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始終沒說出他受誰之託前來勸阻李旭過河,也沒有遵照其以往的習慣留在博陵軍中做幾個月客人。他只與李旭聊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匆匆忙忙的起身告辭。臨別前,也許是爲了彌補某些遺憾,老道士主動提出幫助博陵軍募集民船。
“道長高義,晚輩銘刻五內,他日道長若是有需要晚輩效勞之處,儘管言明。晚輩如能做到,必當竭盡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間的影響力甚大,趕緊恭恭敬敬地抱拳,稱謝。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算來貧道還該向你說聲多謝呢!”從震驚與失望中恢復過來的袁天罡又變成了一個不沾半分煙火氣的世外的高人,打了揖手,算作還禮。“將軍之胸懷非常人能及,這一路向前,恐怕風雨頗多。望將軍堅持證道之時,亦別忽視了塵世間的規則。”
說罷,一甩拂塵,飄然而去。
有了這位“半仙”幫忙,募集民船之舉的進展果然順利數倍。不到三日,上下游百里內所有漁船、貨船齊集厭次渡口。待到拖後的輜重營和掉隊的傷兵趕至,李旭一聲令下,千帆並舉,半日之內便將大軍送過了黃河。
南岸之地已經是渤海和齊郡的交界,看上去雖然依舊破敗荒涼,但漸漸有了些人間氣象。大軍越向南行,沿途所見的村落也越齊整。由於亮出了李旭的冠軍大將軍的旗號,所以百姓們並不因官兵的經過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靈通的莊主、堡主甚至還記得李將軍當年在齊郡的作爲,深以地方上出了這樣的一個大英雄爲榮。居然主動打開堡門,擡出許多糕餅上前勞軍。
這些百姓家中並不寬裕,包括一些被推舉出來與大將軍見禮的頭面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着補丁。但他們的笑臉卻非常坦誠,絲毫沒有作僞之色。
“一晃兩年多了,他們居然還記得我!”望着眼前一張張赤誠的面孔,李旭心中感慨萬千。百姓們將爲過年而準備的糕餅奉出,只爲報答當年自己當年在此領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張老將軍教誨之前,之所以上馬掄刀,爲得僅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嘗想到替百姓們出半分力?這一個人所作所爲,也許就在轉念之間,最後結果,卻是雲泥之別。
想到張老將軍已經身故數月,其遺澤卻延續至今。李旭心中對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當日老將軍言傳身教,自己充其量不過是名悍將,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禮敬。所以瓦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報不得仇,也要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搶回來,讓老人的屍骸能完整地安葬於故鄉的土地上。
“李將軍此番前來,是爲了給張老將軍報仇的吧!”一名鄉紳向旭子見完了禮,試探着問道。
“晚輩先去歷城祭奠老將軍的靈柩,然後便揮師西進!”李旭四下裡團團做了揖,大聲宣佈。
登時,四下裡歡聲雷動。衆父老都道李將軍有情有義,不枉了與張老將軍共事一場。有人立刻提出來,要給博陵軍捐助一部分輜重,以便弟兄們殺賊時更有勁頭。李旭卻不敢收,趕緊以路途遙遠,運送不便爲理由推脫。衆父老再三堅持後,見李旭依舊不肯答應,只好作罷。臨散去之前,卻又眼巴巴地問道:“那將軍給張老將軍報完仇後,還回來常駐麼?”
“你們這些老兒好沒見識,李將軍是冠軍大將軍,又不是咱齊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說回便回!”沒等李旭想好怎麼回答,一名奉命前來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聲斥責道。
“咱,咱只是希望李將軍能早日回到齊郡來。至於朝廷那,愛誰誰去!”捱了訓斥的鄉紳後退了幾步,小聲嘀咕。
“你!”小吏被膽大包天的家鄉父老氣得手腳冰涼,半晌說不出話來。對於這種“見識短淺”但輩分極高的地方長者,他向來毫無辦法。況且在內心深處,他自己又何嘗不期望李旭擊敗了瓦崗軍後,便回到齊郡不要離開。一則有這樣的蓋世英雄在,必然能於亂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來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頂,張老將軍已經被他們折騰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將軍覆轍?
“如果能順利替張老將軍報了仇,我必將再轉回齊郡,把南邊的徐圓郎給剿了,省得他害得大夥擔驚受怕!”李旭隱約能猜到些百姓們的心思,微笑着向大夥承諾。
徐圓朗是新進從彭城流竄到北海和東萊兩郡之間的流寇。雖然一時還沒敢打齊郡的主意,但已經令百姓和地方官員們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厭次縣停留時,從官員們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作爲張須陀老將軍的衣鉢傳人,他認爲自己有義務繼續守護老將軍當年的心願。
“那敢情好。李將軍真是個大好人吶!”鄉紳們聽聞李旭親口承諾,七嘴八舌地讚道。
當下,大軍被前呼後應着,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們夾道送出十里,踏上通往歷城的官道。此刻雖然已經臨近年底,歷城附近卻無半點喜慶氛圍。先是星星點點,接着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牆時,官道兩側幾乎每家堡寨門前都掛滿了白麻,一條條隨風舞動,彷彿在向過客傾訴人們心裡的哀傷。
見到此景,先前還在喧鬧着的四千精騎不覺肅然。非但曾經在張須陀麾下效力的將領們熱淚盈眶。本來對李旭領兵南下之舉非常不理解的王須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驚也無以名狀。
“張老將軍陣亡有兩個多月了吧!”王須拔嘆了口氣,低聲議論。
“兩個月零二十一天,老將軍是秋末陣亡的,現在都快到年關了!”郭方想了想,嘆息着回答。
“一個人若死後能讓家鄉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虧!”王須拔將手探向腰間,反覆撫摩自己的刀柄。在當年,張須陀幾乎是所有綠林豪傑的共同仇敵。而今天,他只想拔出刀來向已經戰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夥哀傷不已時,隊伍前方猛然響起一陣喧鬧。王須拔擡頭看去,發現一大堆地方官員衝出城來,蜂擁着迎向了李旭的馬頭。
“李將軍在這裡名氣真大,非但受百姓們擁戴,連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須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辯出來在向李旭躬身的施禮的老者穿得是三品地方大員服色,而前來迎接的隊伍中,身着從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員還有四十餘位。六郡撫慰大使李旭跟對方本無上下級關係,齊郡卻擺瞭如此鄭重的陣丈來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非但王須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隊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頭腦。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齊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吳麒都是他的舊相識,三人當年本是隨便慣了的,如今拉開架勢唱起了官場的調調,實在令人彆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面前託大,趕緊跳下戰馬,長揖相謝。王守仁和吳麒卻不敢受他的還禮,將身體側開半步,齊聲說道:“李大人折殺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厭次,我等本應該到黃河邊上去接的。只是消息到得的匆忙,倉猝之間不及準備。怠慢之處,還請大人勿怪!”
“兩位兄臺何苦如此見外?莫非才別了不到兩年,你們就不認得李某了麼?”大冷天,李旭頭上卻見了汗,紅着臉抗議。
“大人乃陛下欽賜了寶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稱兄道弟!”王守仁不是個能放得開的主,楞了楞,結結巴巴地迴應。
“寶刀,上差?”李旭聽得更糊塗了,瞪圓了眼睛,彷彿對方臉上已經長出了花來。
“李大人想必來得匆忙,錯過了欽差。”吳麒十分聰明,稍做遲疑便相通了其中緣由。“陛下曾經賜了大人先皇所用的金刀,並命令整個河南道的官員都要聽大人調度。況且大人現在是河南道討捕大使,我等此刻都是大人屬下,當然理應以下官之禮相見!”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李旭心中一陣陣犯迷糊。但很快,他就想清楚問題的關鍵之處。在河北時,他曾經聽說過朝廷命自己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的傳言,但聖旨遲遲沒有過黃河,具體內容自己絲毫不清楚。而齊郡位於黃河以南,朝廷在給自己下達任命時,照慣例會行文到相關州郡,以便地方官員們有所準備。因此,在自己眼裡,與王守仁、吳麒等傢伙還是互不統屬的平輩,在對方看來,雙方彼此之間卻是已經爲上官與從屬,不得不認認真真地對待了。
“傳聖旨的欽差大人,恐怕眼下還在虎牢關中徘徊着!”想清楚了所有關節的李旭苦笑着搖頭,“況且我來歷城,是以舊部身份拜祭張老將軍。守仁兄,玉麟兄不必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