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的字號,在大隋朝的神棍當中的確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經當過一任鹽官令,因而和幾大世家走得極熟。平素文武百官無論哪家選陰宅,誰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對這些請求一直來者不拒,憑着一張利口和某些模棱兩可的推測分析,也的確闖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歡攀附權勢的騙子,天下動盪後,袁天罡並沒有根據民謠牽強附會地推論誰會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辭了官職,在天下各地東遊西逛。以醫道、棋藝、琴技、劍術結交英雄。無論是經過流寇的山寨,還是豪門的宅邸,只要對方有些名頭,他都要找上門去拜訪一下。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時間無須太久,他卻總能將對方說得兩眼發黑,恨不得將其當國師供奉起來。但袁老道士卻不肯受任何人的禮聘,得到對方認可後,旋即找機會離開,繼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尋找目標。
李旭在博陵時也曾聽說過袁天罡的名頭,知道這種人在百姓之間影響力極大,所以不敢對其太過失禮,想了想,吩咐:“你將他領到二堂吧,我以貴客之禮待之。那幾樣藥畢竟咱們今後用得着,若能跟他談了得來,也算解決了個大麻煩。”
周大牛聽主將如此吩咐,知道外邊的那老騙子肯定有些來頭。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相請。李旭待他去得遠了,端了化好的藥汁走入二丫牀邊,低聲說道:“我幫你把藥先敷了罷,姓袁的道士雖然是個神棍,醫術方面卻也有些名頭!”
“敷過藥,煩郎君幫我把衣服拿來,我扮作親兵陪你一道去見袁道長!”二丫沒上過官學,對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樣牴觸。聽說對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長了幾隻眼睛。
“見他做甚,不過是要我對他說幾句奉承話。反正沒什麼損失,我順着世間傳言說便是。”李旭見二丫掙扎着要起身,趕緊按住對方的肩膀,勸告。
“是萁兒叮囑我,要我一定緊跟在你身邊。你這人防備之心太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還奇怪你們兩個怎麼突然和好了!”李旭輕笑,心中卻甚爲感動。萁兒和二丫彼此之間雖然明爭暗鬥,但在維護自己這方面,心思卻是一樣的鄭重。當下也不再勸,服侍二丫擦完了藥,攙着她起身換上了一套親兵衣服。挽手走向縣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來以久的規矩。經常在官場遊走的袁天罡聽周大牛說李將軍在衙門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了一半。笑呵呵點點頭,一邊跟在對方身後向縣衙方向走,一邊問道:“這位將軍天庭飽滿,應是個大富大貴的命。不知道現在於博陵軍中官居何職,升到這個位置用了多長時日!”
“您老別懵我,我一個窮當兵的,沒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貴的話您跟我家將軍去說,我前半輩子飯都吃不飽,後半輩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將軍身邊,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大聲迴應。
袁天罡知道對方是看不慣自己剛纔的手段,也不生氣。急行數步,又陪着笑臉問:“李大將軍帶你們到河南做什麼?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麼?怎麼不遠千里繞到厭次渡口來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麼?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衛統領做久了,口風把得甚嚴,一點軍機都不肯讓對方套問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機,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別人謬讚,當不得真。這天下大勢,我也就能從萍末看看風起。三五年內準不準尚在兩可之間,更何況五百年之久,滄海桑田都變了!”袁天罡絲毫不以周大牛的話爲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誠自己名不符實。
“你這道士卻也有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大牛接連丟出兩個硬釘子去,都被對方以無形之力化解開,想繼續板臉也做不到了,笑着評價。
“你這將軍也不簡單!”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點評。
“你不是說自己算不準麼?”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發虛,瞪起眼睛質問。
“大概,大概!你沒聽說過,信者則準,不信則不準一說麼?”袁天罡又看了對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着口,談談說說,很快便來到縣衙門前。李旭早已整頓了衣服迎出來,以招待貴客之禮從側門將袁天罡讓進去,一路領到二堂,然後賓主之間捧茶互敬。
“剛纔那藥,夫人用過覺得還行麼?”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識破了二丫的真實身份。
“內子久聞道長之名,所以易裝來見。唐突之處,請道長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盞,拱手爲謝。
“不妨,不妨。貧道既然登門,原本也打算給將軍身邊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氣,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內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聲迴應。袁天罡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沒有一上來便故弄虛玄。至於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裝,則爲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倆。特別是在以彪形大漢居多的博陵軍中,女人的身材本來便被襯托得極其明顯。
“恭喜將軍,你家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着拱手。
“是麼?”聞此言,李旭身體不由一顫。他和二丫、萁兒成親都有些時日了,但至今兩位妻子尚無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雖然裝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樣,私下裡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錢。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個有喜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比平時蒼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點虛,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勞頓所致,並非受嬰兒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問醫道還略有所得。不信再過半個月後你自己細看,夫人肯定要嘔得厲害。”袁天罡點了點頭,臉上堆滿了世俗間的祝福笑容。
轉眼間,李旭夫妻兩個對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特別是二丫,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有近兩個月不見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間之前,真的在自己身體裡留下了一個生命。念及此,不覺兩腮發燙,心中幸福滿足之感無以名狀。
“凡人之父母,都愛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東西給孩子取來,將天下最厚的福緣給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繼續道。
“道長說得極是!”李旭乍聞自己將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勝。只覺得袁天罡說得和自己的感覺毫無差別,簡直像看到了自己心裡去。
“但眼前如果走來別人的孩子,卻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點頭,輕嘆。
“道長是勸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麼?”李旭本不是笨人,經對方一點,立刻將話外之意悟了個通透。“李某雖非古之聖賢,奉命撫慰一方,卻也不敢不竭盡全力!”
“你在六郡所爲,貧道略有耳聞。可以說,在此亂世,能出你一個肯盡心盡職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鬍鬚,臉上出現幾分讚賞之色。“貧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亞聖之言相勸。但貧道想問將軍一句,將軍的孩子和鄰人的孩子,實質上有什麼不同麼?”
如果此話問在一個世家子弟耳朵裡,對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關於家族血脈高貴的證據。偏偏李旭本身就是個農家子弟,這些年雖然官越做越大,卻無法揮去年少時那些關於貧窮和卑微的記憶。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造化有差異罷了,本質卻毫釐不差。”
“好一個造化的差異,好一個本質毫釐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讚,“將軍位列極品,又執掌殺伐大權,卻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貧道平生未見。這幾張藥方,卻也沒送錯了人!”
說罷,他從衣袖裡拿出疊蔡侯紙來,恭恭敬敬地舉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趕緊起身,雙手接過藥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後長揖及地,“李某代軍中四萬弟兄,謝道長贈藥之德!”
“你先別急着謝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釐不差地照着李旭的樣子將禮還了回去,然後挺直腰桿,大聲追問道:“將軍既然知道自己之子,與他人之子毫無分別,當也知道自己父母,與他人父母亦同爲血肉之軀,並非世間螻蟻?!”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將軍領四千兵馬渡河,欲到哪裡去?”袁天罡輕輕搖頭,質問,“莫非你那夫人的義父殺別人殺得,別人殺他便殺不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