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玫走走停停,好一會兒纔到了顧家門口,正巧遇見顧大嬸出門。
顧大嬸手裡拿着個包裹卷兒,熱情地說:“玫姐兒過來了,瑤瑤在家,快進去吧……嬸子去交繡活,待會就回。”
胡玫勉強笑笑,走進大門。
顧瑤正在院子裡摘豆角,她身邊擺了好幾只大大小小的罈子,還有兩隻盛滿了茄子黃瓜等菜蔬的籃子。
看到胡玫,顧瑤笑着招呼,“院子裡太熱,你進屋坐會兒,要不找個馬紮坐在陰涼地裡。”
胡玫沒動彈,問道:“你摘這麼多菜乾什麼?”
“今年菜種得多,一時半會兒吃不完,趁新鮮醃起來。”
“醃這麼多?”
顧瑤渾不在意地回答,“阿楚跟易先生也愛吃,醃好了給他們送點,還有左鄰右舍每家送些,也就不剩多少了。”
又是易楚,易楚有什麼好,連醃罈子破鹹菜都惦記着她。
胡玫心底泛起苦苦的澀意,環顧一下四周,“顧琛他們不在?”
“在,都在我哥屋裡,易先生一家去廟會了,阿琛今天歇着,說要教阿瑋認字,讓我哥在旁邊也跟着聽聽。”
顧瑤的哥哥腦子不太好,已是年近二十歲的人了,可心智跟五六歲的孩子差不多,別人吩咐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要是沒人理他,他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傻傻地坐一天,連水都想不起來喝。
顧琛在家時,就會有意帶着顧瑋在大哥屋裡玩,順帶着陪伴他。
胡玫聽到顧瑤提及易家,又覺不快,暗暗地“哼”了聲。
顧瑤見她不說話,以爲她覺得無聊,順手從身旁的黃瓜架子上扭下一根嫩黃瓜扔給她,“閒着也是閒着,給你磨牙。”
小黃瓜不過一乍多長,頂端帶着黃色的小花,嫩生生的。
通常人們都等黃瓜長大了才摘,很少有人捨得這麼小就摘了吃。
胡玫有種被重視的喜悅,笑着捋掉黃瓜表面上的嫩刺,“咔嚓”咬了口。
黃瓜鮮嫩爽脆,有種特別的香味。
吃罷黃瓜,胡玫臉色好看了許多,去屋裡搬了馬紮坐下看顧瑤忙碌,只是心思終究還系在易楚身上,沒多大會就問:“你見過易楚定親的那人嗎?”
“沒見過,”顧瑤搖頭,“從那間麪館門口經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從沒進去吃過麪。”忍不住又笑,“早知道麪館東家跟阿楚有緣分,就該進去看看,至少看看那人長什麼樣子,配不配得上阿楚。”
胡玫淡淡地說:“我見過,高高大大的,長得還不錯,論相貌比榮盛強。”
“那就好,還是阿楚有福氣,俗話說的好,壞的不去好的不來。這可就兩下歡喜了。”顧瑤笑嘻嘻地說。
胡玫臉色沉了沉,“那可未必,易楚命硬,又退過親,要真是好人家還能看上易楚?聽說那人既沒親戚也沒朋友,是個孤煞命。要是真成了親……也不知道誰能克過誰?”
顧瑤不愛聽,當即拉下了臉,“阿楚怎麼就命硬了?你跟她認識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她妨着你還是克着你了?這種話都是榮家那起壞了良心的人造出的謠言,你不說幫着分辯分辯怎麼還跟着起鬨?再說,你瞧瞧榮家現在的倒黴樣,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命不好?你沒聽到街頭的人都說阿楚是福運命?”
被這麼劈頭蓋臉一頓搶白,胡玫適才被重視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強忍着纔沒有發作出來,“你倒是護她護得緊,她許你什麼好處了?”
顧瑤冷笑,“非得有好處才能替她說兩句話?我是覺得街坊鄰里相處這麼些年,阿楚的爲人大家都看在眼裡。她向來行爲端正規矩,沒跟人紅過臉,也從不背後說別人閒話,單是這點就讓人信服。”
胡玫聽着極不舒服,輕蔑地說:“你別是被易楚灌了*湯了吧?你不知道,她在集市上跟個賣魚的勾勾搭搭,還跑到人家裡待了半個多時辰纔出來,也不知在裡面幹什麼見不得人……”
“無憑無據的話還是少往外說,壞了阿楚的名聲對咱們也不好。”顧瑤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
胡玫冷笑,難道易楚的名聲好了,對她們還能有什麼好處?前幾天見到易楚,她就跟沒看到自己一般,昂着頭就過去了。
以前,她跟易楚姐妹是好友,現在易楚卻跟顧瑤穿一條褲子,眼裡根本沒有自己。
一股莫名的怨氣騰騰地升起來,胡玫坐不住,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顧瑤。
顧瑤是個直性子,說話爽快做事也爽快,只覺得朋友間應該坦誠相待,對胡玫說得那些話並不特別在意。因見菜已摘了不少,就到廚房舀了一大盆清水,低着頭嘩啦啦地洗菜,絲毫未曾察覺胡玫臉色已經陰沉得像是鍋底的竈灰。
胡玫恨意漸生,一個個都不把她放在眼裡,也好,那就給她點顏色瞧瞧。
念頭一起,便道:“我尋點水喝。”
顧瑤騰不出手來,就說:“桌上有放涼的茶,你自己倒。”
胡玫進了正屋,果然看到方桌上有隻茶壺,壺裡剩下有約莫小半壺茶水。她倒了一杯喝了,想掏出紙包,卻又不敢。
正猶豫着,聽到院子裡有人說話,卻是顧琛的聲音,“姐醃黃瓜時別放太多辣椒,阿楚姐受不住太辣,不過先生倒是喜歡。”
顧瑤笑着回答,“那就醃一罐不辣的,醃一罐辣的。”
聞言,胡玫恨恨地咬緊下脣,再不猶豫,將紙包裡的藥粉盡數倒進茶壺裡。
又怕藥粉化不開,使勁晃了晃,倒出些許在茶杯裡,茶水澄黃清澈,果然如小寡婦所說,一點看不出異樣。
做完這些,胡玫才覺得心跳快得厲害,像不受控制似的,而兩腿竟然也有些發軟。她慢蹭蹭地走出正屋,站在太陽地裡看顧瑤把洗好的菜晾着,心頭掙扎得厲害。
一會兒想顧瑤對自己還算不錯,要是這次得罪了她,以後自己就沒有可說話的人了。
一會兒又想,顧瑤這般忙活都是爲了易楚,醃這麼多鹹菜也不提給自己送些,活該她丟人現眼。
直等着顧瑤晾完菜,胡玫才恍然醒悟,急急道:“已經晌午了,我該回家了。”
顧瑤也不留她,只說:“好,有空再來,我也該做飯了。”
胡玫逃也似的離開。
顧瑤頂着大太陽忙活一上午,着實有些口渴,見茶壺裡水不多,索性全倒進杯子裡,一口喝了個乾淨,又將茶壺涮了涮,準備沏點新茶放涼給家人喝。
正生火的工夫,感覺渾身着了火似的,從裡面向外透着熱。
顧瑤何曾想到其中關節,只以爲是天氣太熱,自己又守在竈臺前的緣故,便稍向後挪了挪。可絲毫不管用,那熱越發地灼人,而身子莫名地軟下來,像是沒有筋骨般。
顧瑤覺得不對勁,想把顧琛叫過來。剛喊兩聲,便發覺聲音較往常低啞,不受控制地帶了尾音,顫悠悠地勾人心絃。
顧琛正在院子裡將顧瑤洗菜的水四下灑在院子裡,聽到顧瑤喊聲,便放下木盆走進廚房,問道:“姐,什麼事?”
分明只是個才十歲的毛頭小子,看着顧瑤眼裡卻像是解渴的山泉,顧瑤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懷裡扯,“阿琛,姐難受,這裡難受。”
顧琛羞得滿臉通紅,拼命掙開顧瑤的手,退後了半步。
顧瑤卻不罷休,一把扯開自己的罩衫,露出杏黃色的肚兜,“阿琛,幫姐揉揉,難受得很。”
饒是顧琛再小也看出不對勁來了,顧瑤滿面潮紅,眼眸像是燃着火,說話的聲音卻像蘊着水,身子還不停扭動着。
顧琛離得遠遠的,道:“姐,你先忍着,我去找娘回來。”說完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剛出門就看到顧大嬸跟同一條衚衕住的趙娘子說的正投機。
顧琛急忙道:“娘,姐不好了,快回家看看。”
顧大嬸唬了一跳,“怎麼就不好了?”話音剛落,就看到顧瑤已經追到門口,身上的罩衫鬆鬆地敞着,杏黃色的肚兜斷了一根帶子,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脯,而顧瑤的手仍在身上到處揉搓。
趙娘子見狀“呀”了聲,“你家姑娘這是怎麼了,別是黃大仙附身。”
顧大嬸根本沒聽見她的話,連忙扯着顧瑤往屋裡拽,一邊讓顧琛鎖上大門。
顧瑤已有些神志不清,拉着顧大嬸的手就往裙子裡伸。
顧大嬸是過來人,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見院子裡有半盆水,當即端起來潑到顧瑤臉上。
顧瑤清醒了片刻,又扭動着身子媚叫,“娘,我熱,難受。”
顧大嬸連着澆了兩盆水,顧瑤從頭到腳全溼透了,躺在泥濘的院子裡仍是喊着難受。
顧大嬸又是心疼又是難受,連聲叫顧琛,“去請易郎中來,別叫易郎中,叫阿楚過來。”
顧琛知道易郎中不在,可還抱着一線希望萬一他們回來了,聞言就往濟世堂跑。
醫館大門緊閉着。
顧琛知道這是醜事,不敢私自尋別的郎中,又“咚咚咚”地跑回家。
顧大嬸無計可施,去廚房找了根擀麪棍,狠狠心,對着顧瑤的頭敲了下去。
顧瑤消停了。
“阿琛,幫把手,把你姐擡進屋。”顧大嬸含着淚,架起顧瑤的胳膊,顧琛架着另一邊連拖帶拉將顧瑤弄到了牀上。
顧大嬸支開顧琛,給顧瑤換了衣服。
看着顧瑤潮紅的面頰,顧大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個女兒懂事又孝順,頂上的哥哥凡事不中用,顧瑤差不多算是長姐,家裡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的事都落在她頭上,而且還幫着照看底下兩個弟弟。
尤其她爹剛過世,緊接着顧瑤又被退了親,顧大嬸躺在牀上病了兩個月,都是顧瑤家裡家外地撐了下來。饒是這樣,顧瑤半點沒抱怨累,也沒覺得委屈,反而進進出出都帶着笑,讓家裡人都覺得這日子還有希望,有盼頭。
這麼好的一個閨女,怎麼突地行出這種事來?
顧大嬸猛地想起從哪裡聽來一句,黃大仙附身,要真是被附身了可怎麼辦?
正是上元節,說不定不是黃大仙,被遊魂野鬼附身也有可能。
得趕緊請個道士或者高僧在念經鎮宅,將鬼魂趕出去。
一念至此顧大嬸後心發涼,摳摳索索地從炕櫃的抽屜掏出兩塊碎銀子,又叫過顧琛來,“趕緊,到護國寺請位大師來,一定得請到了,關乎你姐的命。”
顧琛點頭,抓起銀子又往外跑。
畢竟他的年齡在這,加上沒吃午飯,又頂着大太陽進進出出好幾趟,顧琛開頭還有力氣跑,跑着跑着就覺得兩腿跟灌了鉛似的拖不動。
可他還記着孃的囑咐,務必得請位師傅回家,便強撐着一步步往護國寺那邊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顧琛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金光直閃,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