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五天,曉望街纔有消息慢慢流傳開。
據說,除夕宮內設家宴,留京的幾位王爺都攜帶家眷進宮守歲,因太晚便在宮中留宿。太子的兒子楚昊酒後失言,抱怨宮裡的炭嗆人,薰的香也不如府裡的好。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宮裡用的是上好的銀霜炭,燒起來不但沒有煙,還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薰香也是特製的貢品。
皇上聞言冷笑,“既然不如東宮的好,就把東宮的炭香取來讓朕見識見識。”
其時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源當值,他連夜率人去了東宮,銀霜炭沒帶,卻是帶回來兩身明黃色的龍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罷了,另一身卻是袞服。
袞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廟以及正旦等重大慶典活動時才能穿的禮服,當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來的這件袞服又格外華麗,面料是孔雀羽刻絲,裡子是明黃色方目紗,衣裳上繡的龍、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紋飾均爲金線配着上好的絲線繡成,其餘蔽膝、革帶、大帶、綬等配飾一應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這是等不及了,連登基的禮服都備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認,只說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裡,辛大人匆匆離開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尋忤逆的證據。
其實不管是幾位王爺或者是將相王侯,不搜則罷,只要搜了有幾人是乾淨的?
辛大人對東宮的事有數,除了搜尋證據之外,另將人員都看管起來,財物也貼上封條不許動用。
查出來的證據除了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還有太子與朝臣勾結的書信,順藤摸瓜又牽連了好幾家權貴在其中。
就連上次武雲飛被彈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筆。
景德帝大怒,不顧春節開印圖個吉利,頒發的第一道聖旨就是褫奪東宮太子之位,貶爲庶民,與東宮其餘衆人都羈押在西郊農莊裡,終生不得擅離。
一石激起千層浪,宮外,權貴們人人閉門不出生怕禍及自身。
而宮內,表面看上去平靜,實則更是風起浪涌。早幾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宮女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死在井裡,接着柴薪司死了兩個小太監,再然後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太監離奇消失。
一時,宮內宮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腳不點地,查證好幾天,將證據擺到了御書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給楚昊用的炭並非銀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勸着吃多了酒,回到住處後,別說醒酒湯了,連口熱茶都沒有。桌子上就半壺冷茶,還不是上好的茶葉。
楚昊是奢侈享受慣了的,不免斥責了當值的宮女太監,順帶着數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潛邸時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沒福,沒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摺子,稱後宮不能無主。景德帝順應民意,冊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歲,景德帝頗爲寵愛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兩個兒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還有一個就是年紀最幼的七皇子晉王。
晉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經痛失一子,不願再讓兒子離京。加上景德帝對幼子格外偏愛,故此默許了皇后此舉。
能在後宮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除了皇后,沒有第二人。
負責帶人去東宮的陸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這番舉動又是爲了誰,只能是晉王。晉王現年二十七歲。
景德帝黯然神傷了許久,沉聲道:“許是朕活得太久了,這一個個都等不得,巴望着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絲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幾年,這樣才能看得清楚,順帶着也氣氣他們。”
這話說得有些僭越,可又實實在在地說到了景德帝的心坎裡。
景德帝一掃適才的頹廢,豪情萬丈地說:“子溪所言不錯,朕就再活三五年……回頭查查晉王。”
辛大人點點頭,開口問道:“大查還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晉王日常言行、結交官員,以往行跡都摸個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沒有胡作非爲欺壓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猶豫地說:“徹查!”
辛大人明白,晉王恐怕與皇位無緣了。
出了御書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種着十幾株梅樹,白梅的花苞已經腫大,指日便可綻放,而綠梅卻連花骨朵都沒有一個。
辛大人低聲道:“好看的花總是開得遲,你開這麼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後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有個小太監小跑着過來,見到辛大人,連忙行禮,“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進宮。”
辛大人笑笑,將手裡的花苞遞給他,“記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問問世子,梅花開了不曾?”
小太監恭敬地接過花苞,“奴才記得了,一定把話傳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長袍,施施然離開。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節波譎雲詭離奇詭異,上元節那天,景德帝突發奇想,準備夜裡親自到東華門外觀燈。
本來,因爲太子以及好幾家勳貴被抄斬,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沒心思張羅,也不敢張羅,怕風頭太盛被人惦記上。
沒想到皇上發話要觀燈,這下子衆人立刻活泛起來,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將早就準備好的花燈一一掛出來,力爭博得君心一悅。
尤其景德帝威嚴之餘頗有幾分才氣,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燈出彩,喜歡留點墨寶稍加點評,或者賞賜點東西。
這個人人自危的時節,若能討得皇上歡心,不啻於吃了粒定心丸,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夜裡,天上明月高懸,地上華燈燃放。
景德帝在裡三層外三層的侍衛保護下,站在馬車上巡視花燈。
辛大人穿一身大紅色飛魚服隨侍在景德帝身邊,花燈映着他臉上的銀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閃亮。
行了約莫半刻鐘,景德帝喊聲“停”,馬車穩穩地停在一處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兩層,卻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着白色綃紗,中間點着燈,照得棚子裡亮如白晝,比別處更亮幾分。
辛大人細細打量一下,原來花棚四周綴着銀箔,銀箔反射了光線,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馬車一停,花棚裡絲竹聲頓起,接着一聲嬌滴滴脆生生的“酒來……”卻是演着貴妃醉酒的摺子戲。
緊接着,雪白的臺子上走出位美人,穿着薄如蟬翼的紗衣,披着軟紗披帛,體態輕盈,容色奪人。
再細看,這花燈美人發如雲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美好。寒風透過綃紗,揚起美人的紗衣與披帛,遠遠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脫口稱讚,“走馬燈做到這種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廣海已打聽到花棚的主人,將他引至御前。
來人約莫三十五六歲,長得丰神俊朗,穿一襲寶藍色錦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大氅瞧着有些年頭了,風毛不那麼齊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貴。
來到車前,不等小太監遞上蒲團,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辛大人雙眼眯了眯,他的叔父,杜旼終於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問:“杜愛卿在何處當差?”
杜旼朗聲回答:“臣在晉王府長史司任審理。”
景德帝面上顯出幾分疑惑,看向邵廣海,“這杜家是……”
這片區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設花棚,王府審理是正六品官員,按官階是沒有資格搭建花棚的。
邵廣海在旁邊解釋,“……是信義伯的次子,當年明威將軍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當年明威將軍是信義伯世子,他死後,信義伯沒有來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丹書鐵券並未收回,這就是說杜家空有個爵位,但沒有真正襲爵的人。
這些年,杜旼爲了承爵沒少往吏部使銀子,可都打了水漂。
驗封司的人回覆說,爵位只傳嫡長,明威將軍沒了,可他還有個兒子,承爵也得輪到他兒子。如果兒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還是改綬次子,需得一層層遞上去,最後由內閣跟司禮監決定。
杜旼真想承爵還有個法子,就是恩封。武將的話,軍功攢夠了,報上去立馬就批。文官得爵位雖然難,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綬爵,再不然生個女兒送進宮,若能晉封妃位,再生個龍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漲得臉通紅,他兄長杜昕是有名的武將,他卻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徵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還用得着惦記着父親的爵位。至於把女兒送進宮,皇上已經六十有餘,十幾年不曾選秀,還可能再有子嗣嗎?
杜旼求到晉王那裡,晉王答應得很痛快,也跟內閣打了招呼。司禮監都將摺子擺到御書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沒看就扔地上了。
邵廣海給司禮監透過話,“皇上說朝廷不養沒用的廢物。”言外之意,什麼時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麼時候再來提爵位的事。
晉王鬧了個沒臉,又被皇后罵了頓,“你用得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白扶持這麼些年,不給你長臉不說,反倒一個勁扯後腿……當初就不該找這麼個窩囊廢。”
可又沒辦法,明威將軍手裡的兵權太誘人,皇后想換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襲爵,兩人有着共同的敵人,所以就勾結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着杜旼,杜旼與父親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寬肩瘦腰,四肢修長。透過他,隱約能看到父親的影子。
可父親的能力與威望,杜旼拍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嗎?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願,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親與祖父相繼而亡,家裡沒了進項,杜旼那點俸祿連喝粥都不夠,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經開始張羅着賣山林地了,明年要賣什麼?
辛大人突然想起來,應該抽空帶着易郎中去看地,價錢還得再壓壓。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歡喜,辛大人忍不住彎彎脣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歡心,想必離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