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時節,又有些記憶在石板中逝去。
青衫百步,人聲已盡。
他恍若還沉睡在千年前的小夜。
狗吠,遠鍾,煙雨。攤滿畫卷,人影流蘇,盡是哭無淚,痛無淚。
此畫未做尾,述愁亦不退。
秋葉未霜天,天高雲淡。八月半,盡是人家歡喜的時節,囑咐了一個小廝從街上的集鎮買了三牲畜禮,今日便是中秋佳節,雖然他並不相信這些鬼神之說,但好歹也要遵循着祖宗的規矩,把這些死物規規矩矩的擺放在一堆蠟紙畫像前,點起祭神香,纔算是禮成。
誰叫他是大門大戶出身的貴家少爺呢!這些勞什子的規矩如同家裡擺放着的老古董一般,死氣沉沉,沒點什麼意義。可他呢,還不得不去照做!
想着想着就有點生氣,衛錦楓氣憤憤的把畫筆放下,吩咐了小廝收拾攤子,準備回府。
說是回府,也不過是回一處他壓根就不喜歡的牢籠,那座古老又死寂的院落,就是囚禁他的牢籠。
大祁國衛家,官宦世代,出過十九位宰相,五十五位公卿,其餘的小官不計其數。真正的世代公卿,戶戶封侯,羨煞旁人。他,衛錦楓便是這家大門戶裡的後人,還是正房衛夫人嫡出的三少爺。其餘兩位夫人雖然也有兩個兒子,可怎麼和衛錦楓比,怎麼不能成樣。
索性,大家便議論紛紛,說道衛老爺百年之後肯定是要將這份偌大的家業留給這個最最疼愛的小兒子的。
然而,世事無常的很,自從衛夫人去世以後,三少爺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不再天天往爹的書房裡去,談古論今,高談闊論,而是……開始放情山水,拿着湖筆,徽墨,捲簾,硯臺,在府外三條巷子遠的集鎮上,擺了畫攤,每天且畫且樂,人們因爲他的畫工極好,上門來的主顧很多,當然其中不乏有些閨中少女來求見衛錦楓的瀟灑容貌。每日畫了畫卷拿起換酒錢,這日子,倒也逍遙自在,恍若天外謫仙。
不過,衛老爺卻礙於顏面,訓斥了衛錦楓幾次未果,衛錦楓照常去集鎮擺畫攤,而衛老爺只得在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家門,衛三少爺只得在集鎮的另一邊鎮上租了一間大瓦房,自己過活。不過還好,衛老爺總算沒有趕盡殺絕,還是留了兩個聰明的小廝跟着他,不然這位十指不沾泥的大少爺可要真的受苦咯。
奈何,今日是八月十五,即便他不願意回去,也得回去一番,誰叫今天早上衛府派來了管家,請他回府共用晚飯。
他這一年多在外,除了過年三十晚上必然要回來與家人團聚一番之外,便是今夜要回去共度團圓了。這當口什麼理由都推脫不得了罷?小廝看着少爺臉色隨着天邊的天色一樣,越來越黑,好像天黑上一分,他家少爺的臉上就糊上了一層……薄薄的鍋底灰……
另一個小廝在旁邊看不下去了,拎着手裡的三牲畜禮,嘟囔,“少爺您晚上只管回去說些吉慶話,老爺說什麼您就當自己是個聾子,聽不見,然後再當自己是個啞巴,說不出,保證這一晚上啊平安無事呢。”
衛錦楓手裡摺扇一打,嘩啦一下又合上,拍在那小廝腦袋上,“說的對,到時候我就只管喝酒,喝的昏了天,認不清地拉到。”
主僕三人笑作一團。畫攤三倆下被收拾乾淨,正準備離去之際,身後一個姑娘很是嗓音粗大的喊了一句,“等一下!你是衛三少爺麼?”
衛三少爺……
他平生最討厭聽見的聲音就是這四個字……
當即衛錦楓身邊的小廝就立了眉毛,他家少爺正心情鬱悶,這會兒出來喊這麼一嗓子,一會兒少爺又要胡攪蠻纏的發脾氣了。
“我就是。”衛錦楓很優雅的會轉過頭來,看見他的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着一個很是美貌的婢女模樣的小姑娘,年紀大概十六七歲,美貌是美貌就是看舉止橫看豎看都太粗魯了些。不過對女子溫柔,是衛錦楓一貫的作風。莫說此刻眼前站着的是個美貌少女,就是個橫眉立目的母夜叉他也會如此。
小廝看了少爺一眼,果然,這就是少爺那個少女殺手的外號的由來了。周邊的幾個鎮上沒有誰家的小姑娘能夠對衛錦楓免疫,小到牙牙學語的小幼童,老的,到八十歲的沒牙老嫗,都對他很是親善。
小廝月和輕輕捅了捅身邊的另一個小廝,“哎,你說這個小姑娘會不會又是來求少爺去家裡作畫的?”
半天……身邊沒有反應,月和納悶,轉臉一看,好傢伙,身邊的那個小廝的口水都快流到三牲禮上去了。
“寶焰,你的口水!快擦掉!”還有比這個場景更丟人的嗎?主子看見人家漂亮姑娘就溫柔體貼也就罷了,怎麼連身邊的小廝都是這副摸樣呢?真真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事了啊!月和只想着蹲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再插上一個“此人已死,有事燒紙”的旗子。
“你果然在這裡啊衛三少爺,我家主子請你過去做畫像。”美貌少女在他面前呆立了三秒之後,把來意說明。
“今日已經收工,姑娘要做畫像請明天早些吧。”衛錦楓說完轉身欲走。不料那少女跺了跺腳,一直跑過來,拉住他的袖子,“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我跑了那麼遠的路來請你,你怎麼可以不去?”
“姑娘,今天可是中秋佳節,我也要回去陪伴家人。”衛錦楓依舊很是溫柔,這姑娘說話怒氣滔滔好像他欠了她一樣。倒也有趣。
美貌少女知道自己理虧,咬咬牙,“你莫不是嫌棄給的銀錢少了?你給人畫一張畫多少錢,我出十倍。”
財大氣粗哦?衛錦楓微微笑笑,擺了擺手,小姑娘嚇一跳,“你難道是要一百倍才肯去麼?”
衛錦楓剛要說話,便被小姑娘的話嚇了一跳,原來小姑娘接着又說了一句,“一百倍也是可以的!”
不止是衛錦楓就是連他身邊的兩個小廝,月和與寶焰都嚇了一跳。可憐寶焰剛剛擦掉的口水又掉了下來,這小妞不僅美貌而且……有錢!
衛錦楓看着她笑了一會兒,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檀口微動,“不是錢兩的問題,便是一千倍的畫酬,也不去。”笑話,他要是喜歡那些阿堵之物,何苦要逃出自己那個富可敵國的衛府?
他要的,是快活,是逍遙,是自在,要享受的是這間無聲卻曼妙的匆匆。
看他去意已決,少女終於在他背後放棄,只得垂頭看地上青石板,低聲呢喃,“完了完了,回去肯定要被打死了,連個畫師都沒有帶回來,凝香啊凝香,你可真是笨死了啊!”
她低着腦袋,懊惱不已,面前驀地多出一對大腳,她一驚,擡頭,原來是衛錦楓去而復返,正笑眯眯的垂頭看她,看她發呆似的瞪着自己,衛錦楓哭笑不得,“還不帶路,一會兒可要天黑了。”
“啊?你同意了?”少女顯然驚呆,這個人難道腦子有毛病麼?他不是說一千倍的畫酬都不去的麼?她還沒說給他一千倍啊。
“我若不去,你今晚不就要被打死了麼?我衛錦楓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一個花季少女,如此就……香消玉殞了罷。”衛錦楓輕聲笑了起來。
少女幾乎要喜極而泣,拉着衛錦楓的袖子來回擺啊擺,“謝謝你啊。你稍等,我去叫車過來。”
“走過去,也就是了。”衛錦楓說。
少女停了下來,俏皮的忽閃着大眼睛問,“你知道我家主人家在何方麼?便要走過去,你現在走過去,便是轉天早上也到不了的。”說完就跑去叫車。
寶焰抓了抓腦袋,問衛錦楓,“少爺,您今晚去,家宴就趕不上了吧?”
“趕不上不正好就躲過了?”衛錦楓笑得有點詭異。月和跟着點頭,表示贊同,衛錦楓看着那小姑娘跑遠,又說,“你看這家人的下人已經如此容貌,他家主人必然也是個俊品人物,我要不去看看豈不是可惜。”
“少爺,人家主人要不是男人,那你怎麼看俊品人物啊?”寶焰愣愣的問。“笨蛋!”月和敲了他腦袋一下,“要不是男人,可不就是女人!有漂亮女人看,你難道能不看,剛纔是誰口水都掉下來了?”
衛錦楓靠着樹幹,等得無聊,看自己的兩個小廝鬥嘴。
大概一刻鐘後,集市的人羣中發出一聲驚呼,還有些讚歎羨慕的吸冷氣的聲音,衛錦楓他們起先沒有注意,但那車輪的聲音越來越近,衛錦楓回頭看,正好看見一架極是華貴富麗的馬車從他的視線裡由遠及近,車上披戴的都是精美的綢布,防水性能良好。車檐底下掛着四串鈴鐺,馬車一動,便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
一個傭人出來便能夠用如此的馬車做派,這家人家必然是個大戶人家,而且地位非同尋常,衛錦楓目光不動,繼續打量這架到了眼前的馬車,一邊吩咐月和,“你拿着三牲畜禮回府去吧,只說我今晚有了佳約。寶焰,你隨我去。”
“啊?”月和爲難的要死,這回去了就是捱罵的份兒,怎麼總是讓他去幹這種事兒啊。車上的簾子打開,剛剛的那個貌美小姑娘出來,跳下車,對着他行禮,“衛三少爺,請您上車吧。”
衛錦楓微笑點頭,“你這巧嘴能說會道,回去還能給自己辯駁辯駁,若是寶焰去了,必死無疑。”
月和徹底放棄掙扎,只能低聲說,“少爺那您自己小心,記着回家。寶焰,你聰明着點,把少爺照顧好了。”
寶焰匆匆點頭,很是可憐的看了他一眼,“有勞你回去替我捱罵了,月和哥。”月和無語,接過來他手裡的東西,一步一回頭的往衛府的方向走。
這邊,衛錦楓已經擡腿上馬車,貌美小姑娘很客氣的一指寶焰,“你也坐進來吧。”
“我……我就不了。”寶焰望了一眼那豪華的馬車。
“讓你上就上來嘛,不然讓我家主人知道我怠慢了貴賓,會責罰我的。”小姑娘有點不高興,嗓門頓時又大了幾分。衛錦楓點了下頭,寶焰便也跟着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恍若開啓了一段長過百世千年的錯愛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