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康二年三月末,秦人進犯益州,佔據墊江,並繼續大肆搶土掠地。
四月末,蜀中百姓張育、楊光自立爲王,率衆兩萬,又聯絡了巴蜀中的蠻地酋長,增兵一萬,一齊反攻秦人,試圖將秦人趕出益州。
五月中,皇帝親姊餘姚長公主下嫁長史王獻之。
五月末,秦君苻堅派鎮軍將軍鄧羌領軍五萬討伐張、楊二人。二人手腳大亂,派人向朝廷請求派軍支援。
謝安誠懇地說:“陛下,張育、楊光二人無視朝廷,自立爲王,實在是該殺。即便是您欲派軍去奪回疆土,也應先治罪於二人吧。”
聽罷,昌明放下了書簡,擡頭看了看我。
“謝侍中,當務之急並不是兩個宵小之人的一些過錯,而是另一事:關於桓衝將軍的上疏,到底要不要封江州水軍督護竺瑤爲益州刺史,並派他和威遠將軍桓石虔率軍去墊江打姚萇!”
我正色道,看到謝安的脣邊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謝安問:“公主的意思是你願意讓桓家之人去立功?”
我道:“侍中你是在承認桓家之人前去必然會獲勝。對嗎?”
謝安微驚,竭力掩蓋自己話中的隱意,對昌明說:“陛下,臣的意思是,並不是只有竺督護和桓將軍可以派去益州,或許。。。。。”
謝安的‘或許’說了半日後也沒能說出其他的人選,正在尷尬着,年近七十高齡的王彪之捋了捋花白的髯,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或許謝幼度可爲將。”
這真是一句譏諷之語,王彪之在暗諷謝家無將才,即便是謝安不想要讓桓家之人去立功,可他自己手裡也無王牌可以拿的出手。
謝家如今在外帶兵、將軍之人就只有謝玄一人了,可是時間卻不久,謝玄並沒有什麼功績,所以便是謝安提出要讓謝玄帶軍去益州支援,朝裡也是不會同意的。比起謝玄來,竺瑤和桓石虔二人帶軍的經驗可是要多多了。
謝安雙手漸漸攥起,也不知該說什麼話去反駁王彪之。
昌明顯得有些睏倦了,打了個哈欠,我見狀便請辭離宮,謝安與王彪之也便起身告辭。
昌明說:“阿姊與侍中先請,中書令請先留步,朕與您有事相商。”
“是,臣遵旨。”
於是,王彪之留下同昌明議事,我與謝安便先行了。
“侍中可有怨我?”我問道。
謝安譏諷道:“臣豈敢?公主你忠心爲陛下,不辭勞苦地爲國盡忠。。。。。。。。”
我插話說:“侍中又何必出言嘲諷呢?我知曉,侍中並不願見我在左右爲陛下出謀劃策。你心中所想的是謝家在朝中的地位能夠提高,可是,你也該很清楚,你們謝家現如今無人可拜將、帶軍,可是桓家呢?他們一族獨掌天下兵馬幾十載,天下的萬千將領,有多少不是出自桓家門下呢?”
謝安聽言又問:“那好,公主如今是否在幫王氏壓制我謝氏?”
我坦誠道:“琅琊王家在這朝中風光多年,還曾獨攬過朝政多年,當年可謂是一時無兩。如今侍中你欲振興謝家,王家自然不會坐視不管,自然會壓制謝家的。
這些,我不會管。可是,我卻也並不是在幫他們王家。我所顧慮的,就只有朝廷的利益、只有我們司馬家的利益。”
謝安說:“我不得不懷疑公主。因爲當初你讓令姜勸我爲桓濟在朝裡說話,而我卻沒有答應你。所以,我心裡一直都認爲,你定是恨我的。同樣,你沒道理會在此時幫助我們謝家。”
我瞥他一眼,冷冷一笑,說:“想不到侍中還會記得此事,我原本以爲,你早已將這種小事都忘記了呢。我緣何要恨你呢?桓濟他犯了法,本就是死罪,侍中肯用郗超的計策赦免了桓濟的死罪,我對你已是感激不盡了,我又怎會恨你?”
知我對自己很是不滿,謝安反駁道:“公主你也怨不得他人。若是公主當初能忘卻司馬家的江山,沒有向陛下告密桓家的陰謀,一心去相助桓氏,或許此時桓家已爲至尊了!便是沒有成爲至尊,有你的幫助,至少也能保得住桓溫在世時的風光。不似現在,桓家處處要被朝廷掣肘!”
我被他刺到了痛處,火氣上涌,指着謝安便喊道:“桓家的人有資格來指責我,可你沒有!因爲當我幫着我們司馬家遏制住桓家勢力的同時,你們謝家也是受益匪淺的!”
謝安眯起雙眼,冷冷地對我說道:“公主請記得,即便是你以爲我現在是在爲謝家奪權,可我們謝家始終是忠心爲司馬家的,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一人行至二人的身前,規規矩矩地行禮,他道:“公主。伯父大人。”
謝安平靜地說:“唔,是穆度啊。你這是去哪裡啊?”
謝韶又行一禮,道:“徐州送來一些公文和奏摺,我分揀好了,正要拿給陛下過目。”
謝安微笑,說:“可別是有幼度的摺子。”
“伯父恰說對了,正有玄給陛下的上疏。”謝韶道。
謝安點頭,說:“好,你快些拿去給陛下看吧。”
“是。公主,伯父,這便告退了。”
說完了話,謝韶卻好似沒有要走的意思,仍站在二人的身前。
“你還有事,嗯?穆度?”謝安問道。
謝韶略低了頭,輕聲道:“遠見伯父與公主好似是在爭執,若是韶可能一問,或可幫。。。。”
謝安打個哈哈,道:“這個。。。。呵呵,我與公主在說些詩文,並不算是爭執。”
我覺得在謝韶面前戳穿謝安的謊言對自己也沒有什麼益處,便順着謝安的意思說道:“是啊,我與侍中探討詩文,侍中可真是通博古今哪。”
謝韶微微舒一口氣,道:“如此啊。”
隨後謝韶行禮後便走了,謝安駐足望了他的背影片刻,接着不滿地瞟我一眼,一個人倒負手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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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回來了。你見過陛下了?貴人的身子可好?”
剛進了府門,獻之便迎了過來,詢問我進宮後的境遇。
我上前攙住了行動不便的他,埋怨道:“他們都很好,你這個行動不便之人哪裡來的閒心去關心他人呢?你最好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暮顏湊上前說笑道:“公主您不知,駙馬爺托腮望天好半天了呢,他既不寫字也不撫琴,還一個人唸叨不休,咱們問他說的什麼,他也不回,只問您怎地還不回來,您說,婢子們哪裡會知曉你何時能回來呢?”
獻之故意裝作要打她,喝道:“頑皮!頑皮!”
我對獻之說:“我很是睏乏了,先去小憩片刻了,府中若是有事,你只管做主吧。”
獻之道:“好。哦,府中有你的一封信,不知是誰送來的。”
我問:“嗯?信在哪裡?”
“書房裡。”
獻之將我送到書房後便替我掩門離去了,我踱步到桌前拿起了信,看到信奉上書了‘司馬道福’四字,字跡很是陌生,不似我認識的人。走到了榻邊躺好後,我拆開信看了起來。
信中是兩行字,似詩卻不夠押韻,我先未細看那兩行字,只將注意力集中到了紙張一角的落款上。
林麟!
這封信是慕容沖寫給我的!
屈指算來,慕容氏滅國已經五載了,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慕容沖寫給我的信。我有時也很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到底如何,可再想想,全都是一些落魄之事,說了出來,至多是再讓他傷心一回罷了。
我又拿過信封,再次端詳那‘司馬道福’四字,仍是不敢相信這會是慕容沖寫給我的信,他這字寫的可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酒宴歌席莫辭頻。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還未及讀完,我已捧着這張單薄的紙張痛哭了起來。
好一個‘不如憐取眼前人’,成婚後的短短半月裡,獻之待我是視若明珠。可在我看不到的空遠之處還有一個我愛至深處卻狠心騙了我十多載的人,我該如何去憐取眼前人,我怎麼能忘了空遠之處的那一人?
從仲道入獄到他發泄對我的不滿到他被朝廷發配長沙再到現在,過去了近一年的時間了,我哭過許多次,或黯然垂淚或嚎啕大哭,可沒有哪一次曾像今日這般哭地這樣徹底,我似乎是想要把自己心中全部的委屈、遺憾、傷感、難過、痛恨。。。。。。將它們通通地發泄出來。
這樣想着,心裡卻更痛了。發泄出來又能怎樣呢?它們就不會再存在了嗎?它們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嗎?就因爲這樣想了,於是我便哭得更厲害,後來便牽起了喉嚨中一陣陣的痛楚。
獻之復又推門進了來,發狠似地將我拽入懷中抱緊,壓抑着不平的激動,他說:“我已聽了許久了,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再聽下去了。福兒,無論你願不願意,我都想能這樣抱住你,因爲我覺得,你應該是需要的。”
無限的愁思,我都說不出口,將那張被我揉皺了的紙捧到他的面前,雙眼望着他,我痛苦地說出了幾個字:“幫幫我,獻之。”
他看懂了其中之意,柔聲對我說:“有些事,我們雖是不願,可它確實已經發生了,如果你不願接受,那就只能繼續活在痛苦裡;有些人,你不想離開他,可他卻已在天邊了,如果你不想忘懷,那你便只能繼續活在自己的回憶裡。
福兒,我很心疼你,我不想你活在痛苦的回憶裡,可我知道,你一定是忘不了他的,至少現在是。我不阻止你去想他,我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去阻止你想他,畢竟你們還依舊互相愛着彼此,而我和你雖現在是夫妻卻是緣深情淺。
我只想你能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能夠忘記那一段痛苦的回憶,請你第一個告訴我。因爲,我想能給你幸福,不要把這個機會給別人。好嗎?”
二人相對而泣,我忙爲他拭淚,連連道:“我不值得你爲我這樣做。。。。。獻之。。。。。”
因爲想要報復郗道茂對我的仇恨,所以我選擇嫁給了獻之,既給自己報了仇,恰也遂了太后的心願,她本就願意我嫁給獻之。
可若是細究起來,除了她派來的兩個刺客帶給了我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和一道腿傷之外,郗道茂也並沒有怎樣的傷害過我。而我之所以會討厭她,無非也就是因爲自己知道仲道喜歡了多年的人竟會是她。
獻之,若是你有一日知道了這就是我最終會嫁給你的原因,你會記恨於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