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臥室內,十六扇美人屏風開着,妝臺、桌椅無不考究,哪怕燭臺、屜子的小細節都透着金貴。我躺在一張闊大舒適的牀上,視線企及之處幾個丫鬟婢子正在忙碌。她們或擦拭、或擺設,全都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喘息。當一個梳着雙環髻、身着水紅衣裳的小丫鬟擦好了梳妝檯回過身,猛不丁與我滴溜溜轉着的視線一接觸,她跟見了鬼似的叫起來:“啊!”
“噓!小聲點,沒見仙子躺着嗎?”一個穿着綠衣,年歲看起來大點的丫頭壓低聲音訓斥着水紅衣裳的小丫鬟。小丫鬟驚魂甫定地伸手指指牀上,綠衣丫頭和其他婢子一起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牀上來,然後齊齊跟見了鬼似的尖叫起來:“啊!”尖叫聲震得我耳膜要裂掉。
我渾身乏力地躺在牀上,想要阻止她們尖叫,卻動憚不得。稍微挪一挪,便覺骨架要散了似的,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一羣丫鬟婢子跟見了鬼似的尖叫完畢又歡天喜地地結伴衝出了房間。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頎長、樣貌清奇,打扮又秀氣的年輕男人便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他三步並作兩步便衝到牀前來,一把握住我的手,泫然欲泣道:“絳珠,你醒了?”
“絳珠?你在叫我嗎?”我的腦袋一片混沌,眼前的男子眉目清秀又不失英氣,闕庭一抹修長的棕紅煞是好看。可是再好看,我也不認識他啊!他口口聲聲叫着“絳珠”的名字,絳珠是誰?我這樣一想,腦袋更加茫然,還伴隨隱隱疼痛。
“我不叫你,還能叫誰?”男子微微一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凜,侷促地抽回自己的手。男女授受不親,這位公子好生沒皮沒臊。
男人微微一愣,眉峰挑了挑喜形於色道:“絳珠,你醒了,太好了!”
“絳珠……絳珠是誰?”我怯弱地問。
我懵了,男子和我一樣懵了。
“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那你記得我嗎?”男子神色開始緊張。
我也隨着他緊張起來,“你是誰?”
男子猶如被重棍當頭一棒,許久才木訥地道:“我是楊戩哪!”
楊戩?我在心裡咀嚼着這兩個字,心頭卻如迷霧混沌不開。看着眼前男子熱切期盼的目光,我不忍地說道:“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楊戩的目光裡充滿失望,神色晦敗,繼而他又道:“你不記得我,不記得你自己,那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使勁想啊想,頭痛欲裂,卻什麼都想不起來,於是懊喪地搖了搖頭。
我失憶了。
從我能下牀開始,屋子裡就留了水紅衣裳的丫頭和綠衣丫頭伺候。愛穿水紅衣裳的丫鬟叫媚兒,穿綠色衣裳的丫頭叫眼兒。在屋子裡實在悶得慌,我便讓媚兒和眼兒扶着我去園子裡散步。兩個丫頭因爲沒有楊戩的允許都不敢私自帶我出門,怕我着了涼,病上添病。我只好用不喝藥威脅她倆,這才得逞。
出了屋子,但見整座真君府第層層進進好不氣派。走在層層疊疊的綠色植物間,我才發現我的身子是這樣羸弱,多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冷汗涔涔。幸而,媚兒隨身帶着摺疊椅,我走累了她便攤開摺疊椅放在地上,讓我坐下歇歇喘口氣。眼兒隨身奉了湯藥上來。那藥一日三頓,苦得很,我自是皺眉頭不願意喝,眼兒便勸道:“仙子,我家主人爲了你的病想破了腦袋,操碎了心,良藥苦口,你就喝吧!”
媚兒附和道:“是啊是啊,你看主人每天去拜訪神醫,早早去,遲遲歸,不就是爲了治好你的失憶症嗎?他熬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看着真叫人心疼。”
“那仙子,你一定要不怕苦不怕臭,鼻子一捏就把這藥喝下去。”
“喝了這藥,早日恢復健康,重拾你們的美好回憶。”
眼兒和媚兒一人一句,連哄帶騙,我只好半推半就喝下那碗黑不溜秋苦不啦唧的湯藥。喝好藥,眼兒立即遞上毛巾替我擦了嘴邊藥漬,媚兒忙往我嘴裡送了顆酸酸甜甜的梅乾。
我含着酸梅,半蹙了眉頭,問眼兒媚兒道:“我和你家主子什麼關係?他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媚兒立即笑逐顏開,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旁的傭人經過,便神秘兮兮說道:“我聽哮天犬說,你是我家主人從前的戀人……”
“別瞎說,那可是犯天條的大事,神仙是不許談戀愛的。”眼兒忙呵斥媚兒。
媚兒卻十分篤定道:“真的,這是真的,我是聽哮天犬和黑鷹喝酒時說的。酒後吐真言,不會有假的,你們想啊,主人是天君的親外甥,在天庭位高權重,幹嘛好好的神仙不當,要到這灌江口來受下界的香火?他不怕薰哪?肯定是犯了事,被天君貶黜了。而且,主人對絳珠仙子確實好得不得了,非親非故的,如果不是戀人,哪有可能這麼好?”
眼兒拍拍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般:“媚兒言之有理哈!”
“哮天犬和黑鷹是誰?”我對兩個丫鬟的推測之言不置可否。
媚兒搶着回答道:“哮天犬是主人從天庭帶下來的,跟在主人身邊忠心耿耿。黑鷹嘛,是後來纔來的,他給哮天犬送了一樣禮物,就和哮天犬拜了把子。主人見哮天犬和黑鷹義結金蘭,也就恩准黑鷹留在真君府內了。”
“什麼禮物這麼神奇?”我竟被兩個丫頭感染了,好奇心十足。
眼兒媚兒紛紛搖頭,都表示沒見過。我在真君府內待了許久,除了一堆郎中之外,便是楊戩和眼兒媚兒,其他人鮮少見到,或許是因爲我雖然甦醒,體質卻很虛弱,沒有出門行走,便不易遇到旁人。據眼兒媚兒說我昏迷了數月之久。昏迷的那數月,楊戩除了辦理日常公務外,便是來我房間探我,飲食吃藥,親力親爲。聽旁人說起另一個男子對自己的點滴關懷,心裡充溢着的當然是滿滿的感動。我突然對我與楊戩的過往充滿了好奇。我一定要找機會先向哮天犬打探打探。
回到屋裡,我佯稱要睡午覺支開了眼兒媚兒。等她們一走,我就撐起身子出門去尋哮天犬。真君府又大又氣派,我雖住在真君府數月,卻是臥病在牀,並不曾細細遊覽過真君府,遂對府內的屋室殿宇一概辨不清方向和具體位置。
我在園子裡無頭蒼蠅一樣走着,走了沒多久,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倚靠着一棵大樹歇息。我環視了四維,實在摸不清哮天犬的屋子是在哪一間,便決定還是暫回自己房間去,等見到楊戩乾脆直接問他。正準備折回身子,一聲鷹唳,便見一隻黑色大鷹飛躍重重屋宇飛進真君府,化身一個黑衣少年降落在我面前。
“絳珠姐姐,你病着,怎麼不在房裡休息?”少年快步走到我跟前扶住我,言語間充滿關心。
我實在累得緊,攀住他的手就像藤蔓攀住了大樹,整個人都虛脫地依附在他身上,有氣無力道:“快扶我去那邊亭子裡坐坐。”
黑衣少年二話不說,橫抱起我就大步走向不遠處的亭子。將我放在亭子的長椅上,他用袖子替我擦拭額汗,道:“姐姐,你的臉這麼蒼白,都沒有血色,等楊大哥回來,讓他給姐姐弄些補血提氣的藥膳。”
“楊戩去哪裡了?”
“楊大哥和哮天犬去尋訪能夠治好姐姐病症的神醫去了。”
“那你是……”我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他傲頭傲腦,卻充滿真誠。
只見他一怔,繼而搖了搖頭,落寞道:“看來姐姐是真的失憶了。你不記得我沒關係,我記得姐姐就好了,我叫黑鷹,姐姐稱呼我爲鷹兄。遇見姐姐之前,黑鷹沒有朋友,姐姐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因爲姐姐的緣故,我終於修煉成了人形,姐姐還送我一枚狐狸掛飾,因爲這枚掛飾,我認識了哮天犬,認識了楊大哥,他們收留我,使我不再流落天涯無家可歸。總之姐姐是我的福星,只是沒想到對黑鷹而言特別美好的記憶姐姐都已經不記得了。”
黑鷹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說到我的失憶,那幸福的笑容才漸漸冷凝,乾枯凋謝。
我重重地咳了一陣,對黑鷹道:“對不起……”聽他適才一番訴說,我能感受他對我真誠與友好,讓關心我的人對我擔憂,我感到萬分抱歉。
黑鷹笑笑,還帶着稚氣的臉有種惹人喜愛的氣質。“姐姐,”他道,“這怎麼能怪你呢?誰想失憶啊?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背倚靠着亭子的柱子,虛弱道:“你剛纔說過我曾經送給你一枚狐狸掛飾,能否讓我看一看?”我存了私心,我希望一些小物件、小細節能幫我回憶起過去的點滴。對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是沒有前途可言的,因爲你回首過往時是一片空白,就像風箏沒有線,就不知道自己來時的方向,也就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走向,空落落空落落的,沒有着陸點。
可是黑鷹抱歉地同我說:“那狐狸掛飾在哮天犬那裡,等哮天犬回來,我就陪他去看望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