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絕情

柳葉是來辭行的,“在京都住了大半年,眼瞅着快中秋節了,想回去看看爹孃。”話語裡幾多悵惘。

易楚就問:“那你什麼時候再回來?”

“說不準,我姐倒是說讓我過了中秋再來,可是我想不是我姐當家總歸不方便,雖然吳大娘不說什麼,我自己覺得也不好意思。”

柳葉是個實誠人,這陣子吳嬸子跟吳嫂子兩人忙活着給喜鋪做繡活,全哥兒都由柳葉來帶,而且一天三頓飯差不多兩頓是柳葉做的。

吳嬸子沒少誇柳葉,也曾說要幫着柳葉在京都說親。

可柳葉的顧忌也不無道理,親戚終歸不是親人,住久了難免有矛盾。

易楚猶豫着問起胡二的事,“你跟吳嫂子提過嗎?”

“提了,”柳葉臉頰紅了紅,“我姐跟你的看法差不多,胡二這人還行,就是家裡的事太難纏,我又是個沒主見的,怕被人欺負……而且,最近又出了這檔子事,我姐是一百個不同意。家裡有那麼個小姑子,以後走出去臉也無光。”

“什麼事?”易楚驚訝地問。

柳葉更是震驚,“你竟然不知道?就是胡家起火那天,有人看到胡姑娘……說是顧瑤顯靈報仇,那男人是個叫花子,身上臭烘烘的,胡姑娘也不嫌棄……”話出口也覺得不好意思,“我姐跟我說的,就是讓我打消這個念頭……胡姑娘也挺可憐的,這輩子算完了。”言語之間,大有同情之意。

易楚卻冷然道:“那是她咎由自取,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你要是看到顧瑤臨去前的情景,恐怕你也只會覺得胡玫可恨。”

尤其胡玫還好端端地活着,而顧瑤已經是地下亡魂。

柳葉瞧着易楚臉上是罕見的怒意,急忙岔開話題,“你的嫁妝準備好了嗎?我手藝不如你好,做了只香囊,你湊合着用。”從懷裡掏出兩隻香囊,都是大紅錦緞的底子,一隻上面繡着喜結連理紋樣,另一隻是百年好合的紋樣。

看上去非常喜慶。

柳葉解釋道:“是我姐做繡活裁下來的邊角料子拼起來的,你別嫌棄。”

易楚笑道:“你說這話可真是打我的臉了,我是那種人嗎?”

兩人再閒談幾句,柳葉告辭離開。

易楚送她出門,在醫館門口見到了胡二。

胡二滿眼血絲,看上去沒精打采的,見易楚出來,迎上前道:“阿楚妹妹,有件事想問問你。”

柳葉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易楚看在眼裡,落落大方地說:“什麼事兒,二哥直說便是。”

“顧瑤那事,真的是我妹子乾的?”胡二期盼地盯着易楚。

易楚淡淡地回答:“是胡玫乾的。”

胡二的臉頓時垮下來,好半天才囁嚅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不冤。”轉過頭,耷拉着雙肩走了。

柳葉站在原處看着他的背影,過了會兒才進了吳家的家門。

易楚也便轉身往家裡走,卻聽背後有腳步聲響,她回頭一瞧,不由“啊”了聲。

凝眸處,那人穿鴉青色衣袍,長身玉立,臉上帶着溫文的笑。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間驟然迸發出的光彩,喜悅自心底油然而生。

這樣地被人牽掛,被人思念,感覺真好。

兩人沒走醫館大門,而是從東邊的小門進去,繞過影壁時,辛大人牽住易楚的手,緊緊握了握。

易楚回握着他,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

還好,除了早已習慣的艾草香味,並無其他。

辛大人聽出她呼吸的異樣,悄聲道:“我沒事,早就從永清回來了,這幾天一直在宮裡,沒辦法往外傳信。”

易楚笑笑,再握一下他的手,鬆開,“快進去吧,這幾天外祖母沒少唸叨你。”

辛大人攬着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喃,“你呢,你可想我?”

易楚臉色緋紅,卻坦然承認,“想了”,就感覺掌心多了樣涼沁沁的東西。

“閒着沒事的時候刻的,你留着玩。”辛大人捏一下她的手,急匆匆往西廂房走。

展開掌心,是塊大拇指肚般大的雞血石,上面刻了對纏繞在一起的指環。

易楚不由腹誹,這麼好的雞血石,留着給父親刻枚印章就好了,就讓他隨便刻着玩兒,真是暴斂天物。

再細看,指環上似乎有字,一枚刻了個古篆體的“楚”字,另一枚刻了個“仲”字。

猛然想起以前曾經讀過兩句詩,“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他不會也是這個意思吧?

爲免被人瞧破痕跡,他身上幾乎不戴飾品,連束髮的簪子也只是普通的白玉簮。

指環自然也不能戴,所以就刻了個印章?

易楚情不自禁地彎起脣角,將雞血石塞進了荷包。

午飯,辛大人是在易家吃的。

衛珂在中元節後就去了雙楓書院,一個月才能回家住兩天。

衛氏許久不見辛大人,心裡着實牽掛,便不避諱與易郎中跟辛大人同在飯廳用飯。

廚房裡,只留下易楚一人。

隔壁隱約傳來辛大人的說話聲以及衛氏的笑聲。

也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外祖母如此開心。

易楚算是明白,只要那人放下身架,絕對是很會討人歡心的。

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雞血石來把玩,觸手溫潤滑膩,帶着涼意。要是再上面鑽個洞就好了,可以打條絡子繫上去掛在脖子上。

雞血石能清心鎮驚,安神解毒,很適合貼身佩戴。

易楚看得入神,只聽旁邊有人輕笑,“喜歡嗎?”

她訝然擡頭,“你吃好了?”

“沒有,”辛大人笑着晃晃手裡的碗,“想再添碗飯,順便來瞧瞧你。”

雖是三個人吃飯,可她端了四碗送過去,就是留着添飯,沒想到還是不夠。

易郎中跟衛氏的飯量有數,每餐都是一碗,那麼就是眼前這個人吃了兩碗還嫌少。

而且想添飯,在飯廳喊一聲就行,才隔着一壁牆,她肯定能聽見,竟然還特特地過來。

也不怕被外祖母跟父親笑話。

易楚紅着臉去接過他手裡的碗,卻被他一把攬在腰間。

他的溫柔的專注的視線凝在她臉上,而後順着臉頰落在她水嫩的脣上,流連徘徊。

該不會又要吻她?

父親就在隔壁,稍有動靜就會被聽到。

易楚有些慌亂,也有些期待。

辛大人慢慢低下頭,脣輕柔地貼在她的脣上,“我跟岳父說好了,下午跟你去宅子那邊看看。”

“就你跟我?”易楚訝然地問,“爹爹同意?”

“爲什麼不同意?”辛大人反問,“難不成要跟別人一起去?”

“這倒不是。”

可他們畢竟是未成親的夫妻啊,能一同逛廟會就不錯了,哪能再私下見面?

而父親跟外祖母竟然不反對。

事實上,自打定親後,辛大人提出的任何建議,父親幾乎都沒有反對過。

辛大人不便久待,輕輕啄下她的脣,“幫我盛飯,小半碗就行,已經飽了。”

易楚給他盛了飯,也替自己盛了碗,就着鍋裡餘下的菜吃了。

飯後,易郎中果然來告訴她,“……新近添置了些東西,該怎樣擺放,你還是自己去瞧瞧好……”

易楚點頭答應。

到了白米斜街,仍是鄭大牛來開的門。

剛踏進門檻,易楚就感覺到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壓迫感。

她狐疑地四下張望一番,地面是青磚鋪地,垂花門兩邊的薔薇枝葉茂盛,而鄭大牛兩個孩子正從西跨院門內偷偷地打量她。

一切跟上次毫無二致。

可爲什麼感覺卻截然不同?

就好像在這平常的事物背後,有雙神秘的眼睛正盯視着自己。

易楚不自主地扯住辛大人衣袖。

辛大人感受到她的緊張,反手握緊她的手,柔聲道:“沒事。”

易楚悄聲道:“感覺有點不對勁。”

話音剛落,眼前驟然出現六個身穿同樣黑色裋褐的男人。

易楚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了幾步,辛大人回身笑道:“別怕,他們是家裡的護衛。”

易楚擡眸打量着面前的六人,個個身材健壯麪容剛毅,大多是年近四十的壯年男子,只有一人年紀尚輕,看着二十出頭的樣子。

爲首那人臉龐黝黑,眉間處有條寸許長的傷疤,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俞樺見過公子、易姑娘。”

身後五人也紛紛行禮,各自報了名諱。

林槐、衛楊、俞桐,林梧還有衛橡。

聽着並非真名,易楚隱約感覺到什麼,將目光投向辛大人。

辛大人淡淡解釋,“是榆林衛我父親的舊部。”

竟然是追隨明威將軍的人!

易楚不由心生敬意,斂袂朝幾人回禮。

俞樺等人再施一禮,轉瞬消失不見。

很顯然,他們的身手非常好。

可這麼座小小的宅院能用得着六個武功不凡的護衛?

易楚心頭莫名生起幾分不安,正要開口相問,辛大人拉着她走進了垂花門。

正如大勇所言,先前的梧桐樹旁邊多了兩棵葡萄藤,葡萄下面放着兩口大瓷缸,隱約聽到裡面水花跳動,應該是養了魚。

易楚停在梧桐樹下,柔聲問道:“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樹蔭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熠熠生輝的寶石,閃動着動人的光華。

辛大人眸光閃過絲欣賞,她真是聰明。

可是,要怎麼開口呢?

午後暖風似情人的手,柔柔地環繞着兩人。

易楚仰視着他,垂在體側的手無意識地撥弄着裙邊的絲絛。

是緊張還是不安?

辛大人心頭驟然變得酸澀起來,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牢她的脣,重重地吻下去,那樣的霸道與粗魯。他的牙齒碰着她的脣,有絲絲腥味流進嘴裡。

而手臂緊緊箍住她的纖腰,彷彿要把她生生地嵌在自己體內。

易楚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灼熱的淚水刺痛了辛大人的心。他捧起易楚的臉,深深地凝望,許久,才低低道:“昨天接的旨意,後天去西北。”

果然……

易楚心沉了沉,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短則半年,長則……”

這麼說,是肯定沒法按時成親了。

易楚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此行恐怕艱難,我並未有十足把握……說不定京都會有戰亂,你讓外祖父跟岳父住到這邊,宅子裡有兩處暗道,一處在東耳房,一處在垂花門……俞樺等人都信得過,會保你平安。”

易楚又道:“我會等你回來。”

辛大人嘆口氣,“……房契跟銀票我都交給大勇了,稍後他會帶給你……倘若,你還是個清白身子,找個人再嫁了,窮點沒什麼,至要緊的是要對你好。”

“胡說八道,”易楚口不擇言地罵,“你親也親過了,摟也摟過了,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就將我一腳踢開……”一邊罵,淚水撲簌簌往下落,突然悲從心頭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辛大人何曾見過她這副樣子,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伸手想拉她起來,卻一把被她打掉了,又蹲下~身去摟她,易楚掙扎着不讓他碰,“你不是讓我另嫁嗎,還動手動腳地做什麼?”

哭了片刻,易楚擦乾淚,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土,“趁着沒走,不如你把婚書還給我,要不等你不在了,我平白擔個剋夫的名聲,而且早點跟你斷了關係我也好早點另尋良人……以後成了親,就住在這裡,花你賺的銀子,用你買的傢俱,讓你的人來伺候我們,對了,你考慮得那麼周到,乾脆事先幫我尋個奶孃,如果快的話,沒準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有了孩子……先開花後結果,頭一年生閨女,第二年生兒子,你要不要幫我把孩子的名字也娶了?”

辛大人氣結,猛地將她拉到懷裡,“別指望……要生也只能替我生。”

“不是你說的,你讓我另找人嫁了。”易楚捶打着他,哽咽不已。

辛大人不閃不躲,任她捶打夠了,才張手擁緊她,柔聲地喚,“阿楚,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