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楊戩和哮天犬風塵僕僕地回府了,還帶回一個神醫。那神醫聽說是灌江口一代最有名的,卻隱居山林極難找到,除非有緣人不然不輕易出山。楊戩帶着那神醫來我臥室替我看治,一番望聞問切之後,神醫對楊戩道:“真君的朋友不是一般人體,乃是骨骼清奇仙子之身,鄙人一屆凡夫俗子,難當真君大任。”
楊戩當然不會理睬他的推托之詞,“神醫既然到了我真君府,又何必多加謙謙之詞?神醫醫術有口皆碑,還望神醫救救她!”楊戩說着就向神醫跪了下去。
我躺在牀上,震驚得無以復加。難道真如媚兒所言,我從前是他的戀人,他爲了我觸犯天條,被貶灌江口,否則他爲什麼要如此掏心掏肺地待我?
“楊戩……”我掙扎着從牀上起身,楊戩忙奔到牀前來扶住我,我看着他憔悴的面龐心裡酸了一下,他的確爲我的病操碎了心腸,我搖搖頭,頹然道,“我不治了,你不要爲我向別人下跪,失憶沒什麼不好,從現在開始發生的事情我能記住就好。我真的不是很想一定要恢復什麼記憶……”其實我想,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誰?過往我都經歷了些什麼事,可是這些話當着楊戩的面我不能說出口。
神醫在一旁嘆氣道:“真君,非是鄙人矯情故意推脫,鄙人所能看治的無非是你朋友的身體之病,至於她的失憶,鄙人實在無能爲力,但鄙人有一言相告,還請真君恕罪。”
“說!”楊戩道。
“這位仙子的失憶症源於她的身體上丟失了一樣東西,只有那樣東西失而復得,仙子的記憶纔有可能恢復。”
“我的身體丟失了什麼東西?”我心裡疑惑不止。能下牀的這段時間,媚兒眼兒時常陪着我梳妝,對着梳妝鏡子,我探看過自己無數次,除了病中體虛臉色蒼白之外,我確也能算上個美人胚子,只是不曾發現自己的身體缺失了什麼東西,五官端正,四肢健全,這神醫的話真真叫我匪夷所思。
“這個,鄙人就不知道了。”神醫拱手作了個揖。
“你知道的已經太多了。”楊戩的臉色有些難看。
我忙打圓場道:“神醫,有勞你了,你先去休息吧!”
神醫欲告退,楊戩又喊住了他,“神醫,仙子身體虛弱,還請神醫開些方子替她調理。”
神醫拱手道:“既然到了真君府,總要盡力治好仙子纔會離開的,否則辜負了真君千里尋訪的美意。”神醫說着,自是去了。房間裡獨留下我與楊戩。
楊戩長嘆一口氣,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你已經爲我做得夠多了。你這樣挖空心思幫我重拾回憶,是因爲過去的回憶真的很美好嗎?”我怯弱地問。
楊戩一顫,他的面色瞬息萬變,令人捉摸不透。
我大着膽兒又試探道:“聽說我從前和你是戀人,你爲了我被貶黜,丟了天庭的飯碗,到這灌江口占山爲王,做了野神?”
楊戩有些忍俊不禁,“你聽誰說的?”
我卻認真道:“楊戩,不管過去我們都經歷了什麼事,不管回憶有多美好,忘記了就忘記了吧!以後我們總會有更美好的回憶的,你不要太爲我難過。”
楊戩一震,許是動容了,或是我的話觸到了他心底尤爲柔軟的東西,他一下就摟住我,緊緊地摟住,嘴裡喃喃喚道:“絳珠,絳珠……”
我靠在楊戩懷裡,聽見他胸腔裡那顆心臟蓬勃有力的跳動聲,頓覺溫暖與安逸。過去我愛他,或許是真的,因爲此時此刻這種愛他的感覺充溢在我心裡,一點兒都不陌生。
神醫雖然是凡間的醫者,卻也有妙手回春之術。在他的調理下,我的身子漸漸康愈,不再稍微運動便體虛腳軟下冷汗了。
一日天氣晴好,微風和煦的,我獨自漫步到園子裡,恰逢黑鷹和一個身材細長頭髮毛躁長相有些怪氣的男子在練功。看見我,黑鷹自是停了動作奔到我跟前來,親暱地道:“姐姐,你怎麼出來了?”
“風和日麗的,出來曬曬太陽,不然都要發黴了。”我指指日頭。
黑鷹笑着摸摸自己的頭,憨憨笑道:“姐姐真幽默。”
“他是……”我看着園子裡依舊在練功的男子詢問黑鷹。
“他就是哮天犬哪!”黑鷹向哮天犬招手,“哮天犬,姐姐叫你,快過來!”
哮天犬停止練功,並不如黑鷹般熱情,慢騰騰走向我。走到我跟前,他神色懶懶的,給了我一個牽強的笑,“湘妃娘娘恢復得不錯嘛!”
“湘妃娘娘?”我不是叫絳珠嗎?湘妃娘娘又是誰?我正要詢問哮天犬,一聲呵斥已從抄手遊廊上響起,楊戩一陣風出現在我們身邊。
“哮天犬,湘妃娘娘好端端在天庭呆着,你提她做什麼?”楊戩言語間自然一股威嚴。
哮天犬囁嚅着垂了眉眼。
“湘妃娘娘是誰?”我是問哮天犬的,但是楊戩替他作了回答。他道:“湘妃娘娘是西天如來佛祖派來出使東方天庭的神女,後來天君便留她在東方天庭爲仙,封了神位瀟湘妃子,天庭的仙人都稱她爲湘妃娘娘。”原來是西天來客,那的確是離我挺遠的。
楊戩說完,已經呵斥哮天犬道:“業精於勤荒於嬉,還不去練功!”哮天犬垂了頭悻悻然地離去,黑鷹忙追上他,攬着他的肩,邊走邊安慰些什麼。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哮天犬的身影,適才就在他轉身之時,我看見了他腰間佩戴着的狐狸掛飾,那是一隻小小的白狐標本,綴在銀扣上當旒綴。黑鷹跟我說過我在失憶前送他一樣狐狸掛飾,他因爲這掛飾與哮天犬拜了把子。這樁事細細想來也有些奇異,這哮天犬明顯與我不如黑鷹來得親暱,從他嘴裡一定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改日我找黑鷹再打聽打聽。
楊戩拉了我的手,笑道:“你怎麼了?在發什麼愣啊?”
我回神,看着楊戩俊逸的面容,回味適才的一幕,他似乎特害怕哮天犬說出些什麼來,他們到底存心要瞞我些什麼呢?
楊戩已經拉了我的手向園子外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裡?”我不解地問道。
楊戩側頭看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笑,我心裡就猛吸幾口氣:這個男人確實氣質超羣卓爾不凡,怪不得從前在天庭我會與他是戀人。
“你又在發什麼呆?”楊戩見我盯着他的面龐癡癡傻傻的模樣,便道,“你身子恢復得好,我要帶你去真君府外走走,散散心,對你的身體康愈有好處!”
原來如此。天天呆在真君府內,我都快悶死了,出門遊玩是極好的。
出了真君府,楊戩就帶着我騰雲駕霧,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裳,緊張得心都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楊戩低眼看我的小樣,似笑非笑,惹人討厭。我捏起粉拳捶他胸膛,他不躲不閃,卻只是故意加快了速度,並在雲頭左右搖晃着身子,晃得我心跳眼花。我不停尖叫,把身子使勁往楊戩懷裡貓去,楊戩得意地朗聲大笑。
驚魂甫定,終於落地。
眼前一片氣勢磅礴的大江,正如萬馬奔騰般漲着潮水,水響綿延數裡。舉目望去,遠山含笑,江水浩浩蕩蕩匯入大海。我感嘆自然造物的鬼斧神工,深吸一口氣,頓覺心曠神怡。
“這條江就是灌江嗎?”我的面色想來已經神采飛揚。
楊戩好奇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
我得意地一揚下巴,“我又不是傻子,你家住灌江口,這條江可不就是灌江嗎?”
“聰明!”楊戩挑了挑眉,吹了個響哨。
我感到神奇,學着他的樣撅起嘴巴,吹出的哨音卻是乾澀黯啞不成調的。
楊戩哈哈大笑,又嘬起嘴巴吹了一聲清澈嘹亮的哨聲,我急了忙央着他教我。楊戩抿着脣在灌江邊的岩石上坐了下來,我挨着他坐好,做出虛心求教的姿勢。他卻半天沒有動,我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側頭笑看了我一眼,道:“吹哨是男孩玩的遊戲,女孩不要玩啦!”
我興味索然,悶悶不樂地眺望江面,“那我應該玩什麼?”我只覺身邊有風聲窸窸窣窣吹動,再側過臉時就望見身邊多了一摞麪餅。我吃驚地看向楊戩,“你要讓我吃餅?”
“餵魚啊!”楊戩指指眼前的江水,帶頭扔了一個麪餅下去。一個潮頭打上來,麪餅瞬間就失去了蹤影。
“江裡有魚?”我問。
楊戩答:“有,而且是大魚。”
“大魚多嗎?”
“很多很多。”
“那這麼點麪餅怎麼夠吃?”我將一大摞麪餅全部掃到江裡去,楊戩傻眼了,我卻快樂地大笑起來。
楊戩訥訥道:“看到你笑真好!”
我一側頭才注意到楊戩正癡癡地凝望着我,我頓覺臉上熱辣辣地燒灼,想來一定是流霞如雲。
“咱們以前也會這樣用麪餅餵魚嗎?”我沒話找話地問。
楊戩卻道:“會,但是你不是很喜歡,起碼餵魚時沒有像現在笑得開心。”
“我以前不是一個開心的人嗎?”
楊戩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道:“或許不是你不開心,只是餵魚的場所不一樣。以前是在瑤池邊餵魚,你知道瑤池,它只是一片不會流動的湖,哪能和灌江比,灌江的水可以自由自在地奔向它們想去的地方。”
“它們想奔去哪裡?”
楊戩伸手指了指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灌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