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十分得體。林沉衍看着他,眼底卻是沒有半分波動,末了卻是神情陡然軟了下來,再沒有之前那樣鋒利。“大哥素來對我好。”他擡起眼,對着那二人道:“今日不同你們計較。”
林縝思道:“二弟怎麼忽然來回了?”
“恩,聽說父親身體不好,趕了幾日回來。”林沉衍說着,便朝着屋子去。
林縝思立即追上了幾步,攔在他身前,“二弟不如明日再來,父親已經睡下了。”
“……睡下?”林沉衍聽了這話,擡頭看了一眼天上。此時纔剛入夜,林縝思素來睡得晚,這誰都知道。
“父親纏綿病榻幾日,難得今日睡得早些。”
再三言說,不過是不想他再踏前一步。林沉衍笑了起來,他面如冠玉,此番一笑起來又是光風霽月叫人挪轉不開視線。然而,他這笑得很不得事宜,過了會再一琢磨就覺得怪異了。
“二弟……”
林沉衍臉上笑意一分分減弱,到了最後,便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餘一分傲然不羈了。他立着,微眯着眼端倪,“雖說是人倫綱常不可逆,但大長公主親自前來,君臣之禮恐怕也不得失吧?”他的聲音清清淡淡,不夾雜任何情緒。
林縝思哪裡料得他變臉變得這樣快,微垂了頭,也是輕笑了一聲。“這樣……那便請公主和駙馬入內。”說着,他已經先行在前頭領路。
之前那兩個守門的壯漢已經開了門。
攬光入內,林縝思並非先點燈,卻是先掩了門,等屋內上了燈,一片輝明之下,她才微怔。此屋一眼望得盡,牀上空無一人。
林沉衍踱了幾步,猛地轉過身去,目光凌冽的望着立在身後的林縝思。他微抿着脣,並不吱聲。攬光略低着眉眼,她的手不經意似的擱在了桌面上,指腹微微劃過——上面有一層薄灰。
“爹並不在。”林縝思又哪裡見過林沉衍當即這個神情,心中微滯,臉上卻一如往常。
林沉衍也走到了桌前,“那你先前來這屋子做什麼?”
饒是這般言語不善的質問,林縝思也絲毫不見神情變化,宛如他臉上早就已經帶了一張面具,對旁人永遠都是同一種表情。這波瀾不驚的模樣像足了林相,林沉衍望着他,不覺又挽起脣角冷笑了一聲。他處處都像,以至於世人都只認他一個是林相的兒子。然而,卻總還有一處不像,林易知對林沉衍卻崩不住這張臉,每每見到都要打罵斥訓,不歡而散。
“因爲,我在裝。假裝爹在屋子中養病。”林縝思緩緩從口中吐露道。
林沉衍望着他那樣一副面容便覺得心頭不快,只是他又不願意表現出來,也淡淡望着他,“大哥一向正直,怎麼也會這般。”
林縝思卻是轉過身對着攬光躬身道:“臣並非故意欺瞞,實在是……實在是父命難爲。”
攬光斜着一雙眼睨着他,聽了也不惱怒,面上帶了幾分笑意,也叫人望不出真假。“那林相在何處?”
“臣不知。”林縝思吸了口氣,如實回答。
屋內靜謐得嚇人,沒有半點聲響。落地的銅燈散着明亮的光,將三個人的影子照的都交疊在了一處。——不知,又是個怎麼不知法。攬光微鄙,她挪了幾步到了燈臺前。
這銅燈原本上頭有三盞燈盤錯落,如今只被點燃了最頂上的那一盞。來之前,林沉衍同她說過,林相是病了,並非是對外託詞而是實實在在的病了。可如今一趟,林縝思卻說人不知在哪。噗——好個不知。
那跳躍的燭火落在攬光漆黑的眼眸中,跳躍着燃燒,好似將她周身的戾氣也一下子燒了起來。她這幾年跋扈囂張,倒是練出了好大一番氣勢。即便是叫人不對望着她,也能體會那股壓面而來的隱約怒意。
“呼……”攬光將眼前那盞燈臺上的燭火給吹滅了。屋內一下子暗了下來。她言語婉轉,即便如此也帶着叫人不可觸及的矜貴:“不在便不在罷,本宮倒是有幾句話要同林御史說。”
林縝思如今正是在都察院任職,任侍御史,從六品。他正在思量爲何滅了燈火,又聽攬光如此這話,楞了一愣,才道:“公主有事,吩咐便是。”
屋外也暗了,但好在有月光總比室內光亮些。幾扇窗上都用的是透光的密紗,如此屋中也不是那種濃墨得不見萬物的黑。
林沉衍並不知道攬光這時要說些什麼,他們來時的目的是林相併非他這個大哥。不覺,他也斂住了鼻息去聽。只是他這人,有個長處便是耳力極佳,縱然是隔得遠的竊竊私語他總也能聽得清。
然而,攬光的聲音並不低,“本宮要你……”她說了一半,又倏然停住了。暗色中那張臉上微有鬱色,可不過轉瞬便消失了。“沒什麼。”中段的話沒有再繼續下去,攬光撂下這話,便是轉身朝着外頭去。
林沉衍見她動身,三兩步追了上前,走在她身前。攬光並不是個能被輕易打動的人,可越是這樣細微的舉動,越是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熨貼。
出了門,外面蟲鳴蟬唱,此起彼伏。
攬光原本是要讓林縝思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然而想了想,又覺得此時實在不可託付。所以話都到了嘴邊,又反悔收回了。
幾人沿着來時的小路折返,林縝思跟在後面相送不敢越矩。他隨着是半垂着眉眼,恭敬的跟隨其後,可心中的疑惑卻是漸漸大了起來。他稍稍擡頭,望着前頭的兩個身影,心內已如波濤翻滾。他當日怎麼也想不通,和權傾天下的大長公主成親的竟是自己這個……弟弟。當時他只以爲是不過是因他嫡子身份,可一想到他如此浪蕩紈絝,心內也並不多豔羨。可方纔那對峙之下,他便已經約莫覺得,此人並不像他往日所見的那樣簡單。
能迎娶大長公主的人,當真是這樣簡單?更何況,在明月公主的氣勢之下,林沉衍竟然也並不顯得有多暗淡。
他心內不由得苦笑,可笑、憤恨、嫉妒……零零總總都生了出來。少時,他不如他,這幾年卻自認爲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卻原來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林縝思咬着自己的牙齒,那那些情緒都是一點點強行壓了下去。——原來最蠢的人是他自己。
林沉衍走在前頭又是另外一番思慮。他怎麼不知林縝思並不蠢,大約多想想也會明白他們此時出現這有多不合理。他有些擔憂,如今宮內一個明月公主,宮外又出現一個。倘若……那種情況他並不敢深想,如此,不覺伸手去握了攬光垂在身側的手。他的指尖在攬光的掌心輕輕劃過,又偏過頭去望着她,情誼切切的模樣。
攬光知他是在提點自己,一瞬又收回了目光。她也也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林縝思此人眼下只能收爲幾用。若是掌控不住,那麼將來也只能……一念功夫,她已經起了殺心。
之前那事情,她本來還猶豫要不要交付林縝思,這檔口,也由不得她再去左右掂量了。又走了幾步,攬光開口道:“林御史,林相出外前可有同你說什麼?”
這是最後的試探,若是他答得再是寒暄敷衍,那麼此人攬光也是用不得了。
林縝思望着眼前停駐腳步微側身子來看他的那個天家貴女,立即噗通跪了下來。跪的乾脆,不帶一絲一毫的的含糊猶豫。“臣不該欺瞞公主,只是朝中局勢緊張,父親又再三叮嚀,臣不得已才……”
“……”攬光微挑了眉,她眉稍淡如遠山,此番一動,更是顯得面上多了幾分神采。“忠孝兩難全,既然林相也是爲了朝堂穩定,也是爲忠,你忠於父親之意,再是堅持也不免落得個愚孝罷了。”她這番話不過是打了官腔走個流程罷了。
她知道眼前這人這般說了,便已是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遮掩避諱不談了。
“臣的父親,去了帝陵。”
帝陵修在京都兩日腳程的棲梧山中。若是騎馬過去,一來一回也費不了兩日的功夫。
林縝思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卻是擡起了眸,眸中幽深,字字斟酌似的說道:“去了已有四日。”
這刻意強調的日子,實在是叫人生疑。——四日……去了已有四日。帝陵那處又有什麼不對的?攬光這樣想着,已經擰起了兩道眉。她面上無甚表情,那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恐怕也就只有周身氣勢相襯了。她此時心中唯一的想到的事情就只有的今日崔道念給她聽的那一首歌謠。
難道……難道所有的事情都要去帝陵去查?只是,林相平日最是老奸巨猾,立於黨派之爭中獨善其身,不偏不倚。她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去裝病,親自前往帝陵。
攬光復又將目光落回到了身前跪着的那人身上,即便是跪在那,他也是脊背筆直,乍看過去,的確是像足了林相。她想了想,朝前傾身去將之扶了起來。“起來罷,本宮與你也是一家人,何必這樣生分。”說話口氣,的確是比之前柔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