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郎非常認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中間還去跟其他人商量了幾句。
其實他們的要求還是很簡單,就是要一個安穩保暖的地方,能夠稍微安頓一下,甚至不需要過完整個冬天,只要能稍微體面一點過上幾天就行。
徐西懷把他們的話轉述給了許問,許問一陣惻然,擡頭看向那些形容枯槁的人們。
他們雖然竭力求生,但內心早已絕望,只是憑着自己的本能行事而已。
“那就照我們的安排去辦吧。”沉默片刻之後,他道。
“我二叔讓我替他帶句話。他說,他很感謝你。他很高興你會想到去問他們要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人了。”徐西懷說。
他說完就走了,許問長久無言。
傍晚的時候,一羣民夫肩挑手扛地過來,是閻箕之前吩咐的補給到了。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個姓谷的匠官,掀起眼簾子瞥了許問一眼,伸手把帳冊交給他:“你要的東西基本上都在這裡了,一百斤雜米,一百五十套冬衣,一百五十條棉被,五十斤炭……時間太緊,暫時只湊得齊這麼多,將就着用吧。”
這些東西顯然不夠兩百多人一整個冬天的供應,但也如谷匠官所說,在這麼短時間裡湊齊這麼多東西,效率其實已經挺高的了。
不過這些東西足夠支撐這一羣人眼下所需,作爲救急非常恰當。
“太感謝了,救了這些苦命人一條性命。”許問鄭重行禮。
谷匠官對他的恭敬頗爲滿意,輕輕哼了一聲,讓他驗過帳冊對數,在上面簽了名字,就帶着手下和那羣民夫一起走了。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身邊一個三白眼漢子回頭看了一眼,有些猶豫地道:“師父,我聽說這幫子小子是從吳越那邊來的,有錢得很。咱們這批貨……就這樣白給他們了?”
“鼠目寸光!”谷匠官頭也不回地斥了一聲,壓低聲音道,“你忘了這件事是誰交待的了?那可是閻大人!大人之前問了一句逢春的事嗎?現在專門過來,還讓咱們給拉東西過來,你覺得真是爲了這羣倒黴窮逼?”
“那必不是……”三白眼小聲說。
“當然不是!閻大人什麼人物,他看重的當然只有這幫年輕人,尤其是領頭的這個。你看他那氣度、那眼神,我在他面前頭都忍不住要往下低一低。這種人,你要跟他收錢?”
“師父英明師父英明!”三白眼連忙拍馬屁,接着又小聲問道,“那邊的話,就沒問題?”
“一羣破做工的,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頂個屁用!”說着,谷匠官往地上唾了一口,極其不屑。
許問當然不會知道谷匠官他們的對話,他正忙着收拾那些物資。
逢春的成年人們還好,僅有的幾個孩子似乎已經猜到了這是吃的,聚到了不遠處,眼巴巴地看着許問。
許問笑了笑,對許三說:“先把手上活放一放,搭幾個竈,煮些粥讓大家墊墊肚子。留心不要讓他們吃太多,傷身體。”
“嗯。”這些事情其實已經不需要過多叮囑了,許三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沒過多久,竈已經搭了起來,燃薪生火,旺盛的火焰又吸引了一些人圍到旁邊。
“只有這些的話,不夠過冬啊。”待到一切走上正軌,許三回到許問身邊,小聲說道。
許問聽到數字與數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他也正在想這件事情。
現在正值臘月,也就是十二月,距離三月春來至少還有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兩百六十五人,眼前這點物資顯然遠遠不夠。
逢春人自己倒只有高興沒想別的,對於他們來說,未來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東西。
但許問既然接下了這批人,就要爲他們考慮。
“先把人安頓下來再說。實在不行,我前面掙的那些錢,也是要找個機會花的。”許問說得非常輕鬆。
他來這個世界自有其他目的,其他人可能還要賺錢謀生養家人蓋房子娶媳婦,他除了謀生什麼也不用。
哦,對了,還有這世界許問的家人。
在許問的記憶裡,他是家裡排行中間的孩子,就是順帶生出來的,出生的時候沒受到重視,養育的時候也是。
後來把他送去小橫村應試學徒,有點家裡養不活了讓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這個時代的孩子就是如此,不值錢的。
所以許問後來只讓人送了兩次錢回去,自己並沒有親自回去。
他只繼承了這世界許問的記憶,並沒有繼承他的感情。而即使在他的記憶裡,他與那些家人也並沒有太多感情……
“嗯,也對,我這裡也有些錢。”許三有點清楚他的情況,但還是很自然地接了一句話。
“別了,你不考徒工試是爲了什麼,我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許問立刻阻止。
許三的徒工試考試成績相當靠前,再考下去通過的機率非常大,可以說是前途無量。
別的不說,通過院試的學生服役出來就是匠官,普通工匠只能靠自己的本事一點點升上去,從出師的起點上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是實在窮到逼不得已,誰願意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許三看着許問,欲言又止。
許問這個人對某些事情非常隨意,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其實是非常執拗的。
他既然已經記起這件事了,就表示他的想法不會改變。
而許三最近雖然掙了不少,但家裡那邊的壓力也的確很大,輕忽不得。
只好在別的地方替他分下憂了。
他很快想通,開始繼續張羅起逢春人的事情了。
月齡隊的人早已訓練有素,沒過多久,衣物棉被全部發放了下去,粥的香氣也從爐竈之上飄了出來。
棉衣棉被數量不夠,許三將它分開來發放,一人棉衣一人棉被,兩人可以共用。
逢春人有就滿足了,根本不會有那麼多要求。
粥是雜糧粥,米有點陳,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逢春人仍然不會在乎,他們一個個捧着粥碗,對着許三他們千恩萬謝。
兩百多人的粥不可能一次性熬完,就算能,碗也不夠。
逢春人自然而然地分出了順序,老人讓給了孩子,青壯年讓給了老人,男人讓給了女人。
看着孩子們無比香甜地喝着粥、幾乎要把整張臉都埋進去的時候,一個老婦人突然開始流淚。
她已經非常老了,幾乎看不出年紀。她的臉上全是皺紋,花白頭髮幾乎掉光,整個身體被老年斑覆蓋。
她佝僂着身體,腰桿早已被悲慘的命運壓彎。
她在哭,淚水順着皺紋往下滾,把她面上的塵泥衝出一道道溝壑。
但同時,她又在笑。
翹着嘴角,笑得非常開心,甚至有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