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覺得, 她與弧令之間總是在告別,曾經體會過死別,如今總是生離。
她站在城牆上, 目送着軍隊裡去, 弧令轉頭望了她一眼, 臉面還是被面具覆蓋着, 他穿着盔甲, 整個人冷肅莊嚴,只是在回頭那一剎那,眼裡是分明的不捨。
程息強忍着心中的酸楚, 長嘆一聲氣,她對着弧令展顏一笑——
我們就比比, 誰活得更長久吧。
蘇頤城站在他身後, 將一切看在眼裡, 出人意料地沒有說風涼話。
“夏將軍找你,快點去。”他丟下一句, 就下了城頭。
程息找到夏思成,他正在舞槍,虎虎生風,動作大開大合,氣勢如雷。飽經風霜, 夏思成的身上帶着令人安心的沉穩與冷靜, 他做父親是如此, 帶兵打仗時亦如此。
只是頭上, 生出了華髮, 令他看上去不再輕鬆。
程息常常會想到自己的父親,若他還在, 看見自己變成如今這樣,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夏將軍。”程息出聲。
夏思成剛好舞完一段,接過侍從遞上手帕擦了擦汗,他挑起武器架上的另一杆長/槍,直接甩向程息。
程息一把接住,不明所以。
夏思成挑開空氣衝了上來,勢如疾風,程息來不及思考,橫檔一撇,側身躲過,翻身一提,想要將夏思成手中的武器打掉,卻被他反手扣在地上動彈不得。程息奮力抽出長/槍,突突直刺,槍頭虛幻,根本看不清路數。夏思成卻是接得如魚得水,絲毫不費力,他瞅準時機,在下一次刺來的瞬間,跨步向前——槍/頭抵住了程息的脖子。
夏思成“啪”地打掉了程息手中的長/槍,又挑起架子上的兩把長劍。
程息飛身接住,未等夏思成握穩就大開架勢。
二人從長劍,一路打到棍子,中間刀、戟、鉤、叉、鞭,每樣都試了一遍,打得程息精疲力盡,最後直接跪倒在地上,夏思成舉着木棍點在程息的額上,什麼話也沒說,直接丟給了身邊的士兵揚長而去。
程息脫力只想往地上躺,一雙手將她托住,讓她緩了緩。
程息疲憊擡眼,是蘇頤城。
她掙扎着起身,從蘇頤城的手中脫離,吃力地想要站起,藉着棍子的力量拼命抵着,可不止雙手發抖,連腳也不聽使喚。
她又一次栽倒。
這次不是蘇頤城來扶,而是儲露。
儲露半馱着程息,回頭向蘇頤城道了聲謝就將她帶回了屋子。
程息躺在牀上,累的話也說不出。
儲露熬了湯端給她喝,程息勉強喝了幾口,竟然覺得味道不錯,把整盅都喝完了。
她咂了咂嘴,誇讚道:“這湯真好喝啊,你做的?”
儲露:“蘇公子命人做的。”
程息聽見這名字,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將碗盞擱置一旁。
儲露替程息按壓着身上的穴位,邊問她:“夏將軍今日爲何如此啊?姑娘你不知道,蘇公子來找我照看你時,我都嚇壞了,生怕你再出了什麼事。”
程息趴在枕頭上,聲音悶悶的:“夏將軍是試我。不僅僅是體格,還有意志。聖上當初將我塞進夏家軍,夏家軍定有不滿,可礙於身份不能明說,若我實在無能,他便有理由將我護送回京,可若我有真本事,他就要另行處置了。”
“怎麼處置?”
程息沉默一瞬:“張霖一事,牽涉了太多太多的人,朝廷損失慘重,如今能夠帶兵出征的,也只有寥寥幾人。任蘅他爹要守在雲都,根本不可能出來。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若我當真可用,夏將軍必定不會計較,定會把我留在軍營。”
儲露:“姑娘覺得……夏將軍猜得出姑娘入軍營的意圖嗎?”
程息:“十有八/九知道一點吧。也不能說夏將軍反叛,可能就是因爲之前的寧王的事情誤會了聖上或者……因爲懷琳……不滿聖上罷了。”
儲露:“姑娘有把握嗎?”
程息:“走一步看一步吧。”
外頭有人敲門,儲露起身開門,有些驚訝:“蘇公子?”
蘇頤城遞上一個錦盒:“吃了這個,會好很多。”
他轉身要走,程息在屋裡大喊:“蘇頤城!過來!”
蘇頤城腳步一頓,冷冷一笑,朝屋裡說道:“你使喚我?”
程息軟着身子起來,走到門邊,沉聲道:“我有話說。”
屋裡生着炭火,程息拿了個暖爐,天色漸沉,如同一塊黑布緩緩地蓋在了天空上,天邊還餘一絲亮光。
屋內的燭火燃着,偶爾噼啪作響。
程息:“你想幹什麼?”
蘇頤城沉默。
程息:“別人以爲你是聖上的新寵,想借此獲功以討好聖上,所以纔對此如此上心效力,但我不同,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可能想着姜國好。所以你想做什麼?想矇蔽我們的雙眼,然後再借機串通王泱,把我們打得措手不及?”
蘇頤城淡淡一笑,他擡起眼睛,眼裡是閃動的燭火:“我們白家,做事不會那麼不堪。別把我們和那些小人相提並論。”
程息挑眉:“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蘇頤城:“王白兩家的恩怨你不可能不知道。”
程息難以置信:“所以你是想借此和王泱一較高下?以證兩家孰高孰低?蘇頤城,你如今姓蘇,白家已經沒了。”
蘇頤城無謂勾嘴,搖了搖頭:“白家是沒了,可我還在。我要讓王家的人嚐嚐,挫敗的滋味。”
四國皇師。
白家與王家的後人,跨越了千里與百年,誰都不會知道,他們還能隔着漠漠黃沙,在帷幄之間,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程息聽得耳朵發鳴,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覺得實在荒唐:“這是兩個國家,不是你們的棋子!”
蘇頤城的側臉在明暗交界之際顯得更爲縹緲蒼透:“只要贏不就好了?”
程息一晚上沒睡好,輾轉反側,她披衣起身,盆中的炭火燒得差不多了,她又添了一把。暖意融融,一圈一圈薰着她的臉頰。
儲露睡得沉沉,呼吸均勻。
程息在榻旁坐了一會兒,覺得透不過氣,起身去開了一點點窗戶,大漠冬季的夜風實在是冷得徹骨,只一點兒縫隙就把程息吹清醒了。
窗外弦月如鉤,月下庭中站着一人。
程息即使看不到他的正面,也猜到了是蘇頤城。
他就那樣站在清冷月輝下,與周遭的一切融爲一體,好似自亙古洪荒開始,他就是天地之間的一片葦葉。
程息心中有些奇怪。
自他們二人相識,似乎一直是惡言相向,她怕蘇頤城,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只有拿出自己最爲防禦的一面去牴觸他。
蘇頤城總是最聰明,最運籌帷幄的一個,程息總覺得這世間沒什麼能磕絆住他。
可若是他也有傷心不得與他人語時呢?
程息關上了窗,歪頭一想:那不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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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程息自行去找了夏思成。
他彼時正在巡營,一身盔甲,沉穩霸氣。
程息遠遠地看着,忽然想象,自己如果一身戎裝,那會是什麼樣子?
軍營裡的士兵瞧見她,紛紛行禮。
夏思成沒有管程息,只是自顧自地指導士兵訓練。程息也不急,就跟着他亦步亦趨,但始終留着一段距離,不打擾他。
巡營結束,已是下午,程息水米未進,也不說話。
夏思成走進了自己營帳,程息立馬跟了進去。
帳內陳設簡單,沙盤、地圖、几案、油燭、牀榻,還有一小壺茶。
夏思成放下佩刀,坐在正堂,倒了兩杯茶。
程息心中欣喜,走上去,坐在了夏思成對面。
他喝了口茶,緩緩開口:“說。”
程息:“夏將軍,不知程息可過了您的關?入得了您的眼?”
夏思成停了一會兒,長長一嘆,又無奈搖搖頭:“我本以爲你只是有些小聰明小功夫,一朝變鳳凰就折騰不聽的女子,沒想到……是個大/麻煩。”
程息:“將軍,當初……當初寧王出事,程息沒能保護好殿下,心中是在愧疚,若能爲姜國獻出五尺身軀,萬死不辭。”
夏思成:“你只是個小姑娘。”
程息:“將軍,難道女子就一定不如男子嗎?您是知道的,您知道!如今的太后娘娘,還有曾經……曾經……慕、慕將軍。”
夏思成並沒有在意程息口中的“慕將軍”,他只是嘆道:“我不是在數落你,我只是覺得,小姑娘,若能一直開開心心的,這就夠了。何苦呢?孩子。”
程息心頭一酸。
原來他不是在說她,而是在說自己的女兒夏懷琳,和所有與她女兒同齡同遭遇的女孩。
程息搖頭:“沒有人能夠一直快樂,伯父。若有些事是我們必須要去做的,不管我們是男子還是女子,是老人還是孩子,都必須面對。”
夏思成握着茶盞,問道:“此意已決?”
程息:“嗯,已決。”
夏思成看了程息半晌,又是一聲長嘆:“像啊,是真像。”
程息心中一緊:“像……誰?”
夏思成:“你不知道,懷琳曾與我說,你讓她覺得,似曾相識。她還說……你像極了她的一個朋友,只不過,那個朋友早已不在了。”
程息想起懷琳在林府的哭訴,沉默。
“息兒,我是一個父親,我心疼自己的女兒,但我不會因此而怪罪他人。我昨日只是想讓你知難而退,你倒是自己迎了上來。”夏思成話裡有笑意,“你當真想好了?”
程息:“想好了。”
夏思成點頭,拍案:“好!那你就與外頭的人比試一場,你若能贏,我就准許你,入軍營!”