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別哭,我只是自由了
重弓射出一支羽箭。
直奔晉南笙的後心。
狗爺的視線被西平王擋了個嚴嚴實實,他以勝利者的姿態睨着他的父親。
他贏了,他即將成爲雲殊城的主人,新一任的王。
吳問搖晃着身子試着直起身來,從胸腔裡蔓延至全身的撕裂樣疼痛使得他緊皺眉頭,腰板兒久久不能挺直。
而這時,一道身影疾奔。
她生平第一次以這樣的速度奔跑,她覺得自己穿梭在了時光裡。
她聽見了箭尖刺破血肉的聲音。
她看到了晉南笙猛然回頭,由驚轉悲。
“待上路再慢慢講與你聽。”
連素來喜歡微笑待人的析墨也斂起了笑意,那摘花編環的小姑娘彷彿還在他眼前蹦跳,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已經習慣了她隨時隨地的發問,時不時地冒出幾句帶傻氣的話。那般鮮活的生命,逝去了。
宮折柳舔舔發乾的嘴皮,今日發生的事太多了,她連水都沒喝上一口,這樣的快節奏實在是太令人振奮了。
雲岫揪緊了心。
“夠了。”狗爺一揮手,“你與父王去歇息吧。”
西平王寬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手上,“本王何其有幸生養了平兒。”
西平王淪爲階下囚,而狗爺順利繼位,晉南笙有了正妃之位,世子妃?那是他們的孩兒該想的事兒,與她晉南笙有何干系!多麼完美的一出好戲呵。
“別跑!”
“你說這是自由,那我希望,你是真的自由了。”
“罷了。”晉南笙鬆了渾身的勁兒。
遲了。
仔細地打量她的面龐,仿若透過那一層白皙的皮瞧見了她的靈魂,是那種微醺的粉紅,像極了從青澀到成熟再到腐爛的水蜜桃,她四分五裂的靈魂上透出一種古怪而綺麗的美,美,但遺憾。
他不答。
身後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
沒人揭穿她這段時間的不言不語是因了內心糾結。
她頓了頓,做了個決定,沙啞着聲音說道:“我們去揚城買一處院子吧,你要是想回島上去,那我們便去碼頭坐大船,叫青哥兒送我們一程……”
而司晨立馬跳出來,承受了狗爺的怒火,做了此生最爲膽大的決定,自廢武功追隨南笙姑娘。
“你和我骨子裡流的血均出自一家,你大可以在我殺了她後,用同一把匕首殺了我,試試會不會遭天譴。”一副大無畏的模樣。
她眼底佈滿了血絲。
他在晉南笙的院子旁搭了個草棚,除了供應吃喝之外,其他時候安靜到就像沒這個人。
她光是想想,就覺得很興奮。
就算她殺了明如月又如何,櫻之回不來了。
“爲何?”
她貪戀地嗅着晉南笙身上的香味,在緩緩闔上眼睛的時候,她看到晉南笙的眼睛漸漸氤氳,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宮折柳眨巴眨巴眼,歪着腦袋,說道:“怎麼了?失望了?爲沒能實現人生第三個願望而感到難受?”
沒有機會再補全這樣一個遺憾了。
她掙扎着,喉嚨裡一口鹹腥涌上,她咀嚼着自己的血,含糊地說道:“別哭,我只是自由了。”
晉南笙覺得一切都是索然無味的。
她像是來自地獄的勾魂使者,身後如同長出了黑色的羽翼,羽翼一抖,便取人性命。
不知該誇她沒心沒肺還是應該誇一句直爽灑脫。
她從來沒使過劍,她只知道抓牢劍柄,再刺出。
墳前石碑上倚靠着一戴斗笠的女子。
她顫抖的雙手暴露了她的內心。
現在的她,很可愛。
櫻之忽地明白了,她的手指動了動,想要擡起,而後握緊晉南笙的手,告訴她別哭。可是她做不到了,她再也沒有力氣和她最心愛的阿姊的手交握在一處。
父女倆互相扶持着,在夕陽的餘暉下拉長了身後的影子。
她仰望天空,雲端會否有唱歌的神,會否有無數得到神的救贖的亡靈,會否有數以千計的白色羽毛漂浮?
櫻之的夏衫還沒準備,晉南笙嘆口氣,捉起櫻之的手腕子,她不得不認了這眼下的現實,櫻之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好一幅父慈女孝的畫面。
有一人不眠不休。
“不可!”葉驚闌呵止道。
西平王大抵上也想清楚了,他作爲豺狼一窩窩裡的老狼,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只需腦筋一轉便獲悉了所有。
花草盡零落的揚城。
櫻之掀了掀眼皮,疑惑地問道:“阿姊,你怎得哭了?”
“宮二,這可是你親妹妹!”西平王怒道,他覺得生養的兒子越長大越不省心,不要求他做一個君子,至少要做到對待親人以寬容,仁義。
兩條被拉長的影子中間出現了一個短而尖利的事物。
她拾起斷掉的花環,再度扭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顆晶石,扯起衣袖擦拭乾淨,鄭重地掛在了花環上。
恍惚之間,她彷如看到了死亡,看到了復生,看到了來來去去不肯停歇的分與合。
佛家說,你種了什麼因,就該得什麼果。
侍兒送了幾次羹湯,均在桌上放涼了,直至凝成一團。
然而狗爺指着宮折柳,怒氣比西平王更盛,“你好好瞧瞧你養的什麼女兒,竟有如此蛇蠍心腸。”
這是明如月的報復,若是給她一個與西平王同歸於盡的機會,她會立馬搭上自己的一條命。
第二卷基本結束,下一章將會開啓新的旅程。
他枯坐在燈旁。
宮折柳捂着腫得老高的半邊臉,咧嘴笑起,“喲呵,狗剩兒,長本事了,會打女人了。”
“也許。”雲岫挑起一邊眉毛。
“魚湯一碗。”司晨將陶碗擱在晉南笙不遠處,迅速閃出她的視線所及範圍內。
那一顆點綴在正中的晶石從花環上脫離,在地面滾動,蒙了塵。
讓她背黑鍋的人,正是在箭射出時動了她準心的宮折柳。
拿弓之人確實是明如月不錯,但明如月的目標不是晉南笙,而是西平王。
晉南笙抽出了劍,一注血水噴濺,她的臉迎上了這四濺的鮮血。
那裡堆起了一座新墳。
“有趣嗎?”晉南笙反問道。
還有一句她沒能說出口——我從未怨怪過你。
在葉驚闌他們離開後,雲殊城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她匍匐在地面,用額頭蹭了蹭櫻之的小臉兒。
宮折柳本就在她不遠處,趁着明如月用盡全力拉動弓弦,一心瞄準西平王,她的手控住了重弓,將箭尖指向了晉南笙,後鬆了明如月拉弓弦的手,箭射出。
她解散了櫻之的長髮,重新爲櫻之編了辮兒,編得那麼慢,那麼的認真。
她離開晉南笙的每日每夜都在思念,這份割捨不斷的血脈之情,早已深入骨髓,那麼,爲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願意。
晉南笙手中的辮子編好了。
狗爺大喝一聲,施展輕功追了過去。
還有……揚城。
葉驚闌沒有忘記,在花樓裡,宮折柳的那句話。
宮折柳的條件當真是簡單,還沒等到葉驚闌出手,她自行解決了她認爲是對的事。
世事難料。
那支刺穿櫻之的胸膛的箭,箭尖上還掛着一滴心頭血。
軟軟的,小小的,甚至還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魚湯的香膩。
“平兒!”失勢的西平王害怕宮折柳激怒了狗爺,從而丟了小命。
“我擅自做主將櫻之埋在了這裡,也不知她喜歡不喜歡。”
“雲姑娘。”她輕聲喚道。
當時在王府裡,晉南笙執意要離開雲殊城到揚城定居,狗爺怒不可遏卻沒有阻攔的理由。
葉驚闌極目遠眺,雲霧繚繞的孤城裡,故人的筵席可是擺好了?
晉南笙往石碑上一靠,磕到了後腦勺,她揉着發疼的腦袋,翻了個白眼,“如今甚好,能與櫻之片刻不分離,我倒樂得清閒自在。”
她如釋重負地拍了拍手,回過頭來衝狗爺笑笑,“好了,都結束了。”
雲岫想要寬慰她一番,感受到自己不自覺淌下的兩行熱淚,她沒往那邊去。連自己都勸慰不了,又怎麼去開解別人?
葉驚闌垂着傷手,以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這是最好的安慰,以無聲勝有聲。
然而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其實也算不得不明不白,只是沒能死得其所,平白無故背了黑鍋。
她如是做了。
宮折柳以無所謂的態度聳聳肩,“俗話不是說:美人如蛇蠍嗎?”
“你喜歡揚城嗎?”
她止不住的哽咽,再也沒能將話抖落個清楚。
雲岫側頭,“你在念叨什麼?”
“青哥兒說……青哥兒說……”
西平王府裡一盞孤燈,自入夜點到了天明。
……
“你不答,我就當你默認了。”
櫻之的手垂下了,晉南笙幾次想抓起她的手,都像隔着一道透明的牆,她的手探出後拼命抓撓,卻無濟於事。
雲岫揪緊了心,她在等晉南笙啓口。
要是從最初她就沒瞞着櫻之呢?
會當如何?
他手中的勺子在碗邊敲敲,清脆的聲響吵醒了黎明。
天邊的火紅太陽映入她的眼底。
晉南笙沉吟片刻,搖搖頭說:“不曾後悔。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擁有平凡到極致的人生。”
人生三願望:升官發財死配偶。
爲什麼會這樣?
“櫻之!”晉南笙接住了她的身子。
他目光所至,是藏青天色,是緩慢升起的朝陽。
總之,宮折柳的謝,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他全都能擔得起。
狗爺別過臉,他不想給晉南笙瞧見了他真實的表情。
這裡正好可以將揚城之景盡收眼底。
宮折柳爽朗地笑起,“賀卿得高遷!”
“那年盛京城裡的雪,紛紛揚揚。”他喃喃着。
“實在是難能可貴。”
“啊……”整個院裡迴盪着晉南笙的吼聲。
葉驚闌打斷了她們無趣的談話,“軍餉一案已結,女帝以星火令傳至揚城。”
“笙笙,”狗爺拽起晉南笙,“交由你處置吧。”
花環掉了。
宮折柳仰着臉,仍是天不怕地不怕,你想幹啥就幹啥的神情。雲岫在她臉上讀出了“激動”與“興奮”。
晉南笙將櫻之的小小軀體在地上放平。
晉南笙奪了一把劍。
順着鼻根流下。
雲岫笑了笑,“司小哥倒是個有趣之人。”
宮折柳丟開了手,輕鬆地推了西平王一把。
“咱們櫻之啊,嬌俏可人,過些年阿姊就給你找個英俊的少年郎……”
晉南笙默然,她因衝動,被宮折柳當成了殺她仇人的刀。
謝什麼?
葉驚闌也無法確定,或許是謝那年雪地裡他心血來潮解下的大氅,或許是謝他花了十個銅板兒買給她裝殮侍兒衣冠的罈子,又或許是謝他沒在之前叫破她,任她一刀解千愁。
雲岫似乎想到了什麼,她問道:“你有無後悔?”
遺憾終成最後的依歸。
明如月站在石階上,茫然地看着滿院的人。
宮折柳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葉大人,多謝。”
什麼都遲了。
狗爺把宮折柳拎了回來,狠狠地摜在地上。
這幾日,她對着天光雲影沉思這人世間。時而困頓,時而明悟,渾渾噩噩中,她終是學會了什麼叫懂得。
雲岫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她將手中的劍用錦帕擦淨了血痕之後收回劍鞘。她不敢邁開步子走過去,她害怕自己會像晉南笙一般泣不成聲,差一點兒便接不上氣息。
眉心一點紅。
她只覺周圍在一瞬間裡黑了下來,沉沉如永夜。
宮折柳算準了狗爺顧念親情,她眼中是一閃而過的狡黠。
冰冷的石碑上鐫刻着佛家箴言。
明如月垂眸,看見那把刺進她心臟的劍,滿臉的難以置信。
宮折柳這會兒極爲順從,她乖巧地點頭,扶着西平王,“父王,今日由平兒伺候你。”
那噙在眼眶的淚水突然決堤,她臉上那種哀傷的神情,是櫻之從未見過的。那麼痛,那麼痛。
雲岫驟然睜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幾日了,她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如今是進退兩難。不論晉南笙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會摧心肝,傷肺腑。
櫻之望着她的眼底,視線漸漸模糊。她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對是錯,只是,她想,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出最重要的選擇。
“我想,應該是喜歡的吧。”雲岫答道。
“暫且不能回京了。”
“啪。”她手中的重弓掉落在地。
“要不,你借我一把匕首?反正我的手也髒了,不在乎多一條人命。”宮折柳意有所指,狗爺冷眼俯視她,不言。
——不管怎樣,我父王只能死在我手裡。
揚城-無名島-雲殊城,三個地點組成了第二卷。
可能人有些多,鋪墊也多,總體上,我還算滿意吧,不知道你們滿意與否?
事已至此,就是定局,之前的問題留待路上解決。好了好了,我今天的話有點多。
希望新的一卷你們不要拋棄我,會是另一個獨立的故事,吶吶吶,沙城的滄陵酒還沒有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