話,不單容易發黴還容易失了藥性。
布匹等物亦然,放上十好幾年,料子跟花色都不時興了,有些還容易發黃或者壓上皺褶,傳出去總是不盡人意。
易楚便是叫人將這些布匹擡到瀚如院一一過目,該留的留,該賣的則擡到外院,自有俞樺找人處理掉。
杜仲則取了紙筆將剩餘之物分門別類地重新造了冊。
忙活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整理完畢。
易楚不曾親自動過手,可額頭也沁出了汗意,白皙的臉頰透着微紅,格外的嬌豔。杜仲心裡微動,想起夜裡易楚也是這般面頰透粉眸中含情,嬌嬌柔柔地看着自己。
雖是礙於她腹中胎兒不敢莽撞,可行動間的小心與纏綿讓兩人愈加沉醉。
這般想着,杜仲目中便流露出幾分渴望。
易楚嗔怒地瞪他一眼,閃身進了內室。
富嬤嬤已讓人備了熱水,易楚不打算沐浴,只想用熱水擦擦身子,免得汗冷下來受了涼。
褪下衣衫時,不免看到肩頭胸口處的斑斑紅印,臉驟然熱了起來。
這兩天杜仲待她……夜裡是溫柔小意,盡心盡力地服侍,白天則幫着她理事,把整個府邸的人重新清理過一遍。
還抽空去了趟曉望街,回來後告訴易楚,“我跟外祖母說了,不用擔心小舅舅,有我看着他,翻不出風浪來,讓外祖母等着抱孫子就行。”
易楚吃吃地笑,又忍不住嘆氣,“小舅舅看上了芸娘,可還傻乎乎地以爲自己是斷袖……你說兩人差着輩兒,家世又相距太遠,真讓人煩心。”
杜仲摟着她笑,“這兩人都是人精兒,若是真有意,肯定能想出法子來,用不着你操心……小舅舅平常挺精明一人,怎就連個男女都分不出?到底還是毛兒都沒長齊。”嘲笑衛珂一番,又說起俞樺給林槐等人買的幾處宅子,“……位置還真不錯,現在正粉刷,等開春種上點花樹,置辦上傢俱,也就像模像樣了……有了房子那幾人也坐不住了,前兩天還跟俞樺打聽親事什麼時候能有着落。”
易楚便道:“我認識的人少,就託付給曉望街的吳嬸子了,要不讓冬雨回去問問……年紀都不小了,着急也是應該的……他們幾個我倒不愁,有正經的差事總能找到合適的媳婦,就是顧大哥那邊,二十多歲的人了就跟個孩子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兒,什麼事兒不懂,好好的閨女哪個願意嫁過去,即便是爲了銀錢嫁了,也不見得能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這事我來辦,”杜仲安慰般摸摸她的頭,“宣府那邊窮,家裡養不起孩子的多得是,我找戶老實人家,多許點銀子把話說透徹了,想必也不敢偷奸耍滑。”
易楚不由地依在他懷裡輕嘆,“怎麼什麼事情輪到你頭上就格外容易了似的?先前我還想進了伯府指不定要有多艱難,就怕行差踏錯半步,竟沒想到會這麼隨心所欲;還有小舅舅的事兒,前一陣剛聽說了我還爲他倆發愁,你這麼一開解倒顯得我太過杞人憂天了……”
杜仲笑着吻上她的脣,堵住了她未說出的話,糾纏片刻才低聲道:“嫁個夫君不就是爲娘子排憂解難的?爲夫做得還遠遠不夠,以後定當再接再厲,讓娘子每天無憂無慮,吃飽了睡,睡足了吃,養得胖胖的。”
“你這是養豬呢……”易楚笑倒在他懷裡喘不過氣兒。
幸福的日子過得格外快。
倏忽間,三天過去了,杜仲不得不返回宣府。
相比上次,易楚仍是不捨卻不傷感,杜仲已應允她正月前後總能回來陪她幾日,興許能一起守歲也未可知。
如此算來,也就是兩三個月的工夫,比起先前以爲得要好太多。
易楚起了個大早陪杜仲用了飯,又特特地送到角門。
杜仲讓易楚先回去,易楚卻是不肯,非得看着杜仲離開,相持了片刻,杜仲實在擰不過她,叫上隨從縱身躍上了馬。
易楚直等到杜仲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戀戀不捨地進門。
腳剛踏進門檻,就聽身後有怯怯的聲音,“杜夫人……”
這大清早的,會是誰?
易楚緩緩轉過身子……
154|召見
街對面的大樹後頭悄悄探出個女子的身影,用白紗蒙着臉,衣着有些散亂,神情極爲惶恐,左右張望一番小跑近前,徑直跪在地上,雙手高舉着一封信,“我家姑娘送給夫人的信。”
俞樺已靈敏地擋在易楚身前,攔下女子,斥道:“你是何人,怎麼鬼鬼祟祟的?”
女子一把扯下蒙面白紗,露出她的面容,哀聲道:“杜夫人,我是文定伯府六姑娘身邊的青枝,上次跟姑娘來過。”
易楚探頭從俞樺身後看了眼,果然面孔很熟悉,確實見過的。可想起前天杜仲的態度,不由皺了眉,稍嫌冷淡地說:“回去跟六姑娘說,我身子好了許多,勞她記掛着,信我就不看了。”
俞樺眸光閃了閃,他是知道陳芙死了的,也已經報到杜仲那裡,想必是杜仲怕易楚傷心,沒提此事。也便冷了聲道:“我家夫人要養胎,不能勞神費心,姑娘請回吧。”
青枝悽然一笑,“夫人,我家姑娘臨去前特特囑託於我,我不能完成她的遺願,唯有一死了之。”話音剛落,一頭朝門口的石墩子撞去。
事發突然,俞樺又將全副注意集中在易楚身上,竟然阻擋不及,只堪勘抓住了她一隻衣袖。衣袖吃不住勁兒,“撕拉”斷裂,青枝當即撞上石墩子,倒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血立時涌了出來,淌了滿地,濃重的血腥味飄散開來。
易楚本是醫者,豈能見死不救,忙道:“快擡進來。”
俞樺猶豫下,見街上已有行人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心一橫將青枝抱到門房隔壁供來客小坐的屋子裡。
屋裡只有四把椅子並一張長案,上面放着茶盅杯碟之物。
冬雪極有眼色地將茶盅等移開,俞樺將青枝放了上去。
易楚近前利落地撩開青枝的劉海,伸手摁住了幾處穴道,又連聲吩咐冬雪,“取熱水、乾淨棉布、還有我以前用過的藥箱……眼下不好移動,再拿牀被褥來免得着涼受風。”
一邊吩咐着,冬雪已大聲召喚起下人來。
門房裡熱水是現成的,倒是找乾淨棉布費了點時間,好在俞樺隨身帶着棉帕,毫不猶豫地掏了出來。
易楚讓俞樺將棉帕壓在傷處,自己另外撕了棉布沾着水一點點清理傷處附近的血。
許是長案既涼且硬,或者無意被碰到了傷口,青枝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擡手仍是舉着信,有氣無力地說:“夫人,信。”
大有易楚不接便不放手的意味。
易楚掃一眼已滲出血花的棉帕,伸手接了信塞進懷裡。
青枝才似放了心,頭一歪,復暈過去。
這個空當冬雪帶着三五個婆子將一應物品取了來。見有了幫手,俞樺不方便再留,徑自退了下去,剛出門遇見林槐,兩人對視片刻,一同尋了處僻靜之地說話。
這種外傷對易楚來說並不難,先止血、再清創、而後敷藥、最後用棉布包紮好即可。這一套做下來不過半個時辰,雖不累,可濃郁的血腥味太過刺鼻,引得她胸口翻滾,好幾次差點吐出來。
冬雪在旁邊看得清楚,等傷口包紮好,當即扶了易楚到外面透氣。
初冬的早晨,寒氣逼人。
被冷風吹着,易楚胸口的壓抑頓時散去,神智愈加清爽,想到青枝帶來的信。
也不知青枝拼着性命不要就爲這封信,裡面到底寫了什麼?
信封上有兩個紅褐色的血指印,又沾染了泥土,看着令人可怖。
冬雪極有眼色地接過去,拔了頭上一根釵將信封挑開,把裡頭的紙箋遞了過去。
紙箋是淡綠色的,隱隱含着竹香,上面只寫了寥寥數語,“……我從未曾覬覦過杜伯爺,也不曾想過加害夫人……只因言談相合,感覺夫人甚是親和……在那世,當爲夫人與麟兒祈福……”
落款是陳六絕筆。
易楚這才反應過青枝之前曾提過“遺願”等話,不可置信般轉向冬雪,“六姑娘是去了嗎?”
冬雪搖搖頭,“我也不知,要不去找俞管家來?”
“好,”易楚無意識地應一聲,再捧着信箋讀一遍,淚水毫無徵兆地淌了下來。
俞樺匆匆而來,正瞧見晨陽的光輝裡,易楚腮邊兩道淚痕,折射着光芒,亮的刺目。
俞樺輕咳一聲,轉頭吩咐冬雪,“外頭冷,暫且扶夫人到書房那邊坐一下。”
外書房是杜仲理事之處,他不在,自然是上了鎖,旁邊的兩間耳房卻開着,平常俞樺林槐各佔一間。
從門房到外書房既爲便宜,穿過一道拱形門便是。
俞樺先沏了熱茶,待易楚喝完半盞暖了身子才詳細地將這幾日外頭髮生的事一一說了遍,最後才道:“……外頭那個丫鬟留不得,文定伯正四處打聽,說是家中逃奴,偷拿了府裡貴重物品。”
易楚靜靜地聽着,半晌才道:“倒是忠心爲主,好歹等傷好了再打發她出去吧。只是這一次宮裡那位跟文定伯必然又會怪到我頭上。”
“怪也無妨,”俞樺溫和卻有力地回答,“咱們信義伯府也不是吃素的,有什麼招數使出來便是,屬下等人定會保夫人平安。”
易楚苦笑,“這半年我是能躲了清淨……以後見機行事吧。”
說罷起身仍去了門房那邊看了看青枝,棉布上血跡已幹了,並沒有新血再流出來,想必是止住了,眼下只能好好養着傷。
冬日天冷,傷口癒合得慢,而且正傷在額頭處,也不曉得會不會留疤。
易楚盯着青枝看了眼,以前沒怎麼注意她,現在才覺得她生得還不錯,眉清目秀的。要是留了疤,又是那麼顯眼的地方,以後可不好嫁人。
思索片刻,對冬雪道:“喚頂暖轎來擡到瀚如院吧。”
一個大姑娘留在人來人往的門房這裡,實在是不方便。
***
真定府離京都約莫二百餘里,騎馬只需兩個多時辰。
王夫人接了皇后懿旨怕趕不及時辰,半夜就坐車出門,天還不亮就趕到了城門口。
冬天天亮得晚,卯時三刻,纔開了城門。
大街上已活絡起來,兩邊擺滿了各種吃食攤子。
王夫人又冷又餓,車裡倒是有點心茶水,可經過這一路早就冷了,見到外頭熱騰騰的飯食,不由就停了車。她身份尊貴,自不能在街邊與起早的挑夫商販們一道吃,便吩咐丫鬟買了碗餛飩,加了只滷蛋。
熱騰騰的餛飩下肚,王夫人整個身子都暖了,心裡卻仍存着怨氣。
外地命婦進宮,大多是在巳正,哪有定在辰正的?
而且,頭一天傍晚才接的旨意,第二天就進宮,連個準備的工夫都沒有。
說是怨,心裡也吊着,皇后急匆匆地召見自己也不知是爲了何事?
忐忑不安地到了宮門口亮明身份,守衛客氣地說:“已有人進去通傳了,夫人且等會兒。”
王夫人早先也進過宮知道規矩,覆上了馬車等着。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出來,王夫人卻漸漸有點尿急
她好幾個時辰沒解過手,早晨又空着肚子喝了一大碗餛飩,到這時正是該小解的時候。
只是皇宮門口空蕩蕩的除了一條金水橋再無別物,並無可小解的地方。要解手只能到遠處尋店鋪或者酒樓,可她正等着太監出來接人,總不能太監出來一看人都沒了。豈不是對皇后不敬?
王夫人只能忍着,直到快憋不住了還不見人出來,實在沒辦法,丫鬟將茶壺裡的水倒掉,伺候着王夫人在茶壺裡解了。
王夫人也是大家出身,何曾經過這種事,又是羞又是氣,滿臉通紅。
好容易,宮門口出來個神情倨傲的太監,也不多說,上下打量王夫人一眼,尖着聲音道:“進來吧。”
丫鬟會來事,忙塞過去一個荷包。
太監臉上好看了點,解釋道:“皇后娘娘起晚了些,正用早膳,讓夫人久等了。”
王夫人心頭一滯,面上卻不漏,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
一路換過兩次太監,丫鬟都打點得妥妥當當,也便順利地到了坤寧宮。
有個臉龐圓圓的宮女等在門口,笑着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夫人請稍候片刻,”引着王夫人到偏殿坐下。
馬上有宮女端了茶水點心上來,王夫人卻再不敢喝茶,只端坐等着。
皇后娘娘正微闔了雙目讓貼身宮女給她梳頭。
只要不是陪皇上用膳,她通常都是洗手淨面後用過飯再梳妝,免得脂粉入了口。
嘉德帝自慈寧宮出事那天就沒在坤寧宮歇過,皇后既擔心失了帝寵,又悲傷陳芙的離世,夜裡輾轉反側好久不得入睡,早晨自然就醒得遲,而且眼底也泛着青紫。
適才就爲着妝容沒掩蓋好臉上的憔悴發落了一個宮女,這才耽擱了宣召王夫人。
上妝的宮女被髮落了,梳頭的心裡也不踏實,戰戰兢兢的,倒比往常慢了一刻鐘。
等皇后終於穿戴利落能召見王夫人時,已經是巳正了。
皇后是存了心要下王夫人臉面的,王夫人下了跪,不叫起,隻手裡捧着茶盅子慢慢拂着上門漂浮的茶葉,半天才恍然道:“本宮想事想迷了,竟忘記夫人還跪着,”瞪一眼宮女,罵道,“你們這幫沒眼裡沒主子的,還不趕緊扶夫人起來。”
王夫人心裡哂笑,這不是罵宮女,是衝着自己來的,看來今兒沒好事兒。
皇后卻又換了副笑顏,親切地問:“找夫人來不爲別的,是聽說家裡二公子尚未娶妻,本宮倒有個合適的人兒,想保個媒。”
王夫人誠惶誠恐地說:“二子雖沒成親可已經定了人家……”
“沒拜過天地就不算,成了親還有和離的呢,這連洞房都沒入,”皇后打斷她的話,“……是本宮表叔家的長孫女,長得沒處挑,樹上開的臘梅花兒似的,性情也好,溫柔知禮,最體貼懂事。”
王夫人傻了眼,堂堂一國之母能說出這種話,敢情若是自個兒子成了親還能讓他和離不成?可面對着皇后,卻無法表露出來,只賠笑道:“已經換了庚帖,退親對兩家都不好。”
皇后小口啜了兩口茶,“啪”將茶盅頓在面前的几子上,“這兒女姻緣的事兒,想必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跟王大人商議一下,等商議好了,跟本宮個回話。”
王夫人諾諾應着,“是,是該商議。”
皇后笑笑,懶洋洋地又端起了茶盅,這是要送客了。
王夫人過了子時就起來忙乎,趕了兩個多時辰的路,又在宮門口等了大半個時辰,見了皇后的面,話都沒說幾句,竟然要自己兒子退親。
要退親總得有個理由吧?
王夫人暈暈乎乎出了宮門口,感覺是又累又困,關鍵是一肚子的氣卻找不到由頭。站在寒風裡吹了半天,腦子清醒了點,決定到親家家裡坐坐。
王家長子娶得不是別人,是大同總兵武雲飛的長女。
155|鬧騰
王夫人本來並不想與武家結親,因爲王家算是書香門第,清流世家,而武家則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出身,就連武夫人也是正經八百地上過戰場殺過人的。
她教養出來的閨女能有什麼好的?
可架不住媒人的一桌酒,結果王知府腦子一熱答應了。
不想結親也只能結了親,沒想到幾年下來,這親事着實不錯。武家閨女雖然琴棋書畫不怎麼通,但性子直爽憨厚,上能孝敬公婆下能友善妯娌,又因着沒學識,也不強求管家。
有這個嫡長媳的榜樣在前,其餘幾個庶子的媳婦就是想折騰也翻不起浪花來。
到現在爲止,王家的中饋還是牢牢地掌握在王夫人手裡。
王夫人這才覺出來,這門親事確實結得好,連帶着對原本不怎麼看在眼裡的親家也親近了許多。
已經過了午時,正是吃中飯的點兒。
按理說,沒有人會在這個時辰出門訪客,這不是擺明了要到別人家裡蹭飯嗎?
有些心思重的,嘴上不說可心裡會犯嘀咕,甚至假作無意地漏出去,而武夫人不同,只會誠心誠意地招待你。
這也是王夫人之所以不去其他親朋故交家,而選擇了武雲飛家的原因。
武雲飛府邸位於罐兒衚衕,離皇宮約莫半個時辰,是處三進三間的宅院。看上去是小了點,可他家人也少,只一子一女,女兒出嫁了,兒子跟隨武雲飛到了大同,現在留在家裡的就只武夫人跟兒媳婦。
王夫人到武家時,武夫人正跟兒媳婦在吃飯,聽說親家來,先招呼王夫人坐下吃飯,又吩咐兒媳婦到廚房加菜,又讓人送了一小壇梅子酒來。
也沒外人在,親家兩人邊吃邊聊,王夫人就嘆口氣說起進宮的事兒,“……平白無故地退親,豈不是壞人家姑娘名聲,就是我們家琨哥兒也得不了好……”
武夫人熱情地給王夫人又斟一盅酒,冷哼一聲,“都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那位可好,壞人親事成癮了,碰過一次釘子不長記性,還來這一套。”
王夫人聽出武夫人話裡有話,好奇地問了句,“怎麼回事?”
武夫人並不瞞着,把先頭易楚在慈寧宮裡動了胎氣,而後陳芙吞金的事情說了遍。
王夫人恍然大悟,“早先聽說有人彈劾陳家,沒想到竟是因爲這個。”
武夫人拭拭脣角不屑地說:“……原本是挑個軟柿子捏,不成想竟啃了塊硬骨頭,誰能想到杜夫人能豁出去鬧到太后跟前,杜總兵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一氣之下跑回京都了……就跟以前戲文裡唱的似的,那個什麼一怒爲紅顏……那位沒了辦法,只能把髒水潑到自己嫡親妹妹頭上。六姑娘我見過,不管長相還是性情都沒得挑,可惜了的。”
王夫人沉吟片刻,“忠勤伯府的親事我不想退,都換過庚帖了,而且……說出去不怕親家笑話,琨哥兒上次去送節禮,偷偷看了吳姑娘一眼,還真是上了心,現在滿心歡喜地就等着四月成親了……可又怕誤了我家老爺的前程,真定府有幾位不錯眼珠地盯着老爺,專等他出個差錯好取而代之。”
長長地嘆息一聲,鬱悶地啜了口酒。
武夫人也陪着喝了口,開口道:“要真不想退親,我倒是有個辦法,不過我做得來,親家卻未必能拉下臉面……要不您回去跟王大人商量下。”
王夫人正沒主意,聽到此話眸光亮了亮,隨即又暗下來。
這事她的確做不出來,不過,她不能做並不意味着別人也不能……王夫人再一琢磨,笑着舉起酒盅,“我覺得這事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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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義伯府。
易楚輕輕地揭開棉布看了眼傷口,“邊上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中間重的地方還沒好,別總捂着了,露在外面長得快,不過千萬別凍了。”將放在手邊的瓷瓶遞過去,“結痂的時候會發癢,塗上這個能好點。”
青枝不接,卻直直地跪下來,哀求道:“夫人,我打小父母雙亡,五歲被祖母賣到人牙子處,到如今外頭已沒有可依靠的人,先頭兩天都是東躲西藏地……夫人,請您念在六姑娘的面上救我一命,我願意賣身爲婢伺候夫人。”從懷裡掏出賣身契,高高地舉過頭頂,“夫人,從今而後,我眼裡只夫人一個主子,定會忠心事主,絕無二意。”
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知道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忠誠,所以把忠心放在了第一位。
易楚便有些猶豫,平心而論,她並不想留個陳芙的丫鬟在自己身邊礙眼,可青枝所說也是事實,文定伯府的人正四處找她,真要抓回去免不得一死。
思量片刻,嘆道:“你先留幾日,等過陣子風聲小了,我給你些銀兩你離開京都,或是嫁人或是做點小生意,總比做奴僕強。”
青枝見易楚臉色知她心意已決,不敢再求,謝過易楚起身隨着冬雨下去。
易楚煩悶地倚在彈墨靠枕上微闔了雙眼。
相處這許多時日,冬雪已能猜度一二她的心思,想必是爲陳六姑娘可惜。
陳六雖無害人之心,但也脫不開干係,並不算得十分無辜。
況且,真正該爲她的死負責任的是宮裡的皇后娘娘,而易楚不過是爲了自保。
可看了陳芙送來的信,易楚還是消沉了許多日。
便是爲這,冬雪也不想讓青枝留在府裡。
眼看着易楚像是睡着了,冬雪輕輕扯過牀薄被剛要搭上去,就聽院子裡冬晴特有的大嗓門響起來,“夫人,表姑娘來了。”
冬雪尚來不及斥她,見易楚已睜開眼睛,遂道:“要不夫人接着再睡會兒?”
易楚搖搖頭,“我沒睡着,就是閉眼養會兒神,前頭說誰來了?”
“說是表姑娘,”冬雨笑着將易楚扶起來,“應該是三舅老爺家的姑娘。”
“倒是稀客,”易楚眸中沁出幾分笑意,“我出去迎迎。”
冬雪趕緊找了大紅羽緞披風給她披上,剛扶她走出瀚如院,就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不是芸娘是誰?
易楚忙將人請進偏廳,芸娘褪下身上披的猩猩氈斗篷露出裡面翠綠色的褙子,配上月白色羅裙,清新的就像春天裡纔始發芽的柳條,充滿了勃勃生機。
“真好看,”易楚不由誇讚一句。
芸娘笑呵呵地答,“多謝表嫂,這是今冬剛進的提花緞,我娘說顏色太綠怕不好賣,我覺得還行,而且這顏色不挑人,男的也能穿,我還做了件道袍,不過袍擺處得鑲一道灰色襴邊才壓得住,要不就顯得輕浮了……這褙子也是新樣子,蘇州那邊傳過來的,前頭沒什麼特別的,後頭掐了兩道褶,能顯出腰身來。”說罷,輕盈地轉了個圈,讓易楚看清那兩道褶子。
她月白色羅裙便像水波紋般蕩了蕩。
易楚細細看了,點頭道:“果然是恰到好處。”
芸娘咪咪笑着,“我也給表嫂帶了兩匹布,一匹就是這種綠色的提花緞,還有匹是玫瑰紫的……前陣子就想來的,可爹不讓,說關注這邊府邸的人多,怕落了人的眼,害我又等了這些日子……表嫂,你沒事吧?”
易楚笑道:“沒事,我爹開醫館,我怎麼也稍懂點醫理,哪能不顧及自己的身子?”
芸娘爽朗地附和,“我爹也這麼說……說要真不好,表哥也不能放心地走……不過還是得親眼看了才放心。”聲音頓一頓,眼眸突然亮起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對了,這幾天椿樹衚衕那邊可熱鬧了。”
“怎麼了?”易楚被引起興致來,她出門少連椿樹衚衕到底在哪個位置都不瞭解,這陣子又關門閉戶的,完全不知道外頭髮生的事。
芸娘捧着茶杯猛喝兩口水,笑道:“可也巧了,我有間鋪子在椿樹衚衕對過的榕樹大街,前天去查賬,正瞧見那邊圍了一大圈人……真定王知府的兒子跪在那裡,哭喊着讓薛家成全他。”
真定知府是正四品官員,他的兒子在京都鬧事……易楚腦子轉了下,問道:“椿樹衚衕住得是什麼人?”
芸娘笑答:“是文定伯姨母家的兄長,在吏部文選司做散官,沒什麼正經差事,不過……聽說找他走門路的人不少。”
文選司郎中才是正五品官員,要是散官的話就沒有品階,可文選司職掌官吏的班秩、遷升和改調,是個實權部門。
尤其又是文定伯的表兄,可想而知,薛家應該也混得風生水起。
也不知王家到底怎樣得罪了薛家?
芸娘笑笑,意味深長地道:“……本來王家這個兒子跟忠勤伯府的吳姑娘定了親,可不知爲何,這薛家又想把自己家的長孫女嫁過去,好像要逼着王家退親。王知府礙於文定伯的權勢是要應了的,但王家兒子是個情長的,死活不願退親,就到薛家門口跪着了,前天一天,昨兒一天,連跪兩天了……表嫂是沒看見,那孩子把頭都磕破了,昨兒是包着棉布去的,據說王夫人氣得病倒了,她身邊的嬤嬤也陪着兒子跪……倒不是逼薛家退親,是求王家兒子回家的,就在薛家宅子門口,一邊哭一邊鬧……連續兩天沒人管,說不得今天五城兵馬司的就要干涉了。”
說罷,重重地嘆了聲。
易楚猛地想起來,忠勤伯府尚未出嫁的姑娘豈不就吳韻婷一人,難不成薛家逼着王家退親的就是她?
青枝說過,陳芙吞金那天,吳韻婷去過文定伯府,把陳芙給臭罵了一通。
這事應該是衝着吳韻婷來的吧?
只是怎麼就鬧得這麼大了?
皇后娘娘也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棘手。
她端坐在坤寧宮裡,長長的指甲將掌心掐得通紅,手越疼,心就越恨:王家這個蠢貨,不就是退個親嗎,怎麼鬧出這麼多風波來?堂堂知府,連兒子都管不住,竟讓他跑到京都來折騰,鬧騰一天不算完,非得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這事往小了說不過是件兒女親家、婚姻嫁娶的瑣事,可往大了說……若她被牽連進去呢?
父親跟表叔怎麼就不攔着點兒,任由王家小子鬧騰?
真是沒用!
皇后恨恨地摔了手旁青花瓷的茶盅,嚷道:“去請文定伯夫人進宮,要快!”
有太監應一聲,小跑着出去傳旨了。
宮女則怯怯地上前收了茶盅的碎瓷。這一套杯碟少了一隻眼看又是不能用了,近幾天皇后娘娘可沒少摔東西,先是摔了套粉彩的,再就套汝窯白瓷的,還有套青紅釉的,加上這套……昨天去內務府的時候,管事就話裡有話地抱怨坤寧宮伺候的人粗手粗腳。
這一筆筆的帳還不知道着落在誰頭上?
宮女小心地用手帕捧着碎瓷片退了下去。
陳夫人接到太監傳話時正斜靠在羅漢榻上假寐。
這陣子她可是心力交瘁,人生最慘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尤其陳芙又是她最寵愛的幺女。爲了彌補心頭的愧疚,從佈置靈堂到裝殮下葬,到請和尚唸經都是她親歷親爲,而且還得應對上門弔唁的客人。
從精神到體力的雙重透支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前天做完了頭七,昨天她就病倒了,躺在牀上整整一天米水未進,今兒剛剛好了些,不成想長女又宣她進宮。
陳夫人着實不想去,可傳旨的太監巴巴地外面等着,無奈之下,只好脫下身上的素服換了件青蓮色的褙子又重新梳過頭髮走出去。見了太監,強擠出個笑容來,“有勞公公跑這一趟,不知娘娘因何傳喚臣婦?”
太監想起皇后鐵青的臉色,目光閃了閃,躬身道:“奴才也不知,只讓夫人儘快過去。”
陳夫人虛弱地點點頭,由嬤嬤攙扶着,步履踉蹌地上了馬車。
此時的嘉德帝坐在慈寧宮偏殿的太師椅上,目光陰鷙臉色晦暗。
太后坐在蒲團上默默地數着佛珠,半晌才幽幽地開口,“……先前只是張狂,這倒罷了,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年紀輕輕能坐到如此高位,心裡壓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可張狂漸漸變成狂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臣子家事,也就她能做出來,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手指撥着佛珠再轉兩圈,又道:“前朝的事兒哀家不摻和,可這後宮着實應該好好整治一番,不能由她一人做大……馮美人侍寢有功,擢爲容嬪,陳美人跟了皇帝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晉爲昭儀,再選個吉日把趙十七接進來,封爲良嬪……還有陳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嗎,聽說二房有個嫡女叫陳蓉今年剛滿十五,接進來封爲昭儀……她閒得沒事幹就給她找點事兒,皇帝年紀也不小,多幾個人侍候也好早點開枝散葉。”
嘉德帝靜靜思索會兒,沉聲道:“一切盡有母后做主。”
太后行事利落,當即擬了懿旨。
臘月初六,兩頂粉轎分別將趙十七與陳蓉接進了皇宮……
156|女客
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平涼侯既然已經彈劾過文定伯,加上趙十七很快就要進宮爲嬪,兩家絕無修復和好的可能,所以平涼侯召集了門客準備再參奏文定伯一本。
門客就是專門給平涼侯出主意寫奏摺的,加之平涼侯擅於揣測聖意,這次的奏摺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而是婉轉了許多。
奏摺就從王知府兒子王琨在薛家門口下跪寫起,寫得甚是詳細,幾時去的,如何下得跪,薛家門房如何提着棍棒趕人,圍觀百姓如何評論薛家仗勢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親還摻和,還有王府婆子怎樣苦口婆心地勸王琨忍耐,不要得罪皇親國戚。
奏摺結尾陳述了主題,王知府教子不嚴損害朝官顏面,擾亂百姓生活。
連着兩三天椿樹衚衕圍得水泄不通,對過街上的商鋪生意明顯受到了影響。
嘉德帝日理萬機,每天不知多少關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着他處理,哪件不比這事重要?讀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平涼侯極有耐心,天天往上遞奏摺,不但是他,與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慣文定伯得勢的人都紛紛進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摺子,說沒有能力管束兒子,既然管不了兒子,自然也當不好地方官,自請降職。
嘉德帝不勝其煩,衝吳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吳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戶,除了讀經就是刺繡,不知還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揚手把茶盅裡的水潑了過去。
杜仲敢躲,吳峰卻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順着髮梢往下淌,襟前還掛着幾根茶葉,極爲狼狽。
嘉德帝心知自己遷怒於吳峰,看着他這副樣子,火氣也消了大半,冷聲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進來,沒得給朕丟人現眼。”
吳峰謝恩,徑自下去換衣。
靜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摺看,忽地又笑了,罵一聲,“屁!八竿子打不着,算哪門子皇親國戚”
本來這只是臣子間的家事,與前朝牽扯不上。
皇后有錯,太后連發四道懿旨,進宮的進宮,晉位的晉位,已是落了皇后顏面給她懲戒。沒想到臣子們仍是不肯罷休,大有鬧個天翻地覆的架勢。
已經鬧到這個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覆了奏摺,發了兩道旨意。
一道給文定伯,短短數月鬧出好幾起醜事來,就讓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職務,專心整治家裡的事。什麼時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勢欺人冒充皇親國戚的行爲了,什麼時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則是給平涼侯的,平涼侯嫉惡如仇,消息靈通,到都察院任僉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職責是糾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覈百官,雖然已經有了四個僉都御史,可再多一個也不算多。
至於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摺裡批覆了,鑑於他前兩年考績均爲優等,暫且等這一任期結束後再做決定。
換言之,一個字“拖”,拖到最後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長,平涼侯勝,文定伯敗。
文定伯氣得指着陳夫人的鼻子罵:“看你教養的好女兒,自己犯蠢帶累全家……上次得罪信義伯我就不說了,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職也就罷了,這名聲呢?你讓滿朝文武怎麼看我……明兒一早你就遞牌子進宮讓她消停點兒,她要是不聽,不是還有蓉兒?陳家的將來不能押在一個人身上。”
陳夫人慾哭無淚,上次奉召進宮,皇后娘娘沒給她好臉子看,話裡話外都在抱怨家裡扯她後腿。皇后是皇室,代表着君,她沒敢反駁。眼下夫君又指責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沒法回嘴。
又想起離世尚不滿百天的小女兒陳芙,只覺得百感交集萬念俱灰,恨不能也學了陳芙,一死了之圖個清淨。
可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邸,陳夫人捨不得死,只是藉機病倒了。
陳夫人過得不順心,皇后娘娘更是氣苦。
從太后發懿旨到接新人進宮,前後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沒去過坤寧宮,就連差遣個小太監過去看看都沒有。
這還是成親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較而言,馮美人也就是現在的容嬪卻是夜夜承恩。
皇后並不笨,先前之所以張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對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現在嘉德帝移情於容嬪,而陳家又將送進陳蓉來,勢必要分她的勢。
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重獲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宮她進不去,高太監賠着笑攔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議事,不準任何人入內。”
皇后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回去。
幾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厭了自己,於是又將主意打在太后頭上,親自下廚做了兩樣點心捧着來到慈寧宮。
皇后掌鳳印,乃後宮之主,太后雖不喜她,可也不會不給她面子。
細細地嚐了她帶的點心,誇豌豆糕甜而不膩,誇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着,明知道皇后的來意就是不入正題。
皇后沒辦法,剛開口就紅了眼圈,委屈地說:“母后,皇上如今厭了臣妾,連面都不想見……”
太后笑着寬慰她,“哪裡是厭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後宮雖然清淨,可前朝的事兒着實不少,文武百官家裡定了親或者沒定親的公子小姐好幾十位,少不得你一一過問。”
皇后一聽白了臉,驀地又變得通紅,跪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才囁嚅地道:“母后,兒媳知錯。”
太后俯視着她頭上金光閃閃的九尾鳳釵,大紅色繡着金線鳳紋的霞帔,眉頭皺了皺,聲音卻依然溫和,“皇帝已經二十有三,還不曾有一兒半女,哀家心裡着急。先前你忙了那麼久,沒好生歇歇,現在皇帝身邊多了伺候的人,你暫且休養一陣子。”揚聲喚了顧琛來,“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燉的雞湯呢?端了來,給皇后補補身子。”
顧琛躬身應着退下,少頃,有宮女端着托盤隨之進來。
太后親自接過青花瓷的湯碗,“專門給你燉的,放了不少藥材,最是大補。”竟是親手舀了喂到皇后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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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多了兩位新人的喜事也傳到了易楚耳朵裡。
趙十七進宮是早有預兆的,易楚並不驚訝,意外的是陳蓉竟然也被接了進去。
想必嘉德帝對陳家還是恩寵有加,對皇后也是特別關照,專門找個妹妹進去陪她。
不過這些事兒她完全沒有放在心裡,眼下她面前擺了兩盤清蒸肥鵝,正準備品鑑。
說起來,這還是臘八粥引出的由頭來。
臘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廚房熬了兩大鍋臘八粥,府裡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嬤嬤則在小廚房也熬了一鍋臘八粥,頭一碗盛給了易楚。
易楚嚐了連聲誇好吃,讓冬雪等人也隨着吃。
冬雪細細地品了兩口,奇怪地道:“說起來王婆子那邊的臘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來,怎麼這鍋裡的格外軟糯,丁嬤嬤可有什麼秘訣?”
丁嬤嬤笑容裡帶着幾分自得,“秘訣就是個火候,同樣是泡,紅棗跟桂圓以及花生浸泡的時候都不一樣,往鍋裡放的時候也講究個先後順序,另外出鍋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軟和,晚了的話花生太爛,沒嚼勁兒……”
冬雪“哧哧”地笑,“嬤嬤哪是熬粥,簡直比繡花都精細。”
幾人嘻嘻哈哈笑。
說話間,宮裡賞賜的臘八粥也下來了,威遠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來了臘八粥。
冬雪上來了孩子氣,把幾樣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讓大家品鑑,要評出個一二三來,看看到底誰家的粥最好吃。
結果還是丁嬤嬤熬得粥最好,而宮裡賞賜的雖然加了珍珠米、玉蘭片,口味卻實在算不得上乘。
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飯的興趣。
丁嬤嬤倒不藏着掖着,做飯時准許冬雪在旁邊觀摩。冬雪人機靈腦子也好使,把丁嬤嬤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鍋順序記了十足十,便用同樣的料也試着做一盤。
兩盤菜同時端上來,由易楚跟富嬤嬤和冬雨她們評判。
只可惜,冬雪學了個表面卻沒學到實質,每次都落敗,卻是屢敗屢戰樂此不疲。
過了臘八節,年味就漸漸濃了。俞樺早早備了年節禮,待易楚過目後,一一送了出去。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還特地給曉望街吳嬸子家送了一份。
沒想到轉天,吳大哥親自駕了牛車送了吳大嬸過來,同來的還有吳大嫂跟柳葉。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聲地嚷,“快請,快請,”又披了斗篷親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剛落了雪,地上還有些溼滑,富嬤嬤怎敢讓她多走,與冬雪死命攔着不讓,只肯叫她站在院子裡等着。
吳家三人是頭一遭進大戶人家的府邸,一路行來只覺得眼不夠使似的,看見假山也驚歎,看到竹橋也稀奇,又看着往來穿梭的丫鬟婆子個個穿着體面打扮齊整,心裡更是吃驚。
吳嫂子跟柳葉年輕麪皮兒薄不敢作聲,吳嬸子卻不住嘴地問:“府裡這麼大,得有好幾十間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着她們進來的是個未留頭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裡有大小八個院落,共二百多間屋子,要是加上圍牆隔開的那半,得有四百間。人倒是不多,外院的護院跟小廝我不清楚,內院裡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廚房裡八人,針線房六人,還有管燈油火燭灑掃種植的,共六七十個。”
吳嬸子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沒合攏。她知道易楚現下是富貴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潑天的富貴,單伺候她的就二十四個,怕是王母娘娘也不過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發了小丫鬟,將人讓了進去。
吳大嬸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着大紅羽緞的斗篷,帽沿鑲着雪白的毛皮,將整個臉都包在裡面。她的左右各扶着一個大丫鬟,身後站了兩個婆子,廊下的夾板門簾前另有兩個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幾步,笑着挽了吳大嬸的胳膊,“這麼冷的天勞嬸子跑一趟,真是對不住,”又跟吳大嬸與柳葉打招呼,“嫂子怎麼不帶全哥兒來,柳葉什麼時候來了京都?”
吳大嬸被這一路的氣派駭着,只覺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卻抽不出來,吳嫂子跟柳葉也侷促得說不出話。
直到進了偏廳,易楚讓人上茶端來點心,將身邊衆人都打發走,吳嫂子纔回過神來,笑道:“全哥兒本是吵着要來,聽說小叔要去冰上打魚又跟着去了……柳葉來了一個月了,家裡事兒太多,我娘說讓她在京都過年。”言語間有些晦澀,很顯然是家裡有醜事不好對外說。
易楚便不多問,笑盈盈地讓着大家吃點心。
因是街坊來,易楚特地叫人換了大盤子,將各式點心擺得滿滿的。
三人俱都嚐了兩塊,吳嬸子扳着手指頭道:“先頭你託我的事兒,我打聽了幾家,有兩家看着還行。一家是保定那邊過來開油坊的,姓張,家裡就老倆口帶個閨女,閨女年紀不小了,過了年整十九,模樣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潑辣點兒,不過要不這樣,家裡油坊也開不下去,早被人欺負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離着曉望街不遠,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名字叫錢富貴的那家的三閨女,虛歲十八,不過生日小,臘月頭上的生日,滿打滿算剛十六。張家閨女想見見人再決定,錢家沒提相看的事兒,但提出要十六兩銀子的聘禮。”
易楚思索片刻,笑着開口,“張家閨女相看的事兒就聽嬸子安排,至於錢家,我們這頭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禮不成問題。”
吳嬸子是看着易楚長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着答應了。
吳嫂子在旁邊聽着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過去,就見吳嫂子不動聲色地朝柳葉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葉寒暄幾句,笑道:“前幾天閒着沒事做了些絹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記得你喜歡這些,挑幾支回去戴。”揚聲叫了冬雪進來,“帶柳姑娘選幾支絹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說:“柳姑娘請隨我來。”順手扶住了柳葉。
柳葉霎時紅了臉,嚅嚅地推辭,“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葉離開,吳嫂子爲難地說:“柳葉比阿楚小兩個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說的這幾個人,有沒有跟柳葉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這事,開口道:“這四人我都見過,但什麼脾氣卻不瞭解,柳葉性子軟和,最好找個能主事的男人才撐得起門戶,要不我再打聽打聽”
吳嫂子嘆口氣,“可不是?我也是惦記着找個能給她撐腰的男人……柳葉覺得胡二不錯,但那家裡亂麻似的不成體統,眼下雖然強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婦不對付,也是三天兩頭地吵,柳葉要嫁過去,有這樣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氣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曉望街聽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吳嫂子搖搖頭,“沒有,還是帶着小五單獨過,雖是分了家,可那些雜七雜八的關係卻撕擄不開。說起來,胡二真還不錯,爲人仗義,離着曉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給胡二遞個話兒聽聽他有什麼打算,要是就這麼分開過,倒也可以考慮。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這姻緣大事雖然是媒妁之言,可柳葉願意,總比勉強着成親好。”
吳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罷,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這頭也替我留意着,實在跟胡二不成,好歹這邊還有個後手。”
吳嫂子說得這般坦誠,倒教易楚不由地笑開了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年的氣氛越來越濃。過了小年,冬雨就帶着小丫鬟們將瀚如院清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富嬤嬤跟丁嬤嬤還剪了窗花,有連年有餘,有喜上眉梢,整整齊齊地貼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着她們進進出出地忙碌,也是歡喜,只是想起杜仲應允的要回來陪她過年,心裡總有幾分期待還有莫名的不安。
終於到了除夕這天,杜仲仍沒有回來。
易楚雖失望,可瞧着下人們開心高興的模樣,也不好表露在臉上,強展了笑顏一同吃了豐盛的午飯。
飯後,仍是要小憩一會兒。
似乎剛睡着,就聽外頭有人吵嚷,“伯爺回來了,快告訴夫人,伯爺回來了。”
接着門簾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進來,“夫人,伯爺的長隨先回來報的信,伯爺已進了城,再有小半個時辰就能到。”
聽聞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勢必要到門口迎接的,也不勸着,倒是多拿了件夾襖給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剛在角門站定,就聽西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身穿黑色鶴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陽光而來。
易楚展顏而笑,上前緊走兩步,卻見杜仲身後還跟了輛馬車。
一時馬車停下,跳下來一個三四十歲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車簾喚道:“曹姑娘,下來吧……”
157|纏綿
竟是帶了個女子回來,難怪特特地讓長隨回來報信。
也不知會是怎樣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停住腳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雙手,柔聲道:“怎麼在門口等着了,冷不冷,也不帶個手爐?”
他的掌心較之往日更顯粗糙,指腹有細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點疼,卻極暖,密密實實地包裹着她的。
一雙黑眸幽深閃亮,直直地盯牢她的,彷彿看透了什麼似的。
易楚面上一紅,驀地想起,兩人相識時日不短,他還從未曾對任何女子假以辭色。胸口的滯澀驟然散去,笑意復又真真切切地綻露出來,迎着他的眸,低聲道:“想早點見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來,輕聲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諱旁人的目光,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裡走。
冬雪隨後便要跟上,卻被俞樺喚住了,指着自車上下來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嬤嬤一路奔波,先帶她們到翠景園安頓下來,明兒再去拜見夫人。”
翠景園離花園不遠,景緻雖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邊去。
冬雪瞭然,匆匆跟小丫鬟囑咐幾句,笑盈盈地對曹姑娘行個禮,“姑娘請隨我來。”又伸手接她手裡的包裹。
曹姑娘頓時紅了臉,“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說話時帶着濃重的口音,不太容易聽得清。
包裹是藍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藍便泛出灰白。
看樣子裡面東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個卷兒。
捏着包裹的手指節粗大,還生了不少凍瘡,很顯然經常幹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當了一品夫人也從沒冷眼待過當初的街鄰。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窮苦出身,自然也不會看衣裳待人,只是心裡不免詫異,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腳的,伯爺爲什麼千里迢迢帶這麼個人回來?
既是帶了來,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樣子,連給夫人見禮都要等了明日。
着實有點奇怪。
思忖間,已到了翠景園。
先頭趕來的小丫鬟已要來鑰匙,開了門通風,兩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沒想到姑娘來,不免倉促了些,姑娘且寬坐,一會兒就收拾齊整了。”
曹姑娘點點頭,忽地擼起袖子,伸手奪小丫鬟手裡的抹布,“我來擦。”動作倒是麻利,轉眼間將桌椅擦得乾乾淨淨。
小丫鬟沒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嬤嬤要幾張紙把窗子重新糊一下,還有燈油火燭什麼的一併領了來。”
小丫鬟歡快地應一聲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樺帶了幾個小廝擡着土坯白灰等物進來,四處打量下,在東耳房壘了個竈臺,安置了鍋子,問道:“曹姑娘,你看這還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開口道:“新鍋子得先過了油纔好,要不怕生鏽,且用不長久。”
俞樺笑道:“稍候我讓人將柴火木炭送來,正趕年根外頭店鋪都關了,傢伙什正讓人湊,趕明兒定能備齊了,今兒除夕,就讓廚房那邊送菜過來。”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謝。
冬雪愈加不解,難不成以後這院子還要自己開伙?
這曹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瀚如院的正房裡,水氣氤氳。
杜仲坐在盛滿熱水的浴桶裡,正提到曹姑娘,“……十六歲,一家七口,上頭有個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個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雙生男孩,八歲。臘八那天下大雪家裡房子塌了,父親被屋樑壓斷了腿,現今欠了不少醫藥錢,打算賣了長女……許了她家二十兩銀子,沒要身契,只說給找了個婆家……先在家裡住陣子,等顧大嬸搬到京都來見個面,要是滿意就定下來,要是不成,再將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說過顧大哥的情況嗎?”易楚凝神聽着,一邊用手將澡豆抹在他烏黑的長髮上,輕輕地揉搓,少頃,舀了水當頭衝下來。
溫熱的水順着臉頰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氣,續道:“提過了,她家裡人都沒當回事,曹姑娘也說願意。”
易楚“嗯”一聲,“回頭我再跟她說說,顧大哥不難相處,只要別冷着餓着,幾乎不怎麼鬧騰。”而且,也不可能說些知情知意體貼人的話。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嘆了口氣。
聲音雖輕,杜仲卻聽了個一清二楚,側頭瞧過來,對上易楚明媚溫柔的眼。
視線交著,便似不能移開。
伸了手尋着她的,緊緊地扣在指間,目光裡極快地漾出濃情來,聲音低啞如同嘆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緊。”
易楚心頭顫一顫,垂了頭俯過去,滾燙的淚水瞬即湮沒在他濡溼的發間。
少頃,收了淚,柔聲道:“水涼了,我喚人擡水過來。”
杜仲牽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裡也得再洗。”
話語間,幾多旖旎與纏綿。
易楚了悟,禁不住紅了臉,轉身便走,想一下,又從屏風上扯過棉帕扔了過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經暗下來。
院子裡點了紅燈籠,被風吹着一搖一晃,那紅色的光影便隨着搖搖晃晃,透過明淨的玻璃窗,屋裡也多了幾分紅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沒穿夾袍,鬆垮垮地穿了件鴉青色道袍,披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從淨房走出來,極自然地將手中棉帕遞給易楚。
易楚懷胎已是第六個月,身子比往日豐腴了許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則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絞發。
看着他彆扭的姿勢,易楚忍不住笑罵:“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絞頭髮,這樣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發往前湊了湊,將臉俯在她腿上,低啞着再說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緊。”
易楚愕然,相識以來,好似她還不曾見過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聲次第響起來,有淡淡的硝石味兒混雜着飯菜香氣飄過來。
冬雨跟冬雪靜靜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聲問:“冬雪姐姐,廚房裡飯菜都好了,再不擺怕放涼了。”
冬雪輕輕掀了簾子往裡瞧,暗紅色的光暈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懷裡。
就這樣靜靜地依偎,已經好一段時間了。
冬雪驀然感覺眼眶有些溼,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長地久?
飯菜溫過一遍後,屋裡終於掌了燈。
年夜飯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說過會回來,所以盡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個菜,擺了滿滿一桌子,還特地燙了壺上好的竹葉青。
杜仲倒了滿杯,又給易楚倒了半盞,“總是過年,嘗一口。”
易楚自不會拂他的意,輕輕與他碰杯,“祝伯爺來年順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這酒酒勁十足,連連夾了好幾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雖是不勝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將那小半盞酒喝了下去。
這兩個月,她養得確實好,皮膚細嫩紅潤,被大紅燈燭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語行止比往日更多幾分嬌媚與慵懶,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溫柔,水草般癡癡糾纏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絲絲縷縷地溢出來,心底柔軟無比。
面前的珍饈似乎變得已不重要,他的心裡腦裡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好好地與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復換了茶水點心上來。
杜仲摟着易楚,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畔,“明兒一早我進宮拜年,順便把這事跟阿琛說了,晌午前再往曉望街去一趟,中午回來陪你吃飯……要是晚你就別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覺。”
易楚點頭,輕聲道:“別忘了代我給外祖母和爹爹問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親她臉頰,又順着臉頰往下,落在脣上。
易楚推他,“別,被人看見。”
屋裡點着蠟燭,大炕的窗子鑲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裡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裡的動靜。
杜仲掃一眼外頭明晃晃的燈籠,壓低聲音,“我抱你到牀上。”
“不行,還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習俗,只有這樣才能家業興旺。
“耽誤不了守夜,”杜仲貼着她的耳邊哀求,“就一會兒,等完了咱們就起來守夜,吃餃子,我給你放煙火看,好不好?”
聲音裡,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靜下來,乖巧點了點頭,“嗯”。凝眸望他,眼裡除了羞澀,俱是癡戀。
杜仲驀地酸澀不已。
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癡戀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無禮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沒有不依從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無法呼吸,而眼眶卻漸漸變得溼潤。
伸手拂落帳簾,讓黯淡的光線遮掩了幾欲落下的淚。
柔順的帶着淺淺梔子花香的墨發鋪散開來,她白皙嬌軟的身體慢慢舒展開,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寶般呵護着她。
即便是拘謹着,卻仍叫他癲狂,就像第一次一樣,忘了周遭一切,眼裡心裡只有她……
158|念頭
這夜兩人自然沒有起來守夜吃餃子。
第二天,易楚睜開眼時已近辰初,耀目的陽光透過細密的帳簾已變得昏暗朦朧。杜仲緊貼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脣角緊抿,臉龐剛硬,素來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瞼遮住,卻將眼底的青紫顯露無遺,而濃黑的長眉緊緊蹙着,似有抹不去的愁緒。
易楚心頭一動,輕輕伸手搭在他的脈間,纔剛探上,杜仲驀地睜開眼,大手閃電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鬆懈下來,再度摟緊她的肩頭,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會兒。”
易楚“嗯”一聲,悄聲道:“我給你把把脈。”小心地扯過他的手按了上去。
試過一次再試一次,眉頭不由鎖在一起。
才這幾個月,他的身體好似虧了許多,在宣府定然太過勞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擡眸,想要開口詢問,卻發現杜仲又睡了過去。
他從不是嗜睡的人,以前也曾有過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時候,可這次怎麼好像睡不夠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卻怕吵醒了他不敢亂動,只靜靜地窩在他臂彎裡,任由他抱着。
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過了一刻多鐘,杜仲便醒來,笑着親吻她的臉頰,又去尋她的脣。
易楚羞惱地推拒,“都辰時了,不是說要進宮?”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糾纏了一番才心滿意足地起身,讓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進宮,總不能像平常那樣隨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寶藍色的錦袍,腰間束上白玉帶,別了香囊荷包等物。頭上也戴了白玉冠,整個人看起來清貴俊朗飄逸不凡。
杜仲看着鏡子挑眉問道:“你放心讓我這般出門?”
易楚笑道:“有什麼不放心的,家裡有好東西總得顯擺顯擺,難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兒的東西,別人惦記了也沒用。”
“嗯,我是有了主兒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親了口,才闊步離開。
易楚站在門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時落了雪,院子裡的已掃乾淨,屋頂牆頭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陽光輝映着,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隨伯爺的小廝叫來,我有事問他。”話音剛落,卻見杜仲又大步回來,含笑望着她,“我剛吩咐了婆子別往花園去,等我回來咱們一起賞梅烹茶。”
雪被踩過就失了韻味,比不上剛落時候的意境美。
就這麼點小事,隨便吩咐個丫鬟來說一聲就是,還值當他親自回來?
易楚頗感無奈,可心裡卻是藏不住的歡喜,嗔道:“你快去吧,別耽擱了……路上雪滑,騎馬小心點兒。”
杜仲再叮囑一句,“外頭滑,你只在院子裡走動就好,中午別等我,餓了就先吃。”
當着滿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說,笑着應了。
不大時候,跟隨杜仲的小廝被帶了來,半跪着給易楚行禮,“小的給夫人拜年,夫人新年萬福。”
易楚忙讓冬雪給他看座,又端了茶水來,溫聲道:“跟隨伯爺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極有眼色地遞了個紅包過去。
小廝又行了個禮才收下,“小的不辛苦,這次帶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驛站就進去歇歇,比先前幾次輕鬆多了。”
“風雪天趕路總是不容易,”易楚溫和地笑了笑,又問,“我看伯爺這次回來精神差了許多,你一直跟着伯爺身邊想必最清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廝猶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打上次回來後,伯爺夜裡總不能安睡。”
易楚皺了眉頭,“怎麼不能安睡法兒?”
“先前伯爺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兩三個時辰,可現在睡不上一刻鐘就醒了。有兩次伯爺還連夜趕回來過,沒驚動夫人,跟俞管家說了幾句話又連夜回去了……小的猜測,伯爺是記掛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邊發生了一件事兒……”
“什麼事情?”
小廝遲疑着,“大過年的,不好說。”
“你說!”易楚盯着他,聲音仍是溫和,卻有種不由人違抗的壓力。
小廝悄聲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續道,“一個月前,有個大戶人家家裡七十餘口連夜被仇人滅了門,還有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在內,聽說孩子都成了形……因太過聳人聽聞,那邊知府不敢擅自斷案,請了伯爺前去……伯爺回來後越發睡不着。臨近年關,韃靼人那邊也不消停,雖沒有大舉動,可時不時有三五成羣的前來搶奪糧食衣物,打死一幫也沒用,那邊沒糧食,餓狠了還是過來搶,煩不勝煩。”
原來他也在怕!
先前他走的時候笑呵呵地開解寬慰她,其實他心裡是怕的,所以纔會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練士兵應對外敵,晚上又無法安眠,時間一長,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啞聲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爺。”
“小的明白,”小廝恭敬地行禮離開。
易楚重重地嘆了口氣。
冬雪就在旁邊伺候,將方纔小廝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見易楚嘆氣,低聲道:“要不將府裡的安神香讓伯爺帶點兒過去?”
“安神香偶爾用用還行,時候久了就沒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難以喚醒,要是突然出點什麼事兒……”易楚搖搖頭,起身去了西次間。
西次間算是書房,易楚的醫書就放在裡面,還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書。
書裡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標不治本,喝了藥能安睡一晚,不喝藥的話,仍是不能睡。
其實也是,杜仲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藥醫,昨兒夜裡他不就睡得極好,睡到天亮還不願醒來?
既然他牽掛她,那麼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驀地想到一個念頭,張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請俞樺,又想起俞樺跟隨杜仲進了宮,想必現在也沒回來。
只是念頭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覺得可行,索性醫書也不看了,直接到庫房尋了些藥材出來,準備煎藥。
時間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沒有回來,易楚便依着他所說自己先用飯。
剛吃到一半,聽到冬晴進來稟報:“俞管家剛從曉望街回來,說太太已經發動了。”
畫屏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說正月裡生,可父親估摸着應該是上元節前後,不想提前了這麼些日子。
易楚飯也顧不上再吃,忙讓人請俞樺進來。
俞樺笑着解釋,“先生說是半夜時候發動的,許是夜裡鞭炮聲太響受了驚嚇,不過現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沒有大礙……那邊已經請了個穩婆過去,老太太說頭一胎怎麼也得七八個時辰,伯爺在那裡等着,讓我先回來報個信兒。”
既然已經請了穩婆,再加上有父親在,應該沒有什麼意外。可要是不順利呢?
易楚站在地當間兒,腦子轉得飛快,一邊想一邊問:“你待會兒還去曉望街?”
俞樺明白易楚的意思,當即回答:“去,夫人要帶什麼東西?”
易楚扳着指頭吩咐冬雪,“紅色桃木匣子裡包着一根參,廚房裡要一籃子雞蛋,看看有沒有豬蹄子、雞,都帶上,還有魚……要是不多的話,讓人到花園湖裡撈幾條……還有,趙穩婆回家過年了,要不拐個彎把她也帶上,你知道她家住哪裡?”
後一句卻是問俞樺。
俞樺點頭,“行,我認識路。”
只片刻工夫,冬雪已讓婆子將東西備好交由外院小廝裝上了馬車。
俞樺便不耽擱,急匆匆地又走了。
易楚便在家裡坐立不安地等,這一等又是三四個時辰,直到亥時杜仲才步履匆匆地回來,一進門沒着急往內室走,站在廳堂裡邊搓手邊道:“生了,是個兒子,六斤八兩,母子都平安。”
易楚鬆一口氣,滿心的焦慮盡都散了去,笑着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外祖母燉了雞湯我跟着喝了碗,現在倒是餓了,你呢,吃了嗎”
“你不回來我也沒心思吃,正好一起吃點兒。”易楚笑着吩咐了冬雪去廚房催飯。
杜仲跟在易楚身後進了東次間,一把攬過易楚低聲道:“現在才知道女人生產真是不易……幸好你送了趙穩婆去,先前一個穩婆根本忙不過來,外祖母說這還算是順利的。阿楚,等你生下這一個,咱們再不生了好不好?孩子再好也不如你重要。”
易楚心中一梗,想起他在宣府與京都間來回奔波之苦,靠在他胸前柔聲地答:“好!”
飯後,杜仲不知從哪裡取出只匣子,一古腦兒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問道:“父親給弟弟取名叫易韓,後天洗三,送哪樣東西比較好?”
炕桌上擺着好幾只玉佩,有刻着節節高的碧玉,有雕成寶瓶狀的白玉,有刻着蓮花的紅玉,還有塊雕着螭龍紋樣的墨玉。
易楚笑道:“洗三禮添盆的東西都是交給穩婆的,找兩隻意頭好的銀錠子就行,要真想送給韓哥兒就等滿月禮或者抓週的時候。”說着掂起那塊墨玉問,“這便是你先前常帶的那塊玉?”
他爲錦衣衛特使的時候渾身上下幾乎沒有飾物,唯一佩戴的就是這塊墨玉。
墨玉配上大紅的飛魚服,幾多的囂張與狂妄!
“是先皇所賜的信物,嘉德帝登基後我本打算交還回去,嘉德帝說既是先皇所賜就留下當個念想……這塊玉是德宗皇帝令人制作的,本來有兩塊,佩戴者可無需傳召而進宮。”
“呀!”易楚輕呼出聲,“先帝竟這般信任你?”將玉湊近了燭光,看到盤踞的螭龍爪間還刻了一個草篆的“泰”字。
德宗皇帝在位時年號慶泰,想必另一塊應該刻着“慶”字。
“這麼重要的東西合該好好收着纔是,若是丟了,豈不惹來禍端?”端詳罷,易楚將墨玉復遞給杜仲。
杜仲卻是不在意地仍將它與其它玉佩混在一處,“先帝信我一是因圓通法師,另外也有祖母的原因,先帝在潛邸時曾與祖母有過一面之緣,而後父親含冤而死,先帝應是心懷愧疚,所以待我比其他臣子更寬厚些……可我也沒少替他做事,足以對得起他的信任。”
看到他幽深黑眸裡的傲然與自得,易楚忽地笑了,柔聲附和,“那是自然,先帝作爲一國之君,怎可能做吃虧的買賣?”
燭光輝映下,她眉目似畫巧笑嫣然,腮邊的梨渦時深時淺,如同裝滿了濃醇的美酒,只看着便教他心醉。
杜仲眸光也變得溫柔,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滑過她細如凝脂的臉頰,捏了一下,指着刻着翠竹的碧玉笑道:“就送這塊節節高的吧?滿月時我回不來,到時候你的身子愈發重了,而且天也冷着就別去了,我洗三時一併送去,好不好?”
洗三禮原本就是婦人家湊在一起熱鬧,他一個大男人倒是喜歡跟着摻和。
又想到,曾經令京都權貴聞風喪膽的人竟然也在意起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是在意她家裡的人吧?
易楚不由感慨,眉眼間越發溫存,將碧玉單獨用荷包裝起來,又找了兩隻刻着必定如意的銀錠子另盛了只荷包,都放在一處,其餘的玉佩原樣裝進了匣子裡。
杜仲默默地看着,忽而道:“今兒本應了你一同賞雪的,要不改在明天?我一早再去曉望街看一眼,很快就回來陪你賞雪,吃過午飯我去趟威遠侯府跟三舅家,後天等洗三禮完了我哪兒也不去了,只在家裡陪你。”
大後天,他又該走了。
易楚掩住心中的黯然,柔聲問:“去威遠侯府可要備什麼禮品?”
杜仲笑答:“先前你不是送過年節禮了,這次就是拜年……有什麼需要的,我讓俞樺準備就行。”
一時再無其它事,兩人便移了燈燭到內室歇息。睡前少不得又纏綿一番,易楚是決意好好侍候他的,便由着他的性子毫不抗拒。杜仲卻是疼惜她,又礙着孩子,處處以她的感受爲先。
兩人都有心對對方好,一番癡纏後,倒覺得比有孕前更是有滋味些。
稍做歇息後,又恩愛一次才作罷。
清理過,杜仲擁着易楚倦倦地睡去,易楚窩在他臂彎裡,鼻端是他身上獨有的汗味兒夾雜着艾草清香,耳邊是他有力的心跳聲,只覺得心裡柔腸百轉,遲遲不捨得入睡。
可兩人相守的時日實在太少,短短几天又得分開。
易楚不想再這般兩地相思,就是爲着杜仲的身子也不能天各一方,總而言之,她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159|準備
正月初四一大早,易楚難得地笑盈盈地送別了杜仲,進門後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園。
剛走近翠景園就聽到裡面傳來“咚咚咚”的重物敲打聲,易楚疑惑地皺了皺眉,緊走幾步,看到院子裡曹姑娘正揮着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許多,想必已經劈了一陣子。
起得很早,又這麼能幹,易楚驀地對她生出一種好感來。
魏嬤嬤先看到易楚,對曹姑娘說了句什麼,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撣了撣裙子上的木屑,小跑着迎出來。起先想跪的,因見魏嬤嬤只福了福,也便屈膝行了個福禮,侷促地說:“見過夫人,夫人新春如意。”說話帶了口音,分辯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備着紅包,給兩人一人塞了一個。
兩人又行禮,道謝接過了。
易楚趁機看清了曹姑娘的長相,皮膚不太白,帶着飯食跟不上的菜色,又因不曾保養過,有些粗糙,眉眼卻是周正,看人時雖是羞怯,卻坦坦蕩蕩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着卻很壯實。垂在身側的手骨節粗大,布着淺淺的薄繭,一看就知道是長期幹粗活的人。
又看到滿院子的木柴……是個能吃苦的。
及至屋裡,曹姑娘急促地說了句什麼,因說得快,易楚沒聽明白。魏嬤嬤笑着解釋道:“曹姑娘請夫人寬坐,她這就生火燒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着搖搖頭,曹姑娘卻不聽,固執地去了。
翠景園是個小院子,三間正房帶兩耳,曹姑娘住東屋,魏嬤嬤住西屋,正中這間就佈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裡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乾乾淨淨,牆邊案几上擺了兩匹布,一匹水紅色,一匹蔥綠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面上還有片剛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狀應該是做裙子。
魏嬤嬤道:“是俞管家讓人送來的,曹姑娘竈上活計可以,針線活卻一般,也就能縫縫補補,裁衣服卻不行……我孃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裡只剩我一個,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個伴兒,二來教她幾句日常的京都話,免得出門語音不通,被人欺負。”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曉望街的攤販也喜歡看人要價,熟人要低點,生面孔就往高裡要,如果聽出是外地口音,豈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盤來,卻是兩杯白水,和一碟饃饃。饃饃捏成燕子狀,用黑豆子嵌着當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紅着臉道:“沒有備着茶葉,夫人喝點水暖暖身子……饃饃是我做的,加了點白糖,夫人要不嫌棄就嘗一口。”
態度恭謹卻不失熱情。
這般的人品應該能夠擔起一家責任來。
一念起,轉而哂笑,杜仲審過無數犯人,在識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選中帶了來,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沒問題。
只不知是否願意跟顧大哥成親?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緩緩開口,“顧大嬸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來,不知伯爺跟你提過沒有,顧大哥幼時生病傷了腦子……屆時見面看看,你若願意,就讓顧家請了媒人來,三聘六禮總是要有。你要不願意就算了,我會讓人好生地將你送回宣府。”
“我願意,”曹姑娘急急地應,“杜大人已經提過……我只把他當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時候也是要吃要喝還得讓人哄着。村裡人也有賣閨女的,簽了死契也才十兩八兩銀子,杜大人給了二十兩,還讓人幫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着有一半是因爲杜仲才願意的。
易楚不由腹誹,他幾時人緣這麼好了,以前……以前可沒幾個敢正眼看他的女人。雖如此,臉上仍是帶了笑,“既然這樣,顧家下定送的禮和聘禮都給你自個兒,你或是託人送回家裡或者自己留着傍身,另外我再幫你置辦副嫁妝,管保讓你體體面面地嫁過去。”
“多謝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經經地磕了三個響頭。
離翠景園不遠就是花園,此時內院小徑的雪均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可花園裡仍是一片白。隔着老遠就看到亭子旁邊盛開的紅梅,梅花上落了雪,紅白分明,被耀目的陽光照着,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從曉望街回來,讓人用屏風將亭子三面圍住,安放了茶爐,
親自燒水爲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着茶水賞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態實在太過賞心悅目,看着就讓她錯不開眼。
於是,就成了兩人促膝低語,而紅梅完全被冷落。
只臨走的時候纔想起來,折了兩枝回去插瓶。
這般快樂的日子,只有他在身邊纔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着,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帶了俞樺跟林槐來,因屋裡沒人,兩人便沒進,站在院子門口等着。聽到腳步聲,俞樺轉過頭,看到陽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紅的羽緞映襯着她的臉頰愈發白皙,眉間帶着盈盈笑意。雖是懷胎六個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只肚子不相稱地隆起,顯得腳步頭重腳輕般。
俞樺看得心驚膽顫,惟恐她一個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臉色,先跟易楚問了安,轉頭便呵斥冬雪,“雪還不曾滑盡,怎不叫頂軟轎來?”
冬雪頓時紅了臉,本能地想解釋,易楚已笑道:“多走動能鬆快鬆快,而且前後跟着四個人,沒事兒。”
俞樺不便多言,等易楚諸人先行進了屋子才與林槐一併走了進去。
偏廳里正開窗透氣,凜冽的北風吹進來有些微的寒意,窗邊案几上供着的紅梅香氣卻越發清冽,淺淺淡淡的,悠遠綿長。
少頃,小丫鬟關上窗戶端來火爐,另有人奉上茶點,接着易楚走進來。
脫去外頭的斗篷,她仍是穿着半舊的青碧色小襖,烏黑的青絲間只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淨簡單,卻如梅香般,令人難忘。
沒有多餘的寒暄與客套,易楚坐定,頭一句話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樺與林槐俱都大驚失色,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很明顯是不贊成。
易楚看在眼裡,也不作聲,只捧起茶盅,細細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雲霧茶,入口芬香,餘味悠長,很能讓人清心定神。
比如,現在。
俞樺稍作思索,開口道:“不妥……”
“怎麼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總兵,她需得留京爲質,眼下杜仲不過是個六品的千戶,她怎麼就不能跟隨了?
俞樺續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遠較京都嚴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許多人甚至連口熱水喝不上,只能幹啃饃饃度日。”
易楚微笑着聽他說完,轉而看向林槐,“是嗎?”
“是,”林槐毫不猶豫地接口,“宣府確實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來可不是這麼說的,”易楚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記得你說吃穿用度樣樣俱全,鋪子裡東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麼有什麼。莫非你是欺瞞我?”
“這個,”林槐尷尬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當時那種情況他能說什麼?
自然只能撿着好處說,總不能還要讓夫人爲伯爺掛心。
易楚卻突然發了脾氣,將茶盅往桌子上一頓,怒道:“一個個的都說好,恨不得頓頓吃肉餐餐喝酒,閒了還四處跑馬,難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內宅不知事。”
這話可是有點重,連帶着上次俞樺瞞着衛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內了。
兩人不敢多言,單膝跪在地上,“屬下不敢!”
“不敢?你們有什麼不敢的?合着我是支使不動你們。你們要不願意,我自會使了銀子託付外頭的人去辦。”易楚越說越委屈,眼淚不自主地漾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淌。
俞樺聽出聲音裡的泣意偷偷擡眸,瞧見瑩白麪頰上泫然欲滴的珠淚,頓時呆了呆。
他跟隨易楚時日已不短,平素只見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見過她發脾氣,更不曾見她落淚,當下一顆心仿似沒了着落似的,飄飄忽忽地落不到實處。
可礙於尊卑,又有男女之別,俞樺不敢再瞧,只將眸光盯在腳前,壓低了聲音問:“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態,從袖子裡掏出絲帕拭去眼淚,深吸口氣,平了心情,才道:“你們起來吧,我當不得你們跪,我也不敢吩咐你們……我只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就跟討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這樣的夫人啊……
俞樺憋不住想笑,心底軟得像是紅梅樹上落着的浮雪,風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憑有什麼心願,他總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過數息,俞樺已斂了心神,肅然道:“屬下明白。”
易楚再喝兩口茶,淡淡地說:“三月之前我是必須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個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屬下會安排妥當。”俞樺簡短地答應,與林槐一道告退離開。
冬雪也是頭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臉爲難地勸,“現在還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時候夫人身子也輕便了,或者初秋時候……”
易楚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你要是不想聽從,我也可以另換人。”一句話堵得冬雪滿臉通紅。
冬雪急忙道:“我願意。”
易楚見她如此,緩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裡有數,不用擔心。這次也不多帶人,你看着帶誰不帶誰寫個章程出來,需要帶的東西也列出單子來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聲應着,輕輕取了紙筆過來,一邊研墨一邊盤算着。
外院,俞樺跟林槐也在商議。
既然要去宣府,當務之急就是先尋處妥當的宅子,租也罷買也罷,儘快收拾出來能住人。
俞樺思量片刻道:“你去過宣府宅子的事兒就交給你,我把京都這邊給處理利索了……你心裡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輕輕叩着茶杯沿兒,“離衛所四十多裡有個雙山鎮還算繁華,幾個百戶和遊擊將軍的家眷就住在那裡。不如就在那邊安置,伯爺來回也就小半個時辰,倒是方便……你說,要不要給伯爺傳個信”
“不用,”俞樺斷然否認,“夫人等伯爺走了再提,明顯是想瞞着伯爺……先前伯爺不交代過,凡事聽從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爺無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們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頭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櫃。”
莫掌櫃是上次與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記商行的掌櫃,盛記商行在雙山鎮有鋪子,有他幫忙打聽,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這邊,俞樺想,最重要的事情則是讓太后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這麼悄沒聲兒地走了……
160|團圓
林槐動作很快,不出半個月已挑出四所宅院來讓易楚挑選,三處三進宅子,一處五進宅子。
易楚當即排除了五進的。她這次本就打算與杜仲好好過平常日子,沒打算多帶人,也用不着太大的排場,三進三間的房子足夠。
三處三進的宅子,頭一處在鎮子西頭,位置偏僻了點但是清靜,好處是宅子很新,附帶着幾樣常用的傢俱,稍微收拾就能住人。另一處在鬧市區,買米買面都極方便,周圍鄰居也多是商戶,跟曉望街有點像。美中不足是房子年歲久了,今冬大雪壓塌了一間廂房,估摸着其餘屋頂也不太結實,真要住的話要好好翻修一下。第三處則在兩者中間鬧中取靜的地方,衛所裡張百戶跟李把總就住在隔壁,交往起來能做個伴兒。
易楚不假思索地指了頭一處,“就它吧。”她看中了宅子有個很大的後院,可以種花種菜,或者養點雞鴨也成。
卻是跟林槐不謀而合。
因是着急住,第二處必然不能選,他之所以挑出來是以爲易楚或許會喜歡熱鬧點的地方,畢竟先前就住在商戶區。
而第三處卻是因爲鄰居。同在一個衛所當差,不交往自然不好,但交往過密容易落人口實。尤其婦人本就多事,喜歡攀比探人隱秘的,倒不如遠着點兒清靜。
主意已定,接下來就是到宣府找中人立契約,收拾房子,這事兒仍然落在林槐頭上。
林槐自然義不容辭,笑道:“正好盛記十八那天要往宣府送貨,我打算順便帶些物品過去,莫掌櫃答應可以先放在他們庫房裡。夫人打算讓誰去佈置,不如一道跟着,免得單獨跑一趟。”
易楚早盤算過,心裡有數,遂不假思索地道:“最先買的四個大丫鬟,冬雲在曉望街,冬雨我要留下看院子,冬晴跟冬雪帶到宣府,眼下冬雪離不開,就讓冬晴帶兩個小丫鬟跟兩個婆子先過去。”
話音甫落,俞樺低低笑了聲,“如此甚好。”
這有什麼可笑的?
易楚疑惑地擡頭,正瞧見林槐平素極是淡然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羞澀。
對上易楚的視線,林槐一撩袍襟,單膝點地,“屬下求娶冬晴姑娘,懇請夫人應允。”
易楚訝然,聽到身後冬雪驚訝地倒抽一口涼氣,卻原來她也沒有料到。
林槐與冬晴都是忠心可用的人,既然有此好事,易楚當然要成全,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笑道:“此事我想先問過冬晴,只要她肯,我自會成全。”
“是,謝夫人。”林槐起身,欲言又止。
易楚隱約猜出他的想法,回頭吩咐冬雪,“你去找冬晴問一下,成不成先有個回話。”
冬雪笑嘻嘻地走了,步履很是輕快。
易楚的視線不免落在林槐身上,佛頭青的杭綢道袍,墨藍色腰帶上繫着塊品相上好的玉佩,又別一把象牙骨的摺扇。脣角掛一絲淺笑,氣度沉穩又帶幾分儒雅。
俞樺也是沉穩的,可因着臉上的傷疤,卻格外多了點讓人疏離的冷厲,不比林槐,看上去更容易親近,雖然這親近只是表象。
林槐曾做過斥候,心眼多到不行,真沒想到會看中性子爽直的冬晴。
被易楚這般打量着,林槐略有幾分尷尬,輕咳兩聲道:“屬下近些時日教冬晴姑娘習武,覺得她心思簡單很適合自己……”
這也難怪,話多的喜歡話少的,愛鬧的喜歡愛靜的,林槐彎彎腸子多卻看上直脾氣的冬晴也在情理之中。
易楚挑眉笑了笑,林槐愈發困窘。
俞樺笑着替他解圍,“……吳嬸子上次提到的兩人都已相看了,哥兒幾個想成家急得不行,只偷偷打量幾眼就同意了,林松看中了油坊的張姑娘,衛槭有意錢家三女兒。我想着讓林松留在京都,衛槭跟着夫人到宣府。”
油坊張氏兩口子年老需要人照顧,林松留京合情合理。而錢富貴重利,既然開口要十六兩銀子的聘禮,以後少不了打女兒女婿的主意,讓衛槭到宣府倒是斷了他的念頭。
易楚點點頭,“這也行,只是衛槭的婚期要提前,不知錢家會不會同意?”
俞樺眉間露一絲輕蔑,淡淡道:“至多再添五兩銀子罷了……夫人要帶過去的人手可考慮好了?”
“差不多,冬晴帶兩個丫鬟兩個婆子先走,我到時帶着丁嬤嬤與冬雪,再有兩個穩婆一道跟着,富嬤嬤與冬雨留下來守着宅子,至於外院的……”
俞樺答道:“我挑了六個,都是身手不錯又忠心的。”再加上林槐與衛槭,卻是足夠了,而且到時杜仲也會在家裡,難不成他還護不住她?
計劃妥當,便一樁樁地按部就班地做。
京都這邊俞樺會留下來坐鎮,另外鋪子裡有張錚跟大勇管着,莊子上是何猛看着,白米斜街的宅子裡鄭三一家三口兢兢業業,再無紕漏之處。
正月十八,林槐與冬晴一行帶了四輛馬車跟隨盛記商行的車隊出發去宣府。那天冬雪悄悄告訴易楚,“冬晴起先不同意,想攢夠給她弟弟蓋房子成親的銀子再打算,可聽說林管家每月有十二兩的月錢就答應了……還偷偷跑去問了林管家,許不許她攢私房銀子貼補孃家,林管家二話沒說,給了冬晴兩張三十兩的銀票讓她送回去。”
易楚聽了直樂,誰說冬晴沒心眼兒,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在前頭豈不比偷偷摸摸地瞞着要強得多?
當下易楚便將冬晴的身契還給她,另外賞了五十兩銀子。俞樺跟富嬤嬤分別當男女雙方的媒人,給兩人交換了庚帖,這樁親事就算定下來了。至於成親,肯定是要等到了宣府另擇吉日。
二月初一,易韓做滿月。因易楚仍在禁足期,就讓俞樺跟富嬤嬤代替她到曉望街跑了一趟。
二月初六,顧大嬸一家搬到京都,俞樺將人接到府裡與曹姑娘看了一面,顧大嬸極爲滿意,拉着曹姑娘的手就哭了,說委屈她了,以後定然當親閨女那般看待。雙方商定五月裡頭成親。
二月十二,衛槭成親,成親的第二天帶着錢姑娘給易楚嗑了頭。
二月十五,林槐自宣府回來,說那邊都收拾齊備了,只等着進去住。
二月十八,易楚親筆寫了道請罪摺子,言道自己閉門四個多月已明白所犯過錯,以後決不再犯,懇請太后許她去宣府侍候夫君。
爲避耳目,俞樺沒經過內府衙門,而經由吳峰將摺子遞到太后跟前。彼時,陳蓉剛查出有孕來,太后全副精力都用在陳蓉身上,看過摺子沉吟片刻說了聲,“許!”
易楚解了禁,頭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曉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義伯府。
算起來易楚足有三個月不曾見過父親,剛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撲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頭,無奈地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還不曾這麼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着淚扯住易郎中衣袖,嬌聲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話音甫落,淚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頓時心軟如水,展臂擁住她,大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低聲安慰,“爹這不是來看你了嗎?還懷着孩子呢,聽話,不許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順勢抓起她的腕,探向脈息,細細聽了,點點頭,“脈相強健,身子不錯,看起來像是個閨女。”
易楚止了淚,“我試過幾次,覺得也是個女兒,子溪說閨女好,貼心。”昨兒他剛來了信,還說今年生閨女,隔上一年再生個兒子,三年抱倆,渾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說過的那番話。
真沒想到那人如此記仇,她成親之前說過的話還記着,怎麼就不記得他纔不久說過生了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滿是歡喜,又很是期待。這幾次寫信,她隻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從沒問過,只是跟以前一樣,事無鉅細地寫他每天做了什麼。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見到她,該是怎樣的驚喜?
易楚盈盈含笑,轉頭對上父親探尋的眼眸,不由紅了臉,掩飾般問道:“外祖母跟母親最近可好,弟弟鬧不鬧人?”
“你母親生產時傷了身子恢復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雙月子徹底休養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兒暫時沒告訴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趕着來瞧你……這陣子虧得你外祖母與小舅舅。小子就是調皮,精神頭兒十足,鬧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擡眸看着父親,果見他臉上較往日憔悴,可眼底盡是喜悅,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易楚也隨着歡喜,卻也有些遺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着商隊走,怕是見不到弟弟了。爹爹別忘記告訴他還有個姐姐,免得以後他不認我。”
易郎中訝然失笑,側頭瞧見易楚瑩白如玉的肌膚,柔順溫婉的眉目,腦海中突如其來地閃現出衛琇的面容。剛成親時,她也是這般年紀,也是這般形容,喜歡扯着自己的衣袖嬌嬌弱弱地撒嬌:“夫君取笑我。”
十幾年過去了,可當日恩愛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腦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記。
易郎中長舒口氣,溫和地說:“你跟子溪成親以來聚少離多,理當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顧自己,凡事以自己爲要。我給你做了些丸藥,有安神的,有養胎的……還有給子溪的,上次我給他把了把脈,似乎有些精神不濟,你看着給他服用。你們年紀尚輕,萬不可虧損了身子。”
易楚一一應着,打開手邊匣子,見裡面塞得滿滿的藥,有瓷瓶盛着的,有紙包包着的,有十幾種,上面還貼着紙條,用蠅頭小楷細細寫了藥名以及用法。
俞樺在易韓做滿月時才告知父親她要去宣府,不過半個月的工夫,父親既要照顧妻兒,又得坐堂問診,也不知花費了多少時日才做出這些藥丸了。
易楚只覺得眼眶發熱,眼淚似乎又要涌出來。
易郎中瞭然地拍下她的手,轉而提起易齊,“你們走了,她獨自在這裡也不方便,不如我帶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靜了神色,“家裡地方小,現下人多事多,而且還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說,前幾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記商行的莫掌櫃,祖籍蘇州,今年四十有二,家裡妻室早就亡故,想娶個繼室回鄉。”
四十二歲,比他還要大好幾歲,而易齊纔剛十七,這相差也太大了,豈不是一樹梨花……
易郎中皺眉,“這不太不合適吧?”
易楚解釋道:“阿齊說她不想過窮日子,莫掌櫃行商多年,家資頗豐,亡妻育有兩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後鬧出爭奪家財的醜事……阿齊,之前用了不好的藥,已經不能生育。這門親事我跟她提過,她說願意。”
而且,莫掌櫃過幾個月想辭了這邊的差事回蘇州定居。這樣易齊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見榮郡王府的人。雖然,榮郡王府裡眼下沒什麼動靜,可能避開還是避開得好。
聽說易齊願意,易郎中自不會多生枝節,只溫和地說:“那便依着你,只別讓她帶累你,如果有什麼爲難之處,儘管寫信告訴我。”
“嗯,”易楚笑着答應,“阿齊現在吃着藥,再吃上兩個月差不多就好了。親事我交給俞管家跟富嬤嬤辦,不過下定過禮什麼的恐怕還得麻煩爹爹跟母親。”
“那是自然,”易郎中點頭,好歹他養了易齊十幾年,總有父女的情分在,還是希望易齊能夠過上平穩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華的女子要嫁給了半老頭子當繼室,心裡總覺得有些後悔。說到底,易齊會有這樣的結果也跟他有關係。當初,他強硬點,不縱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爲不是自己親生的,還是不願多費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着父親的臉色,低聲道:“如今阿齊總是想清楚了,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做些針線,還給爹爹縫了兩件夏衣,要不讓她拿過來爹爹試試?”
易郎中默了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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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還沒有什麼行人,信義伯府的角門就開了,從裡面陸續駛出四輛極爲普通的黑漆平頂馬車。
馬車沿着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經盛記商行,不動聲色地混進了商行的車隊。
這次仍是莫掌櫃帶隊,卻比上次多帶了六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壯漢雖也是夥計打扮,但一舉一動規整有力,似受過正規訓練。
車隊還是按着以往幾次的路線走,但更從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驛站就會停下補充熱水點心。
這樣走走停停,第七天頭上終於到了宣府境內。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興奮起來,輕輕撩了簾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邊的柳樹剛剛綻出嫩黃,田野的小草也纔始發芽,不遠處的山腳有片連翹開得正盛,金黃色的花朵簇簇擁擁,煥發出勃勃生機。
早春的田野讓人心曠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氣,無意間回頭,卻瞧見跟隨在馬車旁的林槐臉上有種不尋常的緊張。
緊接着,便聽到馬蹄聲聲,遠處塵土飛揚,有黑色的身影晃動。
莫掌櫃招呼車伕將馬車往路旁靠,鏢師們自發自動地護在馬車四周,信義伯府的六個護院仍混在夥計中,卻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馬車,而衛槭已將手放在劍柄上,一旦情形不對立刻就能拔劍廝殺。
來得會是什麼人?
現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糧已經吃盡,今年的春糧剛剛下地,而田野裡還沒有長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樹葉。
正是韃靼人一年中最飢餓的時節。
沿途,他們就聽過不少韃靼人進犯邊境強搶糧草的事,可他們纔剛到宣府,離邊境還有百里之遠,按理韃靼人不可能這麼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櫃來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點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憑空再出錯漏。
易楚的心緊緊提着,旁邊冬雪也白了臉,雙手不住地搓着手中的帕子。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易楚幾乎能感覺到那股山雨欲來的壓抑與窒息。
終於,馬蹄聲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馬車,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裡。驀地車簾被撩起,一個黑影迅疾地上了車,不等易楚擡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喚,“阿楚!”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凝眸,對上杜仲俊朗的帶着深情笑意的面容,一時呆住,又忍不住拍拍胸口低聲地罵:“你要嚇死我?”
“在宣府,沒人敢傷你。”杜仲抓過她手中金簪替她別在發間,手指沿着她的墨發而下,滑過臉頰,順勢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她清亮的眸子牢牢盯着他的,水嫩的雙脣微微張開,似是訴說,似是邀請。
杜仲俯首,薄帶涼意的脣輕輕貼上了她的。
“有人在……”易楚慌忙推拒,卻被他箍得緊,掙扎間卻發現冬雪不知何時已經下了車。她的身子頓時軟下來,微仰着頭,溫順地承接他的吻。
良久,杜仲鬆開她,卻展臂將她攬在懷裡,喃喃低語:“膽子倒是大了,這麼大的事兒竟然還敢瞞着我?”
“哪裡瞞了?”易楚窩在他懷裡狡辯,“要是真想隱瞞,你怎麼會知道我今天到?對了,是不是林槐告訴你的?”
“沒有,是林楓在雙山鎮遇到了冬晴,”杜仲低低笑,忽而將她摟得愈發緊,“阿楚,你能來,我很歡喜……就是怕委屈你。”
“不委屈,”易楚仰頭輕輕親吻他的喉結,“我想天天看到你,夜裡讓你摟着我……我怕一個人生孩子,你陪着我好嗎?”
“好!”他暗啞的帶着喘息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陪着你,摟着你,咱們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