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下來的時候,衛錦楓幾乎是已經睡了好幾覺,再看身邊的寶焰,平時他可是最愛睡覺的一個,這會兒卻是壓根沒有這個慾念,就是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對面的貌美姑娘看,那傢伙看的,直叫一個賣力,衛錦楓嘆了口氣,深深明白了一句古話說的果然不假。那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還要多久啊姑娘?”衛錦楓終於問了一句,在他的第四覺醒來之後。
小姑娘精神的很,看見衛錦楓終於醒了,眼前一亮,撩起窗簾看外面的景物,“再有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衛三少爺,我叫凝香,您叫我的名字就好。”一時間這姑娘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衛錦楓眼睛裡還帶着殘留的睡意,“恩,請凝香姑娘到了之後記得叫我一聲。我先睡會兒。”還有半個時辰呢,他足足可以睡上一覺。不料,凝香這次卻沒順着他的意思往下說,反而唱起了反調,“三少爺先別忙着睡覺,我還沒有告訴您,您待會兒要注意的事情。”
“注意的事情?”寶焰有點納悶,從來沒聽說過給人畫像還有什麼要注意的事情的啊?這家人果然透着詭異。衛錦楓卻不意外,眼睛一眯,從懷裡抽出摺扇,儘管這個時節用摺扇已經顯得有些涼,但這把輕巧的摺扇放在他的手中竟一點涼意都沒有,只透出幾許說不出的風流俊逸來。
“對,待會兒三少爺要到的地方是我們主人的居住的一處別苑,人丁不是很多,所以環境優雅不會吵鬧,用來讓少爺爲我們公……咳咳,給我們小姐作畫是最好的,今天是我們小姐母親的忌辰,所以待會兒您可千萬別在小姐面前提起母親二字來,免得讓小姐傷心。”凝香只有再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才顯得極爲的老成,和先前見到的那種輕浮聒噪完全不同。
衛錦楓抿了下脣,不答也不眠,挑了窗簾看外面的風景,看樣子,這裡大概已經到了他們大祁國的鄰國北冥的地面,街上的人們依舊沒有回家,都在爲今晚的夜宴做着準備,雖然人們的裝束已經有些不同,但相同的是大家都在同一輪圓月之下,過着同樣的佳節,喝着同樣的團圓酒,並無兩樣。
衛錦楓垂下眼簾,暗想,不知何時大祁國和北冥這兩個痕隙漸深的國家的百姓才能真正過上平安的日子。
這會兒的功夫,馬車已經轉出了街市,往旁邊相對僻靜的巷子裡轉去,大概走了三兩條巷,纔到了一處極爲幽雅別緻的院落前停住。凝香先跳下馬車,打開車簾,對着車外的一名小廝說了幾句,小廝便往院子裡跑,估計是去報信了。
衛錦楓下了車,才發現,這座看起來很是古樸的院子所蘊含的那種氣勢完全不是他的衛府能夠比擬的。和人家的院落比起來,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貽笑大方。
這座院落古韻十足,雖是在北冥,卻有着濃厚的南地風格,牆壁上每隔幾步便有鏤空的雕花作爲裝飾,院落之中,主屋在東,客房在西,上有烏瓦,下又碧草,中間有四角八回的廊檐曲折,硃紅廊柱,兩旁栽種的夕顏小花正剛剛開放。
夕開而朝落,紅顏雖美,美卻只在一夜間。這邊是夕顏。
這麼華貴的院落之中竟然栽種着如此卑賤低廉的小花,實在是出乎了衛錦楓的意料之外。凝香在前帶路,進了府門大門,就往左拐,東方上首的位置想來應該是那位要畫像的小姐的臥房了。
進了院落之後衛錦楓發覺這間院落十分寬敞,大的有些不像話,前面看到的不過是其中一角而已,它的後面還有兩座帶着二層閣樓的高樓,十分氣派,兩旁楊柳依依,隨風飄擺,地上有清淺的血嫣花,開着嬌小的花瓣,如錢幣卻偏又讓人覺不出一點媚俗,只有血一般的殷紅,高傲不屈。
風景美不勝收,他也同樣沒有忽略掉一個問題,就是外面看起來還有着很亮的燈籠的走廊越走越暗下來,直到裡面才掛了四盞大紅的宮燈,竟也是精心雕刻似的,遠遠看去,是四個大字依次排開,“福壽安康”。想來是中秋節用來祈求安康所用的。
“衛三少爺請裡面請,小姐已經在樓上等您了。”凝香垂着頭說,似乎在隱藏什麼。衛錦楓微微一笑,“多謝凝香姑娘指點。”
“哎呀,凝香姐,小姐不在樓上了!”先前跑進去的那個小廝又折了回來,跑的氣喘吁吁,神色也很是驚恐。
凝香一愣,隨即換上招牌大嗓門,“去找啊,你在這兒鬼叫喚能找到小姐嗎?”
衛錦楓暗暗想着,看來這家的小姐還是個不安生的主兒。
“那個,三少爺您在前廳先用些茶點吧,我得去……幫着找小姐!”凝香招呼了幾個小廝過來上茶水點心,衛錦楓坐了下來,打開摺扇,“不急不急,反正今夜我是要賴在貴府上了,可以讓小姐自便。”他正好拖得藉口不用那麼早回去捱罵,衛錦楓想,不如這個小姐乾脆跑出去玩個三四天才好,自己正好能躲過一劫。
凝香連客氣話顧不上說,就跑開了,小廝們一窩蜂似的找小姐,他倒成了閒人一個,百無聊賴的吃了點心,喝着茶,酒足飯飽之後,衛錦楓微微聽見外面有些輕響,轉頭看,並沒有人。
心裡起疑,他起身查看,順着聲音的方向往裡面去,竟是一條幽徑映入眼簾,兩旁依舊是栽種的松柏和古樹,地上不起眼的開滿了血嫣。
“北冥之地產異花,名血嫣。形似錢幣,色如赤血,每開放時清香,別雅渾勝幽蘭。”他記得北冥帝紀裡有這樣一段對這小花的描述。今日一見,果然如書上所寫無二。
“看還是,梧桐禪院,怎今夜,老了容顏。燈焰遑遑,催筆乏墨倦,誰,又按弦。”女子清麗婉約的嗓音忽然柔柔的傳來,她的聲音很低,很細,似乎不想被別人發現一般。
“月下前,流螢漫天,飛入了,誰家妝奩。散卻堂前謔語和喧喧。人,難免。南斜街,北斜街,望斷幾條街,夢裡瀟湘,在燈火哪邊。月無言,愁如線,牽半生綿綿,誰借清風,一尺爲我剪?”
斷斷續續的歌聲陸續傳來,衛錦楓仔細聽着,不由自主的停下來腳步,他不想打斷這個女子清音的唱腔。這種清麗的嗓音在這夜半時分傳來,竟如同天籟,清澈如山澗流水,洞中清泉,從耳朵裡流進去,洗乾淨了心扉。
儘管衛錦楓停下了腳步,但還是驚擾到了院落之中秋千架上的女子,她背對着他這邊,停了歌聲,卻不轉過身來。
“在下冒失,驚擾了姑娘雅興,死罪死罪。”他微微抱拳,將扇子放在胸前,緩緩說着。衛錦楓的嗓音很是好聽,低沉中夾帶着一點性感魅惑。自認爲對女子是必殺絕技之一,但他開了口,那女子卻沒有什麼反應,連頭都沒有轉過來,只是過了許久,才淡淡的說了一句,“公子若是誤闖了進來,就請早些離去吧。”
衛錦楓微微勾脣,淺笑,“爲何?”
似乎是沒想到對方如此涎皮賴臉,那女子愣了下,蕩着的鞦韆也稍稍停滯,過後才說,“此地雖好,卻是麻煩的所在,污濁晦澀的很,公子既然喜歡這詞,便應該是方外之人,是以此地不該留,也,不能留。”
衛錦楓呵呵一笑,索性靠在一棵古桐上,笑得輕浮,“姑娘如此不敢轉過來正視在下,難道是逢月圓纔會出來一見的鬼魅妖狐不成?”
“小女子相貌奇醜無比,實在不堪入目,今日乃是良辰佳節,實怕驚動了公子。還請公子早些離去吧。”這逐客令,下的極其明確簡單。語氣裡也有些不耐煩。
衛錦楓眼睛一動,瞄見花園外圍的下人們正舉着火把到處找小姐,心裡驀地一動,重新看向鞦韆架上的少女,那女子看不清楚年紀,但身材婀娜,略顯偏瘦,長髮挽起一部分,其餘只在背上散落,黑如墨,亮如綢,一身月白色的長裙,鬆散拖地,越發襯托的她如同精靈,不似凡間。
心裡的好奇越發多了,衛錦楓放輕腳步,上前走了兩步,那女子機警的很,似乎聽見了他踏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音,坐在鞦韆上的身子不自覺的挪了挪,對他的靠近很不適應,連抓着鞦韆的手指都有些僵硬,“天色已晚,還請公子早些離開。”她的聲音越發小了。
衛錦楓止住了腳步,隨手摘下樹上一片尚且青綠的葉片,放在脣間,細細吹奏起來,竟是一曲流雲追月。曲調甚是清澈,悠揚,那女子聽了一陣,忽而緩緩開口場合,“低訴遍,縱然怨,都化成淚漣,秋心一葉,飄零在人間。”
兩人同時停住,衛錦楓有些詫異,原來這個姑娘對於散落已久的古琴曲,也是如此熟悉。那女子沉默片刻,緩緩的說,“流雲追月,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人再吹奏過了。多謝公子。”
衛錦楓有些不好意思,卻難以阻擋自己心裡的驚豔,他直覺的認爲這個女子必然是傾國傾城的美女。
“啊,衛三少爺!”凝香的大嗓門打破了這夜晚的美好安寧,同時又驚呼一聲,“小姐,原來您在這兒!”她快步走過來,看了一眼笑得詭異的衛錦楓忽而停住了腳步,難道她剛剛打亂了她家小姐的好事麼?
還是……這個有着很多名號的衛三少爺其實是個登徒子?
“喂!你怎麼這麼沒禮貌,這裡是我家小姐的禁地,你怎的這麼大膽就闖入?”凝香大喝一聲,衛錦楓微笑着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見鞦韆上的美人說道,“這位公子便是衛三公子麼?”
衛錦楓低低迴答,“正是在下。”他看見鞦韆架上的美人終於迴轉過身來,但是他這一看,便有些愣怔。
月色皎潔也不及她的白皙的膚色萬一,如同紙張一樣透明的臉頰在月色下熠熠生輝,脣畔是涼薄的笑意,她的眉角脣稍端麗出姿,清麗不可方物。
恍若天界的仙子,墜落凡間。
只是……她的一對眼睛卻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霜,沒有焦距的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纖長的手指握着鞦韆的藤繩,有些微的侷促不安。
凝香在他的身後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輕聲說,“我家小姐天生有疾,不能視物。”
衛錦楓卻似乎沒聽見一般,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女子清麗的臉龐,愣怔出神。
一向不信鬼神之說的他,竟然在這一刻深刻的感知到,他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張美顏。換句話說,這個女子,他……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