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昨天一天的辨正之後,許問對班門的距離已經稍微拉遠了一些的。
最早他覺得班門跟另一個世界有聯繫,一方面是因爲班門這個名字,另一方面就是雙方相通的一些技藝。
譬如驗榫八法、譬如十八巧、譬如流水面,都是兩邊都有,而在其他地方沒怎麼見過的技術。
所以他一直很想看到完整版的宗正卷,看看此班門是不是真的就是彼班門,是不是那個世界遺留到今天的一些痕跡。
昨天一天,宗正卷看了三分之一,許問非常遺憾地發現其實不是。
總地來說,宗正卷像是那個時代,或者說許多個時代對於工匠技術的一個集合與整理。
裡面有相當完整的技術,譬如四合削;也有更系統單列成冊,只在卷宗裡以附註形式標出的,譬如十八巧;也有隻聽到了一些傳言,完全不明所以只能記錄一下現象的,譬如流水面。
很明顯,這些技術來自於不同的渠道,傳到收集者這裡來的詳細程度也很不一般,所以他只能忠誠地把它們記錄下來,留待之後充實或者還原。
宗正卷的確包括不少許問所會的技術,但所涉及的內容廣度遠甚於此。
這種卷宗在古代的確非常難得——親自經歷過之後,許問很清楚那個時代的閉塞與消息不通的程度。它必定要花費收集者大量的時間與心力,並且親身去往很多地方。
而且,工匠各有秘技,常常會作爲傳家至寶秘而不宣。收集得到那麼多技術,本身就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昨天晚上許問躺在牀上想着這件事,腦補了不下於五個故事出來。
總之,就現在看來,現代這個班門跟他創建的那個只是名字一樣,彼此並沒有什麼關聯。
所以,當陸立海說到他們昨天晚上開會的事,他完全沒打算多問。
那是班門的內部事宜,跟他沒有關係。
但現在,陸立海的話又讓他產生了一些全新的興趣。
“第二件事,關於咱們的班門建築有限公司,現在只有三級資質。我們昨天商量了下,打算加個油努把力,二級資質,一級資質,一個個這麼努力一下。”陸立海說。
“很好,我也覺得應該這樣。”許問眼睛一亮,讚許地點頭,“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跟咱們的宗地有關……很簡單也有點麻煩,想跟政府那邊聯繫一下,爭取給咱們五島通個電,接個自來水。”陸立海說到這一點的時候面孔有點發紅,揉着手上的一張餐巾紙,有點不好意思的感覺。
“挺好的。”許問非常贊同,有點好奇,“爲什麼以前沒通水電?是市裡不給接?”
“那不是,是咱們不讓。爲這還小鬧過幾次。後來兩邊妥協了一下,市裡給咱們掛個牌,拍了一些照片留了檔,算作危舊待保護文物建築羣,就不管咱們了。現在要再回去找人接水接電,肯定會被舊事重提。嗐,沒辦法。”
陸立海說得很簡單,但一聽就知道,當初爲這事肯定是撕扯過很多個回合的。現在回去等於自打臉,真得拉下不少顏面來。
“很有決心啊……”許問沉默了一會兒,感嘆說。
“就是下得有點晚。”陸立海嘆了口氣。
“是有點,不過還來得及。”許問說。
這個話題到此爲止,許問沒有同意接收宗正卷,也沒有就班門的新舉措進行更多的評價,而是如常開始了這一天的新工作,繼續辨正宗正卷。
在這個階段,百里啓那邊明顯感到了一些吃力。
隨着工藝複雜程度的增加,他們有限的數據庫支撐不了這種等級的比對了。
沒有數據庫的支持,他們很難補全宗正捲上缺失的部分,於是也很難建立數學模型。
所以他們開始跳過一些篇章,找自己能做的一部分做。
外面的白板上體現得特別明顯,文傳會的字樣下面出現大量空白,隔一部分纔會有新的內容出現,相比之下,許問那邊的情況就好多了。
人腦在模糊思考方面本來就比電腦要強得多,許問在連天青門下更是累積了足夠充分的經驗。不過即使如此,他也開始頻頻卡殼,於是把其中一些內容默記下來,留到以後再去解決。
這一天他們的進度比較緩慢,到傍晚才完成了五分之一左右。不過相比較而言,由於這部分技藝工序比較複雜,每一種許問都做了用作示範的模型,非常細緻。
許問做到第二個示範樣本的時候,馬玉山出來看見了。這時平頭正悄悄站到了離許問很近的地方,緊盯着他的動作,卻是一臉困惑,有點抓耳撓腮的樣子。馬玉山想了想,上完廁所回來從竹棚裡拎出來一臺平板電腦,對準許問打開攝像功能,錄製起來了。
許問很快留意到了,向着馬玉山比了個大拇指,開始偶爾在某些關鍵部分進行講解,把自己的動作和意圖講得更明白一點。
陸立海看得眼睛一亮,連忙招呼人說了幾句話,那人匆匆忙忙跑出去,沒過多久抱來了攝像機和三角架。
陸立海一開始就想到這個了,只是不好意思說,一看許問是接受的,馬上就安排起來了。
於是這一天許問的工作大部分都被錄了下來,連同樣示範樣本一起被班門收好。
下午快結束的時候,許問覺得有點渴,走到桌邊去喝茶。
班門這種地方,要想對一個人服務周到的話,那真是可以細緻到入微的地步。
這一天裡,許問不管什麼時候喝茶,茶水總是溫熱清香得恰到好處,好像隨時都在等待着他的光臨一樣。
他一邊喝,一邊在思考着問題,是這段工序裡的一個環節,宗正捲上寫得有點模糊不清,他還沒理清楚其中的邏輯關係。
這時,陸存高突然走了過來,遞給了他一樣東西。
許問下意識地接過來,眼睛頓時一亮。
這正是許問正在琢磨的這套工藝,陸存高不聲不響地把它完成了,連許問沒理清的那個環節他也做得清清楚楚,許問一看就茅塞頓開。
“原來是這樣的!”許問一臉驚喜,拿着這個木頭模型翻來覆去地看。
巴掌大的一個模型,充分展現了陸存高的手藝。線條簡潔乾脆,平面光滑無痕,每一個直面和曲面都伸展得恰到好處,沒有一點迂折憋屈的地方。
“出繁入簡,不愧是班門的長老。”許問滿口誇讚。
“什麼長老,也就是木匠老師傅,取這個名頭,白招人笑話。”陸存高搖頭。他點點許問手裡的模型,說,“這個渾成角,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城’應該是‘撐’的誤寫,我在別處也看到過。”
許問的難點的確就是那個字,他琢磨了半天沒搞清楚這個字的意思,常用的幾個詞意一個也對不上。
陸存高的解釋完美對應了他模型的做法,非常明確。
“你說得對,當是如此。”許問果斷點頭,笑着問,“那這樣的話,這一項也完成了,我能直接拿你做的這個擺上去嗎?”
“不勝榮幸。”陸存高笑着說,聽上去卻有點像是在嘆氣。
許問翻了翻宗正卷後面的內容,問道:“陸師傅在班門裡負責的主要是木匠方面的活計是吧?”
“對。”
“那接下來的辨正,陸師傅能幫我一起來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