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同樣的問題一直困擾着旭子。武將難免陣前死,自從從軍的第一天,他已經做好醉臥沙場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張須陀被羣寇活活累死,然後鴞首示衆的結局。老人家曾經以身作則於他人生最迷茫時刻給他指明瞭一條道路。“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三年多來,正是這個信念在支持着他,讓他在一次次震驚與絕望中擡起頭,繼續感悟屬於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卻發現路的盡頭沒有溫暖,他守護的一切終將毀滅,等待他的,將是與張須陀同樣的人生結局。
他曾經在試圖以殺戮發泄心頭的苦悶,最後卻發現殺戮只會讓人肩膀上的感覺愈發沉重。他曾經想過就此放棄,閉上眼睛,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知。幾番掙扎之後,他發現自己能做的依舊是在迷茫中繼續前行,哪怕前途中沒有絲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來半個月,也許剛纔他那番話能讓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趙子銘等人建議,先顧好自己治下那一畝三分地,然後再徐圖其他。而如今,相關問題旭子已經煩惱過了,雖然一時沒有悟透,但困擾依舊,堅持也依舊。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爲了報仇!”稍稍錯愕了一下後,李旭搖搖頭,語氣出人預料地平靜。
“不只是爲了報仇?那將軍領虎狼之師南下做什麼?”袁天罡見自己的當頭棒喝只起到了讓李旭臉上稍現遲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驚。隨後輕輕笑了起來,白鬚輕顫,嘴角彎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歷城拜祭張老將軍的靈柩!”李旭想了想,決定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麼機密,事實上,只要博陵軍一過黃河,最終目的地已經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謹慎,此刻不會不在瓦崗軍側後佈滿眼線。而早一天讓瓦崗寨知道博陵軍的到來,便會逼得羣寇們不得不將派往河北黎陽的兵馬儘早抽調回黃河以南。那樣,集楊義臣、韋霽、楊善會及郭絢四部兵馬的力量,官軍可能輕而易舉地將已經遭受重挫又失去強援的河北羣盜連根剷除。重還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給張老將軍祭完了靈,我會確認一下關於朝廷已經任命我爲河南道討捕大使但聖旨卻被擋在了黃河南岸的傳言是否爲真。”李旭頓了頓,在袁天罡驚詫的目光中繼續介紹,“如果這個傳言是真的,我將領軍趕赴東平,整合各路兵馬,盡一名武將的職責!”
“武將的職責?”袁天罡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種求教的口氣追問。臨來之前,他曾經預料到李旭並非三言兩語便可以被勸阻者,如今,他發現眼前這位傳說中的名將非但意志堅定,而且對人生理念有着一股信徒般的執着。
作爲道門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對於人生的重要。事實上,也正是某種信念在支撐着他於亂世間不辭勞苦地往來奔走。
入世也是一種修行,每個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證的方式不同,卻同樣百折不回。
“張老將軍生前曾經教誨我,武將的職責在於守護!”李旭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以極其堅定的聲音回答。
“守護?”袁天罡的身體僵直,整個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間,他看到坐在側面爲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顫抖,壺中的茶水已經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卻渾然不覺。
“對,守護!”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經失神的妻子跟前,從對方手中接過茶壺。“你先去休息一會吧,別累着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極盡溫柔地對二丫吩咐。然後迴轉到座位前,依次將賓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滿,“小子不才,枉費了道長點撥之心。這東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沒有相關聖旨,李某終不能忘了自己肩頭的職責!”
“無妨!”袁天罡迅速從震驚中調整過心態,笑着回答。“貧道也沒指望三言兩語便能說動將軍。不瞞將軍,貧道歷年來結識了英雄無數,似將軍這般志向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女子失陪,道長請自便!”石嵐也慢慢收拾起紛亂的心神,向袁天罡斂衽行禮。袁天罡方纔說的話,她不止一次明裡暗裡向自己的夫君提醒過,也不止一次爲對方的刻意敷衍而惱怒。但幾天,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完全瞭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動輒便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我還是看輕了他,這點上,我遠不及萁兒……”懷着重重心事,在出門前,二丫的腳被自己衣裾絆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門框,回頭給了李旭一個充滿甜蜜的微笑,然後快步離去。
“也算不得什麼志向!”目送着二丫離開,李旭笑了笑,繼續與袁天罡交流:“張須陀老將軍曾經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我既然繼承了他的衣鉢,便不能忘了他的心願!”
“可你救得了一時之急,救不得長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藉着喝茶的空隙觀察李旭臉上的表情。他來軍中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爲了化解李旭與瓦崗軍中的仇怨。作爲修行者,入世是悟道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只有通過與不同人的交流,通過對世間蒼生的觀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師流傳下來的經義。
“能救一時便是一時,也好過聽之任之!”李旭搖了搖頭,也捧起了身邊的茶碗。
“將軍是不相信大隋氣數已盡?”袁天罡輕嘆的一聲,追問。
“我想請教道長,什麼是氣數?”李旭點頭,然後又搖頭,反問。
“草木一枯一榮,世間一治一亂,便爲氣數!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強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給張須陀報仇之外,還存在着收買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則此人便可成爲他繼續觀察下去的對象。從魏晉以來,無論從西域傳入的佛門還是土生於中原的道家,無不在亂世中尋找強者。只有與強者站在一處,其學說才能於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個門派日後纔有機會發揚光大。
“敢問道長,大隋由治入亂的原因,卻是爲何?”李旭放下茶盞,問話的聲音輕而認真。
“天子失德,百官無謀,唉!”袁天罡又是一聲長嘆。今天的遊說已經失敗了,但還不算非常徹底,只要對方承認亂世已經到來,雙方的探討便可以找其他機會繼續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種方案可以讓李旭認識到拯救大隋的命運乃人力不可爲,如果對方還繼續堅守過時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張須陀一樣的下場。
“那爲何幾十,幾百個人犯下的錯,卻要數百萬,數千萬的尋常百姓來承擔其後果?”李旭搖着頭,冷笑着再次站起身,聲音陡然變高,“如果這便爲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沒本事去懲罰那些犯錯的人,卻拉着世間蒼生來陪葬。如果此規則爲哪個什麼所定,定下這種規則的神明想必被豬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沒弄清楚,卻那無數人命來展示所謂的本領。這種規則,這種神明,不信也罷!”
一股強大的威壓登時籠罩了袁天罡全身,剎那間竟然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這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積聚下來的殺氣,遠非頌經幾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時間,經亂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忘了個乾乾淨淨。“將軍誤會了,這並非貧道的本意。貧道只是認爲,大隋朝走到今天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連連搖頭,喃喃地解釋。“天道是一個公正的規則,並無時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終愛惜百姓,便不會由治及亂。一旦其違背了天道,則羣雄並起…….”
“羣雄所爲便是爲見證天道麼?”李旭繼續冷笑,“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他們打着替天行道的藉口,四處燒殺,把良田變成荒野,把村寨變爲廢墟。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做得卻只有破壞,從不會建設!如果道長口中的天道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見證的話,抱歉,小子還要說,設定天道的神明必是個瘋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於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對之!”
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觀點,本來一直隱藏於內心深處,紛亂無序,也無法用短短几句言辭來表達。今天被袁天罡的話語一激,反而噴薄而出,沒有半分阻礙。一番話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覺得暢快了許多,頭頂上壓抑的感覺登時也減輕了不少。
“天尊在上,沒想到李將軍不但領兵打仗厲害,話鋒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額頭上已經見了汗,鐵青着臉讚歎。話不投機,但他已經能清楚地瞭解對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別家英雄處聞所未聞,未必正確,但震耳發聵。“貧道先還想點化於你,看來,貧道倒要謝謝你的點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說幾句實話罷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鬱結後,說話的語氣又轉爲平緩。
“那李將軍今後做如何打算,這樣一直守護下去麼?還是等待時機,進而結束整個亂世?”袁天罡想了想,帶着幾分期盼的表情追問。
“我不知道!”李旭嘆了口氣,如實回答。“開始我只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後來想守護一州一郡,將來能怎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將軍若能盡展心中抱負,必爲蒼生之福!”袁天罡對李旭的回答約略有些失望,繼續不懈地將對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導。
“什麼蒼生之福!”李旭苦笑着搖頭,“李某出身寒微,道長想必也知道。因此別人經歷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問出身,當年劉寄奴也曾與人砍柴挑水!”袁天罡點了點頭,心底對眼前這位年青的將領又多了幾番敬重。在他們這些試圖於亂世中留下痕跡的修行者看來,河北六郡與河東道儼然已成一個整體。人們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淵,必然要提一提坐鎮博陵的李旭。這兩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經足以左右天下局勢。而李旭毫不避諱地點明瞭他自己出身之舉,看在袁天罡眼裡,等於他在內心深處根本沒打算藉助壟右李家這棵已經成長了百餘年的大樹。非但坦坦蕩蕩,而且傲然不羣!
‘如果李旭藉助於壟右李家,然後又脫離於壟右李家…….’忽然間,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燒得有些熱。憑藉眼前這個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個結束亂世的英雄之選啊!雖然此人的沒有幾大世家手中那麼強的人脈,但比起瓦崗羣雄,河北豪傑,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對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難道天意便是要大夥選擇一個強盜頭子,推舉他成爲中原的主人然後一同分贓麼?袁天罡不贊同這個觀點。作爲入世修行者,他一樣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顯還缺了一種氣質,袁天罡知道那一種氣質是什麼,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東西在李旭背後出現。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韻,驚詫於其完美,卻惋惜其難於流傳。但熟悉其中意境後,卻寧願其在完美中飄散,也不願爲其再增添幾個音節。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爲,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燻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爲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嘆,“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爲鹿,此身爲鹿,天地爲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爲鹿,此身爲鹿。亂世中羣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