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僵在半空。
四目相對間,巫山難再現,滄海桑田。
就在這時,西王母的法力越過天君肩頭一下射中了我的左肩,我悶哼一聲摔下雲端。
天君已經撲向我,喊道:“絳珠——”
天君感覺到身後有殺氣迫近,他猛然回過身去,對上了西王母右手上呼之欲出的法力。
西王母見天君阻在中間,收了法力,不悅道:“天君——”
老巫婆簡直要跺腳了。天君卻挺直腰桿子,不卑不亢道:“母親,三界的事還是交給朕親自處理吧!”
西王母一愣,她只是王母宮的主宰,並不是三界的主宰。三界之事的確該由天君自己裁奪。
這時,西王母身後,東海龍王敖廣帶領着北海和西海龍王,向天君和西王母跪拜道:“魔女殺我敖明兄弟,又害我三公主癱瘓在牀,請天君和王母娘娘爲我水族做主,還我水族公道,給我水族一個交代。”
敖廣老淚縱橫,目光充滿仇恨地瞪視着我。
天君背對着我,他一動不動站着,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西王母自是安慰龍王道:“天君自然會爲你們水族做主,還你們水族公道,給你們水族一個交代!”
西王母如此說,龍王們忙叩頭謝恩。
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天君,天君始終一動不動,他佇立在那裡,像一尊雕塑。
我扶着受傷的左肩從地上起身,我的手上已沾滿鮮血,我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出眼淚:“本魔君殺南海龍王敖明,是替我二弟魔王報仇的。你們東海的真火燒死我的兄弟,我就讓你們的兄弟拿命來償!一命抵一命,何等公平,你們還討什麼公道?我的子民何辜。被天庭一個一個扔進煉妖爐,他們只是一些老弱妖魔,不曾傷天害理,爲什麼要被討伐?只因爲我們是妖是魔。無論我們做不做錯事,有沒有罪孽,都要被你們這些號稱正義的神仙打上邪惡的標記,我們永遠見不得光,而你們永遠高大上,這便是你們要的公道?”
我的狂笑聲在南天門迴旋飄蕩。
圓臺之上,煉妖爐旁,妖魔們更是哭聲淒涼。
天君緩緩轉過身來,四目相對,時光靜止。彷彿這南天門外就剩了我和他二人。
還記得凌霄殿上初見,我跪在殿中,聲音清脆:“西天來客絳珠叩見玉皇天君——”
那一擡頭,便是驚鴻一瞥。
從此你是大護罪,小護短。爲了我違抗西王母,爲了我與百仙意見相左,你待我的心天地可鑑。
可是凌霄殿上,我入了魔道,你卻無論如何再不能相信我。
你說,朕不怪你,你所作所爲只是因爲你入了魔道。
原來。你對我的愛會因爲一重身份而大打折扣。
凌霄殿上,我反覆問着你:爲什麼不相信我?爲什麼不相信我?
當我站在所有人的敵對面,我多麼渴望有一個同盟。
楊戩說,無論你是神仙,還是妖魔,你都是我的絳珠。可他還是用行動告訴我,他在撒謊,他在神仙與妖魔之間選擇了神仙。
他在我與你之間選擇了你,天君。
楊戩尚且有一句善意的謊言奉我,你呢?你連一句遮掩的謊言都沒有!
蟠桃林中。我問你,爲什麼你可以私藏月神一縷魂魄,就不能饒絳珠不死?
你說你和月神怎麼比?她是神仙,你是魔!
我是魔,我是魔界最大的魔!
淚水從我眼中絕望地滑落。
“萬方有罪,罪在絳珠。我爲你留公道,你爲我留子民;我爲你留交代,你爲我留子民;饒我子民不死,殺我魔君一人,若何?”
我的聲音微微顫抖,蒼涼而暗啞。
天君整個人激靈靈一凜。
“朕答應!”他果決道。
“天君,鏟妖除魔,不給魔界以教訓,他們勢必還會興風作浪!”西王母氣結。
神仙們龍王們也一個個拱手懇求着,他們翕動的嘴脣,惡毒的目光,全都是想讓我的子民死。
“三界一統,他們是我的子民,也是天君的子民,天君不只是神仙們的天君,亦是三界的天君,是宇宙的天君,天君亦是我絳珠的天君……”
說到此處,我的眼淚唰唰而落。我只爲我的眼淚能打動你,饒過這些無辜的妖魔。
天君終於道:“將圓臺上的妖魔放回魔界,將關押在特殊監牢裡的魔界軍隊全部放回魔界!”
天君下了命令,西王母馬上叫起來:“天君,你這是放虎歸山!”
天君道:“朕主意已定。將絳珠拿下!”
便有天兵天將上來鉗制住了我的雙手。
我的左肩傳來劇烈的疼,我忍着那疼面對着我的子民,此刻他們一個個淚流滿面。
“哮天犬,”我囑咐道,“化悲痛爲力量,帶着他們回魔界,從今往後魔界交由你打理,記住,不許營救我,不許爲我報仇!”
“魔君——”哮天犬哭倒在地。
“如果你還認我是你們的魔君,就按照我的話做,不要違抗我的命令!”
我的聲音平靜如風,卻是極有威懾力的。
“快走!”我焦急地喊起來。
我害怕天君隨時會改變主意。
哮天犬瞭然,帶領着圓臺上的妖魔們墜下了雲端。
風雲之中傳來他們的呼喚:“魔君——”
問心無愧,便得自在。
我想起了三生石爺爺的話。
此時此刻,我盡了我該盡的責任,我問心無愧,我便得了自在。
我心裡從未有過的舒坦、清明。
“將絳珠押下天牢!”天君說着,不再看我,掉頭疾步往南天門內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脣邊綻出一抹笑意。
謝謝你,你終究是寬宥我的。
入了天牢,不知外面的世界風雲更替、晝夜輪轉。
我不知道我在天牢中關了多久,沒有人來理我。
每日的飲食都從牢房的暗格送進來。
我剛開始還會懸心不安,不知道天庭幾時會裁決我,又不知會對我處以怎樣的極刑。
我已入魔道,斬仙台是沒有資格去的。最壞的亦不過被扔進煉妖爐。灰飛煙滅何足懼?
這樣我便坦然了,把心徹底放寬,每日在監牢中打坐養生。
心裡雖然還惦念着魔界衆生,可是細想天君既然下令饒過他們,勢必君無戲言,我也不必替他們的安危擔憂。兒孫自有兒孫福,日後就靠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我心裡又擔心哮天犬。眼兒媚兒黑鷹都死了,他一個人一定錐心如焚吧?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和兩個好朋友,他該情何以堪?
可是我將魔界衆生交託與他,他有了責任和使命,想必能從極度的悲傷中轉移一些注意力。
對於自己,前程似乎戛然而止,那片未可知的迷霧一樣的未來,我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力氣再去披荊斬棘了。
身體裡魔君的元神每日都癲狂躁動着。
我是魔,我爲什麼要和神仙們比正義?我們就是邪惡的化身。一個聲音這樣說。
另一個聲音馬上又道:魔爲什麼就要自甘墮落,讓自己成爲邪惡的代名詞?魔與仙有何區別?都是三界一員!魔不比神仙差多少!活要活得坦蕩,死也要死得理直氣壯!
我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監牢的門開了,一縷雲從牢房外飄了進來。雲蹤消失處,婆婆納出現在我跟前。
“阿納!”我從牀板上站起身,迎向她。
“姐姐——”阿納的憂愁與眼淚是意料中的事。
緊緊相擁在一起,我也淚眼婆娑。
那靈河的美好時光到如今只剩了眼前的阿納還能與我相擁而泣。
“阿納,我是魔,我丟了你的臉,因爲我,你在這天庭擡不起頭來了吧?對不起!”我放開阿納,歉然道。
阿納搖頭,“你做得很好,我爲你驕傲。你是魔界的好帝君,也是我的好姐姐。”
我撫摸着阿納清秀的面容,她能揭下面紗,像從前一樣將自己的面容呈現在別人跟前,我有今日下場也值得了。
“姐姐,阿納問你一句話,我臉上的麪皮是從龍三公主臉上剝下來的嗎?”
我點頭,馬上又道:“你難道想將麪皮還給她?”
阿納抿了抿脣,道:“難道不應該這樣做嗎?”
“不能這麼做!”我喝道,“這麪皮的的手術和你對雪女做的麪皮手術不一樣,你臉上的麪皮是海瀾珠一針一針縫上去的,如果你揭下來,這麪皮也是千針百孔,再不能復原了,你根本無法將這麪皮還給穎梨。你若心中還認我這個姐姐,你就收下這個禮物,這是我欠你的,你就讓我償還了吧!至於我欠穎梨的,我自會承擔我的罪孽!”
阿納被我一番搶白,啞口無言。
她落着淚道:“姐姐,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
“什麼都不要做,聽天由命。”我頹然道。
阿納搖頭,“我如何能眼睜睜看着你死?你是爲了這麪皮纔對龍三公主下手,才和龍族結怨,纔有今日的牢獄之災滅口之禍……”
“不,阿納……”我喊起來,打斷阿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