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朱閣在院子東頭,要繞着湖泊走過去,容老爺帶着家僕容福慢慢的踏着白雪從湖中的曲廊裡走過去。湖心有一座水榭,乃是容老爺最愛之處,每逢到了夏日,他便要來這水榭看風景,將四邊的雕花窗打開,看着碧葉重重的湖面,享受着帶有甜香的涼風習習,真是至美之事。
走到水榭面前,就聽到裡邊有細細的說話聲,似乎還有人在哀哀哭泣,容老爺朝容福擺了擺手,側耳認真的聽了幾句,不由得眉頭皺了起來,也不說話,朝容福呶呶嘴兒,主僕兩人轉身便往來時的路折了回去。
水榭裡的簾子被撩了起來,露出了一張臉孔,原是碧芳院的夏蟬,她瞧着容老爺的背影,得意的一笑:“還是小姐好算計。”
林媽媽皺巴巴的臉也露出了半張來,一隻手擦着眼睛道:“幸虧老爺沒進來,要不是還真哭不出眼淚珠子來。”兩人相視一笑,得意的將簾子放了下來:“小姐,我們現兒就走還是等會再回碧芳院?”
賈安柔自從到了容府,這幾年下來,陸陸續續花了些銀子,那些見錢眼開的丫鬟僕婦也買通了一些,園子裡邊有什麼風吹草動,碧芳院絕不會比別的院子要晚知道,現兒主要的就是要如何籠絡上邊的主子了。
容夫人本是賈安柔的親姨母,對她委實還算不錯,賈安柔也經常孝敬她些東西,那容夫人是個眼皮子淺的,見着真金白銀自然歡喜,也不去想那些東西其實還是容三爺從她那裡摳過去的,自然越發的將賈安柔疼在了心裡頭。
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雖然每每見着賈安柔都沒有幾句好話聽,少不得挖苦諷刺兩句,可終究素日來往稀少,倒也罷了,賈安柔愁着恨不得將那帕子扯爛——眼見着淑華都五歲多了,這擡平妻的事情還沒個影兒,本來以爲藉着季書娘有了身子的事情想到打她一耙子,沒料到那個容三是個沒氣性的,到了容老爺面前就軟得如一攤泥般,起先在碧芳院裡那股子硬氣都沒有了。
只要他一口咬定沒有和那季書娘有歡好之事,不管有沒有找到姦夫,她季書娘都背了不清白的名聲,勢必是要被趕出去了。再說要找個姦夫還不容易?隨便花點銀子買通個無賴,就說某日偶然遇見了容三奶奶,兩情相悅,三奶奶約他在隨雲苑裡幽會便是。可這麼個大好的機會偏偏給他輕輕巧巧的錯過了,還被容老爺打得在家裡邊哼哼唧唧的躺了好幾日,自己不但沒能埋怨他幾句,還只能裝出一副心疼的模樣來,抹着眼淚勸着他:“三爺,你也彆着急,這事情咱們慢慢來,我說過只要你對安柔好,安柔吃什麼苦都願意。”
容三爺背後塞了個軟軟的靠枕,見賈安柔腮幫子上有一抹粉紅,眼圈子卻比那粉紅更豔了三分,眼睛裡邊還有點點淚光,映在燈下,格外的惹人憐惜,不由得心中情動,握住她的手,含情脈脈道:“安柔,你放心,再怎麼樣我也得將你扶做平妻。”
“三爺,安柔相信你。”賈安柔紅着一雙眼睛低頭綴泣,手指輕輕的撓了撓他的手心,露着一段白皙的脖子,柔美滑膩,看得容三爺吞了口水,卻沒見到她皺在一處的眉頭,眼神裡滿是譏諷。
若是等他的話落到實處,說不定自己嚥氣都還看不到呢。賈安柔慢慢的將手抽了出來,笑着對容三爺道:“三爺,你安心休養着,我先去那邊看看玉華。”
林媽媽彎腰打起了門簾,門簾是厚實的揚州綾羅包雙層棉花做成的,上邊繡着一團大紅牡丹,被林媽媽枯木皮般的手攥着,牡丹花瓣去了一半,寒風呼呼的從牡丹葉子下邊鑽了進來,夾雜着一些雪花末子,冷得容三爺直着脖子喊:“快些將門簾子放下來,可是想凍死我呢。”
賈安柔撇了撇嘴,自己是不得已才落到了容家,若是能夠和他在一起,恐怕日子比這要美上百倍,不說別的,他比容三爺可不是好了一分兩分,只是出身不好,流落到了戲班子裡邊罷了,他要是命好託生在容家,可比三表哥要不知強上多少倍呢。不說別的,多少能扳倒那個季書孃的好機會都給他白白的扔了,想到此處,賈安柔微微的嘆了一口氣,這容家究竟還是掌握在容老爺手中,三表哥這般沒用,只能從容老爺那裡想點法子了。
今日正在碧芳院帶着淑華逗弄着玉華玩耍,就聽主院那邊有人稍了個信過來,說是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參議將他的兒子託來容家暫住幾日,容老爺已經將人安排去了流朱閣。賈安柔不由得挑了挑眉:“左參議,怎麼着也是個四品官兒,他的兒子多大了?”
“才七歲,聽說長得可俊俏,大奶奶直誇把嘉懋少爺比下去了。”夏蟬在一旁說得兩條眉毛都飛了起來,一雙眼睛裡滿是嚮往:“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小人兒,大少爺長得夠俊了,現兒又來個更俊的!”
“我便知道,這等好事輪不上咱們。”賈安柔鼻子裡邊輕輕的哼了一聲,拉起淑華的手道:“淑華,娘送你去流朱閣那邊,等會你跟着夏蟬過去瞧瞧熱鬧。”
淑華擡起頭來,撲閃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賈安柔,聲音裡有一絲絲惆悵:“娘,你爲什麼就不去伯孃們的院子裡邊呢,伯孃們都很好哇,每次見着我都是笑嘻嘻的,還給我零嘴兒吃呢。”
那雙眼睛長得真像他,賈安柔瞧着女兒嬌嫩的臉孔,心中一陣抽痛,對着她搖了搖頭,柔和的笑了笑:“伯孃們不會喜歡娘去她們院子裡邊的,娘現兒還不好過去,等等罷,過了幾年或許就可以帶着你過去了。”
淑華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任由夏蟬替她穿上一件小披風,白絨絨的毛領兒襯得她更是粉妝玉琢似的,看得夏蟬不由得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道:“小姐,你看三姑娘,真真長得人見人愛呢。”
主僕幾人正在湖邊往流芳閣那邊去,林媽媽雖然年紀大了,眼力兒卻一點也不差,指着湖那邊的兩個人影道:“小姐,那邊是老爺和他的隨從容福,瞅着也是往流朱閣去的。”
賈安柔站住了身子,眯眼看了下那邊,突然頭腦裡邊靈光一閃,拉着淑華便進了水榭,招呼着夏蟬和林媽媽道:“快進來,我們演出戲給容老爺聽。”
一邊走,一邊細細的交代了要做的事兒,夏蟬和林媽媽不必說,她們做慣了假,這隔着簾子胡說幾句,根本就是雕蟲小技,信手拈來。只是淑華在旁邊聽着,好奇的問:“娘,一定要這樣說嗎?祖父聽了會如何?”
賈安柔叫林媽媽將水榭的簾子放了下來,摟住淑華道:“我們這樣說了,祖父自然會心有所動,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娘便可以陪你去伯孃園子裡邊了。”
淑華睜着大眼睛,小嘴緊緊的閉成了一條縫兒:“娘,我知道了。”
容老爺到水榭門口的時候,聽到的正是賈安柔母女和夏蟬林媽媽演的一場苦情戲,淑華哭着要賈安柔和她一起去流朱閣看春華姐姐,林媽媽和夏蟬也在旁邊苦苦相勸,可賈安柔就是不答應。她一邊擦着眼睛一邊柔聲說:“我只是一個姨娘,雖說老爺夫人是我的姨父姨母,可我便更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切不可讓姨父姨母爲難。若是讓人撿了話頭去說,直說我仗着是容夫人的侄女便僭越了,那豈不是會讓姨父姨母難堪?孝順乃是頭一件要緊的事情,氣壞了老爺夫人,那便是我的大不孝了。”
林媽媽哽咽着說道:“姨娘,你便是心慈,可怎麼着也得爲三姑娘着想罷,今年五歲了,風吹夜長的,眼見着轉眼便是一個大姑娘了,到時候要是當着庶女嫁出去,到了夫家還不知道怎麼樣被人瞧不起呢。”
“林媽媽,各人自有自己的福分,有些事兒也是強求不來的。我只是後悔自己身子弱,沒力氣,那日晚上怎麼也推不開三表哥,被他玷污了身子……”說到此處,賈安柔的眼淚珠子簌簌的落了個不停,這眼淚珠子卻是真的,因爲她想到了過去的事情,心中便萬分難受,看得林媽媽也站在旁邊,不住的嘆息,夏蟬細聲細氣的勸着道:“姨娘,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這般心慈仁孝,老爺夫人總有一日會看得到的,說不定就會如了你的願呢。”
“休得胡言亂語!”賈安柔停住眼淚,厲聲叱喝道:“江陵容家乃是清流世家,斷斷乎不會容許有平妻,爲着容家的名聲着想,我也不會癡心妄想那個位置,快別說了,帶着小姐去流朱閣和大小姐玩耍罷。”
夏蟬挑起門口的軟簾,眯着眼睛往外邊看着容老爺已經轉身走了回去,這才朝賈安柔嘻嘻一笑:“還是小姐好算計。”
賈安柔輕輕拍了拍淑華的背,站了起來望了望外邊,嘴角也浮出一絲笑容來:“我也不指望這麼一說老爺便會改變主意,可是誇我的人多了,他自然心裡會對我沒有以前那般芥蒂,以後我行事也會方便些。”
水榭的檐角上滴滴答答的落下一串串水珠子,滴在青石臺階上邊,印下了點點潮溼的痕跡,賈安柔豎起兩條眉毛來看着一片衰敗的湖面,咬着牙齒道:“水滴石穿,終有一日我會拿到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