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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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沉吟片刻,“我倒是不急着見他,先回京吧。”不想他因爲章家的事情在路上耽擱。畢竟,皇帝盼着他回京,是衆所周知的事。

“也好。”俞仲堯則是想着,留到京城慢慢算賬,總比在外地更方便。在外面,順昌伯父子也只得兩個人。

當日,俞仲堯吩咐下去,命人將順昌伯和章文照押送回京。

趕路時自是不會再走水路,一直走官道,速度不緊不慢。

皇帝的書信又到了:少傅,你身體痊癒沒有?經得起車馬勞頓麼?我能不能派人前去迎接?

俞仲堯自然婉拒了他的好意。

坐馬車日子久了,讓人覺得筋骨都生鏽,章洛揚和沈雲蕎都是這感覺,索性扮成男裝,策馬趕路,順便可以看看撩人的春景。每日晚間,兩個人都會與姜氏、俞南煙一同用飯。

離風溪越遠,姜氏和俞南煙的離愁反倒越濃。

姜氏提起團團,“它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可以帶上它。”

“可惜太小了,到現在也就半歲,經不起長途跋涉。”章洛揚連忙安撫,“它長期留在醉仙居,現在的兩個老闆會好好兒照顧它的。這樣總比讓它跟着我們趕路要好。”

姜氏點頭,“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不捨。”牽掛的很多,但是關係很近的人是不需擔心的,能說出來的也就很少。

俞南煙最牽掛的自然是付玥,特地與俞仲堯說了說,“我還可以與付玥通信麼?”

“自然。”俞仲堯安撫道,“人不會再去風溪,但是傳信的幾隻信鴿還可以。”

俞南煙這纔好過了不少。

回京的路線,與來時不同,便沒再去賀園歇腳。

俞仲堯想起一事,將阿行喚到眼前:“你從速回京,料理完私事,翻翻兵部的公文卷宗,準備來日在兵部行走。”

阿行猶豫着。

俞仲堯微笑,“你要給人一個交待,就得有一個官職。眼下時機已到,別再拖延。”

“……好。”阿行點頭,當即帶着幾名手下從速回京。

沈雲蕎見到這情形,問高進:“阿行回京去做什麼了?”

高進笑道:“大抵是三爺讓他去忙終身大事了。”

“哦?”沈雲蕎驚訝,“阿行……”她不自覺地回頭,看向俞南煙的馬車。

高進比她還驚訝,“你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沈雲蕎有點兒尷尬,“在風溪,我看他們經常在一起說說笑笑。”

“他們是近乎兄妹一般。真要是有別的,怎麼可能不顧及禮數?這種話你可別亂說。”高進正色道,“阿行也二十出頭了,南煙離開京城時還是個小孩子,他卻已經成人。難不成隔幾年一見面,兄妹情就變成男女之情了?那阿行成什麼人了?又不是年紀相當的玩伴。”

“……我只是覺得……”沈雲蕎勉強辯解道,“三爺與阿行就似手足,再有這樣一門親事……”

“怎麼可能呢?”高進耐心解釋,“如你那樣推測,之前阿行就不會一再謝絕封賞不做官了。不知情的都以爲他是三爺的僕人,他拿什麼身份匹配南煙?”

“現在再做官也不遲。”沈雲蕎底氣不足地道。

“那不還是會讓人恥笑麼?”高進無奈,“不準再有這種心思。”

“……哦。”沈雲蕎難得的理屈,“我錯了。”

高進這才笑了。

沈雲蕎好奇地道:“那麼,阿行的意中人是誰呢?”

“以後就知道了。”高進笑着叮囑,“再有,往後要記得,再見到阿行,要喚蕭大人。”

**

孟灩堂與簡西禾一路馬不停蹄回往京城。

已非來時路上的心境,沒了應付沿途官員諂媚逢迎的閒情。

王府侍衛聞訊,連忙在半路與兩人匯合,得了空,便詳盡地通稟這段日子朝堂裡的大事小情。

離開朝堂一年,對於尋常官員來說,已然太久。但是對於孟灩堂和俞仲堯來說,一切仍如以往。

越是如此,對於孟灩堂而言,越似陷入了一個僵局。

但是沒關係,這是可以從長計議的事。他的癡傻瘋,都在一個女孩身上用完了。如今他還要繼續做那個有野心的王爺。

簡西禾對這些再無興趣,不聽。不得不聽的時候,亦是保持緘默,再不給孟灩堂任何建議。

孟灩堂並不怪他,並且真正理解。說白了,要是沒這點兒心胸,沒這份寬容,如何能得到一衆人等這麼久的擁護認可。

四月,孟灩堂回到京城,風塵僕僕地進宮面聖。

禮數不可費,他不會給一些言官抓住他對皇上不敬的因由大做文章。

皇帝一如既往,耐着性子在養心殿批閱奏摺。聽得他的好哥哥到了殿外,命人相請。

孟灩堂入內行禮。

皇帝眼瞼都未擡,繼續看手邊的奏摺,“一路可好?”

“還好。”

“因何先行回京?”

“隨行中有女眷,不宜從速趕路。我記掛着王府諸事,便先行回京。”孟灩堂看着皇帝。

比起去年,皇帝沉穩不少,九五之尊的威儀更盛。但這只是表象。

皇帝自十歲之後,在他面前就是不苟言笑,擺足架子,可是私底下,還是一團孩子氣。

“既然如此,你便回府吧。”皇帝這才擡眼,笑看着他,“明日再進宮給太后請安。太后去了護國寺上香,還未回宮。”

“是。”孟灩堂行禮告退。

皇帝見他走出養心殿,現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俞少傅只要回到大周境內,便與身在朝堂無甚差別。廉王要是耍手段,他命人及時傳信即可。

一年了,他居然應付過來了,並且沒出大事,沒出過大的紕漏。

最要緊的是,南煙就快回來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得飛出京城親自去接她。

但也只能想想,作爲皇帝,是不能亂跑的。只要隨意離宮,言官便會沒完沒了的上摺子,到時候便會多出一堆只說廢話不談政務的朝政,還不能不看,平白浪費時間,甚至於,會被氣得火冒三丈。

還是算了,忍着吧。

就像母后說過了,好幾年都忍過來了,不差短短數日。

不能去迎南煙,倒是可以去宮外迎一迎母后。這可是盡孝心,誰敢有非議,立馬就能砍了。

那邊的孟灩堂回到王府之後,問了問簡西禾的去向。

侍衛答道:“簡先生回府去了,您找他有事商議?”

“沒有。他這一路太過疲憊,讓他好生歇息一段時日,別去打擾他。”

侍衛只當這一路都要與俞仲堯鬥智鬥勇,簡西禾被累得不輕,也就恭聲稱是。

孟灩堂則在想着,誰能代替簡西禾,爲自己出謀劃策呢?要是凡事都憑自己親力親爲,遲早會累死。

**

翌日,孟灩堂進宮給太后請安,又在朝堂現身。

消息很快傳得滿城皆知,人們都清楚,這意味的是,俞仲堯回京的日子也已不遠。

武安侯府聽說之後,連忙派人去打聽,有沒有女子跟隨廉王返京。得到的答覆自然是沒有。

又聽說還在途中的俞仲堯身邊倒是有幾名女子隨行,心裡大抵清楚,來日要娶章洛揚的,是俞仲堯。

要是不相干不看重的女子,俞仲堯不可能讓她留在身邊平白讓人揣測。

武安侯考慮的是日後如何行事,與廉王井水不犯河水。

武安侯夫人和宋二夫人考慮的卻是裙帶關係要如何處理好。

是因此,章蘭婷的日子又好過了一些,平日只需晨昏定省,偶爾可以出門走動。

章蘭婷利用這機會,命丫鬟去給寺裡的母親傳話,讓母親稍安勿躁,過些日子便能回府了。

平時自是少不得試圖揣摩俞仲堯的心思。

這情形,必是打定主意要娶章洛揚。既然娶的是章家女,他不可能不認章府是岳家,不可能讓岳父岳母過得潦倒。

再者,若是真的在意章洛揚,總該清楚章洛揚那道掌紋。真把章家人逼急了,將這件事公之於衆,再加上俞仲堯的地位,章洛揚可就要被天下人指指點點了。

他能忍心?

並且,他也會被連累,自己也會成爲人們議論的焦點。

值得麼?

凡事總得有個輕重利弊要計較。以她所見所聞,男子能爲一個女子做到的犧牲,畢竟有限。

武安侯世子宋志江被父母反覆告誡之後,允諾不再打罵章蘭婷,索性不再回房,每日在後花園裡尋歡作樂。

章蘭婷又鬆了一口氣,聽說父親和弟弟已經被先一步送回京城,每日翹首盼望,得空便讓丫鬟回章府詢問一番。

這樣過了半個多月,總算盼來了好消息:順昌伯和章文照回來了。

章蘭婷連忙稟明武安侯夫人,翌日回了孃家。

出嫁之後,她還是首次回來。

順昌伯和章文照正在外院,忙着詢問二老爺、三老爺一些產業上的事情。

章蘭婷不好打擾,讓人通稟之後,去了正房等待。

喝了兩杯茶,她心念一轉,起身去往章洛揚住了多年的小院兒。

走到半路就被人攔下了。

是二夫人。

章蘭婷報以冷眼,挑眉道:“眼下不是你作威作福的時候了吧?”

二夫人笑容溫和,“我只是讓你省些力氣罷了。洛揚房裡的一切東西,我都命人搬出章府,放到別處封存。同樣的,你房裡的所有東西,我和你二叔也命人全部放到了別處,也是怕有不妥的東西被下人拿走,壞了你的名節。”

章蘭婷忍着氣,冷笑,“以往倒是沒想到,你是個精明的人物。”

“哪有。”二夫人笑着擺一擺手,“腦筋轉得也不快,只是先你一步罷了。我也知道,你不願意看到我,可是沒法子,你父親沒提過分家的事,你二叔和我想着,這時候分家,又少不得被人戳戳點點,總歸是不好。”

家財如今都被奪走,父母日後少不得需要二叔三叔幫襯一段時日。思及此,章蘭婷沒應聲。

“該提醒的,我還是提醒你,想那點兒似是而非的東西栽贓你大姐的話,別怪我拿出你的舊物說你與人有染。”

“……”章蘭婷轉身回了正房,還未落座,便聽到了弟弟急匆匆的腳步聲和呼喚聲:

“姐!”

“文照?”章蘭婷望向門口,看到章文照的時候,愣住了,隨即就掉了淚。

如今的章文照,面黃肌瘦,彷彿難民一般,哪裡還有貴公子的樣子?

“姐,你還好麼?”章文照也在急切地打量着她,見她身形十分消瘦,面容憔悴,才十五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大了三四歲。他眼眶發紅,強忍着纔沒落淚。

姐弟兩個相對垂淚半晌,章蘭婷才問起他這一年是怎麼過的。

章文照說起這些,滿目的怨毒之色,“能怎樣過?青燈古佛,飯菜難吃得緊,每日還要做些粗活。誰都不跟我和爹說話。幸虧回來了,再這樣過一段時間,我們不是瘋掉就會變成傻子。”

“想開一些。”章蘭婷道,“當初定是章洛揚和沈雲蕎肆意詆譭我們,我們纔會被俞少傅和廉王責難。往後就好了,別對這些耿耿於懷。”

章文照咬牙切齒的,“只要讓我找到機會,我就讓那兩個賤人生不如死!”

並沒因此怨憎俞仲堯和孟灩堂,這就好。章蘭婷放下心來,“凡事都要聽聽爹是什麼意思,儘量別自作主張。”她握了握章文照的手,“說起來,當初都怪我自作主張,才害得你們……”

“姐,你別這麼說,別自責。”章文照道,“章洛揚和沈雲蕎恐怕遲早都會走那一步,我們便是什麼都不做,也沒好果子吃。”隨後,他說起了父親的擔心,“章洛揚跟隨俞少傅離開大周,怕是去找她的生母姜氏了。”

“哦?”章蘭婷神色一凜。

“找到姜氏又能怎樣?”章文照撇撇嘴,“章家全部的產業現在都給了章洛揚,姜氏又是與父親和離之後才離開章府的。她們還想怎麼樣?最好是守得住那些產業,別被我奪回來!”

章蘭婷思忖片刻,笑了,“全部奪回來興許不易,但是,要回一部分應該不難。”

章文照眼中有了光彩,“姐,你有好主意麼?快跟我說說。”

章蘭婷經過這番起落,已不敢凡事把話說滿,當下只是道:“你別管了。我也沒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我再跟你細說,不能成事的話,我們再一起商量。”

**

俞仲堯回京之前,便命府中管事給姜氏安排好了宅院。

宅院在什剎海,五進的院落。並非俞仲堯的別院,是從別人手中買下來的。他手裡產業頗豐,只是不愛置辦宅院,一度連俞府都不怎麼回去,要別的住處實在是毫無用處。

俞仲堯和高進帶人親自送姜氏、章洛揚和沈雲蕎到了宅院,分別叮囑了章洛揚和沈雲蕎幾句,便與俞南煙道辭離去。

三個人自是不能挽留的,知道他們還要進宮面見太后和皇帝。

姜氏對新居很是滿意。院落寬廣,氛圍清雅,地段金貴卻非鬧市,閒來出門便能遙望水上景緻。

“真是再好不過。”她由衷地道。

“這地方當真是好,尋常人可是想有銀子都買不到呢。”沈雲蕎笑着攜了姜氏的手臂,“您住正房,我跟洛揚各自選個院子住下。對了,我可要常住,得先跟您說好。”

姜氏卻笑道:“常住?便是多說,也不過幾個月的光景。我便是想讓你長久陪伴,別人也不依。”

“那可說不準。”沈雲蕎道,“往後看吧。總不能別人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烏鴉嘴,別亂說話。”章洛揚笑着掐了掐沈雲蕎的臉。

起先,三個人還想着大展拳腳佈置一番新居,住下來之後,才發現平日所需之物應有盡有,前院後院兩個庫房都放滿了自屏風桌椅到花瓶杯盤之類的大小物件兒,若是覺得室內佈置得不合心意,去庫房裡挑選更換便可。

而室內佈置得簡潔素雅,矜貴彰顯於細節處,並沒什麼課挑剔的。

是這般的周到,讓姜氏感慨亦慶幸。

連翹、落翹跟着來到了這裡。章洛揚和沈雲蕎給了她們幾日的假,回俞府、家裡與親朋許久,更沒忘記給了兩個丫鬟豐厚的打賞。

當晚,三個人各自回房,早早歇下。養足精神最要緊,日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翌日一早,俞府白管事前來傳話,問姜氏要不要見順昌伯。

姜氏頷首,“要見的。”

白管事稱是而去,下午便將順昌伯帶過來了。臨走前,白管事又將俞仲堯一些安排詳盡告知姜氏。

姜氏笑應道:“明白了。”

她去了前院,走進書房院,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順昌伯。

身形消瘦,有些佝僂。

聽雲蕎說過了,順昌伯和他兒子被俞仲堯扔到了山中寺廟,想來是吃了不少苦頭。

她舉步穿過遊廊,到了正屋前站定身形,看清他的樣子。滿臉都歇着落魄不得志,面色頹敗,眼神黯淡。

順昌伯聽得腳步聲,擡眼看去。

女子穿着天青色上衫,玄色綜裙,身姿宛若挺拔的青竹,容顏皎潔如月光下的玉蘭。細看之下,見她不施脂粉,眼角有兩道細細的紋路,鬢角夾雜着霜雪。一看便是經歷風雨到了如今,可她意態從容,眼神澄澈清明。

尋常女子害怕的歲月的痕跡,她不加以掩飾,本色示人,反倒更添風韻,愈發惑人。

這女子美,怎樣都美,歲月是這般眷顧她。

“寒伊……”他喃喃地喚出她的名字。有那麼一瞬,他很有些自慚形穢之感。

“我是姜氏。”姜氏語調冷淡地糾正她,隨後擺手遣了下人,定定地看着他,“我用全部妝奩作爲交換,要你好生撫養洛揚,而你是怎麼做的?”

“我有我的不得已。”順昌伯斂起起伏的心緒,迅速轉動腦筋,“你那時去意已絕,我只得成全。但我在朝爲官,政務纏身,哪裡有那麼多時間照顧洛揚?幼女不能沒有人照顧,蘭婷的生母本是貴妾,又生下了男丁,我當然要將她擡爲正室,讓她悉心照料兒女。內宅的事我無暇兼顧,不可能時時督促,但不管怎樣,洛揚是不是平平安安長大了?”

“蘭婷的生母,你說的是齊姨娘。”姜氏諷刺地笑,“將她擡了正室,是你能做得出的事。洛揚算是平平安安長大了,可也只是長大了。到最後,你居然要將她許配給武安侯世子——對了,章蘭婷嫁過去之後,過得還好麼?到此刻,你還承認那是一樁良緣麼?”

“……”順昌伯哽了哽,反聲詰問,“你是該責問我,可是你呢?這些年你又做過什麼?你可曾回來看望過洛揚哪怕一次?”

“我知道,這一點我無從辯解,十多年,我不曾有一日盡過爲人母的本分。但是章遠東,你應該因爲我的不盡責,便冷落苛刻洛揚多年麼?”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順昌伯呼出一口氣,凝視着她,“你這次回來,不會再離開了吧?你這些年到底去了哪裡?可曾又嫁給旁人?”

“我任何事都與你無關。”姜氏挑眉,“你我之間,能夠談論的,只有洛揚。”

“是是是。”順昌伯冷笑連連,“那就只談洛揚。洛揚在我膝下過得不如意,私自逃出了家門,還和沈家那孩子算計了蘭婷,讓蘭婷名節受損,嫁入武安侯府的時候,擡不起頭來,甚至於,雙親都不能爲她張羅婚事,不能送她離開孃家。你只有洛揚一個女兒,我卻是有三個孩子。洛揚不如意,蘭婷又何曾如意過?這一切到底因誰而起?你沒資格指責我。”

“自然是因我而起。”姜氏語氣越來越平靜,“我瞎了眼,嫁了一個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齷齪懦弱的人,輕信了那個人的海誓山盟。生下了女兒,又不能長久留在她身邊,害得她常年被一個小妾施盡手段冷落禁錮,被那男子嫌棄。都是我錯,我明白,比誰都明白。”

順昌伯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激動,語聲都拔高了幾分,“本來就是你的錯!你一絲轉圜的餘地都不給別人,眼中一絲瑕疵都容不得!官宦之家,本就是要百般周旋的環境,你肯麼?”

“百般周旋,是不是包括我一進門你就納妾?是不是包括洛揚出生幾個月之後,便有了庶妹?”不說當年的事是不行了,那就說說,姜氏冷聲道,“又是不是包括,我要替你出面,去跟重臣的內眷搖尾乞憐?你一再如此,不能如願便數落我的不是?”

“又是誰害得我成婚之後屢屢受挫的?!”

“說這話可就真不要臉了。”姜氏滿眼鄙夷,“是我拿刀逼着你與我成親的?難道我不曾提醒你,成婚之後必會遭到齊家的刁難?你那時是怎麼說的?現在我清楚,你有百千種醜惡之極的嘴臉,當時卻太傻,竟信了你的允諾。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誰要我陪着齊姨娘回孃家的?那是人能辦得出的事兒?別的我都可以忽略,只這件事,你讓我噁心一輩子。”

“什麼叫能屈能伸你都不明白?!”

“叫別人能屈能伸,自己卻只會躲在家裡等着好消息,去爬小妾的牀讓她有了喜脈,便是你能屈能伸做給齊家看的功夫。”姜氏笑了笑,“你要不是這樣一個叫人不恥的貨色,我怎麼能懊悔至今?”

順昌伯面色漲得通紅,只得轉移話題,“是,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堪的人。可我再不堪,也知道要將女兒放在身邊,命人照看着。可你呢?你連女兒都能拋下,一走十多年,誰知到你這些年到底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姜氏深深吸進一口氣,輕聲道:“我無需向你交待。再者,你該記得,和離之前,我求過你的,我要你陪我回家鄉,你是怎麼說的?”

“……”順昌伯終於被問住,說不出話了。

那一年,姜氏無從忍受他了,起先是要他休妻。

隨後周旋很久,他知道是再也留不住這女子了,只好說可以,我們和離。

到底是讓他第一個傾心愛慕至深的女子,去官府辦和離的文書之前,他仍是猶豫,求過她幾次,不離開,從頭開始。

她那時必是遇到了大事,每日心神不寧,一次反過頭來求他,問他肯不肯陪她回家鄉,她要去救人。

他看到了一線希望,連忙詢問她的家鄉距京城有多遠,來回需要多長時間。

她便細細地說了,告訴他,需要一些年輕力壯的護衛隨行,路程很漫長很辛苦,便是順利,來回怕是需要一年光景。

她甚至給他下跪了,她說章遠東,只要你能幫我這一次,便是不親自隨行,幫我準備好一切,我會一世感激你。你若是能等我回來,我會用餘生報答你,你要我怎樣,我都答應,便是要我下跪去求齊家不再刁難你,便是讓我每日服侍齊姨娘,我也甘願。

他就又仔細地詢問了一番。

後來……後來他自然是沉默不語,沒有答應,連她到底遇到了怎樣的事都沒問。

他得承認,自己一直都只是個最看重利益的人。栽進感情裡的時候,衝動至極,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因爲那時如同置身仙境,遠離了是非。

可是回到最現實最殘酷的俗世之中,他便事事以利益爲重。

和離之前的爭執、怨懟、相互憎惡,使得他已不能再爲她付出太多。

若是成全她,便要斥巨資準備,要不少精良的人手隨之往返。是,錢財都是她的,她可以不惜代價,但是他不能——尤其是在她同意用全部嫁妝換取他好生照看女兒的前提之下。

她若是中途出了岔子,他該怎麼辦?她若是食言,回來後依然決意和離,又該怎麼辦?

與其成全她,他更願意成全自己,讓章府的情形更好一些。

她見這情形,並沒冷嘲熱諷,平靜地說那就還按照之前商議好的來行事。只一點,要善待洛揚。我回來之後,若是見她受苦,會不擇手段地報復你。

他答應了,說怎麼會,爹孃不是也都跟你親口允諾了?便是我不盡心,還有他們兩位老人家替洛揚做主呢。

到底,她走了。

齊姨娘,不,是現在的大夫人有意無意地跟他說過一些話,都是姜氏不信任他、貶低他的事。日積月累的,他就恨上了姜氏。

沒幾年,父母先後病故,沒人再耳提面命地要他關心洛揚一些,再有蘭婷、文照承歡膝下,對洛揚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以爲姜氏不會再回來。或者也可以說,有些時候,他不希望並且害怕她回來。

可是到了眼下,她回來了,終究還是回來了。

順昌伯滿臉通紅,說不出話的間隙,有丫鬟快步走來,對姜氏低語兩句。

姜氏吩咐道:“那就讓她進來,我也瞧瞧她。”

順昌伯隱隱聽到了章蘭婷的語聲,轉頭望去。

章蘭婷緩步走來,到了近前,分別給姜氏和順昌伯行禮。

順昌伯蹙眉,“你怎麼來了?”

章蘭婷笑道:“趕得巧了,我回孃家的路上,遇到了您乘坐的馬車,問了兩句,便跟過來了。到底也該來請個安不是麼?”

姜氏卻是有些困惑地審視着章蘭婷,“你是——”

“我是蘭婷啊。”章蘭婷笑着回話,“章府二小姐,眼下是武安侯世子夫人。”

姜氏笑出來,“不說還真是看不出。你不是比洛揚小几個月麼?現在看起來,卻活脫脫是雙十年華的小婦人。”

“……”章蘭婷低下頭去,藉此掩飾情緒,下拉的脣角卻泄露了憤怒的情緒。緩了片刻她才又綻出笑容,“怎麼站在院子裡說話呢?又不是外人。”

“早已是不相干的人,我沒必要以禮相待。”姜氏和聲道,“你要是擔心順昌伯出閃失,此刻便將他帶走;你要是有話要說,不妨直言。”

章蘭婷環顧院落,見下人都避了出去,心內稍安,“您是與我大姐一道回來的吧?”

“你大姐?”姜氏輕笑,“指的是洛揚麼?她與章家再無瓜葛。”

“……話可不是這麼說。”章蘭婷擡眼凝視着姜氏,“這不是您能做主的,我雙親可沒說過將她掃地出門的話。怎麼,你是不是想讓章府用八擡大轎迎她回府?也可以……”

“罷了,你別做無用功了。”姜氏語氣轉冷,“我與女兒已然團聚,日後我是絕不肯再讓狼心狗肺的人撫養她了。再有,你現在不是武安侯府的大奶奶麼?憑什麼爲孃家做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幫襯可以,胡亂做主便是僭越,這麼久還沒明白這道理?”

那一句武安侯府的大奶奶,正好戳中了章蘭婷的痛處,她險些爲此冷臉。的確,在宋府,所有的人只肯喚她一聲大奶奶,還動輒將她的容貌品行與之前的兩個入土的人比較……但她不是來吵架的,深吸進一口氣,道出初衷:“多謝您教誨,但是,我今日所說的話,我雙親早已知情,他們不好意思說出,便由我來做這個惡人。”

姜氏聽雲蕎細說過章蘭婷的爲人,知道這女孩子可能比她父母還歹毒,眼下必是又有了什麼主意,應該聽聽,由此道:“果真如此的話,你就說來聽聽。”

“我是晚輩,可是對於長輩之間的糾葛,這些年也聽了不少。您當初願意將全部嫁妝交給章家,爲的是讓你的女兒能夠過得安穩。爲何如此?你的女兒,也是我爹爹的親骨肉,要是沒有見不得人的短處,您不會也不需要如此。”章蘭婷看住姜氏,“她右手有什麼蹊蹺,外人不清楚,章府的人卻沒有不知情的。有的人興許會不計較,例如當朝少傅,可是別人呢?不說百姓,便是我和文照,這些年都一直忌諱,怕被她害得不得安生。”

姜氏來回踱着步子,“說要緊的。”

“好,您爽快,我也不囉嗦。”

章蘭婷不爲所動,只看着姜氏,“我爹爹畏於強權,將手裡全部產業都交給了章洛揚。是,您可以認爲產業本就該給你的女兒,我不否認。但是,眼下我雙親手中拮据,難以度日,我希望您吩咐章洛揚,將半數產業交還給我父親。您若不肯成全我這份孝心,來日就別怪我將你女兒的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

姜氏聽了,最先反應是看了順昌伯一眼。

他站在那裡,看着別處,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