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灑灑的從天空飄落了下來,一點點的將容家園子點綴得煥然一新,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幾隻飛鳥落在雪地裡邊蹦蹦跳跳,就如山水畫卷上邊一個個墨點般,倒是生動得緊。
容家門口的屋檐下掛起了大紅的燈籠,紅灩灩的光影兒照在地上,圓圓的一團,讓人看了心裡都暖和了起來。兩個門房揣着手在袖籠裡邊,望着旁邊小門處停着的馬車,正在小聲的議論着:“這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參議大人怎麼今日來拜望咱們老爺了?”
一人跺了跺腳,濺起一點點雪花末子來,眯了眼睛道:“不過是個四品官而已,咱們容家的姑太太可是宮裡的容妃,還生了個皇子,他自然該來巴結着些。”
旁邊那人嗤嗤笑道:“我便覺得你真是想得有些簡單,姑太太做容妃又不是昨天的事兒,皇子也在三十年前便生了,到現在纔來拜府,恐怕有些蹊蹺。”他頓了頓,又笑了起來:“這位左參議大人,不就是咱們江陵人嗎?原先可是得了咱們老爺的贊助才上京趕考做了武狀元的,以前也來過幾回,今日可該是來送過年的節禮了罷?”
外邊的門房議論得熱火朝天,裡邊內院的大堂也沒有冷場,正賓主盡歡。大堂的主座上坐着容老爺和一位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看上去便有一種習武之人的風格,長得虎背熊腰,紫棠臉兒,鬍鬚連到了耳朵邊上,倒也頗是威風,他便是門房們口裡說的高良了。
坐在左首有一個才七歲左右的孩童,長得完全不似他父親,白淨面皮,身子纖弱,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聽着父親和容老爺說着客氣話。
“我今日來乃是有事來求容老爺的。”高良望着容老爺,臉上微微有些難堪:“還望容老爺不要見怪。”
容老爺摸了摸鬍鬚看着高良那尷尬的神色,呵呵一笑:“高大人說得忒客氣了,哪裡值當用個求字呢,容家若是有能幫上忙,自然樂意。”
高良望了望坐在旁邊的兒子高祥,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心裡突然好一陣難受,十年前自己做的選擇可能真是錯了,鬧到現在家宅不寧,就是回京述職都不敢將他放到府裡,還得想着法子將他託給容家。
可是,他轉念一想,自己也不該後悔,畢竟自己是攀上了陳國公府這棵大樹了,若不是這樣,怎麼會做到四品,而且這次聽說還能連升兩級,做到三品的位子上邊去呢,畢竟是朝廷有人好做官。
想到此處,高良收拾起那一點點內疚之心,朝着容老爺拱拱手道:“容老爺,多年前高某是得了你的接濟才能赴京趕考,這恩情高某沒齒難忘。現兒卻有樁難事想要再來叨擾容老爺,我即日便要回京述職,因回京路途遙遠,帶着祥兒上路不方便,留在江陵又不放心,想託到容家過上幾個月,等開春我再來接他。”
容老爺聽着這話甚是古怪,擡眼看了看高良:“留在江陵有何不放心的?”
高良漲紅了臉,好半日方纔期期艾艾的說出了一句話來:“祥兒的母親大半年前去了廟裡持齋,沒有人在家照顧他。”
話說到這個份上,容老爺心裡總算是明白了,這位高大人這神色,這言辭,多半和內院紛爭脫不了干係。
高良是江陵人,幼年父母雙亡,被族裡一位孤寡老嫗收養,在十八歲上給他娶了一房妻子錢氏。不料他上京趕考中了武狀元,被陳國公府五房的小姐看中了,死活非要嫁他,陳國公府的人無奈,便讓高良降妻爲妾,再娶陳小姐爲妻。高良心中大喜,趕緊寫信給錢氏,讓她速做決定,是做妾還是等一紙休書,彼時錢氏已經有了身子,如何願意被休,只得委委屈屈的答應了,並且不顧自己身子沉重,護送着高良的養母進京與他相會。
陳國公府家的老太君見着錢氏委實孝順,也忒可憐了些,於是便準了她爲平妻,大家皆讚歎老太君真是天底下第一個慈心人兒,趕緊熱熱鬧鬧的給高良辦了喜事。當夜新人入洞房,錢氏在另外一進院子裡邊哭得肝腸寸斷,差點暈了過去沒醒來,後來總算是撐着生了個女兒,過了兩年又得了高祥這個兒子。
陳小姐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名叫高安,只高祥長一歲,次子名叫高瑞,高良自此日子也過得快活,兩個妻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因着陳國公府的關係,慢慢的從六品到五品再到四品,十年裡邊升了六級,也算是升得快的了,只可惜終究後院不寧,這錢氏如何去廟裡持齋不再入俗世,定然是發生了一定變故。而現在高良竟然連兒子都不敢放到家裡養着,肯定是陳氏夫人不容他,想到此處,容老爺心中暗暗嘆氣,究竟還是一個妻子好,平妻貴妾什麼的,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兒。他不由得想到了老三,眉頭皺了一皺,現在容家恐怕也快保不住往日那種寧靜了。
“既然高大人開口了,容某自然不敢拒絕,就把小少爺留到容家罷。”容老爺笑着望了一眼那個小男孩,只覺得他不像夫妻,倒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於是接着說:“可已經開蒙了?明日就去族學唸書罷。”
高良歡喜得幾乎要跳起來:“我這祥兒卻不似我和他大哥,只喜歡讀書寫字,容氏族學可是江南聞名的,能讓祥兒去那裡唸書,自然是極好也不過了。”
容老爺笑着謙遜了幾句,高良便叫僕人將少爺的貼身物事給送進來,然後起身告辭。高祥一步一步的跟在他後邊,一句話都不說,直到看着父親上了馬車,他的眼淚珠子才掉了幾顆下來。容老爺牽了他的手,見他一副倔強模樣,心中也是有些同情,想了想,決定將他送到容大奶奶那邊去。
本來他準備將高祥放到隨雲苑的,可想着季書娘懷着身子,如何也不方便照顧高祥,所以流朱閣和錦繡園倒都是個不錯的地方。大兒媳比二兒媳要能幹些,不如就交到大兒媳那裡去更放心點。
想到此處,容老爺便讓人喚了容大奶奶過來,將高祥交到了她的手上。容大奶奶看着高祥那清秀的模樣,心裡就歡喜,一雙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兒:“哎呀,這小模樣兒怪伶俐的,可把我的嘉懋給比下去了,今年多大啦?”
高祥看了容大奶奶一眼,見她笑得熱絡,似乎沒有不喜歡自己的模樣,這才小聲回答說:“我七歲了。”
“那我們家嘉懋比你大,他一直眼紅着嘉榮有了弟弟他卻沒有,現兒剛剛好,來了個弟弟,而且還比嘉瑞更招人喜歡!”容大奶奶一邊逗着高祥說話,一邊招呼丫鬟將高祥的包裹接了過去,然後牽着他的手往園子裡邊去了。
容老爺見老大媳婦三言兩語便將高祥籠絡住了,心裡也高興,順手拿起高良留在桌子上的禮品單子看了下,不由得臉上變了顏色:“這高祥究竟是打算做什麼,爲何送了這麼多一筆銀子給我?”
禮單的第一項,白銀萬兩。
即算是將自己的兒子放到容家住上一年,也不用花費白銀萬兩罷,用這一萬兩銀子都能鑄一個和高祥一樣大小的雕塑出來了。容老爺擰着眉頭,想了又想,這高良素來頭腦靈活,他絕不會做虧本買賣。今日他將高祥送到容家,定然不只是他方纔說的那一個道理,肯定還有些別的用意。
容老爺看着那份禮單,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莫非高良送這份大禮是想讓自己和宮中的胞姐寫信舉薦他一二?可是容家卻與後宮的容妃實在聯繫得少,生怕讓容妃娘娘在裡邊不好過日子,便是每年的節禮都只送兩次。即算是自己寫信給容妃娘娘,請她在皇上耳朵邊上吹幾句枕頭風,恐怕也沒有什麼指望罷,畢竟皇上還有好幾位得寵的妃嬪呢。那他這一萬兩銀子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扔到河裡打水漂玩的?
就在這時,旁邊伸出了一隻手來,劈空將禮單拿了過去,看着上邊列出的東西,沒由得笑眯了眼睛:“老爺,這位高大人可真是客氣。”
容老爺沉下臉道:“這不是客氣,這可是有所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咱們可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其餘細碎東西可以收下,銀子千萬不能動,明年開春他來接人的時候,咱們回禮退給他便是。”
容夫人怏怏的放下禮單,瞥了容老爺一眼,不敢說多話,只是骨篤着嘴在那裡,臉拉得比素日要長了幾分。容老爺見她那模樣,心中煩惱,也不和她說話,拂袖出了大堂,見着外邊白雪耀目,整個園子彷彿是水精琉璃堆出來的一般,心中的不喜這纔去了些,帶了家僕大步往流朱閣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