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永遠的約定
晉南笙揹着手對宋鳴吩咐幾句。
她早就換回了平素的漁家女裝扮,手不自覺地帶着斗笠邊往下壓。這是她習慣使然,她怕太陽曬着了她,喜歡戴個斗笠,戴上後又怕遮不完這張俏臉兒,總是往下一壓再壓。
櫻之看向晉南笙的眼神不再是那種帶着仰慕的情意。
晚間的海風吹上島,攜卷着海里生物的絲絲腥氣,午間太陽曬過的岩石上的味兒,還有穿過密林帶起的泥土馨香。
她不明白,爲什麼一瞬間她就在風裡長大了。那些花開,那些日落,那些單純清澈的時光,那些明亮的青春以及年少的憂傷,究竟是怎樣穿過她的身體,流淌的如此乾淨。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喃喃自語,細碎如蟲鳴的念念叨叨。雲岫也聽不真切。
雲岫反覆推敲着櫻之這句話。
晉南笙騙她?
騙她也是正常的,她年紀小,很多事不會明白。晉南笙應是沒想到櫻之會以這種方式挖出真實。
雲岫明白他的意思,別吵醒了櫻之,出去再說。
她惋惜地撫着櫻之的頭髮,順滑的觸感,她心底某一處被觸及,仿若記憶深處有這樣一幕,她輕撫着另一個孩童的頭髮,軟聲哄着她,讓她不要害怕。
“二姐姐……”
葉驚闌的嗓音像是被月亮神親吻過,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刺進她的心間。
孩子果然還是孩子,哪怕她是個早慧的丫頭。心思簡單,哭過便忘了。
奈何造化弄人,當他決定以真面目與她相見,她卻將過往的種種都丟棄了。
“若是我再多喚上幾句,你記憶可能深刻些?”雲岫一時興起,就想看葉驚闌吃癟的模樣。
她失敗了。
“……”
葉驚闌一語道破雲岫的心思,他指指窗外再指指熟睡的櫻之。
葉驚闌藉着透進窗櫺的月光,再端詳了一陣,認真說道:“我若是沒見過鴛鴦,你倒可以說道說道,我若沒見過浮水的鵝,你也可以罵我一句土老帽。但我兩種都見過了,你非要把鵝說成鴛鴦……”
蒙歌咧着嘴笑笑,他覺得拆主子的臺纔是人生樂事一樁。
“來日回想起這些用姑娘稱呼的歲月的時候,當是後悔到極點?”
“櫻之。”雲岫停下腳步,以半蹲的姿勢正視櫻之的眼睛。
好像這就是故意給她下的套,等着她腦袋一伸腿兒一蹬給掛上呢。她怎麼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呢。
朝着熟悉的小院子走。
他們順着小路一直走到頭便到了。
她環抱住雲岫的腰,埋頭痛哭。
“我不喜歡。”
沒想到等來了這句。
葉驚闌嘴角一掀,“我這一生從未後悔過所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直到遇見你,我對我這僞裝竟有了一絲悔意。”
一直,照顧她。
倒映在杯中的是天上的月。
晉南笙轉過頭,眼睛剛好向着雲岫和櫻之躲藏的地方。
“我喜歡。”
“你介意我,我可不介意你。”葉驚闌衝她眨眼,兀自飄來的眼兒媚攪動了她的心。
此地不宜久留,雲岫迅速帶走了櫻之。
“一口一個葉大人太生分了,且容易引人遐思。”
“二姐姐?”櫻之停止了胡思亂想。
倒映在眼中的是心上的人。
二姐姐的……妹妹。
這世間的事並不是非黑即白,也許五彩斑斕,也許透徹如水。也有可能和寧謐的大海那樣,隱藏着無數的暗礁,隨時捲起驚天的浪潮。
雲岫從鼻腔裡冷冷哼出一聲。
當蒙歌覺得自己主子周身浮現母性的關輝時,他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住了。太過於吃驚,想要說話卻一不小心地咬上了。追悔莫及。
柔軟的軀體……
本是在抽抽搭搭的櫻之漸漸沒了聲音。
但,支離破碎的記憶無法支撐她往深處想。
葉驚闌黑着臉,小心翼翼地抱起櫻之。他還從未抱過女人!哪怕是蒙絡喜歡枕在他腿上睡,最後也是蒙歌來送她回房的。
“挼藍姑娘。”葉驚闌沉默了許久,還是規規矩矩地稱呼着雲岫,“我覺着你這名字很是特別,可是取自哪篇詩文?”
“……”
櫻之點點頭,也伸出尾指,蜷起勾住雲岫的手指,“要一直這樣。”
雲岫舉杯。
在她寂寥已久的內心荒野裡,突然冒出一株小苗。
蒙歌遞過來的動作太明顯了!
她懶懶的鼻音在恬靜的夜裡格外撩人。
櫻之望着她,想要透過厚厚的薑汁僞裝,看出她真實的模樣。明明,她是很美的啊,偏偏爲了生存將光芒掩住。葉知蕪也是美的,她們兩人,在櫻之看來是分不得高下的。
雲岫感受到她的變化,握緊了她的手。
“我還沒自我介紹呢。這位姑娘,小生有禮了。全名蒙歌,承蒙不棄,你可以喚我一聲哥哥。”
“如是我沒記錯的話,應當是這句詩詞。”葉驚闌並沒有抱着很大的希望,他只想自己和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待她能想起的那一天,發現他從未離開便好。
櫻之竭力想要遏制早在心底洶涌翻騰的情緒。
這下兩邊平衡了,他不再蹦躂了。
門未上鎖,大抵上是因爲屋裡沒什麼好偷竊的東西。
非親非故的人,能用這麼親密的名嗎?
果然蒙歌捂住一邊肩膀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雲岫手上的動作一頓,“我並不是在同你說我很難過我的記憶缺失,我是想告訴你,上天讓我和那個妹妹失散了,但把你送到了我身邊。如果你願意……”
“知蕪姑娘。”
“二姐姐。”
約定,兩個字,組成了一個詞。不會是被人寫在沙灘上的字跡,因潮水漲落而消逝;不會是孩童放飛的風箏,線斷後就沒了蹤影;不會是掛在梢上的柳綿,風吹過,會散,雨打過,也會散,就連日頭大了,月夜長了,季節稍稍更替,它都會煙消雲散。它是處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別上了一個精緻的定語——永遠。
黑洞洞的屋子裡連一根照亮用的蠟燭都找不見。
她哭累了,伏在雲岫肩頭睡着了。
“挼藍……”雲岫唸了兩遍,搖搖頭。她還真未想過自己這名兒是因何而來。
“你會不會在想,曾經的大理寺少卿居然是這副德行?”
“雲岫如簪。野漲挼藍。向春闌、綠醒紅酣。”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在下剛好能爲姑娘解酒癮。”葉驚闌裝作不經意地從身後摸出一壺酒。
她叫了這麼多年的阿姊。她從未真正瞭解過晉南笙,一起生活了這麼些年,晉南笙一直同她講自己沒什麼本事,就會織網打漁罷了,她只當阿姊和二哥哥是來紅塵走一遭的一對仙侶,二哥哥願意照拂這個普通的漁家女,全是因了濃濃愛意。
“總會想起的。”櫻之試着安慰道,她還不知道怎麼去安慰情緒低落的人,儘管自己心中好像也過不去一道坎,她還是想要去幫助這個二姐姐。
晉南笙的院子偏巧處在匯入大海的小河流邊上。
“好夜,好月,當配一壺好酒。”葉驚闌忽道。
她曾是這般想着。現如今,她不願再相信這個觀點了。
“現在,你可以把你心中的氣撒在我身上了,因爲我是你姐姐。”雲岫用指腹抹去櫻之眼角淚痕。
葉驚闌輕手輕腳地將伏在肩上睡得正酣的櫻之放到牀上,再拉過花花綠綠的被子蓋在櫻之單薄的身子上,他溫柔地掖了掖被角。
這該死的人妖。
“這一對別緻的花頭鵝。”
雲岫突然對這個沒臉沒皮的葉大人發了愁。
蒙歌識趣地送上隨身帶的倆酒杯後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歇息,妹妹不在,無人扛起騷擾的大旗,就是給自己吃一百個熊心豹子膽也還是不敢叨擾了主子。
“我好像曾有個妹妹。”雲岫的指尖在她的發上摩挲,“只是我還是想不起她的姓名,面容,聲音,以及我同她經歷過的事。”
“嗯?”
“綠醒,紅酣。”雲岫喃喃道。
“嘿,這哪家的小妮子,多大了還……”
雲岫和櫻之一路無言。清冷的月色照在冷冰冰的小路上,身邊小姑娘的手一直捂不熱。
雲岫想的不錯,下一瞬就聽見結結實實的巴掌聲,沉而悶的聲音應該是來自他寬厚的肩膀。
這條路實在太漫長。
就像……
葉驚闌順口那麼一提。
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希望我可以一直照顧你,我會記得你的姓名,面容,聲音,以及我們之間經歷過的一切。”
她好似喪失了怎麼安慰別人的能力,走了這一路,她還沒能想出一句正經勸慰的話。
都說女子似水,他算是見識到了,任他揉圓搓扁,被他扛肩上還自己選了個舒服的姿勢,服帖地緊靠他。
難怪阿姊會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躲在水缸裡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別出來。她向來都是將晉南笙的話奉爲圭臬,這次違背了她的心意也只是因爲自己擔心她,想要出一份綿薄之力!
櫻之的手因情緒波動,不住顫抖。
等了好一會兒,雲岫以爲葉驚闌會說:你非要把鵝說成鴛鴦,那我只好罵你一句沒見識。
“闌闌!”雲岫不自覺地提高了音調。
“你記起什麼了?”櫻之驚喜地問道。
一飲而盡。
雲岫指了指櫻之,“得先把她送回去,否則晉南笙會起疑的。”
櫻之率先打破沉默,這倒使得雲岫有些訝異。
“春歸的夜晚,是極美的。我的名字大概只是碰巧撞上了。”
雲岫不問,只任由她紓解心中苦悶。
當然,這個拙劣的戲法一眼就被雲岫看穿了。
這次終於輪到雲岫無話可說。
又是一巴掌拍下,落在了他另一個肩頭上。
雲岫在前撩開了布簾,這應該是晉南笙出門時放下的簾子。
在她想來,櫻之會陷入沉悶很久很久,直到晉南笙再次出現,她纔會決定自己是去是留。
蒙歌的聲音乍起,看來葉驚闌也在這裡。
“可你確實想了。”
“方纔,我……記起一些事了。”
“……”
雲岫伸出小手指,“要一直這樣。”
“無良主子。”蒙歌嘀咕一句跑到一旁碎碎念去了。
模糊不清的菩薩,積灰嚴重的香爐。
雲岫附和地點頭,“一樽清酒,二三朋友,倒也是人生樂事一樁。”
她愣了神,趕忙看了下櫻之是否被驚醒,得虧她睡得沉。
“我,願意。”
他示意雲岫噤聲。
爲何噤聲?
“挼藍姑娘,我爲了與你稍微靠得近些,特意給你換上了此般親密的稱呼。”
“你又不是我肚裡的蟲。”
爲什麼是她?而不是他?雲岫着實想不起來,她的直覺告訴她,記憶中的這個孩童是個小姑娘。
傳聞中有着鐵血手段,冷若冰霜的大理寺少卿竟是這樣好說話,雲岫覺得自己猶自身處夢中。
這世間的事,大多都能分個青紅皁白,唯有美麗的事物不能爭個一二。
這看似大大咧咧的漁家女也不是個簡單的人。
雲岫捂嘴一笑,“這可是你的小字?”
“總會有遺忘的一天。”
“我只能認了。”
葉驚闌豎起手指放在脣上,指尖剛好碰觸到脣峰。紅白交映,別有一般風情。
“藍藍。”他也來了興致,要與她玩鬧到底。
杯中斟滿酒。
雲岫頷首,他的身份確實不宜暴露,而且按他的說法,他現在不是領俸祿的官員了,叫葉大人似乎不大合適。
竹竿上晾曬的漁網還掛着,上邊的枯葉還未揀盡。矮籬笆裡的小菜還是耷拉着腦袋,它們從未有過振作的時候。
櫻之雙眸一亮。
走到晉南笙曬網的地方,雲岫說道:“我可不敢想。”
“我不是你肚裡的蟲也很清楚你在想。”
雲岫手掌擱在櫻之的額頭上。
葉驚闌擺擺手,這種體力活怎能讓姑娘家來做?
“這是戲水的鴛鴦。”
雲岫低聲說道:“葉大人,還是我來吧。”
失敗者的淚水是不值錢的。
他正色道:“藍藍。”
“好酒,只不過有些辣。”
“這酒有個和你的名字一般美的小字。”葉驚闌提壺往她杯中再次斟滿。
雲岫從懷中取出從葉驚闌那順來的琉璃杯,自己斟滿杯後將杯子遞還給葉驚闌,“洗耳恭聽。”
“一疆三城外的人只知道它叫凌城燒酒,而在裡面的人會稱它爲——離人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