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好事將近
暮色蒼茫。
夜色正入。
金銀江上。
畫舫是停泊在岸邊的,這種僅供客人遊玩的船通常是不會離岸的。岸邊的萋萋之草有了秋意,吊腳樓裡有了些許炊煙。
正值用晚膳的時間。
才過了中秋,清涼的風直往袖裡鑽,再竄到心窩窩處,引得人不自覺想要添衣。
雲岫尋了一處安靜地眺望江面。
人常說金銀江在這時候最美,正是半江冷水映斜陽,半江月華盡蕭瑟。
落日餘暉,晚霞映影確實夠美。
月亮纔有了隱隱的輪廓。
岑衢弓着腰在角落處掌上了燈。
平日裡還算是能言善辯的緒風一遇上瀟挽就跟拔了舌頭的鴨子似的,“呱呱”不出了。
燕南渝喜歡抿脣笑,緊閉着他那薄薄的嘴脣兩端上彎,嘴角上噙着的是一絲嘲弄。
蒙絡溜下了樓。
雲岫在思考緒風這一身武功可是來源於那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的功法?
緒風還未到。
很少有這等怪事。
雲岫和燕南渝對視一眼,各自別開頭。
“怪象啊!”蒙絡不知從哪裡溜了出來,湊到窗邊,睜大眼睛瞧着。
雲岫想的事兒和他想的可不一樣。
“我在看外邊的怪象。”雲岫想了想,用蒙絡的話答覆了緒風,“說不定河神要出水了。”
“我什麼我。”瀟挽大聲喝道。
他遲疑了片刻,居然找不出另外的話來和她說,他假意輕咳兩聲,往下一層客艙去了,“我去找找珩之。”
在她看來,要以一顆發覺有趣的心面對這無趣的人世,使自己充滿了想象,於萬象皆平平之中發現不平之處,那纔是一個快活的人。
葉驚闌答道:“瀟挽姑娘說我是個喜歡賴賬之人,我覺着先她一步結賬倒是不錯。”
壞人從不會把自己的壞寫在臉上,但云岫的感覺不是來源於她覺着燕南渝的心壞,而是覺着這人確實不好打交道。
木質樓梯被岑衢擦拭得很乾淨,邊邊角角沒落上一丁點兒塵埃,他是個細緻的甚至帶着一絲絲自我強迫的人。
“雲姑娘,在看什麼。”緒風微笑着。
瀟挽足尖輕點,一躍便到了他的跟前,食指一擡,燕南渝的臉隨之仰起。
瀟挽的臉驟然紅的像一塊才染的綢布。
葉驚闌這次明顯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她檀口輕啓,似嘲似譏,“鎮南王府家大業大,我一江湖浪子怎能比得過?不過今兒這一桌子,我還是能讓世子爺吃好喝好的。”
“姑娘,世子爺,去裡面吧。”他不喜歡多嘴,可今夜確實很怪,這月亮才冒出了一個茬子就被烏雲遮了。
葉驚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笑話。
她見着了緒風。
瀟挽似乎是存了心要留下這些光膀子姑娘來跳上幾支舞。
雲岫對這人有着莫名的疏離之感。
這……
然而燕南渝率先打破沉默,他客氣地對雲岫拱拱手,“前些日子多虧了雲姑娘相助,若非是你,我怎能護住妃槿的遺物。”
“我……”
緒風一愣,他的掌心已浸出薄汗。瀟挽對每個男人都這般?
無星無月的江上,唯有這一畫舫還有人氣。
瞧瞧人家,再瞧瞧這個不開竅的寶貝榆木疙瘩,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麼就會這麼大呢!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取人性命。
“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是這遲到的感謝……
那剛纔有了輪廓的月亮呢……
雲岫在聽得蒙絡這麼一句話之後,只是彎了彎脣角,她何嘗不明白小孩子心性會讓一切變得好玩,有了樂子,就會過得更爲輕鬆。
這是個什麼怪毛病!
“對不住。”他埋下頭道歉後三步作兩步下了木樓梯。
可在他們進了艙之後,那些舞娘們就一個接一個地往下走,眼波兒晃盪着,一下一下地勾着人。
“聽聞葉大人好事將近。”緒風撂出了一個話茬子,任隨他們來接。
“我……”還沒等到緒風否認,一支筷子斜斜地飛了過來,擊中了他的小腿。
沒人和他聊上幾句。
“雲姑娘,這江楓城啊,好吃的少,我只瞧上了以金玉露澆過的這個蒸米飯,你且嚐嚐。”瀟挽自顧自地爲雲岫盛了一小碗。
有些人,註定無法成爲朋友。
霎時間,從艙裡的窗戶望出去,是騷動的江面。
“沒趣……”
葉驚闌突然正色道:“你當真要回盛京去花樓轉轉?”
許久沒有聲音。
瀟挽神情古怪,咬着筷子尖兒胡思亂想。
葉驚闌倒是不在意他言語中的諷刺,徑直說道:“爲了某個不可爲人說道的目的?”
蒙絡一跺腳,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道:“沒趣的人。”
雲岫沒有回頭,她望着暗鴉飛起,迎着夕陽往山林裡去。
或許他早就厭煩了這蕭索的塵世間,美麗與醜惡都同他沒有一點兒關聯,半枚銅錢的關係都沒有。
他和緒風不一樣,他的心可能比山峰上嵌着的有棱有角的石頭還要硬,還容易傷人。
“雲姑娘。”他低語着,面龐清冷,就像這一江帶着秋意的水,冷冷的,使人在面對他時不禁打了個寒顫。
燕南渝對雲岫這冷冷的態度有少許意外之感。
葉驚闌感覺到了目光落到他身上,以淺淺一笑迴應着。
“今晚的月亮會很亮。”有人在她身後說着話。
葉驚闌不在這裡。
整個艙裡就剩了燕南渝和雲岫兩人而已。
“挽什麼挽。”瀟挽強有力的話語堵了他的嘴。
燕南渝默然。
雲岫進了船艙裡。
夜落。
他微眯起眼,面上難掩因風塵帶來的疲倦之色讓他眼裡的鋒芒盡數展露。
感覺到了一絲恐慌的緒風連忙跳起,躲過了第二支筷子的襲擊。
“世子爺。”雲岫微微擡了擡眼皮,又閉目養神起來。
這一閃即過的眼神沒有給別人瞧了去。
怎麼顯得有些膈應。
“不如緒風大人往那水下宮殿去?”葉驚闌的腳步很輕,竟沒人察覺到他已然出現在了二層,“我想河神不一定偏愛着美貌的姑娘,說不定這位河神大人就喜歡俊俏的童男子。”
鴉黃本就沒在這畫舫二層。
其餘的,就兩個苦命的落魄少年幫襯着。
江楓城的天氣向來是溫和的,平順的,和他本人的這小半生一個樣。
她能感覺到這人的氣息。
“暴風雨罷了。”雲岫覺着這小丫頭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去湊熱鬧了,這種對熱鬧的靈敏度堪比一隻尋找肉骨頭的狗。
他的眉頭擰成一團,喟嘆道:“奇了怪了,明明有燈罩子,怎得還滅了。這風……從上朝下灌的?”
他是一個細緻的人。
瀟挽倏然收了手,往座椅上一靠,“用膳。”
這樣的柔軟之心嗎……
“想來葉大人和盛京城裡的花娘們相熟得緊,望來日引見一番。”緒風冷然說道。
“挨千刀的負心漢。”瀟挽一路追到了船艙外邊。
一說到“童男子”三字,緒風像極了一隻炸了毛的貓兒,他忿忿地把木盤子往大圓桌上一擱,但湯汁未灑半滴出來,他的功夫足見一斑。
但她知道燕南渝還在她身後。
哪像岑衢這般……
岑衢的臉上稍透淺紅,他手上的布巾卡在了某處木刺上,勾掛出了一道裂痕。
話音剛落,瀟挽扭過頭來駁道:“姑奶奶有的是錢。”
緒風清了清喉嚨,“葉大人是想在回盛京之後……”
這不,他又揮着布巾子彎腰擦着。
距八月十六已過了三日,這三日裡雲岫還真沒同燕南渝說起過任何話。
岑衢微喘着氣,他擡頭,苦笑着說:“姑娘,我……我平日裡不大會和姑娘們說話,一說話我就……就喘不過氣來。”
他又折回去點亮了。
永遠猜不透這個人真正的心思。
葉驚闌搖搖頭,“他自己挖的。”
所以瀟挽大手子包了畫舫,他認爲錢多錢少不重要,重要的是終於落了個清閒。
葉驚闌猛地一回頭。
穩,靜,忍。
拿着一支竹筷子的瀟挽厲聲訓斥道:“好你個緒風,還敢去逛花樓,還想回盛京去逛花樓,你當姑奶奶不發威是個病老虎哇。”
被鴉黃稱作“母豬穿了衣裳”的舞娘們在屏風後嬌笑。
“哎,葉驚闌!”緒風怕瀟挽一逼近,他腦子一熱就跳進了金銀江裡讓自己清醒過來。女人的心,海底的針,想撈的時候撈不到,不想撈的時候反刺你一下。
緒風看着在一旁沉默的雲岫如是想着。
可教人如何是好啊。
沒有月亮!
葉驚闌兀自夾走了菜品堆成的小山尖,再挖了一大塊動搖了這座“山”的根基。
大地上竟是一片黑沉。
岑衢剛放好的油燈被突襲的河風吹滅了。
她找不到話茬子來和他聊上幾句,哪怕她和他在沙城時同在一個屋檐下好幾日,又在鎮南王府裡待了幾日。
不過思緒一轉,他了悟了。這姑娘從來不是個善茬兒。
面對翻騰的金銀江,緒風猶豫着靠近了欄杆。
找朋友一定得找一個信得過的,靠得住的,千萬別與損人不利己的人做朋友。
那日她剛回答上“有錢沒地買”,緒風就問了一句“你想買什麼”。這種事能對當事人說道嗎?
她瞧了一眼葉驚闌,這人的武功又是從什麼地方偷來的?
岑衢是一個不喜歡收小弟的老闆,和別的老闆不一樣。江楓城把跑堂的小二哥叫小弟,一方一俗,他成了唯一一個近乎光桿兒的大哥。
雲岫冷然地聽着他的話,心中極爲平靜,兩個賊費盡心思偷去的信箋是假的,這事她老早就想明白了,待他主動提及時,她的面上也不會有絲毫的表情變化。
緒風同岑衢討了一個大木盤子,將菜餚全擱在上面,一併端了過來。
“今日這一桌子飯菜算在燕某頭上。”燕南渝將這一檔子事攬到了自己的身上,盡地主之誼。
“珩之。”燕南渝輕聲喚着。
“亮與不亮,都是那一輪月亮,不會有別的月亮來搶了它的位置。”她的眉心微微蹙了蹙。
“我想瀟挽姑娘並沒有多少銀錢,至少不如燕某家底子厚實。”燕南渝知曉瀟挽偷盜去的財物大多是接濟了貧苦之人。
瀟挽瞧了一眼葉驚闌再瞧一眼緒風。
他本不該這樣的。
雲岫望着碗裡堆疊的所謂的特色菜不知如何言語。
暮色越發得沉重。
席間。
“雲姑娘,我在江楓城待的不算太久,只能爲你斟一杯金玉露了。”緒風提壺斟酒。
畫舫上的人慢慢少了。
因爲瀟挽今日包了一整個場子。
作爲一個男人,燕南渝選擇視而不見。
但是,他的眼底盡是厭倦之意。
“雲姑娘,試試金銀江上浮過水的鴨子可是別有滋味。”燕南渝夾一筷子。
畫舫小老闆喚作岑衢。
緒風如遭當頭一棒,心裡悶着一口氣不得舒緩。
這人真是喜歡揭短。
“哈哈哈……”緒風爽朗的笑聲在船艙裡迴盪,他沒想到雲岫也會同他打趣,“哎,河神說今年缺一個美貌的姑娘,所以要興起風雨來。”
他的手指去撥動木刺時,又給指腹上添了一條血印子。
他的畫舫,多數事歸了他一人。
風雲大作的前兆?
雲岫看着那飄在江上的小船兒紛紛朝着岸邊擠。
燕南渝抿脣笑起,“珩之,你給緒風挖了一個坑。”
她說擺宴席,那就是真的擺宴席,還得是擺出一種“獨一家”的感覺。
緒風勉強維持微笑。
“挽……”
她沒心思反駁蒙絡,她確實是一個沒趣的人。一個不偏不倚地走在自己設定的人生軌跡上的沒趣的人。
一個厭世的人,是不會充滿精明的算計的眼神。
不修也罷。
“岑老闆,這個點還不休息?”雲岫不知該怎麼去說的好,要是按照別家的大小老闆,還沒入夜就腿兒一翹,躺在榻上看閒書了,錢罐罐就放在一旁,等待賬房先生數清了今日的進賬,把錢罐子塞滿,然後樂呵呵地收進腰包便可。
他在等緒風。
“暫定如此。”
燕南渝細細地嚼着浮過金銀江水的鴨子,沒有接話。可能對他來說,這種瑣事還夠不上入眼。
緒風舉杯,“也許葉大人的黃道吉日我趕不上。”
“那又何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