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記不得上一次流淚是在何時,但是她知道,身居高位者,人前再無半分屬於自己的情緒,或許在多年前,世界的殘酷生存教訓她懂得了最重要的道理後,她的淚腺就自行消解了。她是海德拉九首會議的易形者,她是阿多菲娜·莫爾芬,她有血,但不能有淚。
即便她親手把衷誓要書寫千年故事的另一半置之絕境,懷抱着他毫無溫度的軀骸,她也只是微微仰着頭,盯着沾滿了蛛網塵垢的頂板,好使自己不哽咽出聲。
“或許我真不該在那天出現那個倒黴的商隊裡,我只需要真的做好那個探路者,你會默默進到鋼鐵城裡,可能是個高爐工人,不過我想你肯定是會去繼續拿起槍,這世界和你想象裡的太不同,若是你運氣夠好,幾年後你多半能攢到幾千元成家立業,這個你討厭的世界最終會把你消融,但更多的是,你會平凡地死去。”
阿多菲娜輕輕地絮絮說道,她擦了擦眼眶,微有溼潤。沒有西蒙在芝卡廢墟吸引住聯合軍與聯合派地狂猛進攻,發送出永不投降的訊號,讓散落在外地純血派堅定信念,阿多菲娜才能快速地集聚人馬,迴旋了一場又一場截殺,有資本使看管者薇薇安相信她們,有籌碼和克勞迪婭談條件。
她的肩膀扛着地不止是一個虛幻的千年故事,還有海德拉僅剩的希望,她何嘗不想在作戰地圖上,把紅藍鉛筆劃一條線到那片該死的灰色區域。她不能,她沒有一個人能浪費,她只能裝作麻木地去騙過自己,沒有最不願意的結局。
“你已盡忠,而我,必將效忠。”她對着空無一物的面前喃喃道,就像她首次得見君上偉力時所低首那般。她的紅瞳裡閃過痛苦且決絕的光芒,理智警告着她速速離去,而天生地感性在呼喚着她,一如在九首會議裡裁決她油嘴時,薇薇安說的。
“我不想你後悔,不想你痛苦一生。”
那好,反正我們都是自私鬼。
阿多菲娜再度溢出熾紅虹色,她再一次燃燒起海德拉魂靈,從內到外的焚燒令她半張着口,她卻大笑着,笑中,終於有了些晶瑩。
“王上!這就是你要的‘復興’嗎?!我給你帶來了!爲什麼你要坐視着我們一次又一次在苦痛裡掙扎!你向我保證過的!王上!”
女孩絕望的吶喊只在鏡廳裡盪開了無數個漣漪,迴盪着唯一真我的唯一內心,嘩啦間,那些承受了世紀風霜的鏡子,紛紛碎地。
阿多菲娜猛然捂着心口,悸動着的心絞痛卻讓她浮現出一絲笑意,金紫色的鮮血從她的眼睛、鼻腔、耳朵、嘴脣裡涌出,然後她闔起手章,凝視着掌中匯聚起來的小小血潭與小小的一點虹色。
“跪下時,你是凡人,站起時,你是超凡。”九首權杖碰過受魂者的雙肩,崇高的九首拿起繫着紅與紫緞帶的針筒,刺進脖頸裡。在攝政王的讀書霧氣裡,海德拉們接受着分秒如年的苦行,在世界的荒原上行走,去探尋他們是誰,超凡的意義何在。
大多數人會從荒原裡醒悟着,彷彿獲得了神蹟般欣喜莫名。
“若無法繁衍,則永生。”進化的最高法則在昭示一代代人的巔峰行爲,這顆星球之外是了無生氣唯有燦爛的荒蕪星辰,之所以代代繁衍,是因爲這顆星球如此獨一無二。
現在,它死去了,所以,無法繁衍,則永生。
“這是我給你的一份禮物,芬娜。”濃烈色的波托馬克河匯入大洋,接天連地間是蔚藍與濃烈的混合,沒誰會認爲這種顏色代表着生機,首都廢土承受了最多核彈髒彈,沒有凡人能在這片輻射廢墟活過三天,倖存者苟活在地下陰暗避難所,繼續着人類與生俱來的勾心鬥角。
阿多菲娜解開禮盒外的束帶,像是長兄贈予的禮物,她拿起這枚內中一點虹色的琥珀對着陽光一照,棱柱折射出溫暖色澤,於是她露出虎牙淺淺地笑起來,攥在掌心裡,說道:“弗拉德,你是又要離開了嗎?”
那個紫黑斗篷下襬卷着潮汐的頎長男人聲音愈發低沉,但仍是柔緩地頷首以待:“是的,這裡交給你了,芬娜,接受它,你會漸漸發現,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阿多菲娜把琥珀放進嘴裡,細細地嚼碎,像是裹着糖衣的藥丸,她吐了吐舌頭,埋怨道:“很苦,你放了什麼啊。”
視線盡頭,似有一頭利維坦拍打着海面,尾鰭擊飛出的浪花直上雲霄,阿多菲娜知道他在自問自答。
“復興?”
……
西蒙終於扭開了暗房的門,突入其來的陽光刺地他捂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過來,忽然有人猛 撞了一下肩頭,他憤怒地轉首道:“嘿!走路看路!”
“我們該出發了,下士。”全副披掛,外罩滑雪服的士兵說道,西蒙忽地記起,這是班組裡的二等兵巴茲,回過神來,雪地折射的日頭已減弱了許多,於是他很自然地撐起滑雪杆掛着槍,從這股洪流裡散開,向着營地外的雪山另一邊滑去。
染血的二指手套脫下,撫過糾結着的額發,西蒙頹然倚坐在雪橇旁,他們攻佔了山頭,黑夜將來,而周遭再無一人,他回頭望着出發營地裡的點點光輝,與山頭外漫無邊際的黑暗,他只得蹣跚而歸。
海濤聲席捲過,凜冽海風掃過面頰,山頭外的懸崖立着一個纖細身影,那個戴着紅十字頭盔,挎着醫療包的女孩紛揚着過耳金髮,依依回首一望。
“我該等待你嗎?”
“不!不!”西蒙瘋狂地衝向懸崖,在最後一刻,他抓住了女孩的手臂,她說道:“你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嗎?哪怕是墜落?”
戰爭的號角吹響,鋪滿了整座天穹的虹色在召喚着他,西蒙鬆開了她的手,看着她消失在碎成了白花的波濤裡。
“我的靈魂,已經跟着你一起死了。”
……
“加入,或者死!”穆凱爾厲聲喝道,試圖反抗又被捆縛着的聯合派海德拉夷然無懼高喊道:“君上萬歲!攝政王杜福倫殿下萬歲!”
“砰!”穆凱爾一腳把屍體踹入了彈坑,這是第一個,但卻沒有一個聯合派低下頭顱。
“是莫爾芬大人!”有人喊道,所有的海德拉們齊齊望向遠方那幕烈紅,源自血脈的崇敬令不管是聯合派還是純血派,都不由得單膝跪下。
亦如面見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